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崇文
胡耀邦去世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是在思想極度郁悶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為了排遣這種郁悶和愁閑,他每天除了讀讀書、看看文件、寫寫字、會會客之外,就是打橋牌。自從在長沙生了一場大病,到南寧后就很少出去參觀、游覽。一般是上午讀書、看文件,下午玩牌。耀邦是個最不善于排遣煩悶的人。他沒有多少業(yè)余愛好,基本上不看戲、看電影,看電影就看一些科教片,為的是了解科技發(fā)展成果,增加科技知識。對戲曲也只是翻閱一些著名的劇本,以吸取其中精彩的情節(jié)、典故和文詞,用來生動地說明某些現(xiàn)實問題。他偶爾也逛逛商店,目的是了解市場情況,但從不買東西,因為他根本不會用錢。他的全部工資和全部家用一直都是由勤務員管理,自己從未花過一分錢。記得在“文革”期間,秘書、警衛(wèi)員都撤銷了,我去看他(剛“解放”回北京),他從街上回來,買了一包米花糖,像小孩似的天真地笑著對我說,我買了一包芝麻糖,你嘗嘗。他把米花糖當成了芝麻糖,還為自己會買東西感到有些得意。
如果說耀邦有什么業(yè)余愛好的話,那就是打橋牌。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他就經(jīng)常陪鄧小平打橋牌。據(jù)說他們誰輸了,還要在臉上掛紙條,甚至鉆桌子。我在他那里工作時,出差在火車上、工作任務完成后,只要有條件,就要打橋牌?!拔母铩焙笃冢敖夥拧焙?,賦閑在家時;生病在305醫(yī)院住院時;從總書記崗位下來后,1987年在天津休養(yǎng)時;1988年在長沙休養(yǎng)時;1989年在南寧休養(yǎng)時;從南寧回到北京后,也還不時打電話找我去家里打牌。他的二兒媳王楊子也會打橋牌,在北京常是楊子和他的兄弟,我和耀邦四人對陣。他性子較急,一副牌沒打好或輸了,他就著急。這時只有楊子能據(jù)情據(jù)理說服和寬慰他。耀邦在任總書記期間,他的橋牌搭檔主要是聶衛(wèi)平。他曾對我說,聶的牌打得很好,記憶力也很強。中央領(lǐng)導人打牌,在叫完牌坐莊時,都要交換看對方的牌。有時由耀邦坐莊,聶看一眼他的牌后就全記住了,然后在關(guān)鍵處由聶指點他打牌。耀邦說自己叫牌比較好,聶坐莊打牌比他強。另外他還贊賞聶的為人。他下臺后,不想連累別人,也不找聶打牌了,但聶還照常來看他,耀邦很感謝,但要他不要再來了。聶說沒什么,我們不就是打橋牌的關(guān)系嗎?
除了打橋牌,那段時間,他就是作詩和寫字。1988年他寫了不少詩,主要是題贈知交故舊、親朋好友的。他的詩立意新,格調(diào)高,有韻味,但請教專家,說不合格律,因此后來也就不寫了。寫字是他休息的一種方式。在南寧,小客廳里就設有一張案桌,上面鋪著宣紙,擺著毛筆、硯臺和墨汁,準備他隨時揮毫寫字。
1989年3月12日,也就是離開南寧回北京的頭一天,我正在西園飯店房間編審《劉少奇研究論文集》的稿子,齊東然參謀忽然來叫我,說有事情,要我馬上到耀邦同志那里去。我跑過去一看,屋子里圍著許多人,原來是西園飯店的經(jīng)理正在請耀邦為飯店寫幾個字。本來,耀邦已謝絕給任何人題字。他對一些老同志、老干部、很親近的朋友知交要求寫字,甚至有的同志把宣紙送來了,他都很風趣地說:等二十年以后我再給你寫,現(xiàn)在我的字寫得不好。但對西園飯店的職工他無法拒絕,他曾幾次住在這里,同他們朝夕相處。他是為了感謝他們,為了感謝西園飯店上上下下為他服務、和他相處了幾個月的普普通通的人們。耀邦鋪開了宣紙,手握毛筆,正在征求大家寫幾個什么字,大家都一下想不出好詞來,就來找我。可我因為沒有思想準備,一下也無言以對,同時覺得耀邦寫的話,過于俗套和一般化也不行。我想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但當時就被自己否定了。經(jīng)過幾分鐘的沉默,最后還是按齊參謀的意見寫了“第一流服務”幾個字。
這時,耀邦寫字的意興正濃,他要勤務員小杜再拿宣紙,說我再寫兩幅,接著他就寫了兩首詩。一首是唐詩,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绷硪皇资撬浭捒藢④姷脑姡骸凹拍硤霭賾?zhàn)身,青史盛傳李廣名。夜讀將軍羅霄曲,清香伴我到天明?!?/p>
當時,他興致很好,西苑飯店的一位服務員把耀邦留下的一套廣西畫冊拿了來,大致有四五十本,請他簽名。他一本一本都給簽上了。我對那位服務員開玩笑說:你這次是大豐收了。這位服務員說:我要作為永久的紀念。
在前一天,區(qū)黨委鐘家佐秘書長拿來一個簽字簿,請耀邦題字。他對我說:我本來是不給人題詞的,人家拿了本子來,在本子上寫幾個字和寫條幅還不一樣,而且聽說鐘的字寫得也不錯,我給他寫了老子的一句話,你看怎么樣?于是,我們倆走到隔璧的書桌上,打開題字簿,看見上面寫著“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錄老子語應鐘家佐同志。胡耀邦一九八九年三月”。
胡耀邦是“以身許國”的人,他曾題寫林則徐的詩“茍利國家生死以”以明志。從辭職前后到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他也從不考慮個人的安危得失,一心一意關(guān)注國家的興衰,人民的禍福,改革的成敗。其天真無邪,幾乎達到不近情理的程度,令人感嘆不已。
十三大前,鄧小平找他談老人退休安排,他對自己不再擔任總書記,毫不介意,并對鄧小平、陳云等老人退下來,感到由衷高興,認為這是廢除領(lǐng)導職務終身制、有利于國家長治久安的好事。對自己,他無私無我;對國家、對人民,他赤膽忠心。當時耀邦認為,今后自己是四個字:安度晚年。是否能安?有兩條:一是自己已經(jīng)70多歲,自然規(guī)律,不行了。二是希望黨好起來。他說:“個人事小,全局堪憂?!?/p>
(摘自《炎黃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