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勤舟

多少年來，或許從我記事的那天起，我便在城市里瘋長，現(xiàn)在卻從成長的樹上跌落下來，成天都在泥濘中翻滾，在喧囂和濃煙中游逛。多少年來，我從一座城市穿梭到另一座城市，或者從一個地域游蕩到另一個地域，時尚的裝飾和華美的生活擠壓著我，滋生了內(nèi)心的落魄和無聊。隨著時間的飄逝，我在迷離的城市里淡忘了窗外的陽光。

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婆帶著我在陽臺上曬太陽，那些斜射在陽臺上的陽光不僅增添了家里的明亮，而且無數(shù)次地撫摸過我的臉蛋，讓我體味到溫暖的親情。當然，這個相依相伴的姿勢不僅僅滋潤過我的童年，也給予了外婆無盡的安逸和欣慰。

外婆離我而去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神情，回憶著她干凈而又滄桑的臉龐。每到這時，我的內(nèi)心總會情不自禁地掀起層層波瀾。從那一絲飄蕩的微笑里，我感到了她的從容、她的溫情、她的沉默，還有那顆埋在身體里的，像泉水噴涌愛意的心。正是那顆慈母般的愛心，滋潤著她的親人和她的兒孫們，也正是從那顆精致的愛心里，飄散著讓人沉醉的甜蜜。想起她，我總是將有關(guān)她的幾個瞬間疊加在一起，讓她在我的內(nèi)心里成為一組活動的雕塑：她在狹小陰暗的廚房里忙碌，在那里轉(zhuǎn)身，她提著菜籃匆匆地行走在擁擠的市場，她蹲在嚴冬的水龍頭前靜靜地洗碗……關(guān)于她的生活場景就這樣一個個地堆積起來，閃著點滴的光亮，映在了盛滿茶水的玻璃杯盞上；或者，她在灑滿陽光的小院里，倚靠在舊式靠椅上，戴著咖啡色邊框的老花鏡，細心地為她的兒孫們縫補潔凈的衣褲，沾滿汗珠的額頭上看不見濃蔭密布的皺紋，眼睛里更是透露出一份不可言說的慈愛。這些，這些瑣碎的生活和細微的表情成為她守望生命的力量，它們卻在同一個時間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之后借著窗外的月光投射到床前的墻上；或者，穿越了重重群山，失修的邊墻隨著山勢的起伏不斷地綿延，碩大而又斑駁的石塊讓人置身于荒蠻的邊地歲月。那是在鳳凰，在沅水上游的邊寨，外婆在石板屋等待著我的到來，我見到了她，我看到了春天里的外婆，暖暖的東風拂過她的面頰，飄飛的銀發(fā)里藏著燦爛的笑容，她身著綴有細碎白花的寶藍色土布衣襟，靜靜地站在屋前的楊樹下，迎接著我，等待著她的寶貝外孫。

每次，當我與外婆相遇的時候，總是在歡愉和溫暖中感受著外婆的存在。經(jīng)常，在這一切疊加的場面消失已遠的時間里，我才會進入屬于回憶的空間。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想象著借用文字的魔力來追逐外婆的腳步，想象著用語言的重量去撫平內(nèi)心的起伏，但是我卻不愿意去顯現(xiàn)，不愿意用有限的話語去記錄屬于外婆的一切。因為，她的親近和離別于我而言，實在是包含著太多的意蘊和太深的情意了。

小時候，每當我遭受委屈，痛哭流涕時，是外婆的雙手最先擦干了我的淚痕。長大后，每當我的內(nèi)心溢滿痛苦的時候，我常常將自己關(guān)閉在狹小的屋子里。其實，這種對自我的封鎖，僅僅是為了讓那顆焦躁的心得到些許的平靜。我的焦躁大多來自生活的煩惱，當我的腳步匆忙地奔走在時間和汽車喇叭的催促之中時，內(nèi)心便像油鍋上的螞蟻，躁動不安了。那些城市的迷茫和世間的冷意侵擾了我的心緒，在一個個深沉的夜色里，外婆輕輕地來到我的書房，在我翻動紙張的瞬間，總能夠感應(yīng)到她的身影，安謐而又靜寂。然而我依舊是孤獨的，外婆的身影可能在轉(zhuǎn)瞬間離去，將我獨自一人留在陰冷的屋里。窗外那颼颼的涼風婆娑著層層秋葉，絲絲的涼意和著濕濕的氣息，面對著滿架子的書，陳年黃卷里漫溢著刺鼻的土腥味，菊花的幽香吹散著生活的蕭索，我那焦躁的心不但沒有了熱量和火氣，而且滋生著冰冷的感覺，它的冷峻穿透了心臟，襲擊著我的后背，讓我在陰暗的地方看見了白白的秋霜。這時，我往往又在依戀她了。

多少個夜晚呀，時間在邊地的河水里風化，透過粼粼的波光，星星點點的馬燈在水面上泛著精靈般的光亮，好像一顆顆純真的水晶，鑲嵌在我的心上。我在夢里多次見到她，她為她的五個兒女、四個孫子操勞了五十多年。在那湖藍色的月光下，一個滄桑干練、衣著樸素的老太太，隨著微風緩緩地向我走來。微風掀起了她的銀發(fā)，微風將她的笑容帶到了我的身旁，在清新的空氣里，我呼吸到的不僅僅是大自然的氣息，而且感受到一絲甘甜、幾縷愜意。對于夢中的情景，我確實沒有太多的記憶，或許從我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夢里的一切都在瞬間飛翔到神秘的盒子里，從此永遠地封存了。

我想，我的記憶是忠實于我的。那些記憶的年輪在時間的指針里不停地旋轉(zhuǎn)，時間的滴答聲像小鐵錘一樣將記憶刻在了我的內(nèi)心。我想，我的確做了一個關(guān)于外婆的夢吧，因為夢里出現(xiàn)的老太太就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外婆。沒錯，這個慈祥的老人就是我的外婆。她花了畢生的心血，養(yǎng)育了五個寶貝兒女，其中的四個，先后結(jié)了婚，生下了活潑潑的孩子，于是她又肩負起養(yǎng)育的責任。雖然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退休在家，但是時間對她來說卻是那般的急促。她沒有在家休息享福的私念，因為她的心是閑不下來的，她又一次投入到家庭和孩子的工作中。四個孫兒孫女，年齡跨越了十多年，十多年里，這四個小寶寶依次進入了她的懷抱，在她的床上打滾，在她的背篼里蹦跳。先是外孫女，之后接連著來了三個男孩，三個淘氣的男孩，兩個孫孫，一個外孫，就這樣一步步地走近她，同時，她也在一步步地走進生命的余暉。有了外婆的照顧，我也不再孤獨，我是外孫，在三個男孩中排行第二；我是外孫，但她對我的好卻是來自內(nèi)心的。

一次，其實是很平常的一次，我在放學的路上，來到外公的店鋪，他戴著自己的老花鏡告訴我，外婆想你了。那句平淡至極的話，那句充滿了無限愛意的話，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作為普通家庭婦女的外婆，我對她的記憶，更多的是停留在她沉寂的身影里。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女孩，一個從小便與弟弟相依為命、沿街乞討的窮人，一個被人收養(yǎng)、做了童養(yǎng)媳的漂亮姑娘，一個辛勞了一生、晚年鐘情于沉默的老太太，是否已經(jīng)在坎坷中跨越了世俗的巢臼，從智慧和本性中體悟到做人的真意。有時，面對著眼前浮現(xiàn)的外婆，我的內(nèi)心總會升騰起一陣迷離的煙霧，當我在仔細梳理發(fā)生在我和她之間的故事時，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一個個平淡故事的背后，竟然掩藏著一顆圓融通透的心，正是那顆不凡的心支撐著她的生命、調(diào)節(jié)了她的情愫。這時，我在心中默默地感嘆：我似乎從未走進她的內(nèi)心，去觸摸一下她的生命?；蛟S，在屬于她的庸常而又平凡的人生中，溢滿了人世間最世俗的感念，這種感念已經(jīng)讓她站在一個超脫的境界里咀嚼著何謂人生，何謂敬人。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如此平庸的老人如此徹底地洞悉了生命的真諦呢?究竟又是什么力量，使得她的意念久久地融鑄在我的心上呢?

有一段時間，我鐘情于沈從文的文字，他那凄美迷人的湘西，著實誘惑了我。湘西是外婆的故鄉(xiāng)，我卻在閱讀沈從文的作品時，不止一次地從《邊城》里的翠翠聯(lián)想到外婆。對于她們，對于兩位淳樸的女性，我沒有進行刻意地拼接，或許正是她們身上的柔情打動了我，她身上的平凡和美麗讓

我想象著年輕時的外婆，她的平凡流露出動人的神情，她的堅韌顯現(xiàn)出人生的優(yōu)美。記得在沈從文致張兆和的信中，流淌著這樣的文字：

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的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yīng)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份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铱淳昧怂?，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想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

暗黃的燈光伴著朦朧的月色，流水般輕靈的文字從我的心上潺潺地滑過，那些恬淡，那些潔凈，讓我讀到的不僅僅是歷史的悠悠長河，不僅僅是優(yōu)雅的書信，不僅僅是精致的哲思，而且那是一次心靈的流露。細碎的文字里浸透著一股股關(guān)于凡人的觀照和生命的珍愛，那些流水般的歷史如同身體里的血脈，在不盡地流衍。圣潔的水汽氤氳在我的身上，讓我品味到世間的真切。當陰云和月暈悄悄地離散，當皎皎的月光花花地流下，生命的真意隨著清澈的流水漸漸地浮現(xiàn)開來。也許，正是這無香的真水澆灌了人類的生命，正是其中的平淡讓人們了悟了歲月的真情吧。作為一個凡人，面對著短暫的生命，苦難和貧困加劇了人生的哀憐。然而，凡人也有自身的向往，外婆同樣有著自己的安排，幾十年來，為了一家數(shù)十口人，她將生活操持得井井有條，她的賢惠和愛意感動著我們，這不正流淌著人間的暖意和人生的從容嗎?

外婆的身影好似一彎靜靜的彩虹，在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消失。外婆的匆忙出走，讓她的兒女們滿懷著留戀的情思，對于她的離去，我卻在內(nèi)心留守著別樣的體會。這位長期默守、不辭辛勞的老人，在她的生命里到處散發(fā)著生活的冷寂和生存的勇氣。或許，她需要找到一種超越塵世的方式，或許，遠方的外公終將是她難以割舍的侶伴。她在更多的時候仍在惦記著往日的情感，她在不經(jīng)意間還在向往彼此的守候，因為對她而言，這種相互間的廝守已經(jīng)定格在永遠的印記里了。

無數(shù)的黑夜里，我不斷地重溫著關(guān)于外婆的舊夢，腦子在一遍一遍地回想，漸漸將關(guān)于她的夢當做了傳奇，變成了永恒。這場超越善惡的美夢在內(nèi)心中不停地流變，致使它融匯在迷人的心境里。無數(shù)的黑夜呀，當我凝視著書架上那張發(fā)舊的照片，我會在心里默默地說：“外婆，睡吧，睡吧，做個好夢吧?！庇谑俏覝绲袅俗郎系呐_燈，靜靜地躺在床上，打起了細細的呼嚕。我相信，在這樣的夜里，漆黑和安謐讓沉默的土地進入了睡夢的情境。在這樣的夜里，世界仿佛停止了呼吸。其實，在我的內(nèi)心里，那些被時間掩埋了的聲音又在悠然地升起，因歲月而漸行漸遠的外婆正緊緊地貼在我的心上，當我腦海里飛翔著的所有記憶都成為一幀幀精美的圖片時，當無盡的語言都在悄無聲息地飛翔時，善意和哀愁最終彌留在我的心間，我能夠在簡潔而又質(zhì)樸的意境里看到外婆的笑容。我想，這一抹平淡的微笑，是可以讓時間在世界的運轉(zhuǎn)中成為永恒的。

別了我的外婆。那個世界星辰閃耀，外婆在星星的陪伴下，與外公同行，沿著河堤悠閑地散步。河水泛起的波光將外公外婆一并鑲嵌在幽藍色的水面上，他們滄桑的臉上，綻放著幸福的百合花。太陽落山了，月亮和星星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在仰望星空的瞬間，我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像椒椒那樣，親切的喊一聲外婆，我相信，那樣的音調(diào)和微笑必將演繹一段完美的搭配，那將是多么的欣慰和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