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鳴
我在刷馬桶,卻怎么也刷不干凈。新修的房子,馬桶還沒用呢,怎么就不干凈呢?瓷器表面一如既往的白,連一根脫落的頭發(fā)或者陰毛也找不到。但我總覺得這種白色是摻了假的。如果,我的眼睛能像顯微鏡那樣,可以把事物放大千倍以上,那一定會看到大片大片的細菌在瓷器表面浮游。當然,這種臟肉眼看不到,但你能感覺到它,就像你的內臟那樣,那里面有大腸,還有永遠排泄不完的糞便——你分明感覺到它們就在你的體內。
我猛地按下按鈕,水嘩嘩地流出來。我右手拿著刷子,左手拎著潔廁劑。我貓著腰一邊往下倒?jié)崕鷦┮贿吺箘诺厮?,刷完再按下按鈕,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復。淡藍的液體在瓷器表面上徐徐滑落,就像一件從肩頭緩緩流下的月白色紗裙。刺鼻的味道在整個衛(wèi)生間里彌漫。門關著,我的額頭有了細汗。我干得很認真,在這方面幾乎是偏執(zhí)的。我無所事事,除了刷馬桶,也許沒有更合適的事來做了。每天,我都住在底層的小樓里,屬于我的臥室和衛(wèi)生間,我一遍一遍地清洗我的抽水馬桶,直到天色黑透。
最近我喜歡上了干這個。具體是在什么時候呢?我也說不好。也許就是在李固寫下那份生死狀之前?李固是我爸,但我從來只是叫他李固,不僅如此,我對任何人,都是直呼其名。包括我媽,我叫她藍天天。應該是我剛牙牙學語的時候,就學會了這么叫。那時候藍天天總是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盯著電視屏幕按遙控器一邊大叫,李固,李固,李小馬尿炕了。李小馬就是我,藍天天這么說,是要李固幫我換尿布,因為此時我尿了,哭聲震天地響。于是,我也就學著她的話笨拙地叫,尼——姑,尼——姑,你——媽尿炕了。李固就在我腦袋上輕輕拍一巴掌,說,王八蛋,以后再這么叫老子,老子割了你的鳥。我樂得哈哈大笑,哈喇子流在了胸前的肚兜上。
還是說說生死狀的事吧。李固在三年前賣了地,得了二十來萬,便在原有的三分地上新蓋了樓房,上下三層。李固之所以蓋房子,就是為了把我們一家三個人分開。因為我們三個人住在一間房子里太擠了,李固和藍天天包括我在內,我們都覺得這樣不大舒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李固和藍天天都不喜歡我叫他們的名字,也許,壓根是不喜歡我的聲音??傊?,我們三個人每天叫著彼此的姓名在一間房子里生活,就會發(fā)生很多矛盾。所以李固說,等樓房蓋好了,他自己住三樓,藍天天住二樓,我住最底下那層。這大概是有嚴格的等級標準的,李固自認為是這個家里的老大,所以要住最高層??墒窃诶罟坦蛠淼氖┕り犘坌牟販蕚溟_工的時候,遇到了麻煩。尋麻煩的人是隔壁的胡古月。胡古月說,李固新蓋的房子地基必須往后縮一尺,原因是二十年前,李固的爹蓋這幾間舊房的時候,占了他們一尺的地界。那時候興看風水,最好的朝向恰好占了胡家一尺。其時李家和胡家關系不錯,于是胡家的爹口頭答應李家的爹把這一尺土地先用著,以后再說。現(xiàn)在,胡古月覺得,李固蓋樓房不需要看風水了,再說,土地比命還貴呢,當然要把這地方還回來了??墒抢罟滩煌?。首先,李固覺得胡古月口說無憑,這房子李固都住了二十年了,怎么突然有一尺就成了胡家的了?其次,現(xiàn)在蓋房雖然不講風水,但按老房子的走向蓋,基本不出大差錯,所以他懶得變動。當然,李固也承認,現(xiàn)在土地貴,這么值錢的東西,不能說給就給了別人。
我爸李固和胡古月爭執(zhí)不下。其間大吵小吵很多次,就差動手打架了。再到后來,胡古月索性拿塊破席子往地上一鋪,直挺挺躺在上面,硬是攔住了施工隊的拖拉機進出。于是,李固就生氣了。那是一個早春的時節(jié),二月初吧,地上留著些殘余的積雪,就像我肚皮上的牛皮癬。李固,哦不對,我爸李固在那個早上抄起一把鐵鍬,要跟姓胡的拼命。我媽媽藍天天冷笑著,將兩手縮在袖口里,團團抱在胸前。而我,此時正蹲在地上用雙手的溫度去暖那些未消融的殘雪。李固的行為無疑是嚇唬胡古月的,李固掄起鐵鍬,卻猶豫了,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間,工地上的幾個小工就把李固拉住了。當然,李固的那個猶豫實在太短暫了,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包括胡古月。但是我卻明顯感覺到,那個叫李固的男人,我爸李固,他底氣不足。也許我媽媽藍天天也感覺到了吧,她自始至終保持著袖手旁觀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冷笑著。
我知道胡古月其實也怕了。鐵鍬啊,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誰挨一下那都是頭破血流的事兒。但是我們的鄰居胡古月面子拉不下來,還是瓷墩墩地杵在那兒。后來李固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幾轉,就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李固指著胡古月的鼻子叫囂,說你胡古月有種的咱倆決斗,立個生死狀,誰贏了,這地就他媽的歸誰。胡古月紅著臉嚷道,決斗就決斗,老子怕你么?!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地是誰的,已經(jīng)全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在賭氣,我爸李固和胡古月,這對從小玩到大的老鄰居開始賭氣,他們相互發(fā)誓要殺死對方。生死狀就這么簽下了。生死狀的內容我已經(jīng)記不確切,大體意思是這樣的,胡古月和李固,兩人要舉行一場決斗,刀劍無眼,其間誰失手殺死另一方,都不用負任何責任。當然。是法律責任。最后附加一句,決斗具體日期,由雙方再行商議。
看完生死狀,李固笑了。李固用他固有的狡猾巧妙地轉移了整個事件的重心。
李固讓我家這三層小樓很快蓋了起來,而其間胡古月竟也再沒有阻攔!如果,法律規(guī)定可以隨意殺人,也許,我爸李固還不會這么冒失。同樣因為這個,李固把決斗的日期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現(xiàn)在我住在李固新蓋的小樓里。我每天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衛(wèi)生間待著,我在刷馬桶。我沒有潔癖,真的沒有,可是對于馬桶的潔凈與否,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錯覺和執(zhí)著。太陽暖烘烘地曬著我家的三層小樓,也曬著一樓的我,二樓的藍天天和三樓的李固。李固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大聲吼幾句歌,東方紅太陽升之類的:然后仰著脖子漱口,像魚那樣在喉嚨里吹出一些咕咚亂響的泡泡,再從三樓的高度吐下來,砸在地面上;而藍天天每天早晨都要在房間里跑步,哐啷哐啷地吵個不停。在李固的歌聲和藍天天的跑步聲里,我咒罵著從美夢中醒過來。我曾試過用枕頭和被子包住頭和臉來繼續(xù)睡,但還是不行,在被子里捂得實在憋悶,也熱。這些吵鬧聲讓我煩躁。時間久了以后,我突然對聲音特別敏感,以至于討厭聽到任何聲響。這種時候,我甚至想挖個地洞,鉆進去躲避。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曬在一樓的太陽光也越來越少,我發(fā)現(xiàn)我的整個房間,幾乎透著一股發(fā)霉的氣息。大概冬天就要來了。
我現(xiàn)在每天都做兩件事。早上刷馬桶,下午挖地洞。水泥地面被我砸開一個窟窿,隨著土一點點被取出來,洞子漸漸容得下我的身體了。起初,我只想挖開一個能容身的避難所,避開那些讓我煩躁的聲音??墒菨u漸地,我突然改變了想法。我想把我的床也搬進地下,這樣我就有足夠大的空間了。所以我現(xiàn)在很賣力,經(jīng)常干得渾身淌汗。可是,這似乎成了一項遙遙無期的工作,因為暑假結束,我馬上就要開學了。而那時候,我只有中午放學和晚上才有時間去干這個。
跟所有人一樣,我也不喜歡上學。我已經(jīng)上了
很多年學,越上越不喜歡。我不喜歡上學并不僅僅是因為學校里人很多很吵,而是,我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包括老師。還有就是,我始終覺得,身后總會有人要把冰冷的手伸進我脖子里。我害怕這個,尤其是在冬天。以前——大概三五年以前——我坐在前排,我的身后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那個討厭的胖子,生著一張比屁股還肥碩的圓臉。他在一個冬天把冰涼的手伸進了我的脖子里……突如其來的冰冷讓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那之后我始終覺得,我身后有一只手,一只冰涼的小手,胖子的手或者別人的手,懸空在我的后腦勺以上,隨時準備伸進我的脖子里。于是,在這個學期開學以后,我故意坐在了最后一排,無論老師怎么叫我,我都不再回去。我的身后再沒有別人,只有冰冷的墻,有時候我很懷疑,會不會,李固用他固有的狡猾巧妙地轉移了整個事件的重心。
突然塌陷下來,就像我挖地洞時,松了的細土落進我的領口那樣?
那時候我每天都在課堂上想我自己的事。那時候我至少比現(xiàn)在年輕三五歲,所以我想的事情也很幼稚。我每天都在想,我的凳子有沒有被李固或者藍天天坐著看電視呢。我的凳子很小,只能坐我一個人,如果李固和藍天天坐在上面,那一定會壓個稀巴爛。所以每天上學之前,我都要把我的小凳子藏起來。那是一張藍白相間的小矮凳,材質是塑料,卻很結實。我試著藏在衣柜,壁櫥,寫字臺的旮旯,還有灶房的案板底下。我覺得藏在灶房的案板底下最安全,可是有一次藍天天搟面的時候,用腳尖碰到了,然后就揍了我一頓。我討厭藍天天就像討厭李固那樣,他們始終跟我作對,而且還時不時地揍我。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一個地方,就是我前排那個姑娘的脖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真白啊,就像一截剝了皮的大蔥,就像馬桶上那干凈的瓷器表面,不,比那個干凈多了。我瞅著她的脖子想了一個月類似的雜事,就發(fā)現(xiàn)我有些喜歡她了。當然至今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昵。她穿一件白色的外套,雪白雪白的那種,也許她所有的衣服都是白色吧,總之,這讓她整個人給我一種很干凈的印象。不知道為什么,我看某個人,總是先從他的耳朵后面看起,如果是很干凈白皙的那種,就會給我一個好的印象,這樣我就樂意多看他幾眼。有時候,偶爾也會說說話。
那個姑娘,我想我還是叫她小白吧。有一天下課后,小白終于跟我說話了。小白大概被我看得不舒服了吧,小白說,李小馬,你為啥總是瞅我?我說,我沒瞅你。小白說,你這么瞅著我,我老覺得我的脖子里癢癢的。我說,我只是瞅你的脖子。小白說,脖子也是我的脖子啊。我想了想,說,嗯,對。小白就笑了,她說,你怎么像個瓜子。你為啥看我?我又想了想,說,我喜歡你。小白就生氣了,說了聲不要臉的,轉過頭去不再理我。
那天放學我是和小白一起走的。后來我們每天都在一起走了。再后來,我們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就到處大喊:小白是李小馬的媳婦。后來的后來,我們的老師也知道了這件事。我們的老師是個女人,可是她的頭發(fā)很亂,耳朵背后也很臟,所以我對她沒有好感。老師把我叫去辦公室了,在那里她問我有沒有早戀。整間房子很敞亮,但是臟,而且亂。到處都有散亂的作業(yè)本和書,它們像醫(yī)院里的病人那樣,站的站,臥的臥,趴的趴。我說了個有,又說了個沒有。然后她就讓我回去,隨后又把小白叫來。那個下午放學后我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一直等到所有的同學都走得干干凈凈。學校院子突然變得寂靜起來,這種寂靜里有著冷哇哇的氣息,讓我渾身哆嗦。在我哆嗦不止的時候,小白出來了。小白哭了,一路低著頭,始終要避開我的樣子。我努力跟著她,我放慢腳步時她就故意加速,我加速時她反而會慢下來。我們就這么一直走到小白的家門口,她一直低著頭,眼睛紅紅的,但始終沒說一句話。然后,她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去,也沒跟我說再見之類的。我知道我從此不用每天上學之前去她家門口等她了,雖然我很想去。此后,我再也沒有和小白說過一句話。
起初我對馬桶潔白的瓷面感到很驚訝。我摸著細膩的瓷面,驚嘆世上居然可以有這么干凈的白色??墒?,馬桶安上去以后,就臟了,而且怎么也沖不干凈了。我找不出到底是哪里臟了,可是我總能聞到氣味,臟的氣味,這讓我很不舒服。現(xiàn)在我蹲在衛(wèi)生間里,這是中午放學的時候,藍天天把午飯放在樓梯口,然后像養(yǎng)豬專業(yè)戶那樣吆喝一聲:“吃飯嘞?!蔽液屠罟叹拖群笞叩綐翘菘?,把各自的食物拿回去,其間并不忘相互瞪上一眼。我不喜歡跟李固和藍天天一起吃飯,是因為,李固和藍天天吃飯時總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像一列火車開進隧道那樣的聲音。也許李固也不喜歡我和藍天天吧,而藍天天也不喜歡我和李固?但是具體到怎么個不喜歡,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記得有一次李固說我,一個男娃娃吃沒個吃相,看著就來氣。李固讓我多學學他,把一碗飯吃得稀里嘩啦地響,像頭豬那樣。好在自從搬進新房,我們就一直這么分開吃飯。我覺得這樣蠻好,誰也不打擾誰,而且可以吃個飽。話說回來,不就吃個飯嗎,在一塊吃就能多吃上一碗還是咋的?
每天中午吃完飯以后,李固總要在小樓四周轉轉。李固雙手搭在屁股上,叼著根煙走過來,腳步匆忙。李固在我房間門口往里看了一眼,他不曉得我在干什么,只是下意識地瞅瞅,然后就匆匆走了。李固的腳步比較急切,一點不像散步的樣子。我知道,李固是吃撐了。每次吃完飯他都走動如此頻繁,像頭發(fā)情的公牛。他在使勁兒消化胃里頭的東西,所以總是這么匆忙地走著。這個舉動還有另一個作用,那就是,讓李固像條護院犬那樣,在自己的領地上獲得成就感。這種行為就像一條狗在到處撤尿,以這種方式來告訴別人,這個地方屬于他——李固。
其實最先是藍天天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在一個下午藍天天打我門口路過,正好碰到我往外倒土。那時候,地洞已經(jīng)能放進去一張桌子了。我滿意地擦著汗,想著一天天在實現(xiàn)的愿望,感到很踏實。因為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讓自己住在一個沒有嘈雜的環(huán)境里,我可以安心地一覺睡個日頭偏西啦。我正這么高興呢,迎面就碰上了藍天天。待我倒掉編織袋里的土回到房間的時候,藍天天已經(jīng)站在了房間里。她當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地洞。藍天天盯著那個洞看了又看,最后皺起眉頭,說,你在跟李固作對。
起初我沒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事實上,我沒想過跟李作對,從來沒有,我發(fā)誓,因為沒這個必要。我跟他沒仇,況且現(xiàn)在我們分開住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為什么要跟他作對呢?沒有理由??墒?,在藍天天看來,我這樣做,是對李固的一種反抗。也許,想反抗的是她自己,所以,看任何平常的東西,都會覺得帶著反抗的意思吧?她住在二樓,光線不錯,還想曬更高處的太陽。她跟李固說,你上面真暖和啊,真舒服啊,怎么不請我上來曬曬呢?李固拒絕了她。她說那我就等,總有一天你比我要先死,你死了我就住上去曬你那白花花的太陽,坐你那軟塌塌的躺椅!
我不和藍天天說話,而是折身往衛(wèi)生間走。我只是想走進衛(wèi)生間,關上門,嗯,就是這樣??墒?/p>
藍天天在我身后說話了。藍天天說,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他的。我回過頭去,看到藍天天留下的短促的笑聲在空氣里橫沖直撞,把桌子上那只搪瓷碗震得嗡嗡響。
這件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天,胡古月又來鬧了。胡古月覺得李固欺詐了他,現(xiàn)在李固住著房子,這房子有一個角是他胡古月的地盤,可是你李固憑什么這么舒坦?胡古月從我的房間門口經(jīng)過,噔噔噔上了三樓。胡古月站在三樓的客廳里,把地板跺得砰砰砰地響。胡古月說,不行,憑什么你李固這么舒坦?必須決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胡古月每天都要來,每天都要找李固鬧,并且每天都要把地板跺得砰砰響。在第六天的時候,李固終于忍不住了。自打房子蓋好以后,李固就無所事事。以往他種地,但是現(xiàn)在地被賣了,那就只好像個陰魂一樣四處游蕩。李固動了手。李固動手是因為他好久都沒和人打架了,也好久都沒活動筋骨了,他渾身攢滿了好斗的精力,就像積蓄了一團火?,F(xiàn)在他無聊透頂,他想出汗,出一身他媽的大汗,那該有多舒服呢!我媽藍天天去勸架了,但是我沒動。藍天天站在兩人中間,說,你瞧你們,這像是男人做的事嗎?!
胡古月就笑了,說,男人不干這個,難不成每天在炕上跟婆娘睡覺嗎?胡古月一笑,李固也笑了。李固笑完,告訴胡古月說,去樓下等著,我換件衣服就來了。胡古月想了想,說,我也要去換件衣服。
現(xiàn)在,我爸李固站在樓下的巷子里,大風吹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和嶄新的衣角。他像一個武林高手那樣摩拳擦掌,也像一只耗子那樣帶著些膽怯。李固手扶一把不知從哪兒淘來的銹跡斑斑的鋤頭,這是他的武器。他要用這把鋤頭和胡古月展開決斗,而且在最后一刻將他殺死,或者被殺。
為了給李固助威,他的老婆藍天天拿來一張大紅的綢子被面,披在了他的身上。藍天天說,你要像個將軍那樣去戰(zhàn)場上廝殺,這是必須的。藍天天找來一截枯柴和一只鐵皮桶——那只桶子是我家倒泔水的——然后把它敲得咚咚響。藍天天說,李固,去吧,我給你助威。他們陶醉在這種聲威里,像滑稽的武士那樣,等著胡古月到來,等著開戰(zhàn)。他們表情嚴肅,有點并肩作戰(zhàn)的意思??墒氰F皮桶的聲音真吵啊,那聲音尖銳如針,偶爾穿插著他們輕佻的笑聲,扎進我的腦袋。這聲音扎得我渾身哆嗦。本來我想看熱鬧,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殺人的場面,我想看看,李固或者胡古月,這兩個成年人是如何完成一次殺人行動的。可是我忍受不了鐵皮桶的聲音,我煩躁不安,最后終于落荒而逃。我躲在我的房間里,感覺這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冒犯著我。我用被子蒙住腦袋,用棉球塞住耳朵,甚至打來滿滿一桶水,把自己的腦袋藏進水里。在水里這聲音更大,像一只巨大的鐘在不停地敲啊敲;或者,有人在拿一只木槌敲擊我的腦殼。
我的意識有些混亂。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最多的是那個叫小白的女孩。出現(xiàn)她干凈的脖子,像剝了皮的大蔥,我甚至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大蔥的味道。在一個隆冬季節(jié),在小白和我上了初三以后,有一天,我們又說話了。我已經(jīng)忘了到底是誰主動開的口。我只知道,時隔兩三年以后,我們又在一起走了。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我們先前的事,新同學一撥接一撥地換,我們從小學升到初中。我的老師由女人變成了男人。那時候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男女同學之間的秘密,屬于兩個人的秘密。我和小白也有,我們喜歡一起走在去學校的路上,那是一條荒蕪的田野小道,道路兩側長滿筆直的白楊樹。秋天和冬天嘩啦嘩啦地就來了,搖下了白楊樹上的所有葉子。我的身體在急劇地發(fā)生變化,比如細密的絨毛像雨后春筍一樣從此瘋長了起來,瘋長的還有濃烈的欲望。
鐵皮桶咚咚響,不停地響,咚——咚——咚——李固和胡古月開始決斗了,就在房間外的巷子里,鐵鍬和鋤頭碰撞,發(fā)出乒乒乓乓的響聲。藍天天敲擊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無法忍受這種聲音,我像一只過街的老鼠那樣,感覺自己快無路可逃了。到處都是聲音,不,恐怖的噪音!風呼呼地吹著,就像在那個黑夜里,在多年以前,我在睡夢中被這種刺耳的聲音吵醒。黑暗中,隔壁的房間里床板咚咚響個不停,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是地震還是別的什么。我只聽到近似瘋狂和恐怖的聲音,李固和藍天天,像一對野人那樣,對著一盆人肉骨頭大肆饕餮。這刺耳的聲音應該就是,就是他們啃食骨頭的聲音,沉悶而堅硬的聲音。我從院子里走向他們的窗戶,我聽到李固和藍天天在說話,就像兩個瘋子那樣說話。李固說,騷貨,受活死你吧……藍天天說,你媽的,你他媽的給我快點!我站在夏天潔白的月光下面,我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這聲音在腦子里被無限放大,一遍一遍,不斷重復,不斷放大:一時間地動山搖,震耳欲聾,全世界都亂了,灰暗了。我感到自己的耳膜像要被震裂一樣,我用力捂住耳朵,奪路而逃。
鐵皮桶咚咚響……那個冬天,在一個下午放學以后,我粗魯?shù)匕研“装吹乖邴湶荻牙?。寒冷的風吹得我渾身顫抖,我的顫抖傳染給了小白,我們一起在顫抖。遠處的空地上幾個孩子在踢球,干枯的草被白色球鞋肆意踐踏,像一個狼藉的戰(zhàn)場。小白的嘴巴里有干草的氣息,我親吻著她,就像吻在了麥草堆里。我像一個獸性大發(fā)的施暴者,粗暴地扯開小白身上的衣服,就像打開馬桶的蓋子那樣輕而易舉。干凈的如瓷面一樣的皮膚暴露在我的眼前,散發(fā)著奶糖的氣息。麥草堆越拱越深,我們淹沒在麥草的海洋里。黑暗中麥草堆散發(fā)著塵土的氣味,嗆著我的喉嚨。可是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時,我夢寐以求的姑娘即將被我壓在身下,我將在她低微的呻吟里喘息,顫抖,出汗。許多個夜里我曾在黑暗中幻想著類似的場景,喘息,出汗,充滿興奮,充滿恐懼,充滿期待。在黑糊糊的麥草窩里,我能感覺到小白恐懼的眼神,這種眼神里又帶著少許的興奮。這少許的興奮,也許是期待著自己被打開,擊碎,就像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樣,四分五裂。她在期待,對,一定的,她期待。我慌亂地把她剝得一絲不掛,那幼小的身體啊,在我遙遠的記憶里一遍遍出現(xiàn),真像一件潔白的瓷器呢。其間她曾無數(shù)次地用手阻攔過我,阻攔,可是無法抗拒,我知道此時她的內心里充滿矛盾,就像我一樣。我學著多年以前李固的語調,我覺得是李固進入了我的靈魂,那一刻我不由自主。我面目猙獰地說,騷貨,受活死你吧……小白說,你媽的……我驚慌失措地進入了她的身體。我聽到短促的尖叫,是那種很壓抑的尖叫,但這聲音在我耳邊何其巨大和尖銳啊。我的身體熾熱如置身火海,我不顧一切地讓自己進入瓷器的內部。這種快感僅僅持續(xù)了幾秒,短暫得都無法回憶了。我像一頭將死的牛那樣趴在她瘦小的身體上,我在喘息。在我完成這次短暫施暴以后,我疲倦地躺著。我像一個失憶的人,好久才明白發(fā)生的這一切。呵,我才十四歲啊。十四歲的我和小白在麥草窩里承受著一場巨大的裂變,這一切才過去不久,瓷器碎裂的余音還嚶嚶地在耳邊回響呢。此后是無數(shù)漫長的恐懼。我發(fā)現(xiàn)有兩個我自己,一個是長滿胡須目露淫光形容猥瑣的成年李小馬,一個是驚悸膽小瘦弱的幼年李小馬。兩個人在我眼前時而合二為一,時而一分為二。有時候在搏斗,彼此頭破血流:有時候又在手拉手散步,像一對親密的父子。
……李固和胡古月在決斗。潔白的瓷器……我在房間里鉆頭覓縫,像一只逃生的老鼠……馬桶怎么都刷不干凈,就像小白一天天起了變化的后頸。小白的后頸臟了,我讓她洗洗,可是她唾我一口。呸。她的脖頸越來越臟,就像我的小學女老師那樣,就像我媽藍天天那樣。我開始討厭她,也許在麥草堆里,在那件事以后我就開始討厭她了。她的脖子像一顆被咬開的蘋果,放置了五分鐘以后,白生生的表面出現(xiàn)了臟兮兮的顏色。有時候我目露淫光,像只狼一樣淌著涎水,去摸她的屁股和大腿。更多的時候,我會視她為淫婦,而且經(jīng)常有要吐唾沫的沖動。當然,從來沒付諸過行動。大多數(shù)時候,在成年李小馬摸了她的屁股以后,幼年李小馬會馬上跳出來,在心里一遍遍地吐唾沫,咒罵。
我的意識混亂,所有的東西一瞬間全部都來冒犯我,就像突然間打開一本沒有頁碼的相冊,無數(shù)的景象雜沓而來,讓我措手不及。我趕緊鉆進我的地洞,這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聲音好像突然小了點。我聽到胡古月和李固都在大罵,狗日的,老子今天弄死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手里已經(jīng)拿著鐵鍬,我開始挖,我要深入,我要藏起來,讓自己再也聽不到這些聲音。我奮力挖土。對,再往下一米,聲音就更小一點,如果深入到十米以下,那么我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咚——咚——咚——藍天天還在敲擊那只鐵皮桶。地洞里開始震顫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發(fā)生了地震或者別的什么,四周在震動,細小的土屑落了一地,窸窸窣窣??墒俏荫R上就要挖好了,我甚至想,是否需要把洞口堵上,堵住外面的一切聲音,堵住李固和藍天天,胡古月,小白,堵住女老師男老師,我的同學,所有性別的同學和那些我見過的沒見過的人。對,堵起來,就好了吧?我想。
我用橡膠桶把洞里的積土清理出來,堆在洞口。我不停地干著,揮汗如雨。我有些累,但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停下。我要在洞口堆滿土,厚厚的黃土,直到我再也聽不到這些讓人難捱的聲音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