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文

去年秋天，我在甘肅省委宣傳部參與幾個文件的起草，記得有一個是關(guān)涉“甘肅精神”的。當時十七屆六中全會剛剛結(jié)束，省十二次黨代會還沒有召開，甘肅宣傳文化部門正緊急出臺一系列配套文件。在幾番熱烈的討論之后，大家對“甘肅精神”的內(nèi)涵漸漸清晰，最后出爐的“甘肅精神”內(nèi)容是：大力弘揚“人一之、我十之，人十之、我百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牢固樹立“堅韌智慧、開明開放、求實創(chuàng)新、勇于爭先”的新形象。

雖然這只是甘肅精神的提煉，不一定能詮釋甘肅精神的全部。甘肅人的樸實厚道、吃苦耐勞的傳統(tǒng)精神，其內(nèi)涵過于博大豐富，不易概括。古《易》經(jīng)里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語，似乎就能代表這種精神。《易》經(jīng)的起源據(jù)說就來源于甘肅天水一代，這使我們對甘肅精神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而“精神”這個詞在我們這個時代總是言說不盡的話題，如果要用更少的詞準確概括，感覺古人所稱的“道”更合適一點：道德、道理、道義——“道”終是超越于私利之上、跨越于金錢甚至生命之上的。它的堅韌和珍貴之處在于不標榜、不作秀，像是民族骨髓里儲存的光芒，越是在艱難的時刻越是有存在感，越在困境中越能閃耀。更重要的是，它不僅僅存在于某一小部分精英身上，而是廣泛地蘊藏在民眾之中，那些耕種在黃土地上的村婦民夫，小事講道理，大事守道義，做人有道德，他們的善良、堅韌和理想，其內(nèi)涵就是一種象征，一種向心力。如果把“精神”這個詞再放大一些，例如在精神前加上“甘肅”這個地域，那就成了一種隴人的向心力，一種凝聚力，是不屈不撓、永不放棄、永不言敗，是重新振作，是從頭再來，是信仰，是隴人自古以來所具備的吃苦耐勞、勇于挑戰(zhàn)困難的精氣神……

總之，“甘肅精神”并不是偉大英雄主題的匯總，而多是平常的小事的聚合，是仔細思量后才能彰顯出精神意義的東西。是從生活的點滴開始，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凸顯出來的一個人的品質(zhì)。如果你就生活在甘肅，周圍總會見到這樣一群人，他們不計名利，不圖報酬，腳踏實地，在困境中忍受磨難，堅持著“沙棘或檸條一樣”的韌性，自始至終或許就是一锨土加一锨沙，甚至自己也不會言說，也講不出許多大道理來，但有一天當掀開被黃土遮蔽的生活的真相，他的身后就留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許多精氣神的東西來。

有一種精神叫奉獻

在外界人眼里，甘肅就是滿目荒涼、干旱多災(zāi)的代名詞，是騎著駱駝才能夠行走和生活的地方。其實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甘肅的發(fā)展速度也相當之快，山水清明的地方多的是，許多地方和江南沒有大的區(qū)別，遍地綠洲、千里糧倉。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你真要在這個地方生活，還得經(jīng)受自然條件的考驗，包括缺水、干旱、沙塵暴……

特別是干旱。甘肅大面積的毀林開荒早在宋代就開始。當時朝廷在今天的天水設(shè)有專門采伐森林的“采造務(wù)”機構(gòu)，在現(xiàn)在的隴西和通渭一帶“辟地數(shù)千里，建堡居要塞，戎座三百人，歲獲大木萬本，以給京師”。宋熙寧年間，又大力開墾天水到渭源的廣大田地作為軍需所用。從此，原來棄耕的土地和大片處女山地被大量開墾，原有的森林草地再也未能得到恢復。到明代，受“屯田普天下，而邊境為多，凡流民均給土地”的召喚，從山西等地遷來大量移民，人口空前增加，開墾土地達到瘋狂的地步，水土流失加劇，旱魔開始吞噬它的肌體。滿清政權(quán)建立后，僅臨洮一縣的耕地較明朝就擴大了20萬畝；乾隆年間，洮河流域的次生林被砍伐殆盡；到了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出任陜甘總督時，他已經(jīng)看不到渭河流域以北廣大地區(qū)的天然林了。

甘肅有歷史記載的干旱最早是在宋神宗九年：“隴上各處發(fā)生夏旱”，之后數(shù)百年間，頻繁的戰(zhàn)禍中無數(shù)的燒殺掠奪，大量的樹木砍伐后林地被辟為農(nóng)耕的營田，氣候開始反常，干旱加劇，土地面目全非——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總理在聽了當?shù)氐睦щy情況后，難過得流下了淚水，并派工作組來扶貧。半個多世紀以來，黨和國家的主要領(lǐng)導人幾乎都來過這里：胡錦濤、江澤民、胡耀邦、李鵬、朱镕基、溫家寶……來人之多，規(guī)格之高，堪稱中國之最。

現(xiàn)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多數(shù)人還是農(nóng)民，仍然過著艱辛勞作的日子——對艱苦生活的忍耐和順從，對艱辛環(huán)境的改造和奮爭，對他人無聲無息的奉獻。在無數(shù)次下鄉(xiāng)或回家的路上，我都會看到這種在西部驕陽下顫抖的生活：在泥土中，在落滿灰塵的大道上，女人們襤褸著草帽和衣衫，男人們赤裸著上身，在輕輕地唱著一種叫“花兒”的古老歌謠，在飛揚的塵土中揚起手中的農(nóng)具，或者向我們微笑著點頭。這里的農(nóng)民，他們在夏日的中午一般沒有時間回家去吃午飯，他們“豐盛的午餐”，就是在貧瘠的田野上只吃幾顆煮熟的土豆，然后繼續(xù)勞動。在近乎被窒息的勞動重負下，只要能夠動彈，就去干活。這些地方的基層干部，其實也是和農(nóng)民一樣在受苦，他們中的很多人就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通過考學分配或者當兵轉(zhuǎn)業(yè)而成了基層干部，所以他們和農(nóng)民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他們還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的長子或者丈夫。微薄的工資常常用在給摩托車加油、墊付電話費和零零碎碎的應(yīng)酬上。就像漁民們到大西北來，當?shù)厝司蜁劦揭还婶~腥味，西藏的牧民到京城去，城里人就聞到一股牛羊的膻氣味。他們胡子拉茬的身上還有黃土的味道——常常吃住在農(nóng)民家中，幫農(nóng)民干活，和農(nóng)民同憂同樂，他們和農(nóng)民的全部區(qū)別只是他們拿工資，在某種程度上講他們就是拿工資的農(nóng)民！學者范鵬先生曾說：甘肅的干部群眾，看上去相貌平平，但很能體現(xiàn)“隴人品格”和時代精神——自然條件差，但老百姓很頑強，是為“天弱我強”；家中的土地很瘠薄，但人民很厚道，是為“地薄我厚”；人家付出一分，我們就要付出十分百分，是為“人一我十”。“天弱我強”、“地薄我厚”、“人一我十”，甘肅雖然有著令人吃驚的嚴酷條件，但這嚴酷并沒有遏制住大家前進的步伐。相反，條件的嚴酷卻讓每一個甘肅人奮斗不已，嚴酷讓每一個甘肅人獲得了永久的動力，嚴酷甚至成了甘肅人發(fā)展的助推器。

《飛天》精心籌劃的這個紀實文學專號，以飽含真情的文字敘寫王進喜、冉桂英、韓正卿、李培福、石述柱、王萬青、封芝琴等幾個甘肅不同時期創(chuàng)業(yè)奉獻的代表人物，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些親切的面孔，他們豐富的精神世界，定然會打動我們?nèi)諠u疲憊麻木的心靈。他們既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樸實無華的人，以美好品格影響感染我們的隴原驕子，也是給我們留下一個時代最美好印記的人——

有一種奉獻叫擔當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大地上發(fā)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涌現(xiàn)出了一批可歌可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志褪恰拌F人”王進喜。這個毛澤東、周恩來都親自接見過的甘肅工人，在建國40周年之際，與雷鋒、焦裕祿、史來賀、錢學森一起被中共中央組織部命名為“建國以來在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產(chǎn)黨員優(yōu)秀代表”；世紀之交又同孫中山、毛澤東、鄧稼先、焦裕祿、鄧小平、袁隆平等一起被評為“百年中國十大人物”，寫入中華民族的光輝史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王進喜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鐵人”王進喜出生于甘肅玉門縣赤金堡巷口子村，即今天的玉門市赤金鎮(zhèn)和平村，亦稱“赤金堡王家屯莊”。1950年春，他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鉆井工人?！般@透祁連山，戰(zhàn)勝戈壁灘，快馬加鞭進軍吐魯番，玉門關(guān)上立標桿！”“寧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這是他曾經(jīng)立過的壯志豪言。他拼命干工作的事例也多得不可枚舉。例如有一次他的右腿被砸傷后昏死過去，醒來后他只叫工人從自己的襯衣上撕下一塊布包住傷口，拉下褲腿后又去工作。會戰(zhàn)指揮部領(lǐng)導強行把他送進醫(yī)院治療，他又偷偷跑來，拄著拐杖去井場上指揮打井。當井打到700多米時，突然發(fā)生了可怕的井噴。這時候就需要果斷地壓井，當時因為井上沒有壓井需要的重晶石粉，他和工人們研究，決定加水泥來提高泥漿比重。在沒有攪拌機，水泥加進去與黃土不能有效融合的危急關(guān)頭，他把拐杖一甩，縱身跳進泥漿池，帶頭用身體攪拌泥漿。傷口的劇痛使他每活動一步都很吃力，可他全然不顧，手腳并用，把自己當成了水泥攪拌機，用身體整整攪拌了三個多小時，手上、臉上，凡是露出皮肉的地方，都被火堿燒起了一個又一個大水泡。但井噴終于被壓住了，大家把他從泥漿池里拽上來時，他的腿已經(jīng)疼得不能動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大家都說，這口井是鐵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不怕苦”、“不怕死”，“不為錢”、“不為名”是王鐵人的做人準則。一起勞作的工人說，國家的東西就是鐵人的命，誰把鐵人的骨頭砸碎了，也找不出半個“我”字。王進喜說：“我從小放過牛，知道牛的脾氣，牛出力最大，享受最少，我要老老實實地為黨和人民當一輩子老黃牛。”

1970年11月15日，被勞累拖垮的鐵人在彌留之際，將組織給他的五百元錢補助款又交給組織，說：“這筆錢，請組織把它花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不困難?！痹趫龅娜寺犃耍瑹o不為之動容，紛紛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其實，“鐵人”在甘肅大地上也不止一個，王進喜不過是他們中的最優(yōu)秀代表。自王進喜之后，“鐵人精神”已經(jīng)在甘肅的大地上薪火相傳。

李培福就是另一個鐵人。1912年出生于甘肅華池縣悅樂鎮(zhèn)的李培福，紅軍北上抗日時任華池縣游擊隊隊長。大生產(chǎn)運動時任華池縣縣長，毛主席曾親筆題詞“面向群眾”，給予嘉獎。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任隴東分區(qū)行署專員。新中國成立后，他任甘肅省委常委、省委農(nóng)村部部長、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拔母铩逼陂g，他又任甘肅省革委會生產(chǎn)指揮部副主任，兼任“景電一期工程”總指揮。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他避開政治的紛擾，癡心地造福一方，創(chuàng)建了以“高揚程、大流量、多梯級”著稱的“中華之最”——景泰川電力提灌工程，被景泰川人民譽為“景電之父”。

早在1968年7月，身為省革委會生產(chǎn)指揮部副主任的李培福賦閑在家，身閑心不閑，想為老百姓干點事。當“文革”運動稍稍降溫，省委討論甘肅農(nóng)業(yè)問題時，他毛遂自薦、主動請纓，正式提出建設(shè)景泰川電力提灌工程的意見，親自擔任工程的全面負責工作。他拖著老寒腿，拄著拐棍，于1971年9月30日完成了著名的“景泰川電力提灌工程”。1983年，這位“景電之父”卻因勞累過度在蘭州與世長辭。

現(xiàn)在，淳樸的景泰人像神靈一樣祭奠著李培福。在某種程度上，王進喜、李培福們，已擔當了一個時代對于“精神”或者“靈魂”二字的準確釋義，詮釋了一個時代的英雄含義，使我們知道了忠誠奉獻，應(yīng)如何定義。

有一種擔當叫責任

韓正卿，這個從普通黨員成長起來的領(lǐng)導干部，從領(lǐng)導到老百姓身口相傳的“韓爺”，用瑣碎的行動把自己的名字一點一滴地書寫在甘肅這片黃土大地上，書寫在老百姓的心中。

韓正卿的故事同樣發(fā)生在這片多災(zāi)多難的黃土地上，不過他的身份不是一個普通的工人或者種地的農(nóng)民，而是一個官員。書寫官員的文章我們可見得多了，動不動就洋洋萬言，成本成套，但內(nèi)容卻真假莫辨。書寫韓正卿的大塊頭文章雖然不少，真正感人的大多還是流傳在老百姓之間的“口頭文學”。耐人尋味的是甘肅已故著名書法家趙正先生為韓正卿撰寫的一副對聯(lián)：“六十年代打洞七十年代打洞八十年代繼續(xù)打洞；而立之年挖土不惑之年挖土天命之年繼續(xù)挖土”，橫批是“兩把黃土”。

什么意思？

看韓正卿的簡歷并不復雜，原來多與“挖土”有關(guān)。1934年臘月初七日生的韓正卿是甘肅宕昌韓院鄉(xiāng)人，年僅14周歲便當了好梯鄉(xiāng)三個月的副鄉(xiāng)長；后來調(diào)到省委組織部又下放鍛煉。1965年到武都東江任公社書記。東江山大且陡，土地大都掛在陡坡上叫作“掛田”，沖著山溝口洪水制造的平掌子上的則叫“撞田”，撞上洪水僥幸能收點就收點，不能收就只能血本無歸。來到東江的韓正卿年輕力壯，雖然是公社書記，卻同社員一起平田整地，修渠壘堰，鑿山開洞，硬生生夯起2000多米河堤，修了兩條盤山渠道，搞出3000多畝水澆地，結(jié)束了東江沒有旱澇保收地的歷史。

1972年他到民樂任縣委書記，這里地高天寒，不便灌溉，莊稼受到霜凍的危害，戈壁沙漠不斷侵蝕著良田。韓正卿一身農(nóng)民裝束，靠萬人會戰(zhàn)，人海戰(zhàn)術(shù)，讓每個勞力每天拉0.7個壓實方，所有干部包括自己上前線，他的指揮部就設(shè)在地上挖下去的“地窩子”里，終于修成了雙樹寺和瓦房城兩個庫容達4800萬立方米的中型水庫，保灌41萬畝，有效灌溉46萬畝，半山坡搞了20多萬畝的水平梯田，引種了優(yōu)質(zhì)蘋果樹。

后來他調(diào)定西地區(qū)任專員、地委書記。頭年到定西，第二年就到原所屬定西地區(qū)靖遠縣興堡子川搞電灌工程。這是一個高揚程電力提灌工程，總投資1.04億元人民幣，是甘肅省“兩西”建設(shè)的重點項目，韓正卿以他吃苦耐勞敢打硬仗的頑強作風和領(lǐng)導才干，親自指揮，精心施工，同工程技術(shù)人員和灌區(qū)群眾艱苦奮戰(zhàn)，于1984年完成總干渠并調(diào)試上水，相繼在1985年、1987年北、東干渠通水。為了解決當?shù)厝巳鄙偃剂系膯栴}，他提著瓦刀推廣“回風灶”，教七個縣的縣委書記、縣長盤灶的技術(shù)，自己親自跑到定西各鄉(xiāng)鎮(zhèn)去栽樹。本著有水路的走水路，無水路的走旱路，水路旱路都沒有另找出路（移民）的原則，使定西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惡化的趨勢，從根本上得到了遏制。

1987年3月，他被任命為中共甘肅省委常委，兩年后離開定西到了“引大”工程任指揮，兼任兩西（定西、河西）農(nóng)業(yè)建設(shè)指揮部指揮、甘肅省扶貧開發(fā)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他搞得最驚心動魄的工程是引大入秦工程，這個總干渠、干渠和支渠共長868.17公里的工程，是中國目前最大的跨雙流域調(diào)水自流灌溉工程。工程要穿過長110公里的隧洞群，比“紅旗渠”上的180個隧洞還長79公里，其艱巨性世界罕見。他在工程失敗后臨危受命，始終本著為老百姓造福的決心，終于在1994年9月25日使引大入秦工程全線通水。老百姓送給他的大匾上寫著：隴上大禹。

據(jù)說近年來，在韓正卿工作過的地方上，老百姓不忘他的功德，要給他立碑。

有一種責任叫堅守

我常常在工作之余，站到山頂上看周圍的這片土地，看這片山嶺相連的高原：它是平靜的，也是起伏的。像在黃河里看風起云涌的波濤，滿眼的黃褐色，到處是細碎的塵土。甚至在某些地方，連幾棵正兒八經(jīng)的大樹都看不見，太陽的光晃在空中，把一條條土路和砂石路映得發(fā)白，柏油大道在夏日的陽光下如同一條黑色的巨蟒。高出村莊的是電線桿，金屬的線反射出尖銳的光?？諝庵酗h著許多發(fā)明的東西，像太陽下的碎片，干旱多災(zāi)的村莊就罩在一團黃白色的大霧中，所有的莊稼和包括一切耐旱的植物都是一種淺綠色的存在。憨厚老成、質(zhì)樸無華的甘肅人，至今仍一代代保留著遠古的淳樸民風，他們中的基層干部，也是堅持用奉獻履行著責任，用忠誠詮釋著愛民情懷。

全國勞模、民勤縣宋和村黨支部原書記石述柱，就是這片大地上這樣一個典型。

石述柱生活的宋和村地處民勤縣西沙窩，東、西、南三面被沙漠環(huán)繞。民勤地處河西走廊的東北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之間，全縣總面積90%以上被漫漫黃沙覆蓋，被稱為“無邊沙海一葉舟”。就是這樣一只小舟，還遭受著沙漠以每年八至十米的速度推進蠶食。1955年春天，19歲的石述柱擔任村里的團支部書記，聯(lián)絡(luò)志同道合的年輕人，組建起一支30多人的青年治沙突擊隊，背著口糧，帶上工具，開始治沙的第一次征戰(zhàn)。從此幾十年如一日，直到“把自己種進沙漠里”。他一生所有的工作就是當初入黨申請書里寫的那一句話：豁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這件事情就是治沙。

石述柱在殘酷的命運和困難面前從不低頭、不服輸、不怨天尤人。這種屢挫屢奮、不懈抗爭的勇氣，這種挑戰(zhàn)風沙、造福鄉(xiāng)親、矢志不渝改造宋和的信念，使他成了宋和人的主心骨，也使他感覺到治沙對他來說已是一種擔當，一種責任。在歷任了大隊團支部書記、民兵連長、副大隊長、大隊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之后，1963年，27歲的石述柱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他暗自發(fā)誓，脫皮掉肉也要根治沙患，把宋和建設(shè)好。并對鄉(xiāng)親們承諾：“我就是豁出命來，也要治住風沙，挖斷窮根，讓鄉(xiāng)親們過上好日子。”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石述柱帶領(lǐng)宋和人，用胸膛擋風，用腳步蓋沙，用指甲摳樹坑，用汗水澆苗，用智慧護林，他用肩扛手刨的原始壓沙方式，為宋和村筑起了一條長9公里、寬2.5公里的萬畝林場，將沙漠牢牢擋在了風沙線以外。這道綠色屏障保護著全村3000多畝的耕地，每年還為宋和人創(chuàng)造著近300萬元的經(jīng)濟效益。從上世紀90年代起，宋和村栽種的2000畝紅棗也進入成果期，昔日的乞討村變成了金疙瘩村。他的治沙模式，被著名科學家竺可楨命名為“民勤模式”。他給宋和人帶來的，不僅是幾代人的幸福，而是一座精神的豐碑。

石述柱作為土生土長的宋和人，為當?shù)乩习傩談?chuàng)造了真真實實的幸福。而王萬青則是從上海進入甘肅大地的青年，在“地圖上圈定了自認為祖國最需要、最艱苦的地區(qū)”——甘南藏族自治州，度過了他人生最寶貴的時光，為那里的老百姓謀求福祉和安康。

王萬青1944年12月出生于上海。1968年，24歲的他在當時衛(wèi)生部直屬的全國重點大學上海醫(yī)科大學完成了六年學業(yè)后，面臨人生的第一個抉擇。這個在上海出生從未離開過上海的孩子，在時代的召喚下來到偏遠的阿萬倉鄉(xiāng)。在這個方圓1000平方公里，共有牧民3000多戶的草原上，在遠離家鄉(xiāng)，長達40多年的行醫(yī)生涯中，他多次在牧民帳篷中救死扶傷：在牛糞堆上為大出血休克的產(chǎn)婦實施胎盤剝離術(shù)；在夏窩子（夏季放牧點）中徹夜守候、人工呼吸搶救患肺炎心衰的新生兒；在牧民帳篷中為一個70歲的老人成功做了肛瘺手術(shù)，解除了困擾老人大半輩子的痼疾；成功地從死神手里奪回一名急性高原肺水腫牧民的生命……

在阿萬倉工作的20年間，王萬青為了藏族人民的健康幸福，與當?shù)夭刈骞媚锝Y(jié)婚成家，夫婦騎馬并肩，不離不棄，堅守高原大地，走遍了阿萬倉草原的每一個帳篷，為生病的牧民群眾送醫(yī)送藥，為每一個適齡兒童及時接種，為全鄉(xiāng)3000多人建立了門診病歷，使全鄉(xiāng)90%的牧民有了自己的健康檔案，他本人也被評為感動中國2010年度人物，2010年獲“第七屆中國醫(yī)師獎”，2011年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

有一種堅守叫執(zhí)著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幾個在中國大地極具轟動效應(yīng)的甘肅女農(nóng)民，影響深遠，其中有以修梯田聞名的冉桂英、有以婦女解放運動聞名的“劉巧兒”……

我曾遺憾地感到，在近40年的時間里，對她們幾個的書寫除了零零星星的通訊報道，沒見到有影響力的紀實文學作品問世。直到2012年，《飛天》策劃組織的紀實文學專號，似乎才填補了這一空白。燈下展卷，屏氣讀完，夜不能寐。直覺告訴我，一個紀錄歷史人物的時代來臨了，人們心頭將重新燃起一個時代的火炬。

主人公冉桂英從小就生活在山大溝深、土地瘠薄、苦甲天下的地方，過著這個世界上“像土豆一樣的”最艱難的生活。濫墾、濫伐、濫牧、濫挖，使這個地方的老百姓，每人每年只打四五百斤糧食，卻相當于每年向黃河輸送430噸泥沙；每生產(chǎn)一噸糧食損失157噸土壤；即使挖一平方米草皮能得到五兩草根，即使草場退化得20畝才能夠養(yǎng)活一只羊，但人們還是使勁挖。定西人在好長的時間里“吃的回銷糧，穿的黃衣裳”……

馬一龍在《農(nóng)說》中認為：人的合理作為可以彌補自然資源的不足，通過巧種實干，可以取得人力勝天的成績。冉桂英作為當?shù)爻錾霓r(nóng)民，帶領(lǐng)大家通過修梯田的土辦法，決心改變這里的山川。冉桂英忍受了生活的打擊和磨練，一锨一锨鏟地，一筐一筐背土，一株一株植樹，執(zhí)著地帶領(lǐng)她的鄉(xiāng)親們，避開了風言風語，譜寫出了一曲曲治山治水的動人篇章。在天寒地凍，大家都動搖了修梯田念頭的時候，她卻一面做鼓動工作，一面自己帶頭苦干。凍土震斷了這個弱女子的镢頭把，換一根她再挖?；⒖谡鹆蚜耍貌紬l包一包繼續(xù)干，直到厚實的凍土層被揭開。遇到?jīng)]有月亮的夜晚，就打著燈籠去干活。等到收工時，每個人的衣服上都會結(jié)一層冰甲，走起路來喀嚓喀嚓直響。從1964年到1983年的近20年間，大坪村平均每年以130多畝的進度，興修高質(zhì)量梯田2700多畝，基本實現(xiàn)了梯田化，有效地控制了水土流失。山水在這里的確得到了改變！

就這樣，冉桂英和她的鄉(xiāng)親們不僅改造了大坪的自然條件，大坪的梯田建設(shè)也帶動了定西全地區(qū)的梯田建設(shè)。定西人前后投入了兩千多萬個勞動力，挖動土石方一億立方米。如果把這些土石方筑成一米見方的土石墻，足足可繞地球兩圈半！目前，定西已經(jīng)修了接近600萬畝梯田。用埃塞俄比亞救災(zāi)局局長賽納西的話說：“過去我感到中國人的驕傲是長城，現(xiàn)今中國人的驕傲是將山坡修成平地，這項工程比長城更偉大，更有意義?！倍兰o八十年代中期，“惹得”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幾乎年年來定西，“目的就是看看這篇復興黃土高原的大文章是怎樣寫的”。他生前多次提到，“必須為黃土高原恢復名譽”。他說：“黃色是綠色的底子，貧困可以征服。”2009年，經(jīng)水利部組織專家組對定西市安定區(qū)（原定西縣）梯田建設(shè)進行全面考評驗收，并被命名為“全國梯田建設(shè)模范縣”。昔日的跑水、跑土、跑肥的“三跑田”變成了保水、保土、保肥的“三保田”。幾十年前，大家靠鏟草皮做飯取暖，現(xiàn)在，他們依托水土保持生態(tài)建設(shè)，逐步形成了種草養(yǎng)畜和生態(tài)建設(shè)的良性循環(huán)。

現(xiàn)在看來，冉桂英在定西修的是生態(tài)意義上的梯田，也是心靈意義上的梯田，這里面包含的更多的是“精神的梯田”。我們從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里可以看出冉桂英當時的生活場景：

側(cè)面的小房子里是各種勞動用的工具，有架子車的輪胎，輪胎上的花紋都磨平了。一根木頭扁擔立在那里，裂縫的地方釘了25顆釘子。它是冉桂英用過的，女兒李翠花也用它挑土修梯田。它挑過多少土，那是說不清的。

有一個馬蹄表，綠色的鐵殼，玻璃上有一層擦不去的塵垢，時間停在6：15，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六點一刻？沒有人知道。翠花說，這表是什么時候買的，她也不清楚。但她說很早了，是她母親冉桂英用過的。冉桂英也說到過這只座鐘，起初修梯田時掌握不準時間。有了這只鐘，就好辦了，上了鬧鐘就會按時起床了。它的時間里儲存著冉桂英最珍貴的一段人生。

擰幾下，上了發(fā)條，它以為是主人回來了，又要修梯田了，趕緊嘀嘀嗒嗒地奔走起來。聲音依舊清脆有力，充滿剛性。鐘一響，時間又復活了，又有了靈氣，有了生機。它的聲音是那么堅定不移，一刻也不松懈，一刻也不停留。

一個村莊的變遷就源于這個普通女人。在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長河里，雖然她和她的時代發(fā)生的許多重大事件，都被時間悄悄地湮滅，就像一個秋天對一棵樹的光臨，不易覺察，曾經(jīng)的輝煌也無聲無息。冉桂英正在慢慢老去，她所創(chuàng)造的近似神話的勞動奇跡在這里留存了下來，滄桑的命運每每被人念及。

冉桂英現(xiàn)在仍然生活在定西，除去時代的光環(huán)后是一個勤勞、善良、本分的農(nóng)民老太太。

另一個甘肅女性的生活軌跡，有別于在枯焦的命運中奮爭了一輩子的冉桂英，她就是上世紀40年代在甘肅華池革命老區(qū)，為了真愛勇敢地反抗舊的婚姻制度，在四周鐵板一樣的封建環(huán)境中，執(zhí)著地愛著自己所愛的人，終于好事多磨，好事成雙的封芝琴。她離奇的抗婚故事被編成戲曲、說唱，并在1950年以《劉巧兒》的名字搬上銀幕。

故事的背景還是這片土地，還是在甘肅偏僻寂靜的荒野上。但“劉巧兒”大膽追求美滿愛情后，大名就紅遍大江南北，成為推進和實施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以及婦女解放運動中的楷模?！皠⑶蓛骸毕褚唤M生活的畫卷，不僅勾勒出了一個時代的背影，更描摹到人物內(nèi)心，噴發(fā)出一個特殊時代灼人的情感熱流，“劉巧兒”也成了甘肅人在苦難環(huán)境中勇敢追求人生幸福的時代符號。

就這樣，我們看到《飛天》刊出的七篇紀實作品，有的雖情未盡抒，意未盡達，卻皆蓄才釀勢，厚積薄發(fā)，用事實說話，用細節(jié)寫意，深刻凝聚和闡釋了“甘肅精神”內(nèi)涵，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記得老作家孫犁曾說過：“作家，要忠誠于我們的時代，忠誠于我們的人民，這樣求得作品的藝術(shù)性，反過來作用于人民?！痹诋斍埃覀円巡荒懿蛔⒁獾轿膶W作品教化意義弱化甚至廢棄的傾向。許多文學雜志特別是影視期刊，都不愿表現(xiàn)時代和英雄，拒斥政治和文學的聯(lián)系，甚至那些境界闊大、思想深刻、氣魄宏偉的作品數(shù)量也在減少，同時發(fā)表和上演也日見困難。這次《飛天》的組稿，將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例證：我們所處的社會和時代是能夠產(chǎn)生這種洶涌澎湃、鼓蕩不已的豪邁紀實作品的，而這種作品也將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發(fā)揮出它的號角和鼓點作用，起到精神銘石和典型模范的作用。在重提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shè)的今天，它強烈燃燒的情感、飽滿賁張的情緒、昂奮亢進的時代激情、為他人謀福祉的道德標準，是應(yīng)和了時代要求的，是和人類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律動合拍的，也是與推進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大背景相一致的。

本期責任編輯 子 矜 閻強國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