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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鲇魚套

        2012-04-29 00:44:03殘雪
        長江文藝 2012年12期

        殘雪

        汪媽看著玻璃窗,窗子左上方的那塊玻璃變成了玫瑰色。

        這是汪媽的一個秘密:每回她一看窗戶,那同一塊玻璃就變成了玫瑰色。

        汪媽認為鲇魚套這個地方有一種特殊的“地氣”, 這地氣不一定影響到別人,

        但她自己每時每刻都感覺得到。

        她的泡菜壇是首先享受這地氣的。

        半夜里,她清晰地聽到壇子蓋邊上的封壇水“咕?!币豁懀⒖叹蜁劦脚莶说那逑?。

        這個地方叫“鲇魚套”,是靠近市中心的一片兩層木樓,汪媽就住在一棟木樓靠左邊的那個房間里。她是孤老,去看望她的熟人也特別少。這地方快要拆遷了,拆遷之后,所有的人都要搬到高樓里面去。人們對拆遷有種惶恐情緒,都在相互打聽:“住高樓是好還是不好?”只有汪媽對拆遷的事毫不在意。拆遷通告送到屋里來時,汪媽正在整理她那個巨大的泡菜壇子。她抬了抬頭,對工作人員說:

        “放在茶幾上吧?!?/p>

        然后她用筷子夾起一個鮮紅的長辣椒,仔細地碼到壇子的底邊。接著又碼了兩塊黃燦燦的老姜。

        “您對補償方案有什么意見?”小伙子問道。

        “沒有意見,沒有。你走吧?!?/p>

        那人像貓一樣溜出去了。汪媽低著頭忙乎,她將青梅,豆角,小黃瓜,榨菜頭等一樣一樣地放進泡菜壇。她每放進一種菜,就閉上眼想象一會兒她將美味放進口中時的感覺。當然,她并不是光給自己吃,這么大的泡菜壇,她一個人吃不了。瞧,那兩個小家伙不是在探頭探腦嗎?街頭的大炮和二炮,兩個饞鬼。

        汪媽從床下拖出另外一個較小的泡菜壇,揭開蓋,熟練地夾出一塊刀豆。那兩兄弟立刻跑過來了。汪媽將刀豆用手撕成兩塊。

        “我要這塊!”

        “我也要這塊!”

        “閉上眼!”汪媽嚴厲地說,“好了,出去吧。”

        兩兄弟一陣風似的跑了。

        隔了一會兒,又有人在探頭探腦。是一個小女孩, 叫小萍的。她慢慢地走向汪媽,小眼睛溜來溜去的。

        “汪奶奶,我想吃紅辣椒。有青梅味兒的那種?!?/p>

        “你得先告訴我,撿到了幾分錢。”

        “兩分?!?/p>

        汪媽唆使小萍整天守候在糖果店門口,如果有顧客掉下了零錢,立刻用腳踩住,等那人走了再去撿。對于這項游戲小萍樂此不疲,堅持好幾個月了。

        “給你辣椒?!?/p>

        “謝謝汪奶奶。”

        小萍用手握著辣椒,卻并不馬上吃,也不馬上離開。她聽大人說汪媽房里鬧鬼,她想看到那個鬼,越怕越想看。

        汪媽將泡菜壇放進床底下,站起來,轉(zhuǎn)身走進后面的廚房,洗干凈手,打算上床休息一會兒。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小萍站在她床上掛的蚊帳后面,嘴巴一動一動的,正在一點一點地啃那只酸辣椒。汪媽忍不住一笑,覺得這小女孩真會享受。

        汪媽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問小萍:

        “小萍,你將來長大了要干什么工作?”

        小萍沒有回答。陰暗中,汪媽感到木床搖晃了一下——不對,是地面在搖晃!她猛地坐了起來,下床,穿鞋,往外跑。跑到門那里又停住,回過頭喊道:

        “小萍!小萍?。 ?/p>

        但小萍不在她家里了。汪媽想了一想,又回到了床上。

        汪媽看著玻璃窗,窗子左上方的那塊玻璃變成了玫瑰色。這是汪媽的一個秘密:每回她一看窗戶,那同一塊玻璃就變成了玫瑰色。汪媽認為鲇魚套這個地方有一種特殊的“地氣”,這地氣不一定影響到別人,但她自己每時每刻都感覺得到。她的泡菜壇是首先享受這地氣的。半夜里,她清晰地聽到壇子蓋邊上的封壇水“咕?!币豁?,立刻就會聞到泡菜的清香。她幻想著美味的小黃瓜,在這個國家的大地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落日墜到地平線以下才停住腳步,隱沒在一道長長的黑影中。這種時候,她就會喃喃地對自己說:“鲇魚套啊,我的家鄉(xiāng)。”

        但是鲇魚套卻很快就要消失了。汪媽想,如果鲇魚套消失,鲇魚套的汪媽也會消失,她將成為高樓里的汪媽。這可是一件大事。是因為這,剛才小萍才躲在蚊帳后面的嗎?這個女孩幾乎是個萬事通,什么都懂。

        又一個小孩出現(xiàn)了。他先彬彬有禮地敲門,然后輕輕地推開了門。他叫小瑤,他總是這樣謹慎,像個小大人。

        “汪奶奶,我想念您的小黃瓜,就是有姜味和辣椒味的那種?!?/p>

        汪媽睡眼朦朧地看著他,然后彎下腰拖出青瓷壇子,揭開,用筷子夾了一塊小黃瓜給他。

        他一本正經(jīng)地吃著,口里發(fā)出脆脆的響聲,兩只圓眼東張西望。

        “你看什么,小瑤?”

        “我看見小萍進來的,沒看見她出去,怎么她不在屋里呢?”

        “嗯,這個問題值得好好想想?!蓖魦屨f。

        汪媽催小瑤離開。男孩還沒走,汪媽的腦袋里某個地方就響起了鈴聲。她抬頭一望,那玻璃上的玫瑰色光暈消失了,屋里恢復(fù)了慣常的陰暗。那鈴聲隔一會兒響一陣,很遙遠。

        “汪奶奶,是小萍在叫您嗎?”小瑤盯著她的眼睛說。

        “有可能。你看我有沒有忘記什么事?”汪媽的樣子有點緊張。

        “泡菜壇子都蓋上了蓋子嗎?”小瑤熱切地提醒她。

        “你真是個警醒的小家伙,可是這一回啊,不是那種事?!?/p>

        “那我走了。汪奶奶再見?!?/p>

        他匆匆出門,好像生怕汪媽再問他什么。

        汪媽重又躺下了。男孩的提醒令她的耳朵變得很靈光,她大致弄明白了此刻發(fā)生在家里的某件事。白天她去買菜時看到了鏟土機,拆遷要三個月之后才開始,為什么早早地就開來鏟土機?小孩子們大概會很喜歡這種事,如果高樓竣工了,他們會在毛坯房里跑來跑去。

        汪媽閉上眼,她覺得自己的思維可以深入到地底五百米處,那里有石英層,石英里有空隙,一些無害氣體就聚焦在空隙里。她說:“鲇魚套真是一塊寶地??!”她又感到了地震,這一次,她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這地方的小孩該有多聰明啊,她自己從前可比他們差遠了。她不再驚慌,她連眼睛也沒睜開,就這樣享受木床的搖晃給她帶來的愜意。但搖晃并不劇烈,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那塊玻璃上掠過一道玫瑰色的光,又還原成了普普通通的玻璃。她聽到住在樓上右邊的老女人云媽下樓了。她總是那樣,下兩級,停一停,下兩級,停一停。她在樓梯上觀望小街上的風景。汪媽想,鲇魚套的居民全是些觀察家,連小孩也不例外。此刻她又盼望再來一下地震,她要看看——她要看什么?難道她不是在胡思亂想嗎?但她還是滿心盼望,有些事是要等待才能水落石出的。

        汪媽吃晚飯比平時晚了些,因為心里有件事沒放下。

        她吃完飯,快要收拾完畢時,床底下的地板就響起來了。汪媽心頭一熱,拿了手電筒去照床底。泡菜壇子的后面,小萍正望著她呢。

        “小萍,你撿到錢了嗎?”汪媽的聲音有點顫抖。

        “沒有,不,有的,兩分。您瞧!”

        她舉起兩分的銀幣,銀幣在黑暗中發(fā)出白光。

        “那邊的路上行人多嗎?”汪媽問她。

        “就我一個人——其實我哪里都沒去,就躲在這下面。我用手摸來摸去的,就摸到了這兩分錢?!?/p>

        她慢慢地爬了出來,站起身,說自己要回家了。

        “下一次我還要來這里撿,這下面的錢比糖果店門口不會少。我有耐心,在那些縫隙里摸呀,摸呀……”

        “你摸到石英石了嗎?”汪媽打斷她問道。

        小萍愣了一下,立刻鎮(zhèn)靜下來,用力點了點頭,說:

        “有的,有!石英石,還有花崗巖。大部分都是那些疙疙瘩瘩的濕土。下面怎么會那么濕?”

        她不等汪媽回她的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小萍離開后,汪媽又用手電往床下照了一通。她看見里面靠右的地方好像有個洞,再仔細照了幾下,又覺得根本沒有洞,地板好端端的。汪媽洗了手臉,又到床上躺著。奇怪,小萍已經(jīng)走了,木床怎么還在微微顫動?女孩的話讓她吃驚不小,汪媽不知她是如何窺破她的隱秘的。她算了算,小萍今年是十一歲。有好幾年了,她總來討要泡菜。她這不是快成她的同謀了嗎?她貪戀金錢,汪媽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去糖果店門口撿錢。她沒想到她會到自己床底下來施展她的技藝。那是哪一年?好像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她在女校讀書,按事先約定的,她和她的同桌放學后就往山上跑,鉆進了那巖洞。兩個人都用手電筒向著崖壁晃來晃去的。那女孩向她熱切地說到她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讓年輕的汪小姐很吃驚,居然是當一名飛行員。汪小姐覺得她在吹牛皮,因為她這么膽小,連條蟲子掉到衣服上都要驚叫,還哭起來,這樣的人怎么敢上天?但同桌身體力行地證實了自己的話。因為她忽然跑起來,消失在巖洞深處了。汪小姐左等右等,她卻沒露面。現(xiàn)在膽小的是她了。她出了巖洞,暈暈乎乎地回了家。第二天她遇到同桌,沒有打招呼,垂下眼睛。汪媽很早就明白了自己不是一個勇敢的行動者。

        她決心做一個等候者。她就這樣等,一直等到了老年,其間也等來過她所向往的一些事物。她從四十歲起就住在這個木樓里,本來她是做好了永不搬家的打算的,可是現(xiàn)在忽然要拆遷了。她對拆遷這事一開始很漠然,她是慢慢將思路移到這上面來的,因為有實際的事務(wù)需要她應(yīng)對。那女孩沒能上天,她成了燒餅鋪的老板娘,另外還開一家理發(fā)店,可見她的欲望的確比汪小姐高。

        小萍所做的這件可疑的事讓她想起了從前的同桌。小女孩比汪媽從前的同桌更有熱情,男孩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她。汪媽早就看出了她的潛力。她自己的床底下怎么會有零錢的?她想,小萍在那下面呆了那么久,爬來爬去的,遲早會“夢想成真”的。

        汪媽深夜才睡著,在那之前,泡菜壇子響了四五次,然而并沒發(fā)生什么事。后來她走到那個深坑的邊上,明知有可能掉下去,還是猶豫不決,不愿馬上后退。她倒沒掉下去,只聽到有人在下面這樣說:

        “狠一狠心,不就海闊天空了嗎?”

        后來她就睡著了。不過沒睡多久,又醒來了。開了燈,看見房子里有些煙霧,莫非起火了?她穿好衣服和鞋,走到街上,再回轉(zhuǎn)身來看木樓。不,沒有起火,只不過樓上云媽的房里有火光,也許她在燒掉一些文件,要拆遷了嘛。汪媽知道有些人愿意將家中的某些舊東西燒光,免得留下痕跡。這云媽必定是那種人。

        汪媽無目的地往前走,沒走多遠,居然看見飲食店門口亮著燈。一張孤零零的桌子旁,有個人正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喝甜酒糟。他埋著頭喝得歡,額頭上大概已經(jīng)出汗了。他抬起頭時,汪媽認出他是此地的瓦工。深夜里,飲食店里沒人,誰給瓦工的甜酒糟?

        “汪媽呀,我們的好日子快結(jié)束了。我想不通,來飲食店門口坐一坐,有人給我送出來一碗甜酒糟!那個人是誰?我沒看清,總不會是鬼吧。這種時候,喝一碗甜酒糟,出一身大汗,什么不舒服都沒有了!”

        他從口袋里拿出火柴棍來剔牙,眼睛盯著那張門。

        “什么叫‘好日子?你對鲇魚套這地方很滿意吧?”

        汪媽和藹地問他時,這位中年漢子就感到了茫然。

        “滿意?我沒想過這種事。我害怕——要搬家了呀。我在這里住習慣了的,害怕是正常的吧?您覺得是不是?”

        “不過你除了害怕外,是不是真的不想搬?”

        “我?我不知道。我總是在夢里搬家的——搬過來,搬過去, 搬過來,搬過去。我忙得渾身冒汗,這是何苦?總算有機會醒著時搬家了,心里又害怕?!?/p>

        他倆一齊笑起來。汪媽感到那笑聲在黑夜里特別刺耳。

        瓦工還是盯著那張門,也許他認為還會有人從里頭出來給他送吃的,他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周圍都是黑暗,只有這里有一小塊亮。汪媽從瓦工身邊走過,隱沒到黑暗里。

        黑暗里有很多悄聲細語,忽高忽低。汪媽看見瓦工從桌旁站起來了,他的身體傾斜著,像要撲向那張門。他喝醉了嗎?門吱呀一聲響,汪媽所站的角度看不見門開沒開。幾秒鐘后,那瓦工就撲進去了。門口那盞燈隨即便黑了。汪媽想,瓦工有可能是看到她走過來了才特意從飲食店出來,坐在那張桌旁的。在拆遷的陰云之下,各種圖謀若隱若現(xiàn)。

        她繞著小路往家里走,有人匆匆地趕上了她。汪媽就著朦朧的街燈的光線仔細一看,看見一張陌生的臉。

        “您認為那里面有很多機緣,會不會越進去越狹窄?”他說。

        “你也是做瓦工的嗎?”汪媽問他。

        “差不多吧。我老是想留后路,但怎么也不能如愿。鲇魚套這種地方太古老了,到處都是號角聲,每個人都得拼命往前趕?!?/p>

        “你說得對?!蓖魦屚W∧_步,看著這個人點了點頭,“拆遷后你有什么打算嗎?比如開個瓷磚店?”

        “不,不開瓷磚店。我這種人,只適合于賣那種看不見的物品?!?/p>

        這時汪媽發(fā)覺自己又回到了飲食店門口,那張門半掩著,里面黑黝黝的。陌生人在桌子邊坐下時,門口的燈又亮了。陌生人顯得很累,他的頭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那張門。汪媽覺得他內(nèi)心在為什么事掙扎。

        汪媽下決心回家了。她頭也不回地走著,走得很快。

        她終于到家了。開了燈,坐在飯桌邊休息一會兒。

        突然,她感到仿佛有人在外面撥她的門。聲音不大,卻持續(xù)不斷。汪媽有點煩惱,本來她已打算再上床睡覺的。

        她走過去打開門,看到第二個瓦工站在那里,忸怩不安的樣子。

        “我想同您談話,可我又想不出談什么才好?!?/p>

        他說話時看著汪媽腦袋的上方。他真傲慢。

        “談你的買賣吧?!蓖魦屟杆俚鼗貞?yīng)他,“你到底在賣什么東西?”

        她沒讓他進屋。她想,這個青年人太不成體統(tǒng)了。

        “我啊,我賣一些舊東西,說不清。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人上門來談生意。他們丟下一些錢給我。至于貨物嘛,就在我的三言兩語里面。有時我會有這樣的念頭:我是不是在出賣鲇魚套?”

        他顯得很困惑,兩眼發(fā)直。

        “是啊,莫非你在出賣鲇魚套?!”汪媽大聲說。

        瓦工很驚慌,轉(zhuǎn)身就跑得沒影了。汪媽捂著嘴笑起來。

        她關(guān)上門,插好門閂,腦子里如同放電影一樣掠過那些鏡頭。那是地裂的鏡頭,亮晶晶的石英叮叮當當?shù)貜牧芽谟砍鰜恚切┬》綁K。她感到頭皮發(fā)麻,同時就有了睡意。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后,心里想的還是那瓦工的話。他果真是鲇魚套的居民嗎?她怎么沒見過他?這個地方并不大,方圓也就兩里路。汪媽昨夜嗅出來了,這個人身上有石英石的氣味,那氣味當時令她的脊梁骨發(fā)冷。她認定這個人不是真正的瓦工。

        她起床后,記起樓上云媽夜里燒文件的事。她走到外面朝那上頭一望,發(fā)現(xiàn)門窗都關(guān)得緊緊的。

        汪媽在菜市場里選非洲鯽魚,她用眼角瞟見小萍的母親過來了。

        小萍的媽媽那雙手很白,在那些魚當中抓來抓去的,忽然一下被魚刺刺到了,驚叫了一聲,血從她手背上涌出來。

        “啊呀呀!”汪媽說。

        她掏出手絹為她包扎。包扎完后抬眼一看,見婦人眼中有笑意。

        “汪媽呀,我家小萍打擾您很厲害吧?她是個問題小孩?!?/p>

        “沒有,小萍很乖,從不打擾人。”

        “真的嗎?我真想看到她在您家里的樣子,可她不讓。”

        “您隨時可以來我家的?!?/p>

        婦人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她看上去既沮喪又陰郁。汪媽想,她真是個標準美人,小萍一點都不像媽媽。但小萍就應(yīng)該是小萍自己的樣子。

        汪媽準備走了,但婦人又問她:

        “您愿意去看小萍嗎?她就在這菜場后面的門球場里玩一種自己想出來的游戲。我心里有點亂,因為她太上癮了。”

        她倆走到那個廢棄了的門球場邊上,看見小萍在地上爬。女孩的雙眼用一塊大手帕蒙住了。汪媽用目光在球場里仔細搜尋,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那些硬幣,一共三枚,分別扔在三個角上。小萍慢慢地在場內(nèi)摸索著,爬動著。

        “您瞧我女兒多么有耐心?!眿D人憂傷地說。

        “可是我覺得您在為她擔心。為什么?”

        “不,并不是擔心。我只是覺得,我覺得,她要去的地方是多么的遙遠啊!她會不會半途而廢?”

        女人用手蒙著臉跑開了。她似乎不那么快樂。她在擔心什么呢?汪媽一聲不響地看著地上的小萍。小萍已經(jīng)撿到一枚硬幣了。她跪在那里將硬幣舉起來,硬幣在太陽光中耀眼地一閃一閃。那就像一種儀式。

        “小萍!小萍!”汪媽喚她。

        “噓,別出聲!我在工作呢!”小萍細聲回答。

        她又聚精會神地爬動起來。汪媽離開門球場往家里走去。

        她在家門口遇見云媽,云媽對她說:

        “管委會的人又來了。我不明白他們老往我們這里跑干什么。我們都很樂意拆遷——不過是換個地方住罷了。你說是不是?”

        “正是這樣。拆遷嘛,我是無所謂的?!蓖魦屨f。

        “你無所謂?”云媽一下子抬高了嗓門。

        她是那樣兇狠地瞪著云媽,仿佛要用目光射穿她一樣。

        “我是說,我可以搬家的。我,我——這年頭,連墳?zāi)估锏乃廊硕荚诎峒衣?。我確實……”汪媽說不出話了。

        云媽傲慢地從她身旁走過去了。

        汪媽記起她夜里燒文件的事。從汪媽記事起她就一直住在這木樓的樓上,那時她還是個臉上搽白粉的單身女郎。她住在那上面,從來沒看見什么人去找她,可她居然有那么多文件要燒毀。會不會正因為沒有東西可以留在身后,心有不甘,就虛張聲勢地做出燒文件的假象?

        汪媽剖好魚,洗好菜,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的手無意中觸到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有個硬東西。拿出來一看,居然是塑料薄膜包著的一小包硬幣!她將硬幣倒在桌上,又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些石英石碎片。汪媽將鼻子湊近去聞,聞到了硫磺的味道。她仔細回憶,確定了只有小萍的母親在菜場里接觸過她的身體。她傳遞的是什么樣的信息呢?汪媽茫然的腦海里顯出模糊的石英石的輪廓,她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著。她想,原來母女倆是串通一氣的?。∵@些硬幣晦暗無光,有的上面還嵌著污泥,一點也不吸引人,完全不像小萍撿到的那些。但石英石碎片又是怎么回事?也許小萍的媽媽鉆入過汪媽幻想中的那種地方。汪媽想起了她那白白的手臂,還有手上流出的血。她也是鲇魚套的女人,汪媽總覺得她身上有很多故事。

        汪媽突然有種沖動。她抓了五個硬幣,彎下腰,往床底下撒去。泡菜壇子都 “咕嚕咕嚕”地響起來,吃了一驚似的。

        汪媽吃飯剛吃到一半,就聽到鞭炮聲。是最早奠基的那棟樓。那棟樓將改變整個鉆魚套的格局。她估計大概這地方的人都像她一樣注意地聆聽著。但汪媽真的不在乎搬家——她并不屬于鲇魚套。其實小萍的媽媽也不屬于鲇魚套,鲇魚套太小,裝不下她們的那顆心。在菜場里看見小萍媽媽抓非洲鯽魚的樣子,汪媽就感覺到了這一點,這位婦人體內(nèi)有非同尋常的活力。

        有人敲門,大概又是那瓦工。汪媽坐著沒動,那人不敲了。

        汪媽暗想,瓦工是很討厭的,最好的辦法是忽視他,可是她很難做到這一點。他屬于城市里徹夜不眠的人,汪媽平時就如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樣感覺到他們。如果她那天夜里不出去,她還不知道飲食店門口會上演那種啞劇呢。這世界在發(fā)生什么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同他們的相遇只不過是邂逅罷了,他們卻開始惦記她了。這里面是什么樣的規(guī)律?

        她收拾完廚房后,悄悄地走到門邊,將門開了一條縫朝外看。那青年站在街對面,兩眼茫然。一些人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他總想同別人搭話,很急切地湊近那些人,但沒有成功??磥硭揪筒皇潜镜赝吖ぃ植幌窳骼藵h。那天夜里,飲食店門口的燈不是也為他亮了嗎?他不是一個與鲇魚套無關(guān)的外人。

        汪媽閂好房門,她要午睡了。

        她睡在蚊帳里面,思緒像波濤一樣起伏。那個在夢里不停地搬家的瓦工,他和那家飲食店的人半夜里在搞什么性質(zhì)的活動?汪媽很少夜里出門,僅僅這一次,鲇魚套就向她敞開了胸懷——它的夜生活沸騰喧鬧,即使是沉默,也等于叫囂。想到這里,汪媽不禁啞然失笑。

        “小萍,我們都要搬進高樓了?!蓖魦屨f。

        “我已經(jīng)去城里那些高樓看過好多次了?!毙∑计擦似沧?,“高樓沒意思。不過消防通道里有不少東西撿?!?/p>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活蜥蜴,放在汪媽的桌子上。接著她又掏出一只幼小的麻雀,也放在桌子上。兩只動物一動也不動,看樣子嚇壞了。

        “你在高樓里撿的嗎?”

        “我往上走,又往下走;往上走,又往下走……唉!我從來沒有一次下到底層。汪奶奶,您說那底下是什么樣子?”

        “我想,應(yīng)該有很多麻雀,很多蜥蜴吧。小萍為什么下不了決心到那下面看看呢?只要一閉眼,咚咚咚咚咚咚,就下去了,毫不費力的。然后你就進了地下室,那里也住了不少人?!?/p>

        “我要走了,汪奶奶?!?/p>

        小萍將小動物收進口袋,臉色變得很陰沉。看起來她對汪媽的回答一點兒也不滿意,她的小腦袋里裝的事太多了,誰也別想敷衍她。汪媽看著她,心里有點后悔:這個女孩真難對付。

        好多年前,女孩第一次來時,什么也不為,只為吃她的泡菜。汪媽此刻感到小萍就像一只羽毛豐滿的小鳥一樣飛到了天空里。她忍不住將頭伸到門外,偷窺她的背影——小女孩已經(jīng)顯出亭亭玉立的樣子了。

        責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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