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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女

        2012-04-29 05:20:51李晁
        山花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四叔菁菁男子

        李晁

        羅菁菁走出屋子,提一口白鐵壺到走廊盡頭的公用水龍頭下接水,屋內(nèi)的老龍頭已經(jīng)銹死,兩天前就已失靈,怎么擰也擰不緊了,水失控般嘩嘩而下。羅菁菁只好拿繩將閥門暫時綁住,大水雖然止住了,但仍有小水浸出來。晚上,羅菁菁偶爾醒來時,會有一陣聽不到水滴的聲音,她誤以為幺叔已經(jīng)把龍頭換掉了,可起來一看,那個破舊的水龍頭仍在滴一些昏黃的銹水,像樓下小男孩的尿液。

        水已接滿,羅菁菁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站在走廊上眺望鐵葫蘆街的黃昏,在人字形斜坡中段,在大路即將分開的那個點,便是羅菁菁的所在,這個位置能輕松一覽整個街區(qū)的景色。正是晚飯后的光景,天光由強轉(zhuǎn)弱,似有變藍的跡象,納涼的人紛紛涌現(xiàn),河邊的風開始在逐漸收緊的光線中走街串巷,試圖給所有人帶來均等的涼爽。晚霞還掛在西北的天際,并有漸漸擴大的趨勢,羅菁菁分不清那是正經(jīng)八百的晚霞還是城北工業(yè)區(qū)的工業(yè)廢煙。

        直到身后有人提醒說,菁菁,你的水滿啦,羅菁菁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果然,壺里的水早已溢了出來,那串水流撞擊下的白色泡沫讓羅菁菁突然想起一個人的死亡來。她微微一驚,細想之下,才發(fā)覺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

        羅菁菁側(cè)著腦袋對提醒她的阿姨點頭,算是道謝,隨后擰緊龍頭,提上壺,走開。任多嘴的婦女在那兒喋喋不休,你家叔叔怎么還不來給你換個龍頭,這樣多不方便呀,一個女孩子家……

        羅菁菁是一個禮拜前才來到鐵葫蘆街的,此前她在外省的一座城市念書,可由于戶口的關(guān)系,不得不提前來到此地,就讀單位的子弟學校。羅菁菁的父母是水電建設(shè)者,多年前,為了開發(fā)葫蘆河而在此奮斗,單位的基地便建立在此。基地里人不多,除了部分留守工作人員外,大部分是一些老人和孩子,當然還有一小撮兒不可忽視的群體——青年子弟,除了游手好閑、爭勇斗狠外他們似乎什么也不做。

        羅菁菁沒辦法把這里當做家,雖然她不得不在這里生活上幾年,直至高中畢業(yè)。她認可的家在川中的一座小城里,那里有把她一手帶大的外婆,有熟悉的親人和朋友,而鐵葫蘆街對她來講則是全然陌生的,哪怕這里也有她極親的人。

        羅菁菁住的這間屋是三叔家的,三叔和她的妻子在外地工作,常年難得回來一次。她住下來,不僅僅給這間空寂的房子添些人氣,更重要的是她不用和奶奶、四叔、幺叔擠在一塊,他們住在一套稍大的三居室里。她從未和他們搞好過關(guān)系。

        對于奶奶,羅菁菁的記憶十分有限,十余年中,她見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印象模糊,如果不是這次住下來,羅菁菁幾乎認為她有著另一副模樣。四叔則不同,他是她記憶深刻的男子,對他的記憶曾一度和父親平起平坐,不分伯仲。

        四叔打小就很喜歡她,常來看她,每次來都帶很多東西,顏色新奇的服裝,大包小包的零食,外婆曾調(diào)侃說,四叔比你爸爸對你還好呢。

        她和他曾在一個工地上度過了好幾年的假期時光,有著非同尋常的友誼。她記得有一次四叔帶她去看雪山,他們坐車翻過好幾個山頭,穿過一群群山壁間的獼猴,終于來到雪山腳下,可他們沒有上去,雪只是山巔上的一層永不融化的冰激凌,即使不能上去,羅菁菁已經(jīng)很興奮了,在她印象中,父親可從未做過這么浪漫的事情。

        不過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羅菁菁可不是那個在四叔面前撒嬌賣乖的小女孩了,而是個即將上初二的中學生,具備了少女的羞澀與矜持,這幾乎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能要求單獨住到三叔家,對羅菁菁來說,也算是一種安慰了,她得到了可貴的自由,這也是她能在此處生活下去的底線,如果連這也享受不到,那她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

        這是間四十平不到的屋子,一室一廳,羅菁菁睡最里間的臥室,里面有一張凹凸不平的席夢思床,不知本來就是二手貨還是被三叔一家睡成這樣的,里面的彈簧都頂了出來,像急欲出籠的鳥。床頭的對角位置有臺小彩電,可因為閉路電視費常年無人繳納,因此一個臺也看不了,羅菁菁打算自己去把這筆錢繳了,她可不想過沒有電視的日子,那只會更難熬。除此之外,臥房里就只剩一只油漆剝落的衣柜和一張書桌了,書桌是四叔搬來的,高矮正合適。他還買了一大堆生活用品,也不顧她是否能用上。在羅菁菁看來四叔是個熱情過度的人,總問她有什么需求,還打算搬進來住以便照顧這個父母不在身邊的侄女。這個要求把羅菁菁嚇了一跳,一個大男人,雖是自己四叔,不管從前關(guān)系如何親密,同住一室畢竟有諸多不便。羅菁菁可不是那個再也長不大只會調(diào)皮撒嬌的小女孩了,她的女性特征已經(jīng)凸顯,自我保護意識開始啟動,她不得不拒絕。而當她與他面對面時卻說不出口,只能婉轉(zhuǎn)地告訴奶奶,奶奶出面阻止了四叔,用語犀利幾乎到了刻薄的地步,羅菁菁從來不知道奶奶還這么厲害,她有些窘了,甚至憐憫起沉默不語的四叔來。

        那以后,羅菁菁不知該躲著四叔還是和他恢復以往的關(guān)系,她有些拿不準了。即便如此,每天鐵定的見面次數(shù)卻是無法回避的,比如飯桌上,每每見到四叔,羅菁菁都是埋頭吃飯的樣子,可四叔總是給她搛菜。有一瞬,羅菁菁恍然感受到了想象中的父愛,加上四叔說話和父親幾乎是同一個腔調(diào),羅菁菁便愈加恍惚,記憶中父親很少做四叔所做的事,恐怕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吧,羅菁菁想。至少她從未吃過一口他搛過來的菜。

        有好幾次羅菁菁幾乎想以平常心來對待四叔了,就像她刈待大大咧咧的幺叔一樣??伤睦淠呀?jīng)擺了出來,要讓她很快收掉,這只會打擊她的自尊心,雖然這并非她本意,所謂的身不由己正是如此。處在這樣的焦灼狀態(tài),在此期間出了生活上的事兒,比如水龍頭壞死后,羅菁菁還是寧愿去找看上去什么都不會,整天吊兒郎當?shù)溺凼濉?/p>

        幺叔實在是個散漫的人,羅菁菁都提了兩天的事情,他卻仍沒動靜,也許他早忘了也說不定,羅菁菁不打算就一件事去麻煩別人兩次,這不符合她的作風,尤其是剛來此地,她不想給人留下難纏或麻煩的印象。

        水龍頭畢竟好解決,那只是時間的問題,但這間房最大的缺點卻是永遠也無法彌補了,沒有廁所,這讓羅菁菁愁悶了好一陣,她可不想去樓旁的公共廁所解手,雖然那段距離不會超過五十米。晚上,羅菁菁預(yù)備了一只痰盂來解決,可白天就不行了,她只能一次次鉆到那個狹小黑暗的空間去,感受空間的壓迫和眾人的詢問。

        羅菁菁最頭痛的就是被迫要在廁所里回答附近鄰人的問題,多大年紀啦,成績怎么樣啊,住在這里習不習慣啦,好像不這樣問兩句就顯得她們不禮貌一樣。這可不是一個能暢談的地點,羅菁菁想??赡侨簨D女完全意識不到這點,她們像鳥一樣在廁所里嘰嘰喳喳,交流信息或散布流言飛語,毫不為環(huán)境和味道所動。

        房子的麻煩幾乎是不斷的,常年沒人住,連雨也欺負進來。羅菁菁剛住下沒多久,便趕上鐵葫蘆街第一場秋雨,人們的歡呼聲一度超過了雨聲,羅菁菁就沒這么高興了。這間房和那個壞死的水龍頭一樣年久失修,屋外大雨飄灑屋內(nèi)滴水不斷,像走進一個潮濕的洞穴,滴答聲在不大的房間內(nèi)此起彼伏。羅菁菁用搪瓷臉盆塑料水桶去接那些雨水,

        然后聽見一種愉悅但是讓人煩躁的聲音,她幾乎認為這里的生活是沒法兒展開了,就憑她一個人。她就要寫下一封信給自己遠在四川的朋友,傾述鐵葫蘆街的艱辛生活了,可開了頭之后,那張漂亮的信紙就被她揉成一團丟進接滿小半桶水的塑料紅桶里了。顯得楚楚可憐可不是她想要表達的,再說那邊的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自己的生活畢竟和她們已經(jīng)隔開了,抱怨是沒有意義的。

        秋雨過后,地上仍殘留著一灘灘水漬,像開滿了片片氤氳的花朵,好幾天都沒有凋謝,羅菁菁沒有去拖這些地方,任它們自由風干,看著水漬一點點收縮到完全消失竟用了好幾天的時間,羅菁菁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是個濕氣濃重的地方。

        一壺水還沒等燒好,四叔就來了,他有兩天沒來了,這是羅菁菁冷淡的臉色造成的。他提著工具兀自走了進來,看見羅菁菁正陷在沙發(fā)里讀一本小說,便什么也沒說,直到羅菁菁把臉從書后露出來,四目相對下,四叔才說,我來給你換龍頭,老幺才告訴我,他這個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不是他突然想起來,我還不知道呢。見羅菁菁不語,他把目光移回,不急不緩地打開工具包,找出扳手開始擰龍頭。一個人很無聊吧,我記得你這兒不能看電視,上去看吧,反正家里沒什么人看。四叔拿出了邊干活兒邊聊天的架勢,羅菁菁不好不敷衍兩句,電視費在什么地方繳?

        四叔轉(zhuǎn)過頭來,盯著她,手中的活兒自動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羅菁菁只好把腦袋又埋到小說中去,片刻之后她才得到答復,四叔成功地把舊龍頭擰了下來,水濺了他一身,幾條水線也打中了羅菁菁,幾灘黃色水漬在她的白色T恤上漫漶開來。

        總閘沒關(guān)死。男子懊惱地說,隨后才想起羅菁菁的問題。

        在局機關(guān),一樓的居委會辦公室旁邊,你想去,明天我可以帶你去的。四叔正在上一個新龍頭,羅菁菁悄悄瞟了他一眼,他的背心褲子上全是水,仿佛剛打雨中跑過。見此情景,羅菁菁的心軟了下來,但時間有限,很快又毫不含糊地回答,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此后又是短暫的沉默,直到四叔站直了腰,反復試著那個新龍頭,已經(jīng)開闔自如了,水被迫安分起來。四叔擦干了手,撿起工具包,堅持說,還是我陪你去吧,熟人好辦事,早上我來叫你。

        說完,仿佛不給她反對的機會,他轉(zhuǎn)身出了門,她也是很久之后才回過神來的。他早上要來?這讓她有些煩躁,她把悔恨都發(fā)泄在那本小說上了,不是入了迷,她肯定會拒絕四叔的安排,或者提出一個折中方案。羅菁菁可是個嗜睡的人,不睡夠是絕不起床的,而他竟要早上來,這讓她苦惱,而更讓她覺得苦惱的是,四叔是有鑰匙的,也就是說,他能隨時開門進來,想到這里,羅菁菁有些隱隱不安,但她也試圖寬慰自己,那是自己的四叔,能怎么樣?干嗎這么怕?

        兩種心理在腦子里反復交戰(zhàn),拼得你死我活,從結(jié)果來看,恐懼心理更強大一些,在入睡前,羅菁菁就已深陷在四叔要來的不安中了,連夢也做了一個噩的,那個嘴角冒泡的男子在夢中死而復生了。

        那是羅菁菁第一次見到死人,在路邊,起初她還以為那只是一個宿醉未醒的酒鬼或露宿街頭的乞丐,便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等她再次返回時,那里已圍了不少人,警察也趕了過來,人們說,死了,肯定是發(fā)病死的,這是方家的大兒子嘛,有癲癇。

        好幾天來,那個死人的形象紋刻在羅菁菁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蒼白無血的臉,同樣無血的四肢,雨水浸濕后收緊的衣物,骨瘦如柴、蜷縮的身體,一灘不深不淺的水塘,頭就半埋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安靜下來的獸。

        雨還在下著,羅菁菁打著傘,視野有限,等他突然出現(xiàn)時,幾乎使她腳下一軟,那人半個腦袋正沖著她,一只眼斜瞪著,但毫無光澤,像死魚眼。男子嘴角上衣領(lǐng)邊都布滿了一種白色的泡沫,另一些干脆浮在水塘中,像串串珍珠。羅菁菁一臉疑慮,不敢久留,從男子一旁遠遠地繞過去,不曾回頭。等她驚魂未定地回到家后,才想起不對勁兒來,他只是睡著了,還是……羅菁菁不敢往下想了。

        等她重新趕回去時,男子正被運上一輛白色貨車,在人群鬧哄哄的聲音中,羅菁菁得知了男子的死法,確實是死了,羅菁菁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終究是死亡,這讓她突然有了絲傷感。

        大家七嘴八舌的鑒定結(jié)果統(tǒng)一為,癲癇發(fā)作,不幸倒在了水坑里,又不幸無人發(fā)現(xiàn),最后窒息而亡。

        好半天羅菁菁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在記憶中搜索一些被她忘掉的關(guān)于男子的內(nèi)容,她似乎記得剛發(fā)現(xiàn)男子時,男子的一根手指還是動彈的,這說明他并未死去,可一道響亮的喇叭聲驚醒了她,那輛白色貨車從她身旁駛了過去,她匆匆掃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城南殯儀館的車。

        羅菁菁的噩夢由那根顫動的手指開始。那是根骨節(jié)碩大的手指,頎長且瘦,看上去沒什么肉,只是一層單薄的皮裹著一根脆弱的骨頭,沒有血色,因而有些焉癟。起初那根手指一動不動,自然卷曲,隨著羅菁菁打雨幕中出現(xiàn),那手指開始蠕動起來,一點點豎立,形成一個鉤狀,沖羅菁菁走來的方向一前一后運動著。一個輕蔑的召喚姿勢。

        夢中,羅菁菁身輕如燕,仿佛駕著一朵云彩來到男子身前,他的臉仍半埋在水塘之中,一只眼瞪著,銅鈴大小,卻無惡意,似乎只是想看清她。男子嘴角不經(jīng)意地抽動,半邊鼻子在水中吹起了泡泡,而那塘水真的被他吹動了,一個個晶瑩的泡泡騰空而起,須臾間,就把羅菁菁包圍了,恍然間她竟以為回到了小時候,在午后的大街上端一瓶肥皂水,和一干女孩子,邊走邊吹,陽光下的泡泡輕盈絢麗,它們被風吹到了樹上,停留在電線桿間,破滅在瓦藍的天空中。

        男子嘿嘿的笑聲擊碎了圍繞在羅菁菁四周的泡泡,仿佛玻璃碎裂的聲響,她目擊一次次地驟然爆炸,微小的水珠彈射到她臉上,她眨了眨眼,只這么一會兒工夫,泡泡竟全消失了,雨又掩蓋上來。羅菁菁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塘水竟被男子吹沒了,所以此刻,男子的另一半臉水落石出,膚色稍深,邊緣和土地融為一體,看不出明顯的界線,仿佛生來就長在一起,難分彼此。只有那只被水浸泡過的眼睛正眨巴著擠出最后一滴水,水滑了出來,瞬間被皮膚吸收,仿佛男子的臉是一塊貨真價實的土地。

        羅菁菁怔在了那里,看男子變戲法般表演著上述內(nèi)容,在她感覺快要清醒時,男子倏地一下立了起來,酷似功夫中的鯉魚打挺,并帶有一陣什么東西撕裂的聲響,低沉而富有質(zhì)感。沒等羅菁菁琢磨出那是什么聲音,男子的臉就如鬼魅般浮現(xiàn),那幾乎不能稱之為一張臉了,一半被濃釅的白色泡沫覆蓋,只露出一只褐色的眼球,瞳人中布滿了細小的褶皺,散發(fā)出破碎而凜冽的光芒。這一半臉已讓羅菁菁驚恐萬分了,而另一半,幾乎令她心跳停止,魂魄升天。

        那是怎樣一張血淋淋的臉啊,肌膚撕裂開來,露出皮下縱橫交錯的大小血管及無數(shù)斷頭去尾的筋腱,白骨也根根顯露,這是一張沒有皮的臉,因此瞧不出男子的表情來,是痛苦、無奈還是歡快?

        羅菁菁被嚇著了,急忙低頭尋路,不小心踩到一個濕滑的物體,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她伸手一摸,想瞧瞧是被什么東西害了,結(jié)果手上摸來一張沉甸甸的皮子,比巴掌稍大,其中有一個酷似眼

        睛的洞,就在羅菁菁想起什么時,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這一拍幾乎又把她拍回到地上。男子伸過頭來,羅菁菁急忙閉上眼睛,即使眼前一黑,可眼瞼上仍殘留一張慘不忍睹的人臉,任憑怎樣也無法抹去。羅菁菁想逃,可腳卻像灌了混凝土,動彈不得,隨后,她感覺一只幾乎全是骨頭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輕輕一捏,那張還在羅菁菁手上的皮子便不翼而飛了,她的手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她不禁試著伸了伸團緊的手,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無法打開,像被什么東西鎖住了,睜眼一瞧,一個男人坐在床前,正握著她的手。

        你醒啦,做噩夢了?男人的聲音在晨光中徐徐傳來,由于背對著窗,所以男子的臉埋在暗處,他的輪廓被一圈淡藍的光線包圍。羅菁菁身心俱疲,還未從噩夢的折騰中恢復過來,睡眼微揚,看不清對方,但那聲熟悉的聲音無疑讓她稍稍安定下來。她又把頭埋進了枕頭里。那時,男子還握著她的手沒放,羅菁菁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手指,對方這才恍然想什么似地松開了手,嘴里解釋道,我看你手一直在抖,沒事了吧?

        羅菁菁睡意濃重,懶得搭理對方,很快又陷入睡夢之中,好像有只溫暖的手一直把她牽入黑暗之境,不過這次只是一段平靜而毫無波折的睡眠了。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當屋外的光線由藍轉(zhuǎn)白,而屋內(nèi)氣溫驟升時,羅菁菁清醒過來,噩夢后一小時的補覺讓她恢復了元氣。她閉著眼睛,身體卻開始扭動,手也平攤開來,有風在她額頭來回吹動,難道窗沒關(guān)?羅菁菁急忙睜開眼,四叔正端坐床前給自己打著扇子,一臉平靜。

        你怎么在這里?羅菁菁擺出質(zhì)問的架勢,可聲音卻柔若無骨,徒然把這句話變了個腔調(diào),本來強烈的質(zhì)疑變成了軟弱的詫異,自己聽來都覺得害臊,羅菁菁有些惱怒了,不等四叔回答,便喊道,我要起床了。

        四叔走出臥室,說是臥室其實連個門也沒有,門框處只有一道簾子隔著客廳,剛住進來時,羅菁菁還挺喜歡這樣,不用開門也省下了麻煩,而現(xiàn)在她卻痛惡起這道簾子來,連個人都擋不住,要你有何用?

        洗漱時,四叔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翻看羅菁菁落在上面的小說《白狐》,你喜歡她的小說?四叔問。

        羅菁菁漱完口,隨口回道,不是很喜歡,隨便翻翻。

        你該換個人看,比如張愛玲,她——

        羅菁菁把毛巾扔進蓄滿水的盆里,先搓了兩把,這才把臉埋下去,四叔的話只有一半進了耳朵,過后羅菁菁才問,你說張愛玲什么?

        建議你讀讀《傾城之戀》、《金鎖記》這樣的小說。

        羅菁菁沒想到四叔還喜歡讀小說,此前她只知道他喜歡畫畫罷了,家里掛滿了他的水粉油畫,就羅菁菁這個門外漢來說,畫得還真不錯。羅菁菁一共有五個叔叔,也只有四叔具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聽說前些年他在街上開了畫室,可惜生意慘淡,除了一些學生家長找上門來讓他開課授業(yè)外,滿室的畫只賣出四分之一,或許還不到。

        目前四叔就以開美術(shù)班為業(yè),偶爾去羅菁菁將要就讀的子弟學校替朋友上上課,指導一下正練習素描的學生。

        他們?nèi)C關(guān),交完錢,羅菁菁率先出了大門,也許由于樓內(nèi)陰涼,羅菁菁剛踏入戶外,耀眼的陽光就帶著能灼燒人的熱度在她裸露的臉上、臂膀上、小腿上跳躍,刺得她略感疼痛,“咝”地叫喚一聲,隨即手搭涼棚,以阻擋陽光對臉部的傷害。

        四叔敏感地問,還去不去書店,我?guī)湍闾魩妆?

        羅菁菁放下手,回頭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逛逛。

        四叔的臉暴露在肆無忌憚的陽光中,輪廓分明,尤其是那道深濃的眉毛和眉毛下英挺的鼻子,使他具備了某種中年男子的魅力。如果那不是自己的四叔,羅菁菁倒是有興趣繼續(xù)打量下去,而此刻,她只是扔下他,一個人走掉了。

        羅菁菁睜開眼,又是一個晴朗到熾熱的上午,昨晚天氣預(yù)報說,三伏天雖已過去,但仍要提防秋老虎的余威。一陣風從窗前掃過,帶來一片枯黃的梧桐葉,如果不是隔著紗窗,那片葉子就要掉落進來了。羅菁菁在桌前梳頭,那片葉子就貼在紗窗上,像一抹顏料,葉面雖黃,但還沒有萎縮的跡象,上面隱約可見四處蔓延的綠色葉脈,羅菁菁突然覺得這是片不錯的落葉,便小心翼翼推開窗,把葉子摘了進來,拿到鼻下聞了聞,沒什么氣味,只有陽光涂抹上去的余溫。她突然想到可以把它作為書簽來使用。張愛玲的書已經(jīng)讀完一半,新的故事停留在《琉璃瓦》的標題下,而《傾城之戀》卻沒能給她留下多么難忘的印象,她覺得這幾乎算得上是個溫暖的故事,流蘇最終還是如愿以償了。給羅菁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篇叫做《心經(jīng)》的小說,里面寫一位女兒愛上了自己的父親,那股瘋狂勁兒使羅菁菁幾天來都處在精神戰(zhàn)栗中,為此她還做了一個難以啟齒的夢,不過夢中人物不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而是近在咫尺的四叔。

        那個夢是羅菁菁不愿回想的,哪怕只是一秒鐘,但有一些畫面卻怎么也抹不去,它總是浮現(xiàn)在羅菁菁毫無防備的時候,比如看電視時,或者餐桌上,再者就是羅菁菁伏在走廊上欣賞一天落日的時候,而最令人羞赧的是,它竟連羅菁菁上廁所也不放過。

        在羅菁菁強行或裝作不經(jīng)意要把它忘卻時,男子的一個身影又會悄然將之牽回來,如同倒帶。沒有任何辦法,四叔生活在離她不過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就在這間屋子的左側(cè)上方,一棟紅色五層樓中的第二層中)。除了必要或偶然的碰面機會外,四叔還會主動來她這里,看看有什么忙需要幫或者干脆就是來找羅菁菁打發(fā)時光的,他陪她看電視,無論她看的是什么節(jié)目,自己是不是喜歡。

        羅菁菁曾玩過一些小心眼,比如他來時,她故意把電視換成無聊的廣告或地方戲或圍棋,反正只要是四叔不可能喜歡的她都堅持看下去,但這樣卻絲毫沒有影響到男子在這里所待的時長,他仍會待上那么久,即便什么也看不了,仿佛他來只是為了看看她。

        羅菁菁開始盼望開學了,那個日期也如她所愿不遠了,它被一只紅筆圈在了掛歷上,羅菁菁每天都要望上一眼。而此時,周圍的大人小孩多了起來,以往傍晚出現(xiàn)的多是老人,現(xiàn)在卻漸漸變成了同齡人,羅菁菁知道這些人紛紛從外地趕了回來。暑假已經(jīng)到頭了。

        又一個有晚霞的落日時分,羅菁菁迫不及待地把凳子搬到走廊上,一邊納涼一邊欣賞變幻莫測的光線如何在這天際,在巨大的云層中熄滅。這仿佛是在觀察時間本身,看它如何把天幕徐徐拉上,看黑暗如何蔓延上來,看第一顆星星亮起來時是什么樣子……

        這幾乎成了羅菁菁每天必干的事情,就連隔壁的阿姨也說,菁菁,沒見過比你還喜歡看天的人,你想做天文學家嗎?

        面對鄰居的好奇,羅菁菁總是莞爾一笑,盡量敷衍過去,她覺得自己的這一偏好和人的其他活動沒什么兩樣,有人喜歡唱歌有人喜歡打牌有人喜歡釣魚有人喜歡跑步,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兒,而她喜歡在傍晚看天也不該成為一件特殊的事情。

        當天光再也覓尋不到時,羅菁菁放棄了在走廊上的觀賞,正要進門,沒想到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走廊盡頭亮著一盞昏黃的二十五瓦白熾燈,從左往右,等這燈光抵達羅菁菁的門口時,已是一抹模糊的淺黃了,像快沒了電的手電筒的光芒。羅菁

        菁往左看,一個女生正朝她走來,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是數(shù)片西瓜,你叫羅菁菁?我是左雪,我媽讓我給你送點西瓜來。

        你好。面對這種突發(fā)狀況,羅菁菁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門拉開了一半,人卻定在了那里。

        可以進去嗎?對方說。

        羅菁菁這才想起什么似地進屋,拉開燈,把茶幾上的杯子零食書匆匆收拾一下,然后轉(zhuǎn)身看著這個叫左雪的女孩,這應(yīng)該就是走廊盡頭薛阿姨家的女兒,她聽薛阿姨說起過一次,我家左雪去了她爸爸工地過暑假,很快就回來了,和你一樣上初二呢,以后你們就是同學啦。

        左雪個頭不高,只達到自己耳朵的位置,皮膚黝黑,這給羅菁菁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可從沒見過一個皮膚如此黝黑的女孩。說來也怪了,薛阿姨的皮膚可是白凈的,雖然她不常見到她,但一次曾在澡堂中與她偶遇。羅菁菁剛來就聽聞薛阿姨的一些傳聞,歸結(jié)起來這是個名聲不太好的女人,就因為經(jīng)常不在家,一個經(jīng)常不在家的主婦在單位上來說是不多見的,因而揣測她的去向竟成了許多人的娛樂活動,有人說她在外面有了野男人,另一種更加危言聳聽的說法是,她是個婊子,夜夜混跡于城北各大夜總會……

        種種說法都令羅菁菁嗤之以鼻,她還沒來鐵葫蘆街之前就已經(jīng)聽說這是條流言飛語的街道了。所以在面對薛阿姨時,羅菁菁的表情和見到其他人沒什么兩樣。但在澡堂里就不一樣了,少女的羞澀起了作用,羅菁菁還故意掐著時間來洗澡,就在澡堂快打烊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客人是最少的,尤其是女客,羅菁菁好幾次都沒碰見一個人,偌大的女澡堂內(nèi)只有她那根水管嘩嘩流著水,雖然氣氛略顯恐怖,但羅菁菁仍不愿在人多的時候擠進來,她還沒習慣在公共澡堂洗澡,不習慣把自己的裸體暴露給任何人,哪怕是女人。

        但與薛阿姨的相遇是不可避免的,她在儲物柜前把自己脫光,趿著一雙塑料拖鞋就踱了進來。羅菁菁正在角落的水管下洗頭,背對著來人,直到另一聲水響才使她轉(zhuǎn)過頭來,她一眼就看見了薛阿姨的胴體,在水霧還未蔓延開來的清冷澡堂中,那段白白凈凈的身體給她以震撼。此前她只見過一個女人的身體,那就是外婆,外婆作為一個女人,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所以身體是沒什么美可言的,反而讓羅菁菁覺得可怖,那些帶著斑點的褶皺在全身游走,使人不寒而栗。而眼前的女人無疑還處在最后的綻放時期,由于身材較好,保養(yǎng)得當,薛阿姨的身體看上去并沒有同齡婦女的松弛,那對乳房仍挺立著,像一對兔子。腰部幾乎沒什么贅肉,肚臍眼那一塊出奇的漂亮,略顯豐腴,沒有少女的干瘦,骨盆處沾滿了濕漉漉的水珠,使羅菁菁一眼望過去,臉就紅了起來。她不由得把臉轉(zhuǎn)向了墻壁,即便如此薛阿姨仍是發(fā)現(xiàn)了她,菁菁,你也這么晚來洗澡啊?

        羅菁菁沖薛阿姨的方向點了點頭,隨后又低頭洗起來。她瞧了瞧自己的身體,一副發(fā)育未成熟的樣子,乳房還只是一對呼之未出的小鴿子,骨盆瘦小,但腰肢卻已經(jīng)有了形狀,加之個子較高,羅菁菁對自己也沒有什么不滿,洗著洗著就放松下來,薛阿姨今天興致也挺高似的,平時不怎么和鄰居交流的她,居然對羅菁菁說了不少話,也是在這時羅菁菁才知道她還有一個女兒的。

        此刻,這個叫左雪的女孩就站在她眼前,正打量著自己和這間房,聽說你是從四川來的,我剛從那里回來,也許還路過你家呢。

        羅菁菁點點頭,請她坐,左雪沒有聽從,自顧自地在房間里轉(zhuǎn)了起來,就你一個人住?

        羅菁菁抿著嘴嗯了一聲,左雪又說,哎,和我差不多,我媽經(jīng)常不在家,我也算是一個人住。說完,她往羅菁菁的臥室走去,在那道簾子前停了下來,只把頭朝里探了探,隨后又縮了回來,這才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由于四叔常來看電視,所以那臺電視機已被羅菁菁搬到客廳來了。她打開電視,把遙控器遞給一旁的左雪,左雪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

        這個夜晚,羅菁菁是在招待左雪中度過的,途中四叔來了一次,看見左雪在,很快便離去,左雪眨著眼睛說,你四叔人很帥,畫又畫得好,很多人喜歡他的。

        羅菁菁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是嗎?

        難道你不覺得?左雪問。

        羅菁菁覺得左雪問得莫名其妙,簡直不合邏輯,四叔再帥,再有才華,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她只是搖搖頭,算是回答這個反問。

        左雪感嘆說,我要是找男朋友,就找你四叔這樣的。

        如果說前面的話讓羅菁菁覺得左雪有些開放的話,那么這句話無疑讓她覺得她開放過度了。她偷偷瞄著她,對方正嗑著瓜子眼對電視,一道男人般的劍眉讓羅菁菁覺得這個女孩不簡單。

        睡覺前,羅菁菁短暫地想到了左雪,她是她在鐵葫蘆街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雖然左雪的言論有些大膽甚至到了放肆的地步,但羅菁菁覺得這也許只是一種表象,她內(nèi)心應(yīng)該還是一個規(guī)矩的女孩,而且羅菁菁想到,只要左雪常來,那四叔的造訪無疑會減少下來,這多少是她能忍受左雪的一點,如若不然的話,羅菁菁是不會喜歡一個聒噪的女生的。

        第二天一早,敲門聲大作,左雪來取昨晚忘拿的托盤,羅菁菁還在睡夢之中。自從來到鐵葫蘆街后,她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只剩半天了,一天始于中午,結(jié)束于凌晨,她有好長時間沒有呼吸過早晨的室外空氣了。

        四叔居然也來了,好像商量好似的,這讓羅菁菁覺得受到了打擾,她站在走廊上出神,讓晨風將睡眠喚醒。

        還是這里好,視野開闊,住在街上就憋屈一些,你還沒有好好逛過這里吧?四叔問。

        四叔這么一提,羅菁菁才發(fā)覺這個問題,除了一兩家商店外,她對這條街是一無所知的,從她視線所能到達的范圍來說,這條街很長,且呈不規(guī)則的曲線狀,但始終不離河流左右,高高低低的房屋在街道兩旁延伸,又擴展出無數(shù)的小巷,酷似一條蜈蚣。

        現(xiàn)在還不是太熱,我騎車帶你兜兜吧。四叔提議道。

        你不用忙嗎?羅菁菁問。

        今天是禮拜天,休息,明天才有課。正好還有點風,出去玩玩吧,你在家都憋了這么久了。四叔興奮起來,這情緒感染了羅菁菁,她也有些心動了。

        四叔補充道,干脆去壩上,就在電廠那邊,這電站還是你爺爺他們修的,你爸爸也是在這里頂?shù)穆殹?/p>

        羅菁菁順著四叔指的方向眺望,卻什么也看不見,一座山遮擋了全部視線,她問,大壩就在山那邊?

        四叔點點頭,以為羅菁菁覺得遠,便說,很快的,騎車也就半個小時,你應(yīng)該去看看,壩上的水可不是這樣,很寬,水質(zhì)不錯,游泳也很好,你不是會游泳嗎?干脆今天去游泳算了。

        四叔說得羅菁菁心癢癢了,可她又不愿一個人去,于是靈機一動跑去問左雪,你有空嗎?我們準備去壩上,游泳,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兩個女孩下樓,男子也把車騎了過來,發(fā)現(xiàn)左雪微微有些吃驚,但很快鎮(zhèn)定,發(fā)出邀請,左雪,跟我們一塊去吧。

        左雪點頭,問,你沒帶畫畫工具嗎?我以為你要去寫生的。

        男子訕訕地笑,那地方畫過多少次了,這次就算了。

        他發(fā)動了車子,一股幽藍的尾氣從排氣管中怒沖沖地鉆出來,在誰先上的問題上,羅菁菁猶豫了,她不想挨著他,左雪的身體比她要豐滿些,被她夾著,自己肯定會緊緊貼住男子。好在左雪并沒

        有猶豫,率先上了車,嘴里還在嘀咕,我以為你會給我們畫張速寫呢。

        男子盯著羅菁菁,仿佛埋怨她沒有趕快上車,從而把好位置徒然讓給了別人,口氣硬硬地說,你抓好后面的把兒,別松手。交代完才想起左雪的問題,下次吧,下次我給你們畫張好點的,速寫太簡單了。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左雪興奮地問,真的?什么時候?

        下次吧,等暑期班結(jié)束。

        秋風開始襲擊鐵葫蘆街,整整一夜之后,白天也沒有減弱的趨勢,毫無章法的風把遠處的聲響帶到近前,又把近前的聲響帶到別處。羅菁菁整夜聽見火車過境的聲音,以及某間白鐵皮屋頂?shù)膰W嘩聲,酷似電影中的電閃雷鳴。氣溫驟降下來,可雨卻遲遲不見,晚飯時四叔說,不會下雨,這么大風早把雨刮到別處去了。

        羅菁菁醒來,風仍尋找著房屋的縫隙想鉆進來,然而這是間老房子,縫隙之多是羅菁菁難以估計的。比如那窗就難以關(guān)嚴實,窗簾拉上后,依然有風能吹動它,不過幅度偏小,看上去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波浪罷了。門縫處露出一截光滑的水泥地,風把聚集在上的灰塵吹散,水泥的青光反射著這個光線不足的白天。

        常來左雪處的有一個叫卞南的女孩,是個比羅菁菁還要高挑的女生,長長的馬尾辮甩在腦后,一身寬松的打扮更襯托出身材的曼妙輕盈,這是個眼睛大大的女生,皮膚白凈。羅菁菁暗自作了對比,自己的膚色白中透黃,而卞南連那點黃都省略了,簡直是歐洲人的膚色。臉型也好看,橢圓的,只是一張嘴開得大些,和尖下巴不成比例,要不然可就堪稱完美了。

        她來過這里一次,是左雪帶來的,在游泳后的第三天,她們來坐了一會兒,左雪來借那本羅菁菁放棄閱讀的《傾城之戀》,并詢問四叔的情況,她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想找他畫像呢。

        想見他,畫像是借口吧。羅菁菁想。于是車上的一幕又浮現(xiàn)出來,又使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左雪就這么喜歡中年男人?其實四叔也算不上老,才三十來歲,面貌和二十多歲的青年沒什么兩樣,只是一直單身成了一樁懸案,也沒聽說他談過女朋友,當然羅菁菁還不知道坊間的另一種隱秘傳聞:羅家老四是同性戀。如果她知道也只會譏諷這種說法,但個中緣由又不便向人透露。

        白天左雪總待在羅菁菁這里,一塊聽歌看電視讀小說,偶爾來了其他同學她才回家。羅菁菁知道她這是守株待兔呢,可四叔就是不出現(xiàn),等他真正出現(xiàn)時,已是很晚的時候了,晚到左雪早回了家或去了別處。

        十點過后,四叔總會來看看,偷偷摸摸做賊一樣,偶爾喝了酒便有一大堆話要說,羅菁菁只是不理他,把電視開著,讓他一個人在外間看,她縮回臥室讀書或者記日記。有好幾次四叔走時,羅菁菁都不知道,去得那么無聲無息,像個魂魄。

        天色很快暗下來,一天又快過去了,吃過晚飯,羅菁菁照例在走廊上發(fā)呆或觀看秋風下的街道。對面樓頂?shù)牧酪吕K上空無一物,只有塑料袋代替風箏在空中飄來飄去,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了往日的悠哉步態(tài),麻將桌也由戶外搬進了屋內(nèi),搓麻將的聲響總算弱了下來,不然你總能聽見那持續(xù)的聲音,像一堆骨頭在簌簌發(fā)抖。

        左雪沒來打擾她,下午時就看見一堆男生在她家樓下叫她,她興沖沖跑了出去,惹得身后鄰居嚼舌根,這個左雪跟她媽一樣,喜歡和男人攪在一起,其他的不撿,盡撿些爛習慣,哎——

        十點鐘時,羅菁菁躺在床上聽歌,很多卡帶都是左雪借給她的,她一盤盤聽,既不快進也不單曲重復。在這大風的天氣,在什么聲響都被放大的夜晚,總得有些什么來沖淡這枯燥的時光,音樂就是不錯的選擇,盡管有些音樂本身就代表著枯燥,但聊勝于無。

        門是什么時候開的,羅菁菁并不知道,她的半只耳朵沉浸在音樂里,另一只被思想左右到風中去了。她想起了從前的生活,也是這樣的秋風,一樣的冷空氣,在另一片土地,她上學放學,走過街道,進出院落,與鄰人交談或喂一只名叫多多的臘腸犬。那座天井里的味道她聞了一年又一年,蘭草和腐木的味道此刻又隱約浮現(xiàn),仿佛又回到了那里,置身閣樓的臥室中,拉開窗簾便能見到屋外的老巷……

        門簾動了動,羅菁菁的臉沖著窗,沒察覺出異常,直到一截身體沉沉地坐了下來,把那本就松散的席夢思坐得凹了進去。男子背對著她,把她嚇了一跳,恍然間以為是某個不速之客或那個死去的男子。她幾乎叫喊起來,聲音上涌,最終被扼制在了喉嚨處,因為男子轉(zhuǎn)過臉來,疲倦地看了看她。

        嚇我一跳,你來,弄出點聲音行不行?羅菁菁驚魂未定地說。

        四叔翹了翹嘴角,終究沒笑出聲來,接了杯水喝,說,今天我睡這里。

        輪到羅菁菁笑不出來了,不管是否拐彎抹角,她都得問,為什么?

        四叔好像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她,你洗腳了嗎?

        羅菁菁有些惱怒,她討厭這樣轉(zhuǎn)移話題,一聲不吭地盯著男子,冷淡的,隨后把目光移開。

        這個時候,他的突然現(xiàn)身破壞了她對往事的追憶,雖然那帶著淡淡的憂傷,但在這個秋風大作的夜晚,遠離故土,淡淡的憂愁是適宜的,是一種異樣的心曠神怡,而他的出現(xiàn)卻驅(qū)散了這種懷舊的味道,使羅菁菁回到現(xiàn)實的無助中來。

        不論她怎樣無言以對,男子還是把一盆洗腳水打好了,端至床前。盆里的水正裊裊散發(fā)熱氣,男子說,天涼了,泡泡腳好,有助于睡眠。

        前一秒還生氣的羅菁菁,這一刻,卻鬼使神差地把裸著的腳伸進了盆中,水溫適中,冰涼的腳感受到水無處不在的溫暖包圍,舒適感引發(fā)了一陣微微的戰(zhàn)栗。

        她想起自己從來就不會打一盆合格的洗腳水,不是偏燙難以下腳就是頃刻涼得毫無熱度,使她體驗不到泡腳的妙處,漸漸地她就不愛泡腳了,總是匆匆了事??蛇@盆水卻激發(fā)了腳對水的感激,暖意傳遍全身。

        男子垂著手,手搭一張毛巾,立在一旁,酷似一位店小二,直到把盆端走才撂下一句話,你的腳還蠻秀氣的。

        羅菁菁蜷在床上,盯著剛剛泡過的微微發(fā)紅的腳,沒瞧出大小的差異,關(guān)鍵是沒有參照物,她試圖回憶一下其他人的腳,遠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有左雪的腳浮現(xiàn)出來,左雪個頭沒她高,腳卻是一雙大腳,腳墊厚實,腳背寬大,只有腳趾顯得略小,使之看上去多少有些畸形,不搭配。

        她把腳插入散開的薄毯中,氣溫降了下來,用薄毯御寒似乎單薄了些。她穿著長睡衣,身下的麻將席已被收了起來,重新鋪上棉布床單,粉紅帶紫羅蘭碎花。一個假期沒睡過如此柔軟的床了,她的腳在薄毯下摩挲,感受棉布宜人的質(zhì)感。

        四叔在外間洗臉,電視開著,聲音不大,羅菁菁要摘下耳機才能聽清,此前她開著一盞臺燈,而此刻,她把屋頂?shù)拈L管日光燈擰亮,自得耀眼的光線充斥著這不大的房間。她知道他會進來找她說話,她不想只開一盞昏暗的燈。

        果然,男子很快進來,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驟然大亮的房間,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無奈地笑了笑,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下來睡?

        羅菁菁看著男子動了動嘴,才緩慢地把耳機摘下來,里面的音量其實已經(jīng)很低很低了,男子的話一字不漏地鉆進了她的耳朵,所以她搖搖頭,指著衣柜說,左邊有被子,就睡一晚吧。

        男子順勢坐了下來,用手摸了摸床單,都換季了,過得真快,秋天可是寫生的好季節(jié),下次帶你去。

        那你最好把左雪也帶上,她老纏著我問你什么時候給她畫像。羅菁菁說。

        男子沒有回應(yīng)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說起了前面的事,你還沒猜我為什么會下來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羅菁菁嘟囔著,尋思著要不要把耳機再度戴上,暗示他,我沒什么話可說。

        還不是你奶奶,你幺叔帶了個女朋友回來,你奶奶非要他們分房睡,我就被擠下來啦。你幺叔多大的人了,你奶奶還管著他,傳出去都讓人家笑話。

        幺叔經(jīng)常帶女人回來嗎?羅菁菁有些好奇,她對這家男人沒有女人緣而感到奇怪。從爸爸到三叔,他們的妻子都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有的還是二婚后嫁過來的,比如二叔的老婆。

        經(jīng)常就好了,你幺叔也可以成個家了,他可是個浪子,有個人管管興許能讓他老實點。男子說這話時,完全沒考慮自己的處境,羅菁菁想,難道你就不需要個家?不需要個女人?可是她沒敢說出來。

        我看她有了老婆也一樣。羅菁菁說,隨即跳下床,打開衣柜,給四叔翻被子,扔給他。雖不情愿有人住進來,但就這么一晚,羅菁菁也就忍了,可她不知道的是,四叔就此住了好幾天,直到那件事發(fā)生。

        那件事……當然就是后話了。

        還沒等羅菁菁熄燈睡覺,而門簾外還小聲地響著電視聲時,門就被敲響了,篤篤篤,謹慎而又干脆。羅菁菁想不出這個時候誰會來找她,也許是來找他的也說不定,便在床上沒有動,四叔去開門了。

        是你呀。四叔說。

        羅菁菁在嗎?一個女生問。

        羅菁菁聽出了是左雪的聲音,她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左雪進來,門簾處露出一張被短發(fā)包裹的臉,頗有些驚訝的樣子,他怎么在?

        不是正合你意嘛。羅菁菁喃喃地說,可左雪仿佛沒聽見,在床邊默不作聲,隨后才說,書還你,看不下去,我回去了。

        你媽不在家吧?羅菁菁突然問。

        不在,怎么?

        那再坐會兒唄,問問他什么時候給你畫像,你不是一直想打聽嗎?羅菁菁說。

        我怎么好說,你幫我問問唄,他是你叔叔呀。左雪這么一說,羅菁菁就喊了起來,男子應(yīng)聲而入,速度之快,讓人懷疑他一直就在門簾后。

        什么事?男子問。

        你打算哪天帶我們?nèi)ギ嫯?羅菁菁說。

        哪天都可以,等風停了吧,就快開學了,我怕你們沒時間。男子環(huán)顧羅菁菁和鄰家女孩,比對著誰比較上相,毫無疑問,羅菁菁是第一人選,左雪要差得多,深膚色、劍眉,只是身體某些部位發(fā)育較好,能體現(xiàn)一個女孩走向成熟的一面,要是畫在風景里,不一定好看,除非……男子沒再往下想了,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尷尬,畢竟她還太小了。

        有時間,我只剩下時間了。左雪迫不及待地表態(tài)。

        你先給左雪安排吧,她都等不急了。羅菁菁順勢說,說完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復雜眼神,接著左雪告辭了。男子說,看看明天天氣如何,若還是刮風就去畫室吧,有沒有背景都一樣。

        第二天,依舊大風,空中的塑料袋過足了鳥兒的癮,成天都不下來,休息時也停在樹上,風一起,又漫天飛舞了。羅菁菁在窗前梳頭,聽細沙撞擊玻璃的脆響,時而一陣樹葉招展夾雜著白鐵皮屋頂?shù)膰W嘩聲,像一群野馬奔過。她就是被這聲音吵醒的,時間還早,可她卻沒有了夏季的倦怠,白日正在縮短,因而她的睡眠也跟著縮減了。

        四叔不在屋內(nèi),八成是吃早餐去了,羅菁菁趁著這時候去倒痰盂,門輕扣著,走下樓道時,一陣風掀開了她寬松的睡衣,露出一截藕白色的肌膚。她匆匆往廁所趕,一刻也不停留,回來的路上,一陣四起的細沙迷蒙了她的眼,她沒有因此而煩惱,反而覺得天氣是真的涼起來了。這很好,她歷來就討厭炎熱。

        回到家沒多久,男子就端著一碗粉走了進來,起來啦,以為你還在睡呢,快吃吧。

        羅菁菁揭開搪瓷碗的蓋子,一陣氤氳的熱氣冒了出來,白凈的米粉躺在一層紅辣辣的油層中,蔥花浮在表面,雞丁露出一角,香氣四溢。

        吃完去畫室吧,我和左雪已經(jīng)說好了。男子說。

        好。羅菁菁答應(yīng)著,又問,你們什么時候說好的?

        就剛才,吃粉的時候。

        你和她?她也起這么早?

        嗯,一出門就碰上了。

        羅菁菁想,這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巧合,看來左雪是動了真格的,一個大男人值得她如此貼近嗎?

        左雪早候在走廊上了,鎖上門,三人一路朝男子的畫室走去。在接近人字形斜坡街的終點,一棟紅色大樓內(nèi),三樓的某個房間,原先是某個單位的財務(wù)科,門上還掛著木質(zhì)小牌。

        一進門,便是一股顏料的化學氣味,男子把窗打開,風灌來一陣涼意。羅菁菁站在窗前俯視樓下的街道,由于地勢較高,這棟樓的三樓在街道中己然鶴立雞群,沒什么建筑能阻擋羅菁菁的目光。鐵葫蘆街在秋風中變得越發(fā)蕭瑟,部分商店撤走了堆在門口的雜貨,一些賣早點的棚子也覓無蹤跡,那個西瓜攤終于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堆堆腐爛的西瓜皮。街道不直,因而羅菁菁的目光像蛇一樣彎彎曲曲,最終被一個拐角逼死,再也無法向前探了。

        左雪則沒有羅菁菁的閑情雅致,她是來參觀畫室的,因而對窗外的景致毫無興趣,事實上,羅菁菁眼前的這條街道已被她走過無數(shù)遍了,她的童年少年在這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記,已經(jīng)到了麻木的地步,而且她相信,只要羅菁菁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會變得和她一樣。

        她關(guān)注的是屋內(nèi)的事物,畫架、顏料、布、圖釘、桌上的畫冊,墻上的成品及半成品,一張光滑的椅子,數(shù)不清的畫筆,一些石膏,甚至一個撮箕,一把掃把,再無其他多余的東西,房間不大,因此不顯空曠,反而有一種凌亂的緊致的美。

        她隨手拿起一只筆,把玩著,目光在許多東西上走走停停,不時問一兩個不甚專業(yè)但是自有主張的問題,男子盡量回答著,站在房間中央,雙手抱肩。

        羅菁菁終于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突然就覺得這里逼仄了些,直言道,這畫室小了點,憋得慌。

        男子笑了笑,不語,反倒是左雪出來反駁,畫室不在大小,只在畫家是否夠好。

        這句多少帶點格言警句性質(zhì)的話讓男子笑出了聲,說得好!

        看得出左雪的得意,羅菁菁落得沒趣,便不再發(fā)表意見,索性一屁股坐在那張光滑得似乎坐不住人的椅子上,只要稍稍一仰身子,準會掉下來。她盯著畫架上畫了一半的畫,瞧不出是什么,在她看來那只是些色塊的堆積,只是每個色塊深淺不一,使視線在不大的畫布上做延伸和收縮運動,有些奇妙又有些亂人眼。

        比起羅菁菁的走馬觀花,左雪就要仔細得多,甚至少見地扭捏地說,那你什么時候給我們畫?

        隨時可以,不過要一個個來。

        現(xiàn)在可以嗎?那我先來。左雪的自告奮勇不出羅菁菁所料。

        現(xiàn)在?可以是可以,不過今天人多,還是明天過來吧。男子說。

        羅菁菁揣摩四叔的意思,畫畫要絕對安靜,除了模特,不能有旁人在。她又注意了左雪的表情,表面平靜,暗中還不知道怎么惱呢,不過她不在意,也樂于成人之美,于是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我走,你給她畫吧。

        看得出左雪的感激,只一瞬間的事兒,變化之迅猛,讓人無言以對。只有四叔顯得磨磨蹭蹭,仿

        佛想挽留她。

        羅菁菁知道此時她若不走,就顯得存心破壞左雪期待已久的好事了。她不管男子心情如何,是否愿意為左雪動筆,只顧往門口走,并把門輕手輕腳帶上,以顯示自己的心平氣和。

        走出昏暗的樓道,門洞外的光線在羅菁菁看來過于白了,天空沒有一絲云翳,但天色卻是看不清的,一層霧狀的光線遮擋了藍色的天穹,或許那也只是一種云,一種沒有縫隙的均勻的云,像天空刷的一道白漆或纏繞的一層繭,太陽走失般沒有出現(xiàn)。

        羅菁菁昏沉得想睡覺,匆匆趕回家,一覺醒來已是下午。

        在有晚霞的傍晚,羅菁菁總分不清是城北的工業(yè)廢煙配置了那份絢麗的色彩,還是落日本身就這么美?然而今天卻是個沒有落日的日子,天比以往要陰沉幾分。羅菁菁的目光開始聚焦在那棟臨街的紅色樓房上,三樓,在她無法看見的位置,有一間畫室,里面有一位準中年男子及一位標準少女,男的在為女的畫像,女的對此傾心已久,男的則不免有些被動,不過終究是畫了開來,也許很快就沉浸其中了。

        羅菁菁不知道一幅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需要多長,反正半天過去了,四叔和左雪還未出現(xiàn),她落得清靜又感到些許心不在焉,充滿期待的同時又覺得空空落落,像掉了魂。

        又是個了無生趣的夜晚,如同初來鐵葫蘆街的那夜,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氣味、陌生人的話語,齊齊向羅菁菁逼來,她有些招架不住,等人群散去之后,房間才真正安靜下來,可那安靜似乎有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房間里的霉味更讓她頻頻打噴嚏,干什么也不是,處于心神不寧的狀態(tài)。后來她竟克服了這種不安的狀態(tài),像一壺沸水逐漸安靜下來,而今天這種感覺又重新爬上心頭,令她煩躁不已。

        就在她不知所措時,門響了,她一驚,愣了半天也沒去開門,她想他有鑰匙。等她走過去時,敲門聲已經(jīng)停止了,有腳步聲正在離開,她覺得不對,立即拉開門,一個女生背對著她,正在離去。

        你找誰?羅菁菁問。

        女生轉(zhuǎn)過頭來,原來是卞南,是你呀?有事嗎?

        卞南問,你看見左雪了嗎?我找她好幾趟了,她都不在家。

        她,她在我叔叔的畫室里。羅菁菁面無表情地說。

        畫室?你叔叔給她畫像了?現(xiàn)在還在畫嗎?卞南有些驚訝。

        羅菁菁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你要進來坐坐嗎?

        卞南猶豫了片刻,還是進了門。

        她翻出零食招待卞南,卞南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fā)上,神情有些不自然,仿佛拿不準是說話,還是一言不發(fā)。羅菁菁看在眼里,突然覺出卞南的可愛來,面對陌生人時,她居然比自己還要緊張。

        你常來找左雪嗎?羅菁菁問。

        卞南很快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這讓羅菁菁更覺得有趣了,卞南察覺到她的神情,很快正色道,也不是經(jīng)常,有時間就來。

        你家住得遠嗎?羅菁菁擺出了拉家常的架勢,眼前的女孩居然比她還容易害羞,這讓她有一種擔負起聊天的重任來。

        不算遠,就在后面。卞南指了指沙發(fā)后的方位。

        接下來,局面就輕松得多了。卞南在羅菁菁引導下,逐漸打開了話匣子,只是聲音偏小,這和她的嘴有些不相稱。她的一些情況,羅菁菁已經(jīng)聽左雪說過,她來左雪家的目的就是覺得左雪家沒大人,清凈,她可以好好看看電視。

        卞南的生活從這個細節(jié)就可一望而知。左雪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口吻和盤托出,她媽有殘疾,她是試管嬰兒,爸爸都不知道是誰!見羅菁菁不敢置信,左雪又說,她媽媽后來好不容易嫁了單位上一個編外在家的合同工,可又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打人,母女倆經(jīng)常被欺負。

        聽到這里,羅菁菁腦海便自動浮現(xiàn)出了一幅悲慘的生活圖景:酒氣熏天的男子,相依為命的母女,酒后的暴行,母女的哀號,街坊的無動于衷……

        卞南的母親是個干瘦黝黑的婦女,羅菁菁曾見過一次,但她不知道那是美女卞南的母親,小兒麻痹癥讓她的手異于常人,枯槁的頭,扭曲的臉龐,憑這些,羅菁菁怎么也不會把她和卞南聯(lián)系起來。最重要的一點是,卞國麗從未對卞南提及她的父親,對母女倆來說,那人純屬子虛烏有。

        如果不是左雪透露,羅菁菁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擁有如此靚麗外表的女生卻過著如此令人難以想象的生活。但她細細回想,卞南的美麗外表下確實隱藏著什么,那曾經(jīng)作為一種偽裝迷惑過她,使她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少女蓬勃發(fā)育中的一絲憂郁而己,卻沒想到那憂郁是深深根植于現(xiàn)實的,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如今再看,羅菁菁覺得那憂郁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綿延的悲傷。

        對于羅菁菁來說,卞南的一切仿佛就是從小聽來的所有不幸故事中最不幸的一個,她立即對對方產(chǎn)生了好感。她也向她談到了自己,遠離父母開始在陌生的地方獨自生活……兩個女孩一見如故,這份情誼難以言表,仿佛前世便已相識。

        卞南要走,她把她送出走廊。

        四叔回來時,羅菁菁已經(jīng)睡去,男子躡手躡腳,沒有發(fā)出過多聲響,他顯出興奮后的倦意,左雪的精力顯然出乎他的預(yù)料,他們整整畫了一天,可畫仍沒有完成,左雪表現(xiàn)出來的專業(yè)精神讓男子吃了一驚,說不動就不動,只有休息吃飯時,才跟話癆似的。

        左雪的表現(xiàn)激發(fā)了他的興致,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位模特了。作畫時間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體力范圍,最后他幾乎是靠著毅力在畫了。

        畫下最后一筆,來不及收拾,男子就匆匆關(guān)燈離去,左雪跟在他身后,走廊上沒有燈光,黑魑魃一片,男子憑著熟稔大步向前,身后的少女卻摟住了他。我怕黑。左雪說。她的手摟著他的腰,一開始很用勁兒,后來慢慢松弛下來,不過仍頑強摟著,生怕男子跑掉。她熱乎乎的身體不時抵在他身上,男子感覺一只柔軟但堅挺的手摩挲著自己的腰,使他一陣哆嗦,有陣子他腦子一片空白,什么意識也沒有,直到左雪扭動身子,帶動他走,他這才驚慌失措,慌忙掙脫她的手臂。

        對此左雪也不惱,只是用壓低了的聲音重復說,我怕黑。

        男子不好再說什么,只丟下一句,你跟著我就行了。

        左雪果然沒再靠上來,只默默尾隨,出了大樓后,零星的燈光照亮了回程,他們一路無話,直到回到樓上,左雪問,明天什么時候去畫?

        再說吧。男子突感疲倦,仿佛倦意是件衣服,一下就扣在了他身上,他有些承受不住了。

        那明天我來叫你。說完左雪埋頭進了門,男子繼續(xù)朝前走,他的影子比他先一步抵達了門口。

        他沒開燈,只拉開簾子瞧了瞧熟睡中的少女,但光線太暗,他看不大清她的臉。他來到床前,借著一絲外間被窗簾過濾后的光線看清了她的潮狀呼吸,是一種平靜的浪潮,起伏有致,這張正在發(fā)育的臉多像她的母親啊。

        眼前的少女并不知道,男子對她的愛出自何方,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沒有她。他第一眼見到她母親后的震撼不亞于見到仙女本身。當時她剛經(jīng)人介紹與他大哥相識,而他作為一個剛成年的青年懷著強烈的愛意傾慕她,在他眼中大哥完全配不上她,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而已,而自己未來是位畫家,才考上師專美術(shù)系的大學生,從哪方面來看,他都是她最適合的配偶,可她對他的表現(xiàn)和對其他幾個兄弟沒什么兩樣,沒有過多的話語及眼神流轉(zhuǎn),只是對他說,你可是家里唯一的大

        學生,可要好好爭氣啊。

        就憑這句話,他認為自己還是有希望的,這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在經(jīng)受了長達數(shù)月的煎熬后,終于向她表白了,而她的表現(xiàn)卻出乎他的預(yù)料,震驚與憤怒。那時她和他大哥還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經(jīng)他這么一攪和,她迅速和羅爸爸成了婚,正式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大嫂。

        她對他說,一些事我就不提了,天知地知。你奔你的前途吧,世上有更好的女人等著你。那以后,他望她的目光就變得呆滯了,沒有激情,死灰一樣,而他對女人的熱情也仿佛就此熄滅,再難點燃。

        少女安詳?shù)蒯溽嘣谒咧?,對近前的男子一無所感,她和她母親真是太像了,臉蛋、肌膚、秀發(fā)、小嘴,活脫脫就是另一個他曾魂牽夢繞的女人。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用兩根手指順著發(fā)根向后摩挲,然后沿她的臉龐游走,完美的弧線,小而挺的鼻子,微合的眼睛,睫毛靜靜地落在眼瞼外,像一排衛(wèi)兵。男子呆呆地望著,不敢輕舉妄動了,不知坐了多久,才拖著沉重的身軀回到客廳,倒下就睡著了。

        羅菁菁醒來已聽不到風聲了,刮了幾日的風停息下來,屋外一片寧靜,除了哪兒傳來的敲打聲外,只有鳥兒的啁啾不時響起。自然醒,這無疑讓羅菁菁充滿了精力??蛷d內(nèi)沒有動靜,四叔可能還在睡或者已經(jīng)走掉了,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她一點也不知道。

        她拉開簾子,男子果然不在。一整天,羅菁菁都是在發(fā)呆與無聊中度過的,想去畫室看看,又提不起勇氣。

        傍晚,卞南來了,挎一只臉盆,是來找左雪洗澡的,沒發(fā)現(xiàn)人在,便來問羅菁菁,去洗澡嗎?

        兩個女孩端著臉盆朝街道走去。女澡堂的門由一道簾子把守,上面用毛筆草草畫了個大大的“女”字,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遮擋物。倆人在儲物柜前脫衣服,都有些不自在,背對著背,轉(zhuǎn)過身時,羅菁菁才發(fā)現(xiàn),卞南柔骨豐肌的身體上有著一杠杠的傷痕,她被驚住了,顧不上羞澀,撫摸了一處傷口,看得出是瘀傷,藍黑的色素還未消退,她問,那個人打的?

        卞南點點頭。

        她們來到水管下,調(diào)試水溫,如果不是那些難看的傷痕,卞南的身體稱得上完美無瑕了,瘦長的大腿,小腿肚很節(jié)制,像雕琢過的,這和左雪的截然不同,她的小腿肚就要粗壯許多,像個運動員。在一盞白熾燈下,卞南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層明黃,這使她更具一種說不出的健康美,一撮兒稍顯茂盛的毛發(fā)開始出現(xiàn)在那個隱秘的點,對比自己的,羅菁菁不好意思地看見一片稀稀拉拉的景象。

        熱水緩解了羅菁菁不止的汗水,至少她感受不到汗水冒出來后的黏稠了。兩個女孩飛快地洗著,仿佛競賽一般。羅菁菁的身體也暴露在卞南眼前,這個苗條的少女發(fā)育得恰到好處,隆起來的乳房粗具規(guī)模,乳頭是含苞待放的,像兩粒小紅棗,骨盆處的肌膚正在告別單薄,逐漸走向豐腴,腿同樣是長長的,比例恰當,相比之下,卞南覺得自己的過于長了,像排球運動員。

        她們匆匆洗完,羅菁菁沒再提及那些傷痕,在她看來,那是屬于別人的秘密,卞南不愿意說,她也不便發(fā)問,因為這勢必會勾起對方的傷心往事。而此刻,她們是愉悅的,浴室內(nèi)只有她倆,羅菁菁越發(fā)有種與卞南相識多年的感覺,她對她說了出來,卞南也有同感,她說,好像我們在一起洗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卞南這句話正是羅菁菁想說的,她卻替她說了出來,她又想說什么,可腦子一片混沌,突然就暈了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倒下的瞬間如果不是卞南反應(yīng)迅速,將她扶住,她這么一仰,非摔傷不可。她短暫的昏迷讓卞南不知所措,急得要哭了,好在羅菁菁適時醒來,睜開眼,意識陸續(xù)回歸,肢體卻還是遲鈍的。

        晚飯后,羅菁菁對著那兩套換下來的衣服發(fā)呆,它們被堆在洗衣盆內(nèi),水浸著。開始她還搓了兩把,可實在沒精力搓下去。剛吃下的飯還未轉(zhuǎn)換成體力來到她身上,正好這時卞南來陪她,她順勢放棄了洗衣服的念頭,打算泡一晚上,明天再說。

        她在床上讀書,三毛的文字開始溫暖她,使她數(shù)次聯(lián)想到卞南,旋即又轉(zhuǎn)移到左雪身上,四叔還沒回來,說明他們還在畫。她最終服下一劑感冒藥睡去(是奶奶提醒她,她的頭暈乏力可能是受了風寒),就在她睡下不過四十分鐘后,門被打開了。不同于昨日,今天男子是精神飽滿興致盎然的,甚至開門時還吹了一段口哨,等他想起她已睡下時,才閉上嘴巴。

        他拉開簾子,女孩睡得正香,走到跟前才聽到那陣讓人放心的呼吸聲,起伏有致。由于氣溫又升了上來,女孩只在肚臍處蓋了一角被子,一套薄棉睡衣里四肢大部分露在外面。男子上癮般伸手沿少女的腳往上摩挲,引起羅菁菁一陣條件反射,她動了動大腿,他才知趣地把手撤了回來,又在女孩身邊待了十余分鐘,臨走時才發(fā)現(xiàn)床頭的藥瓶。

        她感冒了?他想。

        一陣內(nèi)疚泛上心頭,這兩天只顧著給左雪畫像,把她忽略了,男子覺得這是自己的過錯,但此刻又不便叫醒她,只能抽身退去,走時給她掖了掖散開的被子。

        他準備洗臉睡下,卻發(fā)現(xiàn)堆在池中的女孩衣物,四五件的樣子,已經(jīng)泡上了,還未洗,男子抖了抖,發(fā)現(xiàn)兩條小褲夾在中間,隨即想到,感冒了沒力氣洗吧,于是盡量輕手輕腳搓了起來。兩件T恤,兩條七分褲,兩件文胸,外加兩條小褲,沒多久也就洗完了。男子把它們晾了出去,在走廊頂端的鋼絲上掛這些衣物,走廊上空無一人,四下除了蟋蟀的鳴響外,沒有任何人聲。

        羅菁菁一早醒來,不適癥狀減了許多,她是伸了幾個懶腰才從床上爬起來的。臉洗到一半時,她才奇怪那堆衣物跑哪兒去了,明明泡在盆里的,可現(xiàn)在盆內(nèi)空空如也,她覺得奇怪,四處尋了起來,可供尋的地方并不多,她翻看了水池下,茶幾旁,衣架處,其他地方更是沒有衣物的蹤跡,莫非憑空消失了?她匆匆抹一把臉,推開大門,這一眼才讓她羞惱起來,那幾件衣裳掛在樓道上,保持著各自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

        這是一個無風的早晨,羅菁菁看見那兩條粉紅小褲以及文胸異常醒目地掛在眼前,羞澀感如潮水般洶涌而出,緊隨其后的是陣陣憤怒的浪潮,他怎么敢——

        其他衣物洗了也就罷了,連自己的小褲文胸也洗,這讓她聯(lián)想到她所看過或道聽途說的電影及小說中的人物,變態(tài)狂、偷衣賊、猥褻男、戀物癖、神經(jīng)病……

        她有種被羞辱的感覺,恨不得立即把那兩條小褲一把扯下來,想著想著,也就這么干了。由于用力過猛,衣架都被她扯了下來,那根貫穿整個走廊的鋼絲也抖動起來,其中一個衣架直接打在了門旁的窗戶上,“鐺”的一聲,羅菁菁顧不上撿那個掉落在地的衣架,手里捏著已經(jīng)干了的小褲,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感覺血液一直往臉部涌去,一陣陣地,引起臉頰的發(fā)燙及微微起伏。

        男子在衣架的撞擊聲中醒來,一開始,他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直到看見羅菁菁的背影在窗外浮現(xiàn),一動不動,他覺得奇怪,怎么了?

        就在他趿上拖鞋準備前去一探究竟時,羅菁菁一臉怒氣地出現(xiàn)在門口,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羅菁菁并沒有注意男子已經(jīng)坐了起來,正疑惑不解地盯著自己,是他那句問詢才把她的目光吸引過去的,男子問,你怎么了?

        還好意思問!羅菁菁想,臉上的火又加深了一

        層,話隨口就吐了出去,怎么了?你怎么了,憑什么給我洗衣服?

        男子正要起身,卻被這句話定在了原地,仿佛一件重物把他又壓了下去,他呆呆地望著她,一臉無辜的樣子,怎么了?我看你泡著沒洗,就幫你洗了,怎么了?

        男子的兩個“怎么了”,讓羅菁菁氣不打一處來,她把手中的褲子又扭緊了一道,使它們成了麻花的造型,隨后當著男子的面,干凈利落地把小褲扔進了茶幾旁的紙簍中,響亮的一聲。這一扔使男子瞠目結(jié)舌,呆若木雞地愣在那里,仿佛沒有看懂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直到羅菁菁下了逐客令,你走,不要睡這里,我一個人,不方便。

        羅菁菁的語氣很硬,表情就更冷了,男子不便說什么,只是賴著不走,羅菁菁催了幾次他也無動于衷,好像還沒有適應(yīng)這迅猛發(fā)生的變化。羅菁菁實在沒轍兒了,又不便僵持下去,只好自己走掉,臨走時說,我請不動你,自然有人來請你。

        她徑直去了奶奶處,搬救兵,不過她沒敢把他洗小褲文胸一事告訴她,只是讓她叫四叔回來,不要睡下面。羅菁菁說,他每天晚上很晚回來,每次都把自己吵醒。當然這是編的,借口也顯得無力,可奶奶卻聽進去了,她對她說,那今天就讓他搬回來住。

        羅菁菁的本意是想讓奶奶親自走一遭,可她撂下這句話后就忙自己的去了,把羅菁菁晾在一邊,等了半天,羅菁菁失望了,只好憤憤不平地往回走,怪自己不敢說那事兒,不然,奶奶會陪她來的,也肯定會教訓這個沒長輩樣兒的男人,可那事兒怎么好說出口呢?羅菁菁覺得自己也只能啞巴吃黃連了。

        當她惴惴不安地回到走廊上時,卻不知該怎樣面對他了,是繼續(xù)用言語轟他走,還是一語不發(fā),給他個冷臉?就在她拿不定主意,恍然間準備進屋時,卻發(fā)現(xiàn)門被帶上了,他還敢關(guān)門?這讓她的火又冒了出來,她敲著門,可半天不見動靜,只好掏出鑰匙,瞬間她才明白過來,房間印證了她的猜想,里面空無一人,他走了。

        她把門打開到最大限度,讓光線爭先恐后撲進來,然后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這感覺好像她的一記重拳擊在了虛空里,力量因為找不到承受點,連帶著自己踉蹌了一下,她有種站不穩(wěn)的感覺了。

        這時,她看見了從紙簍中撿起來的兩條粉色小褲,顯然是他干的,他把它們擱在茶幾上,仿佛在說,還能穿,扔了可惜了。

        羅菁菁渾然不覺地湊近,瞧了瞧,可上面什么污潰都沒有,看來已被男子弄干凈了,這樣就行了嗎?羅菁菁輕蔑地笑了一聲,把褲子團成一團,再次扔進了紙簍里。

        巨大的空虛攫住了她,本來她以為還要和他就此事糾纏下去,雖然她不愿發(fā)生這樣的事,可男子在她不在的情況下,獨自逃跑了,這也讓她覺得心煩,她認為他不該這樣做,要走就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走開,逃跑算什么?

        她這一天也沒見到他。午飯時,奶奶已經(jīng)很不滿了,他還把這里當個家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是住店也得跟老板結(jié)結(jié)賬,他倒好,招呼都不打……

        下午羅菁菁閉門不見任何人了,把門關(guān)上,埋頭睡起大覺來,其實那只是假寐,她越是想睡過去便離睡眠越遠,但她又不愿起來,連一陣敲門聲也放任不管,那人敲了一會兒后就走掉了,從那溫柔的聲音中不難判斷來人是卞南,如果換了左雪她非敲得驚天動地不可,還會喊上幾嗓子。羅菁菁幾乎有些不忍了,可她的情緒還未恢復過來,不想見人,只能委屈一下卞南了。

        有一刻,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想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隨即想到他肯定和左雪在畫室里,左雪這丫頭看來是纏上他了,這讓她心生佩服,一種說不出的異樣的佩服。

        后來。她還是睡著了,在一臺電扇的嗡嗡聲中,電扇沿半個圓來回轉(zhuǎn)動,扇葉劃破空氣的聲音激起一股氣流,正是這氣流瓦解了羅菁菁的思緒,讓她最終平靜下來,安然睡去,這一睡就到了傍晚。

        晚飯后卞南沒有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中午沒找到她的原故。羅菁菁把屋內(nèi)的燈開著,自己卻在走廊上納涼,天已經(jīng)比她剛來的時候暗得早了,才七點鐘的樣子,天穹就被一層稀薄的夜色籠罩,偶爾見到一只蝙蝠以奇怪的方式在空中跌跌撞撞,雖然姿態(tài)不雅,但羅菁菁知道它們是高明的。她想到一篇課文,旋即才覺得自己好笑,說到底,干嗎去想一只蝙蝠的事兒呢?

        好在沒人打擾她,鄰居們已不像剛來時那樣對她事事熱心了,對于他們來說,她已經(jīng)是個老住戶了,沒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這讓羅菁菁覺得舒適,她想過的生活就是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自由自在。

        她和他是在第二天中午的飯桌上相見的,看得出奶奶已經(jīng)嘮叨過他了,所以吃飯時他什么也沒說,她就更沒什么話講了,幺叔不在,她也懶得找人說話。三人像臨時湊起來的陌生人,圍著一張桌子吃飯,各顧各的,他不給她搛菜了,反而有些躲著她,平時慢條斯理的吃相換成了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擱下碗,匆匆走掉了。

        奶奶望了他一眼,可能覺得奇怪,但終究什么也沒說,直到羅菁菁也離開為止。

        晚上,正當她慵懶地倒在沙發(fā)上要睡過去時,被一陣急切的敲門聲驚醒,并伴有左雪的呼喚。

        是她?這兩天來,她可算是稀客了。

        看左雪志得意滿地站在門前,羅菁菁就猜想那畫肯定是完成了。左雪并沒提畫的事兒,像是來找男子的,她掃了一眼房間,奇怪地問,咦,他人呢?不在嗎?

        他上去睡了。羅菁菁盡量把話說得不經(jīng)意。

        哦,我以為他還在你這兒呢,畫已經(jīng)畫好了。左雪興奮地說。

        是嗎?怎么樣?

        還可以,明天帶你去看吧。你先跟他說好,別到時候又找不到人。左雪對自己的安排很是滿意,看得出她對自己的畫像也是滿意的。

        在嘮叨了半天沒什么意義的話后,左雪終于告辭了,臨走時,悄悄地對羅菁菁說,我還要讓他畫一幅,畫一幅他想畫的。

        這話讓羅菁菁覺得莫名其妙,什么他想畫的?她猜不透,有什么不同嗎?到此,她才發(fā)覺自己對洗小褲一事已不掛在心上了,它像任何一件其他事那樣過去了,這讓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不過,她本就不是一個揪住事情不放,耿耿于懷的人。

        這一夜,她睡得坦然,她想他也應(yīng)該如此吧。

        還在床上時,羅菁菁就覺得今天不同尋常,往常的早晨沒這么吵鬧,喧嘩聲是由眾多男女生弄出來的,那感覺就好像置身于一所學校。也難怪,樓下就是一條通往學校的小路,這一片上學的人都打此經(jīng)過,噪聲由此產(chǎn)生。一個女生尖銳地呼喚另一個女生的名字,男生間的嬉笑追打,家長的呵斥,小男孩的哭泣,通通穿過單薄的墻體鉆進羅菁菁的耳朵。這時,鬧鐘也響了,給這喧嘩增添了些許近在咫尺的焦躁,她伸了個舒適的懶腰,起床了。

        她小心地梳頭,今天可不能馬虎,用一根艷麗的繩圈扎了一條馬尾,對著鏡子甩了甩,再用手挑了挑劉海兒,擠出一個可愛的表情。這才去漱口,一切完畢后,羅菁菁打開房門,在走廊上看那些打樓下經(jīng)過的大人和小孩,在度過一個漫長的假期之后,一部分人迫切地想回到學校開始集體生活,另一部分人則老大不情愿地跟在大人身后,希望假期能無限期延遲。

        羅菁菁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部分。樓道上被一種新的味道籠罩了。往左瞧,發(fā)現(xiàn)左雪在走廊盡

        頭的水龍頭下漱口,半彎著腰,像在鞠一個謙卑的躬,不久她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隨即用大嗓門喊了起來,等會兒一塊去吧。

        羅菁菁遠遠地點頭,心想,卞南怎么還沒來?仿佛心想事成,不到兩分鐘,卞南便出現(xiàn)在樓道上,她經(jīng)過左雪家,停了停,對里說了幾句,然后又走過來,在她還未到達羅菁菁跟前時,樓道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一個男人。羅菁菁的目光越過眼前正在靠近的卞南,在她的發(fā)梢處看清了來人,是他。

        他是來帶她去學校的,準備把她介紹給自己師專的校友,好讓他們多加關(guān)照。此前他沒有對羅菁菁提起,所以她壓根兒不知道他的來意,想問又羞于搭理,反正等會兒要去學校了,他總不會跟著吧。

        他一路跟著,說跟著也不盡然,應(yīng)該說是領(lǐng)著。繳過費之后,四叔讓左雪和卞南先回教室,他要帶羅菁菁去辦公室拜訪幾位自己熟悉的老師,可她不愿去,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想要任何所謂的照顧,還有就是她有點厭煩男子對她的熱心。

        她直截了當?shù)鼐芙^,我不去。說著追上了左雪和卞南,夾在兩個女孩中間涌進了人潮洶涌的教學區(qū),男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被熟人叫走。她不去,他也不能放棄,還是挨個拜訪了自己的校友,向他們提到了一個叫羅菁菁的轉(zhuǎn)校生,那是我侄女,請多多關(guān)照。他說。

        中午吃飯時,男子還是向羅菁菁提了自己找了哪些老師,其中誰是他的校友,關(guān)系如何等,羅菁菁心不在焉地聽著,一個名字也沒記住。

        吃過飯,男子把畫室的鑰匙交給她,你們不是要去看畫嗎,把鑰匙拿上,下午我有事,去趟城北,你帶她們?nèi)タ窗伞?/p>

        羅菁菁接過鑰匙,看也沒看便揣進兜里,心想,我可不想看什么畫,你要不去,左雪又會牢騷滿腹了。

        回到房間,羅菁菁才覺得好笑,小姑娘喜歡大男人,這還是頭一次碰到。不過左雪在她眼中可和小姑娘不同,她處處表現(xiàn)得成熟,說話老氣橫秋的,甚至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好像什么世面都見過,遇什么事兒都不憷。

        有時候羅菁菁還真佩服她這種性格,大大咧咧,旁若無人,但更多的時候不免擔憂,總覺得苗頭不對,過了火兒,會有什么事發(fā)生。

        早上還是有陽光的樣子,轉(zhuǎn)眼吃個飯,太陽就被濃厚的云層遮住了,光線暗下來,一陣金屬切割聲讓羅菁菁的午后小憩無情破滅,她索性爬起來,走出房門。刮風了,這是今年第二場秋風,秋風途經(jīng)的地方傳來瓶瓶罐罐的碰撞聲,衣服的飛舞聲,塑料袋的撲騰聲,還有那盛大的樹葉招展聲。冷風仿佛變成了一頭公牛,在鐵葫蘆街迷宮般的建筑中,來回沖撞,不知疲倦。

        她伏在欄桿上,俯視呈梯田狀往斜坡下延伸的居民樓,那是些層層疊疊如一堆不規(guī)則積木的房屋,雖各有差異,但窗口幾乎如出一轍,洞穴一般黑,沉悶單調(diào)。沒多久,羅菁菁就倦了,加上衣物單薄,她不得不幾次用手揉搓自己的胳膊。在樓下那個叫歡歡的小男孩在門前的排水道旁撒尿時,羅菁菁全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她堅持看完了歡歡的撒尿,男孩迎風撒出的尿被吹成了一個“7”而不是平時應(yīng)有的半圓,她甚至擔心風太大了會把尿吹回到男孩裸露出來的雙腿上,然而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風克制得像位紳士,直到男孩提上褲子一溜兒煙跑回家里。

        羅菁菁也鉆進屋子,她是被一陣更大的風趕進去的,她在T恤外加了一件紅色套頭衫,很薄,但足以應(yīng)付這場秋風了,不至于發(fā)熱,也不會覺得冷。

        沒多久,兩個女孩一前一后闖了進來,他不在嗎?左雪開門見山問。

        他有事去城北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沒說。

        左雪顯出一臉不快,說好了去看畫的,又泡湯了,早知道我還不如去——

        他把鑰匙給我了。羅菁菁從兜里掏出了那片光澤四溢的黃銅鑰匙,他讓我們自己去。

        即便如此,左雪仍顯得老大不情愿,一路上都在嘀咕,怎么事先說好的事,說變卦就變卦?

        羅菁菁和卞南相視而笑,對左雪毫不遮掩的不滿情緒饒有興趣。左雪這個女孩給羅菁菁的印象太深刻了,這是個稍不如意就會煩躁的女孩。按理說她應(yīng)該沒這么煩惱才對,她又不是那些更年期的婦女,可是她的表現(xiàn)絕不比那些婦女遜色。自從四叔給她畫像以來,她的脾氣仿佛更上一層樓,敏感到了纖毫畢現(xiàn)的地步,因此羅菁菁和卞南一路上都沒怎么搭理她,生怕引來另一陣煩惱,不過看左雪的表情,她好像又不愿意和她們?nèi)タ串嬃耍蛑挥幸粋€,男子不在,她們給她的奉承再多也不及他一個普通的眼神。

        她們最終站在畫架前,任左雪親自揭開那塊遮蓋畫像的塑料紙,一時間畫室內(nèi)鴉雀無聲,連從未到過這兒的卞南也沒有好奇地四處走動打量。她們筆直的目光像數(shù)只電筒一樣照在畫上,畫不大,羅菁菁不知道它的具體尺寸,除了左雪的身體外,背景是黃褐相間的色塊,色塊組成的是一片密不透風的樹林,腳下沒有路,左雪以行走的姿勢在樹林間左顧右盼,頭微微朝上,仿佛在看樹林上的天空,但沒有一絲光從畫布的最上端傾瀉下來,也就是說,樹林把蒼穹都掩蓋起來了。那么,左雪看的是什么呢?一只跳躍的松鼠抑或一群啁啾的小鳥兒?

        四叔無疑把左雪畫得不一樣了,原本不高的身材被他畫成了一個高挑的曼妙少女,那件飄逸的白裙也顯然不適合她,她的皮膚原本呈醬油的暗黃,可不知為什么男子把這也處理成了一張顏色稍淡的臉,顯出一些光來,五官細看之下也和左雪本人有些出入,主要是眼睛和眉毛。左雪的劍眉在畫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羅菁菁那樣的柳眉,連隨時犀利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失去了那眼神的左雪在羅菁菁眼里就完全走樣了。

        幾乎是同時,卞南驚嘆道,這不像你啊,我看倒有點像羅菁菁,越看越像了。

        卞南這句看似無心的話卻使左雪和羅菁菁同時吃了一驚,羅菁菁張皇地說,怎么會像我,我怎么是這個樣子,我覺得還是像左雪,你看那嘴巴,那下巴,就是左雪嘛。

        左雪沒說話,整個臉色已向天色靠攏了,陰云密布,在狠狠盯了一眼畫布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畫架,走到書桌前,隨手叼起男子的一根香煙,抽了起來。卞南還未意識到自己的話闖了禍,還在觀摩。只有羅菁菁察覺出一絲端倪,事后她想或許卞南說的沒錯,那不完全是左雪的畫像,已經(jīng)過了四叔的加工和想象,但有沒有自己的影子,羅菁菁還拿不準。

        發(fā)現(xiàn)左雪抽煙,兩個女孩都不約而同有些尷尬與吃驚,卞南問,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的?

        左雪嘴里哼了一聲,抽煙有什么,少見多怪。

        看她那拿煙的姿勢,吞吐的節(jié)奏,羅菁菁就知道這顯然不是第一次了,可她以前竟不知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和她才認識多久呢?她的很多事對羅菁菁來說都是一個謎,大大的謎。

        這天下午的看畫顯然是不歡而散,首先走掉的是左雪,她說她要去一趟新街,去找一個叫秀姐的人。左雪走后,卞南才耐心地打量起這間畫室,對什么都顯得好奇,不親自摸一摸碰一碰就好像沒來過。羅菁菁仍一語不發(fā),走到窗口看起天氣來,直到卞南看夠了一切,又回到那幅左雪的畫像前為止。

        卞南說,我還是覺得你叔叔畫的不是她,根本就不像,你說嘴和下巴雖然有些像左雪,但也不完

        全是,還是像你。

        你不應(yīng)該當著左雪的面說,這畫她可是期待了很久的,你這么一說,她就不高興了。羅菁菁想了想還是沒忍住,這些話必須告訴卞南,免得她又犯傻,她也是這時才注意到卞南是個頭腦簡單的女孩。

        我也沒說什么呀,她不至于生氣吧。卞南也覺得隱隱不安了,得罪左雪可不是她想干的事,很多方面她可都仰仗她呢,比如受到男生欺負時,從來都是左雪站出來幫她抵擋的,左雪在男生中人緣不錯。

        那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我想多了吧。羅菁菁也不想讓卞南過于憂慮,她這樣的人憂慮起來可能會沒完沒了。果然,在她們離開畫室往回走時,卞南一路上都在嘀咕,左雪應(yīng)該沒生氣吧,她走是因為要去找一個叫秀姐的人吧?

        羅菁菁盡量寬慰她,說了一通廢話,說得自己也不相信起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夾在了左雪和卞南之間,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籠罩了她,使她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這種預(yù)感對羅菁菁來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搜尋記憶,能找出許多這樣的預(yù)感。

        第二天羅菁菁很晚才起床,渾身發(fā)燙,從流竄進屋內(nèi)的光線來看,又是一個晴熱的天氣,桌上擺著兩本書,打算今天去還的。

        午飯時,羅菁菁記得自己還帶著畫室的鑰匙,四叔已經(jīng)回來,她把它擺在飯桌上,可他卻不要,說,我還有一把,這把就放你這里,備用,免得都丟了。

        羅菁菁又毫無感情地把鑰匙揣回兜里,想對男子說昨天看畫的情況又難以啟齒,回憶一下,她越發(fā)覺得他把左雪畫得不像她了。她沒提,男子卻問了起來,怎么樣,昨天看畫。

        即使有太多的混亂思緒,使羅菁菁拿不定主意,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左雪怎么被你畫成那個樣子,都不像她了。

        不像她嗎?男子反問。

        這句話使羅菁菁不知所措,心想,這還用說嗎?隨便哪個見過左雪的人也不會認為畫中的少女就是她。

        可能見到羅菁菁流露出的詫異,男子解釋說,我畫的是以后的左雪,稍微成熟的她,不是眼下的這個樣子,是未來的。

        羅菁菁暫時還不能理解,問道,你對左雪這么說的?

        沒有。

        那她不懷疑嗎?沒說什么?羅菁菁又問。

        沒有。

        兩個“沒有”徹底把羅菁菁弄得一頭霧水了,她想象不出左雪的心情,加上昨天卞南的心直口快,難道她就一點也不懷疑?羅菁菁覺得沒有一個人不對自己的相貌是了如指掌的,哪怕是盲人??擅鎸@畫上畫下的差異,身為模特的左雪就沒有一絲察覺?

        她弄不明白,也就決定不去想了,這已經(jīng)讓她有些頭痛。不過卞南那句話仍不時浮現(xiàn)出來,這哪兒是左雪啊,我看倒像羅菁菁,越看越像了。

        她覺得那惴惴不安的感覺越發(fā)強烈了。

        羅菁菁的新學期就這樣開始,全新的環(huán)境,全新的人,使她暫時度過了內(nèi)心的惶惑期。她在班上保持了一個稍顯冷漠的淑女的行為舉止,因而當一些喜歡挑釁的男生圍在她身邊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能隨意把一個軟弱的女生按在課桌上,做一系列讓人看了倒胃口的動作(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學來的,路邊的野狗也有同樣的動作),卞南就受過他們欺負。

        羅菁菁對男生總是冷淡的,輕易不予以理睬,因此留下了一個清高的名聲。有些女生在私下議論,說她一切都是裝出來的,骨子里還不知道怎樣賤呢。當然這些流言要過很久才能傳進她的耳朵。此間,她和左雪的關(guān)系發(fā)生齟齬,她開始漠視她,只有卞南會小心翼翼找她講話,以討她歡心,而羅菁菁卻是無動于衷的,她怎么也做不來一個和事佬。

        兩個月來,兩人都保持緘默,她看她的目光如看一個陌生人,這點連卞南也覺得奇怪,她怎么這么小家子氣,好像你得罪了她似的。

        羅菁菁也不清楚事情是不是真的和那幅畫有關(guān),反正從四叔那里得來的情報是,左雪根本不要那幅畫了,也沒對他講為什么,而是纏著他讓他重新畫一幅。但四叔近來都沒空,他在城北一所中學應(yīng)聘上了美術(shù)教師,平時住在學校宿舍,只有雙休日回來,左雪很難找到他。

        那幅畫還在畫室嗎?羅菁菁問。

        在,本來想處理掉,又怕那姑娘什么時候想要了,先放一段時間再說。

        不用放了,她肯定不會要的,能賣就賣了吧。羅菁菁堅定地說。

        你怎么知道?男子問。

        羅菁菁不語了,心想,她哪會要啊,要了也會把畫毀了。她覺得自己的推理不無道理,左雪完全做得出來,就男子還蒙在鼓里,他還不知道左雪為此和她打了長達兩個月的冷戰(zhàn),至今都沒有恢復的跡象。

        這期間,只有卞南來找她,兩個女孩安安靜靜地待在屋內(nèi)。而此時,左雪家進出了更多的男生,他們像蝴蝶一樣圍在左雪周圍,把她家當成了娛樂場所。

        一開始,左鄰右舍只是敲敲墻壁,警示一下,后來演變成了敲門敲窗,甚至當面鑼對面鼓對左雪說,你叫他們小聲一點行不行,我們這兒還住著人呢,吵死人了曉得吧,小姑娘家的要知道自重。

        鄰居嘮叨起來是沒完沒了的,尤其從蘇北但自稱是從上海嫁過來的小媳婦,她發(fā)動了樓上樓下好幾戶住戶一同前去聲討。而左雪的反應(yīng)呢,要么把門窗關(guān)著,不讓他們進來,要么一把把門鎖上,拍拍屁股走人,總之,懶得和他們糾纏。只有一次她忍無可忍了,那是她母親回來的一天,母女倆照例在走廊上做飯,

        “上海女人”可沒放過這個好機會,她板著臉就在走廊上對左雪的母親發(fā)起牢騷了,一通數(shù)落下來,左雪的母親居然一句話也沒反駁,反而是一旁的左雪忍不住了,她抽過菜刀就向站在走廊上仍嘰里呱啦抱怨的婦女沖去,把那女人嚇得往后一挺,摔倒在地,但嘴里仍是不服輸?shù)?,儂要怎樣?儂一個小姑娘這么野蠻的,你媽媽也在,你能把我怎么樣?雖然嘴皮子上要強,但女人還是害怕了,急忙依在自家門口,以防一有不測以便縮進去。

        左雪提刀的樣子,羅菁菁在走廊這頭看得清清楚楚,眼神充血,神情凝重,眼里除了怒火便無其他。如若不是她媽攔著,左雪肯定就沖過去了,即使劈不著人,也會嚇嚇人家,往女人門上砍兩刀,好讓她從此閉嘴。

        打那以后,左雪家再進出男生,便沒人管了,大家變得敢怒不敢言,只私下議論,現(xiàn)在的女孩兒怎么這么厲害,簡直沒羞沒臊。于是新的流言由此產(chǎn)生,以前大家都說左雪的母親是個大騷貨,現(xiàn)在說她女兒是女承母業(yè),是個小狐貍精。兩人的區(qū)別是,她媽媽找男人還知道在外面,不帶回來,而她就沒那么顧忌了,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胡搞起來,遲早要出事。

        大家都懷著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看待左雪,并不時對羅菁菁旁敲側(cè)擊,還好你沒和她混在一起,要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

        已經(jīng)是十一月初了,空氣中彌漫著冬的氣息,又是一個冷清的禮拜六早晨。羅菁菁早早起了床,一只鳥兒不知疲倦地啄著窗戶,一下又一下,聲音清脆悅耳。夏季單薄的絲質(zhì)窗簾被羅菁菁換成了厚厚的深色棉麻,天光被遮擋了不少,給這間小小的臥室增添了一絲安全感。她把窗簾拉開一角,想看看是什么鳥兒如此喜歡她的窗戶,可從一旁看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再拉開一些,還是沒有,沒有任何鳥兒在窗前徘徊的痕跡。她索性一把將窗簾拉開,光線仿佛發(fā)出尖銳的叫喊,齊齊涌過來,羅菁菁眨了眨眼,一個人影從對面的過道上迅速跑開,

        她跟著一路望去,可什么線索也沒得到,只能肯定那是一個男生的背影。

        窗臺上留下了數(shù)顆大小顏色相同的石子,像鋪在魚缸中的碎石。

        是誰呢?她琢磨,大清早的來敲窗,無聊。多年后,當她在舞臺下聽蔡琴唱那首《被遺忘的時光》時,還會回想起這個早晨來。蔡琴的唱腔潮濕而又悠長。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然而,這個早晨羅菁菁卻沒有這樣的心境和情緒,陽光遲遲不見,天色還有一絲青灰。走廊上誰家在生火,木材混雜著蜂窩煤的味道正四處擴散,微微嗆鼻。她去吃早餐,鎖上門,穿一件呢絨的白色短大衣,軍服式樣,腳上是一條略微泛白的牛仔褲,頭發(fā)剛剪過,原本斜長的劉海兒被剪成了齊眉的一排,梳了一左一右兩根辮子。

        街上已粗具喧嘩的景象了,趕早市的、三輪拉客的、買賣人、孩童都起了大早。環(huán)衛(wèi)車已經(jīng)滿載垃圾開始撤離,正午街道上那股垃圾發(fā)酵味還未彌漫上來,此時是縷縷微寒的冷空氣在活動,猛吸一口涼徹心扉。

        羅菁菁朝粉館走去,途中在一家小飾品店停下來,她想買些膠圈鏡子指甲鉗發(fā)箍一類的小物件。她在只能容納兩人并肩的小店里挑挑揀揀,才開門沒多久,店主還在張羅一些商品。她選好了東西,正待付錢,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門前一晃而過,說的什么不清楚,但聲調(diào)是確定無疑的。她好奇地往門外探了探身,瞧見那個頭發(fā)齊肩的背影,就知道是誰了。可她身旁的男子又是誰呢?就在她覺得眼熟時,店主開始問了,姑娘,你東西還要不要啦?

        羅菁菁回頭說,要的,要的。再把目光轉(zhuǎn)回去時,卻發(fā)現(xiàn)倆人已消失在斜坡街與主街的拐角處了。她拎著袋子走出來,本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可往前走了兩步就笑了,我干嗎管她的事兒?那男人是誰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在鐵葫蘆街待久了,她覺得自己也快成一個多事婆了。她邊走邊自嘲起來。

        雖然如此,在她吃早餐的過程中那個男子的身影卻不時浮現(xiàn),她開始慢慢推敲了??勺笱┱J識的男人太多了,來過她家的少說也有十幾個,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這就讓她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中。無法辨識。

        直到一碗粉下肚,熱氣在全身蔓延,血液流速加快,腦門上的汗珠也浸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辣椒加猛了,可猛有猛的好處,一走出粉館,迎面撞上剛剛露面的太陽,那與辣椒共同制造的溫暖使羅菁菁頓時清醒過來,她知道那男子是誰了。

        沒錯,那頭發(fā),那身形,雖然那套衣服她沒見過,但其余一切都基本吻合,他走路的步態(tài)總是那樣急沖沖的,用奶奶的說法是,急著去投胎。

        他們怎么會在一起呢?大清早,一塊從街上回去?那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一路上羅菁菁都在尋思。四叔已經(jīng)很久沒和左雪聯(lián)系了,況且在她看來左雪對四叔應(yīng)該也有些怨恨,因為那畫的關(guān)系,她和她老死不相往來,要知道這本不是羅菁菁的錯,畫又不是她畫的,要怪只能怪作畫的人。

        她琢磨不透左雪,那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而之前的一幕又有著怎樣的故事?難道她還要讓他給她畫嗎?她不怕他又把她畫成別人?也許他不敢再這樣做了,但創(chuàng)作起來誰又能保證呢?

        羅菁菁思緒一片紊亂。

        走上斜坡街時,她望了望那扇窗口,窗簾被拉上了,是一塊深藍色的窗簾,羅菁菁記得窗簾總是不拉上的,以至于她都不記得畫室里有窗簾這東西了。難道他們在里面?可天光和厚重的窗簾使她分辨不清里面是否亮著燈,而大樓的門卻一如既往地向她敞開著,如一個幽深的洞穴。門前的石階上不知是誰放了一只空空如也的籃子,一只黑貓在一樓的窗臺上用明黃的眼睛盯著它,仿佛在思量自己能否跳進去。就在羅菁菁鬼使神差般朝門洞走去時,那只貓倏地一下從窗臺一躍而起,沒有過多迷戀飛翔,直接落在了那只大小合適的籃子里,籃子晃了晃有滾下臺階的危險,然而最終虛驚一場。貓咪在籃子里蹲坐著,開始舔自己的爪子。

        羅菁菁這才看清籃子里鋪了一層紅色的小棉毯,好像專為貓咪而設(shè),但這又讓她隱隱不安,奇怪地覺得這該不是一個捕貓的陷阱吧?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走過去時,黑貓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只用那雙詭譎美麗的眼睛掃了她一眼。

        喵——羅菁菁學著叫了起來,本以為它會逃掉,可黑貓仍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在籃子里不慌不忙、怡然自得。她從它旁邊走了過去,鉆進了黑暗的樓道,在她即將上樓時,黑貓這才尖叫一聲,像發(fā)現(xiàn)什么鬼怪般從籃子里落荒而逃了。羅菁菁盯著臺階處,籃子已經(jīng)不見了,黑貓也杳無蹤跡,仿佛剛才所見皆為虛幻,只有一聲貓叫仍在狹長幽暗的樓道內(nèi)回響,喵——

        這似乎是個不祥的征兆,甚至一度讓羅菁菁覺得矛盾。她猶豫不決的腳步在樓道中停頓下來,我這是要干嗎呢?去印證自己的猜想嗎?就在她想轉(zhuǎn)身下樓時,樓上卻傳來腳步聲,有人在下樓,三步并作兩步,咚咚咚的聲音逐漸逼近。羅菁菁有些驚慌失措,下也不是停也不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往上,在樓道拐角和幾乎蹦跳著下樓的陌生青年擦肩而過。他帶來一股煙塵,像飄忽不定的霧,這霧塵加快了羅菁菁上樓的步速,等她徹底擺脫那黏人的塵埃時,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上到了三樓。

        三樓的走道最為黑暗,兩堵灰蒙蒙的墻仿佛在逐漸壓縮,如同走進一個錐形洞穴。羅菁菁張開手臂走著,仿佛想掙開一片天地,直到來到那扇門前。

        她不由自主掏出了鑰匙,開門動作如此簡潔流暢,使她覺得好像是另一個人在替她這樣做。她沒有聽見門內(nèi)的任何聲響。此刻,她腦子充滿著整個大樓之外的聲音,汽車的呼嘯、人們季節(jié)性的咳嗽、臨街店鋪內(nèi)飄揚的流行歌曲,以及更遠處駁船的汽笛,這些外部的聲音輪流響起,像一只無形的助聽器埋在了她的耳蝸里,把遠處的聲響放大進來,遮蔽了近前的世界。

        她是如何迅速流暢得像個職業(yè)小偷一樣把門鎖打開的,她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像有什么人捉著她手干的事情根本進不了她的腦子,門被推開的剎那,大腦這臺攝像機仿佛才通電工作,于是一切都開始記錄在案,成為很長一段時期甚至一生都無法磨滅的記憶。

        尖叫,劃破空氣的聲音,窗外還有風,風如一只手推著窗,有時竟像要破窗而入的歹徒,猛烈地撞擊,然而一切都大不過那陣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一瞬的定格,把大家像照片那樣印在了那里,凝固的不僅僅是動作,時間仿佛也停頓下來。左雪赤裸裸地站在房屋中央,不掛一絲。最初的造型是一只手微微聳立,而另一只則低垂著,放在腰際,身形彎曲,酷似一個舞蹈的開頭動作。她的神情一開始是微笑的,帶著那種幸福的紅暈,至少在羅菁菁第一眼望過去時是這樣,而當她發(fā)現(xiàn)她時,一切則不同了,那抹紅暈最終成為一道羞澀與憤怒的光芒了。

        她赤裸的身旁是一只散發(fā)黃色光芒的電烤爐,是她唯一的外部熱量來源。不過就她此前的陶醉模樣來看,她的內(nèi)部熱量已經(jīng)達到頂點,即便沒有那只電烤爐,她也不會覺得冷,讓她打寒戰(zhàn)的是羅菁菁的出現(xiàn),她就像一股突襲而來的冷空氣,使屋內(nèi)的溫度驟然降低,低至冰點。

        左雪的尖叫最終使羅菁菁的目光像冰一樣紛紛破碎。她光著身體退到一把椅子上,那里搭著她層

        層疊疊的衣物,她暗黃的身體此刻顫抖不己,幾乎穿不上那些復雜的衣物了。

        她背對著她,給了她另一面,此前她的正面已經(jīng)被她的雙眼無情地攝下來,那些皮膚毛發(fā),那些隆起低洼,不僅僅是男子畫布上的模樣,在羅菁菁眼里它也成了一道鮮活的風景了。男子呢?羅菁菁完全沒有在意他,甚至連瞧也沒瞧,在她打量左雪時,他保持了鎮(zhèn)定,一聲不吭,仿佛自己是不存在的。她也當他不存在,就在她轉(zhuǎn)而離去把門隨手帶上時,男子這才無力地發(fā)出一聲呼喚,菁菁。

        她飛快地下樓,起初樓道上傳來幾聲追她的腳步,然而最終停頓下來,聲音熄滅。她順利逃離了這棟她再也不愿置身其中的大樓。在沖出門洞的一刻,一個黑魃魃的身影從她眼前一晃而過,她被嚇得失魂落魄,失聲而叫。

        貓。那只黑貓,正不安地望著羅菁菁,仿佛她的叫喊把它嚇著了,使它在空中的滑翔姿態(tài)變了形,因而落地時有些不穩(wěn),幾乎撞上地面。它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眨了下仿佛水做的眼睛,一聲不吭地溜到大樓另一側(cè)去了。

        那只空籃子在樓前的水泥地上橫臥著,風試圖將它卷走,帶往某處,可它只是沿著自己的弧度小范圍滾動。

        羅菁菁頂風回到住處。

        在路上,她一心想趕回來,可回來后卻不知該干什么了,手足無措。她翻了翻同步練習,試圖使自己靜下來做兩道習題,筆卻在草稿上胡亂地畫了起來,數(shù)字不像數(shù)字,公式不像公式,它們歪七扭八地成了另一些天知道的什么東西。

        她對自己舉手投降了,決定什么也不干,那件事對她的影響沒那么容易消除,她越想盡快忘掉,越是歷歷在目,甚至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細節(jié)。左雪右邊屁股上有三塊青色的胎記,遠遠望去如同一朵陰沉的花。

        她很快發(fā)現(xiàn)在屋內(nèi)是待不下去了,這里不能給她應(yīng)有的清凈,但這無疑是一個寂靜的早晨,是她平時期盼的寧靜時刻,而現(xiàn)在她卻覺得這靜默讓人難以忍受。平時那些吵鬧聲、老人劇團排練聲、樓下小男孩拙嫩的鋼琴聲都跑哪兒去了?甚至有一陣羅菁菁連風聲也聽不到了,這讓她倍感孤獨。

        她還是出了門,卻不知該往哪里走,漫無目的地,任腳擅自主張帶她去往一個個地方。她來到了一片只有可笑面積的廣場,看一群男孩踢足球,和她一樣觀戰(zhàn)的還有樓下的小男孩歡歡,他欣羨地望著那些自由奔跑的孩子,雙腳也跟著蠢蠢欲動。羅菁菁靠近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你怎么不去踢?他們不讓你踢嗎?

        歡歡用那雙澄澈的大眼睛回視她,發(fā)現(xiàn)她是樓上的小姐姐,他朝她搖搖頭,我不能踢,我該回去練琴了。小男孩垂頭喪氣地往回走,羅菁菁望著那個落寞的背影,思索那句話,不能踢?為什么不能踢?她不明白,本想追上去問個究竟,可轉(zhuǎn)而一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那只會加重他的煩惱。

        她想起來,小男孩在這里住不久了,就要搬家到城北,以后她再也聽不到他的琴聲了,這也讓她覺得挺煩的。

        這一天在閑逛中度過。

        她微微出了一身汗,這身汗出得好,出得她心曠神怡,仿佛身體減輕了重量,而那件煩惱的事在這一刻也變得微不足道了。挨到晚飯,也沒見四叔人影,羅菁菁問奶奶,奶奶說他回學校去了,下午來拿了衣服就走了,明天要上課。奶奶沒像往常那樣抱怨了,四叔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她也少操一份心。

        他這是躲自己呢。羅菁菁想,平時他可不會這么早就走,非要摸到星期一。

        可他干嗎躲自己呢,怕我討厭他?羅菁菁猜不透,按理來說一個畫家根本沒必要對外解釋他為什么要畫人體,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就跟一個人要吃飯喝水一樣稀松平常。

        到此,羅菁菁對那件事已經(jīng)釋然,全然沒有了當時震撼的感覺,她開始忘卻這件事了,把它當做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對待,如此一來,她渾身輕松,包袱被自然而然瓦解,雖然時間短暫。

        晚上卞南來了,這已經(jīng)成了她少數(shù)能去的地方。倆人聊著,不經(jīng)意間,時間滑向了九點半,當卞南快告辭時,敲門聲響了起來,她去開門,發(fā)現(xiàn)左雪站在門口。那時羅菁菁的一壺水也燒得差不多了,正在咝咝叫喚。卞南面對左雪絲毫不覺驚訝,反而熱情招呼起來,進來吧,外面冷呢。左雪冷冰冰地拒絕了,仍站在門口,與門縫中的卞南保持距離。羅菁菁呢,你把她叫出來,我有事找她。

        卞南察覺到左雪的口吻有些僵硬,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羅菁菁聽出了左雪的聲音,走到門口問,有事嗎?

        出來說。屋內(nèi)的光線照射到左雪臉上,她的表情陰沉如云。羅菁菁和她對視一眼,當下無話,直到卞南說,有什么事進來說吧,外面怪冷的。

        不用了,里面說不方便。左雪再次堅定地看了看羅菁菁,已經(jīng)顯得不耐煩了,眉頭朝眉心靠攏,幾乎要會師了。

        羅菁菁示意卞南讓開,順便交代,水快開了,你幫我注意下。

        卞南點點頭,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傻子也看得出氣氛的冰冷與尷尬。左雪帶羅菁菁往走廊盡頭走,走到離自家門前不遠的那盞白熾燈下,交談起來。左雪看上去很激動,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卞南聽不清,而這時屋內(nèi)的水徹底沸騰起來,她急忙放棄觀看,進屋關(guān)火,等她再次回到門前時,羅菁菁已經(jīng)朝她走來了。

        左雪找你做什么?羅菁菁還未進屋,卞南就迫不及待問起來,可對方一言不發(fā),捂著臉,她閃過一個身位讓她進來。

        在屋內(nèi),卞南才發(fā)現(xiàn)羅菁菁臉上那個清晰的手印,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傻掉了。羅菁菁用毛巾蘸冷水敷起臉來,已經(jīng)有些腫了,她完全沒想到左雪會動手,以至于那巴掌揮過來時,她根本沒有躲閃,或者說沒有躲閃的機會,那記巴掌抽了個正著,響亮無比。

        輪到卞南擔驚受怕了,她打的?憑什么打你?下手這么狠!

        羅菁菁什么也不想說,照了照鏡子,那幾個血紅的印記還沒有消退,左邊臉頰脹了起來,像發(fā)酵后的饅頭。卞南待在屋子里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去質(zhì)問左雪,可被羅菁菁攔住了,她對她說,你別管,就當什么也沒看見。

        卞南悻悻地走了,羅菁菁關(guān)上門,撫摸痛處,這才輕喚起來。她弄不明白左雪為什么會動手,就為了那事?她還來不及聽自己解釋,就難壓怒火了,仿佛羅菁菁己把此事宣揚得路人皆知,面對她的一通咆哮,羅菁菁沒有絲毫還嘴之力。

        她是否喝了酒呢?羅菁菁回憶,她似乎聞到了一股酒味,但她不確定是樓道發(fā)出來的還是左雪身上發(fā)出來的。她原以為左雪不會把此事放在心上,像她一樣,心照不宣?,F(xiàn)在想來,自己大錯特錯了,她把對方想得過于寬厚了,她仍然是那個心胸狹窄的少女。

        但不管怎樣,她也不應(yīng)該動手,這使羅菁菁惱火,她完全沒想到那巴掌來得那么快,恍若驚鴻,她被打懵了。后來才覺得傷心,倒不是傷口的原因,而是被人誤解太讓人難以承受,要知道羅菁菁可從未受過這么不明不白的氣。

        雖說如此,但她沒有哭,再委屈也忍受下來,沒有讓眼淚來安慰。她甚至恨自己當時沒有還手了,讓左雪白白欺負。

        過了一個星期,此事對羅菁菁的影響才煙消云散,左雪沒再來找麻煩,羅菁菁已經(jīng)做好了應(yīng)對準備,如果她還想找自己碴兒,她可不會像上次那樣輕易忍受了。然而沒有動靜,左雪只是一如往常孤立她,冷漠的眼色羅菁菁照單全收地看在眼里,

        自然而然,她的眼神也變得富于攻擊性,當兩處目光交織在一塊時,甚至能聽見一道尖銳的碰撞。好在,兩個女生的交鋒也僅限于此,沒有往更深的地方滑去。

        期間,唯一有所改變的是卞南,她不再去羅菁菁家了,在班上也有意避開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傷害她的事,這使羅菁菁也看透了,什么友情,都是靠不住的。漸漸地,她見到卞南也不打招呼了,各走各的路,卞南無奈地脫離了羅菁菁,回到左雪的陣營中。

        卞南對此也無可奈何,左雪的威脅還在耳邊回響,她可不想惹她生氣,表面上盡量遠離羅菁菁,私底下卻表現(xiàn)出接近的愿望。雖然矛盾,但羅菁菁也清楚,能體會卞南的苦處,不過,既然對方都作出了選擇,她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到此,羅菁菁才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孤獨,那不完全是由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最主要的是她就此把心封閉起來,暫時誰也進不去了。她無視所有人又對所有人保持警惕,性格由此轉(zhuǎn)變,逐漸走向麻木。

        很簡單的例子,從前羅菁菁見到路邊的小男孩摔倒,是會主動去扶的,如同對待自己的弟弟,而現(xiàn)在,她能心安理得地從一旁跨過去,目不斜視,熟視無睹,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造成這種冷漠的原因不單單是左雪事件引發(fā)的,還有一件事加重了羅菁菁對人的不信任感,那段時間她自閉得厲害,哪怕是一些友好的問候,她也一概不予以回應(yīng),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吐露那么一兩個簡單的字,外人都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只覺得這個女孩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難以接近了。于是她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孤獨的生活,對此她自己卻并不在意,大家遠離她,正合她心意,她求之不得呢。

        那件事和四叔有關(guān),羅菁菁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了,男子覺得奇怪,認為她還在為上次給左雪畫裸畫而生氣,殊不知,她已經(jīng)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天氣越來越冷,羅菁菁和男子的冷戰(zhàn)也僵持了足夠長的時間,對此她是無知無覺的,日子對她來講,已經(jīng)成了一天重復另一天了,她不再期待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從前她是這樣,總幻想著明天是截然不同的一天,而現(xiàn)在她心灰意冷,沒有任何事能打動她的心了。

        對男子來說,這段時間是令人煩惱的,這無疑是一個令人煩惱的冬天了。為了給羅菁菁一個驚喜,男子決定為她買一件禮物。他是在百貨商店的櫥窗前發(fā)現(xiàn)那件紅格子風衣的,當時匆匆路過沒有機會買下,等他第二次去時,那件風衣已經(jīng)不見了,他急忙詢問,店員懶洋洋地告訴他,缺貨。他很失望,在另一個稍微熱情些的胖店員帶領(lǐng)下翻看最新到貨,可沒有一件令他滿意,胖店員告訴他,那件風衣沒了,不過你可以訂貨,只要交點訂金,不費什么事。男子痛快地交了錢,留下電話,心情暢快地走了??赊D(zhuǎn)眼半個月過去,商店仍沒有一絲消息,他一個星期去催了三次,連那個胖店員也不耐煩了,她對他講,沒見過你這么著急的,貨在路上啦,你再等兩天,準到。就在男子失望地離開時,胖店員補充道,你老婆真有福氣。

        男子疑惑地望著她,你說什么?

        胖店員重復,加大嗓門,我說你老婆蠻幸福,為了件衣裳,你一個大男人來了多少趟了。

        男子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沒有老婆。隨即頭也不回地走掉。

        等他順利拿到那件風衣時,已經(jīng)進入十二月,他掂了掂衣服,不重,偏單薄,這讓他有些后悔,顯然這風衣是秋裝,不過這個冬天比起往年來要暖和許多,也算湊合了。這么一想,男子多少好受些,等禮拜五一到,他就可以交給她了。

        可禮拜五晚上偏趕上同事聚會,非拉上他不可,一些人還張羅著要給他介紹對象。男子支支吾吾地沒有發(fā)表意見,所有人都以為他靦腆、不好意思。一些大膽的女教師悄悄議論開來,沒想到羅老師這么害羞,該不會還是處男吧。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使男子越發(fā)窘困了,幾次想離席都沒有得到批準。

        一席人喝到凌晨才善罷甘休,他想去宿舍樓下取車,騎車回去,可腦袋已經(jīng)昏昏沉沉,有同事告誡他,羅老師,今天就住宿舍吧,別騎車回去了。

        他搖搖頭,卻搖來一陣暈眩,不行,要回去的,我能騎,沒事。

        大伙見他非走不可,便攔了一輛的士,將他硬塞了進去,男子這才順利回到城南。他跌跌撞撞下車,一下車就嘩啦啦吐起來,吐過之后,清醒多了,覺得意識又回到了自己體內(nèi),他摸了摸身上的挎包,鼓鼓地,拍了拍,有些彈性,風衣還在里面,沒丟。

        他本想徑直回家,可來到羅菁菁樓下時,卻突發(fā)奇想,決定把風衣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她床頭,這樣,她一起床就能見到,肯定驚喜。

        盡管他上樓還比較吃力,是扶著欄桿上去的,但意識清晰,并且準確摸出了那把房門鑰匙,又無誤地插了進去,不是別人家的門,這一點他很肯定。門開了,漆黑一片,他開了客廳的燈,可日光燈森白的光線晃了一下他的眼,他有些站不穩(wěn)了,但堅持朝臥室走去,拉開門簾,借著外屋的光,他看見羅菁菁熟睡的姿勢,這是他第多少次旁若無人地觀看她睡覺,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每次來都興奮莫名。

        他端詳著她,她只蓋著一床鴨絨被,被子看上去很輕,這讓他有些不放心。自己打起了寒戰(zhàn),便以為她也會冷,摸了摸被子,暖融融地,有一股子清香。他不敢碰她,他的手不比一塊冰暖和多少,只是又忍不住想撫摸她,于是只好摩挲起她的頭發(fā)來,羅菁菁的鼻息就在他耳邊浮動,那聲音聽來讓人覺得溫暖,他的血有些躁動了,寒戰(zhàn)隨之消失,他感覺不到冷了,反而覺得臉開始發(fā)燙,手指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莫名其妙地激動了,手忙腳亂地把包內(nèi)的風衣掏出來,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抻了抻,撫平褶皺,隨后才精疲力竭地伏倒在床頭,滿意地睡去。

        也不知什么時候,他被凍醒了,以為自己摔到了床下,便一個勁兒想往床上挪,卻發(fā)現(xiàn)鞋還沒脫,它們沉重地套在腳上,冷冰冰地,他三下五除二就蹬掉了鞋子,一頭鉆進溫暖的被窩。一開始,他還覺得奇怪,這被子怎么這么輕,像沒蓋東西似的,而且有股子香味,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有一床這樣的被子了,但睡意濃重,也就顧不上那么許多,一頭便扎進了黑暗中。

        清晨,羅菁菁醒過來,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她身旁發(fā)散熱氣,一只暖烘烘的手貼著她的乳房,她被嚇壞了,原以為夢中的情景一下子來到現(xiàn)實中。起初,她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伸入睡衣內(nèi)的那只大手明確無誤地停留在自己逐漸挺拔的乳房上,由于背對著對方,羅菁菁不知道那人是誰,更不敢貿(mào)然轉(zhuǎn)過身去,恐懼一瞬間彌漫上來。那只手停留的位置讓她極為難受,羞愧的感覺一時間又戰(zhàn)勝了恐懼,她扭動身子試圖讓那手滑出去,可那手不但沒有掉落,反而條件反射般在她乳房上捏了捏,這一捏,羅菁菁再也忍不住了,憤怒涌上心頭,她幾乎是從床上蹦起來的,身子緊緊貼在墻角,瑟瑟抖動。她這一蹦,終于讓男子清醒過來。而羅菁菁也發(fā)現(xiàn)了他,她恍若隔世地望著這一切,眼神游離開來。

        面對此情此景,男子一言不發(fā),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是疑問的,臨走時才對著角落里幾乎失去知覺的羅菁菁說,我來給你送禮物,不小心睡著了。男子指了指椅子上那件紅格子風衣,

        隨即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走了。

        羅菁菁癱軟下來,一頭跪倒在床頭,難道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侮辱的感覺如潮水般洶涌上來,還有恐懼,她失聲哭泣,淚水順著臉頰流進了身體里,但這液體如何能緩解她的屈辱?只能加重她的懦弱罷了。

        她含淚的目光開始轉(zhuǎn)移到那件風衣上,按男子所說,那風衣是送給她的,為此他在這里過了夜。想到這里,羞惱代替了傷心,怒火屏蔽了淚水,她跳下床,一把抓過衣服,打開窗,正要扔出去,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能這么便宜,便找出剪刀,對著那風衣就是一頓亂剪,直到那修長的衣服成了一條襤褸的破布為止。

        這還不算,隨時間的推移被羞辱的感覺逐漸加重,悶火急欲找到一條突破口。于是她想也沒想,拿過破布,急沖沖朝奶奶家去。大清早的,幺叔和奶奶正在吃早餐,羅菁菁的出現(xiàn)使他們頗為驚訝,幺叔還調(diào)侃說,菁菁,真是稀客,你也起這么早?

        羅菁菁沒有理他,一臉肅穆,一腳踹開四叔的房門把手中的破布朝里扔去,然后當著一臉驚訝的幺叔和奶奶的面撥了母親的號碼,可反復幾次居然沒人接,她又氣得把電話摞了,聲音之響,連奶奶也覺得蹊蹺,菁菁,你怎么啦?

        羅菁菁恨恨地盯著屋里的人,覺得他們和那個羞辱她的人同樣討厭。她沒好氣地說,你們看好他,別讓他下來。說完,她一秒鐘也不愿多留地跑了出去。路上,女孩屈辱的淚水再次涌出眼眶,這一次她真正嘗到了痛苦與絕望。

        她在心里一遍遍問自己,在這里生活怎么就這么難,我怎么就這么倒霉,什么事都找上門來?

        一連幾天,羅菁菁只要一閉上眼,眼前就自動浮現(xiàn)出那一幕,仿佛一只潮濕的手又伸了過來,伸向她的胸口,她喘不過氣來,像有一片盛大的水覆蓋上來,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她有種想嘔吐的沖動,可只是干嘔,嘔不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東西,這就更難受了。有時心跳一快身體便有些抽搐,睡眠完全成了一節(jié)一節(jié)的,像火車。不時地驚醒和尖叫開始貫穿長夜,每每醒來總是一身冷汗,神經(jīng)迅速衰弱,上課也有氣無力、死氣沉沉,連同桌見了也覺得奇怪,你是不是病了?

        羅菁菁晃著腦袋,臉色驚人的蒼白,解釋說,我睡不好覺。

        同桌撇撇嘴,毫不在意這個答案。

        羅菁菁開始發(fā)覺她的生活起了變化,好像脫胎換骨,和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人告別了。別人無法僅從表面體會到她的隱痛,她活在一種惶恐中,神思恍惚。雖然她也清楚自己的生活不能這樣長此以往,但暫時還沒有辦法擺脫男子騷擾帶來的精神戰(zhàn)栗。為此,她有些恨父母了,是他們把她從安逸的家鄉(xiāng)趕到了這里,甚至沒有作過多說明,讓她一個人面對這紛雜的生活,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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