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節(jié)生物課上,我的思想居然開了小差。我認為其實我是有一個雙胞胎姐姐的,但是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失蹤了,在這件事情上父母對我守口如瓶,談?wù)摿硪粋€女兒在我們家里是個禁區(qū),或者也并不是什么禁區(qū),只不過是我的禁區(qū)罷了,也許在我離開的時候,他們不僅談?wù)摱乙笳勌卣?,而且母親一準(zhǔn)要流著淚,躺在父親的肩膀上,身體因為哭泣而抖個不止。父親就像瓊瑤劇里的男一號一邊遞上紙巾一邊哄勸,乖,別哭了,別哭了。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我有這種預(yù)感!
父親的預(yù)感果然應(yīng)驗了。我的雙胞胎姐姐回來了,就在某個我沒來得及做好準(zhǔn)備的當(dāng)口,一個和我一樣漂亮,甚至比我更漂亮的女孩子,猛然間闖入我的生活。她身上穿了與我毫無二致的衣服站在教室門口里顧盼生姿,沒錯,就是顧盼生姿,就像戲臺上的青衣,喜歡翹著屁股探頭探腦。當(dāng)然,我姐姐要比青衣更優(yōu)雅,也沒有那么多憂郁,反倒熱情開朗,拿青衣來比喻也許是錯誤的,或者叫她花旦吧。而青衣也許是用來比喻我的,我的內(nèi)心正像青衣的滿含羞澀,款款蓮步輕挪,是這樣的。班里男生從不敢多看我一眼,我通身總散發(fā)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墒牵l讓我是尖子生呢?你知道的,在我們的生活中,那些優(yōu)秀人物的周邊總是缺乏朋友的,因為優(yōu)秀使他們站到了更高的制高點上,對于身后的人們,他們喜歡采取俯視的視角,抑或他們必須采用類似的視角,要知道有些時候是騎虎難下了。各科老師對我的寵愛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尤其班主任生物老師,我有時候甚至懷疑他是愛著我的,不是師生的愛而是男女之愛,而另外一些時候,我又會無端覺得他是我的父親,因為那種愛護只能是一個慈父對其愛女的感情。各科老師的寵愛讓我昏昏欲睡,讓我自認為果然是天之驕子,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任何友誼,我將一切友誼看成馬屁精的諂媚,看成不懷好意的企圖種種。但是即便這樣,他們還是一樣熱愛著我??!這通過班干部選舉投票的得票數(shù)就能看得出來。那時候我還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第一個位置,我同桌是邢林林,她的成績只比我差五分,當(dāng)然也是我最強勁的敵人。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邢林林的防備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為了保住全班第一名的位置,我?guī)缀蹙徒g盡腦汁,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除了吃喝拉撒睡,別的時間全扎到書本里。盡管這樣我的成績也不過只比邢林林多五分。
我們班的座次是根據(jù)名次來排的。每排四張桌子八個人,中間是兩條走道。因此第一排是成績前八名者,第二排是九到十六名者,依此類推。當(dāng)然這樣的座次并非固定不變,相反是經(jīng)常變動的,每次測驗結(jié)果發(fā)布之后,座次都有一次相當(dāng)大的變動。這不僅是說期中和期末兩次考試,還包括生物課程的單科測驗,顯然班主任在無形中把生物成績當(dāng)成了全部成績的一個標(biāo)本,因此在我們班里你常??吹阶詈笠慌拍切┰由彩菬o時無刻不端著生物課本背書的。
所幸,我一直就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墒墙憬阃蝗粊砹?,我有理由相信她有著和我同樣高的智商甚至比我更高,站在生物學(xué)的角度上說,一母連胎,往往第一個孩子比第二個孩子身體要結(jié)實一些,發(fā)育要完全一些,就像老母雞下連蛋的道理似的。我這樣說當(dāng)然沒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因為我是尖子生嗎,尖子生的特點就是自以為是,而且挺自以為是,有一段時間,我就一直沉浸在這種揣測里面不能自拔。
我母親一準(zhǔn)要將腦袋靠在父親肩上,然后淚水漣漣,簡直有些裝腔作勢的姿態(tài)了,這樣的母親讓我陌生。但是,我認為他們就是這樣做的,在我離開家的時候,他們將腦袋靠在一起,從某個秘密的地方搜出一本發(fā)黃的影集,然后指著某個初生的嬰孩說,看吧,我們的女兒,看吧,可憐的孩子!母親又裝腔作勢了,淚水潸然,甚至將腦袋壓得更低幾乎就靠在父親胸肌上面來了。我掐斷這種肉麻的聯(lián)想,姐姐就是這時候走進教室來的,說實話,我沒看到她站在門口顧盼生姿的情形。你知道的,尖子生的特點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哪怕操場上原子彈爆炸,尖子生也絕不會交頭接耳。一切關(guān)于顧盼生姿的描述全是邢林林告訴我的。邢林林說,丫的真騷!一看就是個狐貍精,我敢保證,不出兩天就有男人被她勾上手!邢林林說這些話的時候表現(xiàn)得咬牙切齒,好像恨不能將我姐姐撕成碎片。我知道她是嫉妒,因為她相貌丑陋,一條清晰的刀疤從左耳一直纏繞到下巴右側(cè),就好像她現(xiàn)在的臉并非真實的臉而不過是一張面具。她當(dāng)然同樣地嫉妒我,甚至背地里散播謠言:張依依比我高了五分,不過是喜歡勾引班主任罷了,你們等著瞧吧,他們早晚上床!你們等著瞧吧!
當(dāng)年我父親和母親是怎么跑到床上去的我不知道,我父親是母親的代課老師,但是他們不能算嚴(yán)格的師生戀范疇,他們年齡相仿,母親讀夜校,父親不過是暫時頂替那個患痢疾的老師來上幾天課,那幾天課還沒結(jié)束,父親就被母親勾引到床上去了,一定是母親勾引了父親,你知道的,在男女問題上面,一定是女人的錯!人人都是這樣理解的。就像邢林林覺得我一定勾引了班主任一樣。
我的姐姐突然來了,但是,在她身上我沒看到任何關(guān)于親情的流露,她看我的眼神雖然有點怪異,但那絕不是親情。我一直認為親情就像春風(fēng)拂面,但是姐姐看我的眼神,有點秋風(fēng)掃落葉。當(dāng)然,她很少這樣看我,因為她幾乎就不看我,僅有幾次的目光相撞,秋風(fēng)掃落葉讓我心慌。我認為那是沒道理的,她是我的雙胞胎姐姐??!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個子宮里呆了9個月零10天,我們應(yīng)該是最親近的人呵!可,事實上我們非但不親密卻好比有著深仇大恨,難道姐姐不肯原諒當(dāng)年我對她的取而代之?你難道不知道,那時候我和你一樣手無縛雞之力,對于父親的遺棄或許當(dāng)成禮物饋贈給某些什么樣的人物,這一切都不是我的意思呵!我既沒有在你臉上甩出巴掌喊一聲“賤人,你給我滾”更沒在你屁股上踹上一腳將你踢下樓梯。
那時候我把腦袋埋在書本里,我聽到優(yōu)雅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從我身邊走過去,她的經(jīng)過帶來了一陣風(fēng),帶了深秋的寒意,我下意識就緊了緊衣服,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桌上的生物課本上。邢林林說,如果你繼續(xù)這樣看書,眼睛遲早要瞎的。我知道她不過是危言聳聽,她太喜歡嫉妒我了。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嗅到一股麥草的香味,好像小時候我躺在麥草叢中的感覺一樣溫暖,我奇怪一剎那間心底里翻涌而來的溫暖,是親情,沒錯!
大家好,我叫張依依!
講臺上面一個聲音如同百靈鳥,婉轉(zhuǎn)清靈,當(dāng)然這些形容詞都不具備聲色,都沒法表達那個聲音帶給我的顫栗,早前的時候我認為自己也有類似的聲音,我實在想象不到這樣的聲音會從另一個人嘴巴里發(fā)出來。但那個時候我還沒抬頭,我始終將腦袋埋在書本上面,那是生物課本。這時候邢林林就開始小聲嘀咕了,她很喜歡這種小聲嘀咕,因為她知道我從不和她說話,比如她提醒我眼睛會瞎掉吧,她采用了指桑罵槐的方式,她一手拿了一只橡皮一手拿了一支鉛筆,她模擬動畫片配音演員的音調(diào)讓橡皮對鉛筆說,如果你繼續(xù)這樣看書,眼睛遲早要瞎的。橡皮繼續(xù)對鉛筆說,別以為你會得意很久,看有一天我怎么將你清空。
講臺上的聲音剛落,邢林林又小聲嘀咕了,丫的真騷!一看就是個狐貍精,我敢保證,不出兩天就有男人被她勾上手!邢林林這次的嘀咕和往常不太一樣,往常她的嘀咕是針對我的,這次她是針對另一個人,因此她好像有了和我攀談的欲望,好像我們已經(jīng)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了。但,我對于她的舉止相當(dāng)鄙視,我認為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之外她可真稱不上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當(dāng)然,第一名的我也不是,第三名撒歡成性,第四名小偷小摸,第五名毛病不很外顯卻是個憂郁癥患者,常常拿跳樓去刺激他們宿舍兄弟們的神經(jīng)。第六名愛說粗話,第七名隨地吐痰,第八名更夸張,居然有偷窺嗜好……但就是我們這樣一群人每年都會獲得一枚“品學(xué)兼優(yōu)”的獎牌。因此我們就“品學(xué)兼優(yōu)”了,對這個問題最好不要質(zhì)疑。
我絕不打算和邢林林攀談,因此,我莫名地看著邢林林那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然后又沿著她的視線朝講臺看過去,那里站了一個美人,她說她叫張依依。不僅和我同名同姓而且外貌和我簡直是一模一樣,也穿了同樣的服裝。只是她的舉止落落大方,笑容可親可敬,顯然她很擅言辭,簡短的開場白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這時候我又看著邢林林,我知道我的眼神里有求救的意思,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怎么了,我求救地看著邢林林希望她能說一些什么,我奇怪以往竟是如此厭煩她的絮叨??墒切狭至诌€是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姐姐插班到這邊之后,我的注意力就再也無法集中了,我幻想鏡頭下父母是怎樣把白花花的身體糾結(jié)一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制造了我和姐姐,然后他們又是怎樣無情將其中一個丟棄,而在此以后的漫長歲月,母愛在母親心底一點點的復(fù)蘇覺醒,終于長成參天大樹,可是,姐姐卻來到我身邊了。我坐在前排,敏感的意識到姐姐的眼睛像一枚匕首,從后面斜刺過來。按照我們班的規(guī)矩,新來的學(xué)生不管之前成績?nèi)绾?,都要坐在最后一排。姐姐就是坐在最后一排和一群渣子生呆在一起,我從心底里非常同情姐姐的處境,但是對于很快改變我是抱有信心的,這種信心甚至到了讓我擔(dān)憂的地步,我知道姐姐遲早會將我驅(qū)逐到邢林林的位置或者別的什么位置,然后將我的位置取而代之。我當(dāng)然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但是自從姐姐來到我身邊以后,我就清楚地明白這一天是遲早會發(fā)生的??吹浇憬惚溲凵竦囊凰查g,我懂了蓄積在其中的力量是多么強大,我知道我是在劫難逃!
我的背上扎著那把匕首,雪亮的匕首,大有一刀讓我斃命的意思,我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監(jiān)控之下了,因此我常常是一整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邊,常常弄得渾身酸麻,下課后那腿就像剛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一樣,麻得不敢走路。邢林林早已看透了我,因此她就一手拿了橡皮一手拿了鉛筆,嘴巴里是鑼鼓開堂的伴奏,叮叮咚咚鐺鐺?!昂脩蚓鸵_場?!彼?。然后讓橡皮在空中飛舞一番,接著咚的一聲鼓鑼,橡皮落在原地,劈出優(yōu)美的大叉,她又唱道,看灑家怎樣將你擦得個干干凈凈!那鉛筆就在她的支配下一點點地朝后面退,退到閉塞的墻角落里。
這時候從最后一排傳來咯咯咯的笑聲,這笑聲實在是太悠揚了,我知道那是姐姐的笑聲。但是我不敢轉(zhuǎn)身去看姐姐。姐姐和后面幾排的男生們都熟悉了,后面幾排的女生們也喜歡她,她們背地里說這個新來的張依依人很豪爽。他們都稱呼姐姐“新來的張依依”,為的是和我加以區(qū)別。姐姐的笑聲悠揚,就連邢林林也被感染了,邢林林回過頭來的時候沒有小聲嘀咕,她還停留在姐姐笑聲的感染中沒有出來,直到接下來那堂數(shù)學(xué)課上到三分之二的時候邢林林才自言自語感嘆道,多么開朗啊!但是不久之后,關(guān)于姐姐和杜岳聲戀愛的消息就傳出來了。我們前面幾排的同學(xué)都在小聲議論,對此都是滿滿不屑,邢林林更是為她的先見自鳴得意。她嘀咕道,怎么樣吧,我說的沒錯吧,勾引了吧,狐貍精吧,快上床了吧。我就知道是這樣的,我早就聞到狐貍的騷味了。她右側(cè)的第三名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昨天晚上我看到杜岳聲買避孕套了。第四名則趁這個當(dāng)口偷了第三名的鋼筆之后也跟著說,沒錯,避孕套!第五名一下將腦袋埋在桌子上嘟噥道,多么骯臟的靈魂呵,這個世界我沒什么好留戀的!第六名說,操吧!操吧!操死一個少一個!第七名本打算吐一口痰無奈那痰太濃粘在喉嚨眼里上不去下不來。第八名偷偷拍了拍自己的小腹臆想,“新來的張依依”有什么勾人之處呢?
但是后幾排的人對姐姐和杜岳聲談戀愛這事情的看法就不同了,他們稱之為友誼。但是對于我們前幾排的人來說寧肯相信老母豬上樹也不會相信男女之間只有友誼而不上床。中間一排的人處在游離狀態(tài),我猜他們挺分裂的。因為有時候他們聽信了前幾排人的言說就相信姐姐和杜岳聲果然上床過的,但有時候他們又被后幾排的人拉過去又覺得姐姐和杜岳聲之間其實只是友誼。但是到最后他們也分化成了兩個極端,一部分人深信姐姐和杜岳聲的性關(guān)系一部分人則捍衛(wèi)他們之間的神圣友誼。
也是這時候我開始注意到杜岳聲的。之前總覺得他不過是上海黑幫老大的翻版,是個極殘忍極好色的家伙,因此對于杜岳聲我向來不正眼來瞧的。當(dāng)然對于后幾排的渣子生我的態(tài)度大抵如此,不知道他們在課堂上都在做些什么勾當(dāng),總之他們的成績都是爛泥巴扶不上墻的,頻頻的零分、負分成了前排我們的飯后談資。在我們眼里他們是蠢笨的、無望的、沒什么前途的,他們應(yīng)該因此羞愧而死,可是他們不但沒有因羞愧而死而且就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羞愧,因此他們就更成為一群無可救藥的人。起初我還擔(dān)心姐姐沉落在泥沼里但是后來也就不為她擔(dān)心了,她既然要墮落我是阻攔不了的??墒钱?dāng)我注意到杜岳聲的時候,我好像突然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美男子,尤其是他那嘴唇,你注意過周潤發(fā)的嘴唇?jīng)]?杜岳聲就有著周潤發(fā)式的嘴唇,扁扁的、流線和緩,豐滿、富有彈性,色紅而不艷,型大而不夸張。我第一次看到那嘴唇就動心了。這時候關(guān)于杜岳聲的種種傳聞突然就出現(xiàn)了,當(dāng)然它們早就出現(xiàn)了,但是我一直沉迷在書本中,因此我的感覺是他的傳聞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多了?我刻意旁敲側(cè)擊去打聽他的事情,這時候我和邢林林突然變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邢林林總是有很多關(guān)于杜岳聲的消息告訴我。從邢林林的嘴里我看到了一個迥異的杜岳聲,他仁義、善良、哥們義氣!是個很江湖的人。我當(dāng)然不知道那是邢林林一廂情愿的虛假構(gòu)思,她欺騙說自己和杜岳聲是青梅竹馬的小朋友,后來因為她的臉受傷才使杜岳聲離開了自己。那時候我聽信了邢林林的片面之詞,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她述說的漏洞百出。既然杜岳聲善良講義氣就絕不會因為外表的變更而遺棄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并且,現(xiàn)在的情況是,杜岳聲像我們前排的人從不正眼瞧他一樣也從不正眼瞧我們,包括邢林林。
這時候我倒希望他和姐姐果真是在戀愛了,他們最好是真的戀愛而絕非孩子之間的把戲,他們的愛情最好是能開花結(jié)果,我希望能給他們的孩子做姨媽,這樣我就有理由去他們家串門而可以經(jīng)??吹蕉旁缆暤淖彀土?。
我和邢林林的友誼很快就崩潰了,我們就像阻攔在壩子里的兩股洪水最終各奔東西。邢林林再次拿著橡皮和鉛筆配音道,我們永遠是對立的,我永遠會把你擦個干凈,我相信,你會很快愛上杜岳聲的。哈哈哈哈哈。
我會很快愛上杜岳聲嗎?但是邢林林這話卻像一道咒符,我因為這句話而愛上了杜岳聲。在那些夜里,這咒符不停縈回我的耳際,“你會愛上杜岳聲的,你一定會愛上杜岳聲的?!逼鸪踹€是邢林林的口氣和嗓音,后來就索性變成我自己的口氣和嗓音了。我說,我會愛上杜岳聲的,沒錯,我一定會愛上杜岳聲的。我每天晚上這樣規(guī)勸自己,就好像一個并不虔敬的教徒說服自己皈依那樣,我們把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埋藏著,一旦被別人發(fā)現(xiàn),扯出來,我們卻將責(zé)任怪罪在別人身上。我硬說對于杜岳聲的愛是受了邢林林的詛咒,這顯然是錯怪了邢林林,首先她不是巫女,沒有巫術(shù),不會擾亂人的思維和意念,她不過是個善于嫉妒的第二名。其次她也和我一樣愛著杜岳聲,這一點我肯定是沒錯的。她愛杜岳聲,因此她才在背地里散布了我姐姐的消息,在她的散播里,我姐姐是個類似妓女一般的狐貍精。
我很矛盾,杜岳聲是屬于姐姐的,我怎么能介入他們之間的感情里去?我可以做第三者,但不能做姐姐的第三者??墒俏矣置?,既然姐姐不肯承認我們之間的親情關(guān)系,并且將一把匕首狠狠扎在我的后背上面,以至于差點置我于死地中,那么,我憑什么還要去愛這樣的姐姐呢?我為什么不能把她當(dāng)成公平競爭的陌生人?
你們可以想象我被兩股力量挾持著落進萬劫不復(fù)之境的結(jié)果。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穩(wěn)固自己第一排第一個位置的努力了,那時候我既成天提心姐姐的匕首,又壓不住如火如荼般對于杜岳聲的愛情,沒錯,他們就是兩股力量裹挾了我。我不知道會被這兩股力量帶到哪里去,我想,只要有杜岳聲就好,至于姐姐,我好像一下子就不需要了。并且對于母親思念姐姐的淚水漣漣,也已經(jīng)深惡痛絕。我似乎找到了更為強大的動力,那動力使我可以輕易就拋棄了親情。可是姐姐將那匕首插的更深了,她和杜岳聲歡快的笑聲從后面?zhèn)鬟^來,一波一波,浪一樣打著我的軀體,我像漂浮在浪尖的死人,一個尸體,我思想再也無法集中。生物課上,班主任提到某個問題讓張依依回答,我因走神居然沒站起來,可是姐姐恰巧就站起來了,這沒什么錯,她也叫張依依,除了班里同學(xué)喊她“新來的張依依”之外,全部任課老師都只喊他張依依。他們并不因我第一名的身份而加以區(qū)分的做法讓我尤其惱火。更為可恨的還是班主任對姐姐微微一笑,姐姐流利的回答更是讓我目瞪口呆。邢林林在一邊捏著橡皮笑聲唱,早晚把你清空的。遲早的事。
第二次月考之后,我果然被安排到第二排了,不是第二名,是第二排,第二排最后一個。但是邢林林沒能把我清空,清空了我的是姐姐,她成了全班第一名,直接用自己的肉體把別人的肉體擠開,用自己的肉體在別人肉體曾經(jīng)占據(jù)的位置穩(wěn)固下來。我猜邢林林還是會經(jīng)常一手執(zhí)筆一手橡皮的演“桌面劇”,她發(fā)誓要清空身邊的人,但是她的成績卻遠遠在其之后,而再也不是五分的距離了,是五十分,那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
第三次月考我到了第三排,第四次月考我到了第四排,依次類推,第N次月考之后我該是掉在太平洋里了,但是教室里沒有太平洋,只有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角落,我居然從第一排的第一個位置到了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角落,當(dāng)然最后一排的座次完全是自己隨便坐的,老師已經(jīng)放任我們自流。我是自愿到那個角落里去的,在我看來,反正都是最后一排,有什么差別呢。對此班主任的態(tài)度是冷漠的,就像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有一次他從我身邊走過,那條寂靜的走廊,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就是夏蟬煩人的聒噪,烈陽的火焰從廊頂上破損的空隙里燒下來。我本以為他會說點什么,某些意味深長的怪罪或是期許。他也果然說了什么,他說,天氣可真熱啊,你瞅著吧,傍晚一定下雨。如果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看著我的,而是像邢琳琳那樣指桑罵槐,我會知道他的在乎,然而,他不僅是看著我的,而且一臉溫和。
我一直害怕落地鳳凰不如雞自己會被后排的渣子生們欺負,但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他們不僅對我和善有加,而且對于我的到來并沒任何渲染,好像我本來就是在這個地方一樣,這種淡然讓我感激。他們都是哥們義氣很重的人,并且他們一點也不蠢,他們的腦袋比我敏捷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們就是不喜歡背書,不是沒有能力,而是不喜歡,是的,他們很遵從自己的意志而不喜歡盲目跟風(fēng)。我旁邊正是杜岳聲,他從最后一排的第二個座位搬到我身邊來的時候禮貌的問了一句,可以嗎?我的臉一下就紅了。慌亂中我忘記了回答或者做一些類似回答的舉動。但是后來杜岳聲告訴我,一看到我臉紅就知道我答應(yīng)了。因此,他就這樣做了我的男朋友。但是我們沒有上床,關(guān)于前面幾排人們的種種猜測:避孕套、上床、孩子、人流,全是無中生有。
現(xiàn)在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角落,我的身后是一堵結(jié)實的墻體,我的左邊是同樣高大結(jié)實的杜岳聲,有時候,他會扭過頭來看看我然后沖我微笑,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溫柔。我第一次從這個方位去觀察前排的人,我知道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是低著頭的,我的目光永遠只停留在書本上,而現(xiàn)在,我的頭是抬起的,或者說,我是昂著頭去看前排的他們。杜岳聲再次扭過頭來看看我,對我微笑,真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因此,我,哭了。杜岳聲看到我的眼淚有些著慌,是的,是著慌而不是驚慌,好像他早知道我會這樣,杜岳聲一邊掏出紙巾遞給我一邊牽了我的手,我們兩人悄悄從后門溜出教室來到操場上,杜岳聲說,我知道你不甘心,你還是要回到你來的地方去的。那么我愿意陪你一起努力。我聽了這話卻突然伸出手去掩了他的嘴巴說,不是的!我說,我愿意一直呆在這個地方。我說,我的心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寧靜過,我說,我不想再過刀尖下的日子了。然后,我第一次,撲在他的懷里。我告訴他,就在剛才,我突然幻想自己有一個雙胞胎的姐姐,她取代了我的榮譽,我則取代了她的愛情。然后我緊緊抓了杜岳聲的肩膀生怕他像一團羽毛一不留神就飛走了。
【評語】
這篇小說無論是語言還是意識都相當(dāng)老到,密實粘稠的語言傳達出的正是內(nèi)心的窒悶,而其隱匿的尖銳通過臆想中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顯得既真切鮮活,又有在一定距離中凝視血肉中撕扯出血肉的陌生化效果,非常強烈。而作品的主旨——僅僅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念頭——又在這獨特的設(shè)置中實現(xiàn)了某種安慰與釋放,催人淚下的、火熱的安慰和釋放。令人心旌撼動的還在于,我們寧愿相信,文章最終的“現(xiàn)實”也同樣未曾發(fā)生,只是一種火熱的臆想而已。
作者簡介:
葦子,男,1983年生,山東人客居上海近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散見《黃河文學(xué)》、《芳草》、《時代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作品曾獲2009年度《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大賽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