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醒
一首一首,會的和不會的,忽然之間都變成了熟悉的旋律。
很多事情回頭想想不可思議。在我童年的江漢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里,我有一個本家叔叔居然會吹簫。多年以后我回想起來,都是在夏夜月上樹梢,農(nóng)人回家乘涼吃飯,小孩嬉戲呼嘯的時候,我那叔叔穿著干凈的紅色運動背心,低頭緩步,在簫聲中落寞地前行。
這事情奇怪就奇怪在:當時沒有任何人說他好,或者不好,對或者不對。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鄉(xiāng)村青年如何喜歡上簫這種民間樂器?
那時候的我,還是個正搖著蒲扇替吃飯的父親趕蚊子的小孩,或許牽著妹妹,唱“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南山種豌豆”的童謠,走到橋頭小賣部,去給家人買冰棍——那樣的歲月,我根本不懂這位吹簫的叔叔,也不會去關(guān)注他什么。
那一年我得腦膜炎(事實上可能是鎮(zhèn)醫(yī)院的誤診),我記得醫(yī)生叫父親出去后,父親再進來的時候眼眶里有淚水,我還記得要轉(zhuǎn)到縣城醫(yī)院的時候,我們本家的親戚們都從村子里趕到了鎮(zhèn)上來送別,他們眼里滿是對年輕父親和母親的同情:他們的兒子可能不行了。
事實上,我在縣城醫(yī)院的第一天就非常好胃口吃上了一個青蘋果,然后醫(yī)生打了幾天葡萄糖點滴,大意就是營養(yǎng)跟不上什么的,然后就回去了,說讓我在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父親和母親非常黯然,他們大約覺得這是醫(yī)生非常委婉地告訴他們,小孩不行,領(lǐng)回去,不用浪費錢了。
我記得那一天,門口的大樹開滿了春天的顏色,空氣里有清涼甜美的味道,我鬼使神差地掏出父親那根笛子,非常愉快地吹奏了起來,一首一首,會的和不會的,忽然之間都變成了熟悉的旋律,它們從我家的屋檐前飛出去,穿過樹梢,仿佛要追上那群在藍天底下帶著哨子的鴿群。這時候,父親非常意外地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他多汗毛的腿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他在笑,但似乎又含著淚,他說,你都可以唱出歌來了,你的病一定好了。
事實我的病的確好了,我在為難我這么久沒去上學(xué),再回學(xué)校該多不好意思見到那些同學(xué)呀。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有個磚瓦廠的同學(xué),他父親是廠長,去過上海,證據(jù)之一就是他擁有一把天鵝牌重音口琴,他在五四晚會演奏的樣子非常迷人,我清楚地記得他演奏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使他在一群天天在九陰真經(jīng)和《射雕英雄傳》的美夢中喊打喊殺的愣小子中顯得卓爾不群,為此,我很快和他成了好朋友。
我們都有在當時的同學(xué)中藏量不少的書,我們整天交換書籍閱讀,偶然他也教我練習(xí)口琴,我也會用笛子和他合奏流行歌曲,總之,在當時,我們都覺得擁有非常牢固的友誼??墒牵幸粋€暑假開學(xué)后,他把居然把我借給他的書叫《大航海日記》的書搞丟了——我知道他非常喜歡這本書,我想他一定是不打算還我而聲稱弄丟了——我不惜撕破友情讓他還書,并拒絕了他賠錢的請求,我只要書,只要書。
最后,書,當然沒有要到,哥們,反正也做不成了——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咬著嘴唇,他的國字臉繃得緊緊的,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聽說他父親要調(diào)了隔壁縣城去,他要離開。我有幾次都看見他想和我說話,我都裝做沒看見地離開,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因為我的離開,我想當然地覺得他會講“對不起”之類的話,當然沒有說出口,然后,他就離開了。
很久以后,有一個同學(xué)接到他信,我從他們零碎的交談里知道他的一絲情況,他沒有給我寫信,也沒有在給他們的信里提到我。
我當然會有一絲失落,我也許想過他給我寫信,我也許就原諒他了。事實上沒有,他再沒有在我生活中出現(xiàn)過,哪怕別人的信里,我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我天天埋頭學(xué)習(xí),準備著中考的沖刺——事實上我也一直是個成績不錯的學(xué)生。那段時間,我忘記了笛子,也忘記了口琴這回事,仿佛他們從來沒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
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晚上經(jīng)過一個文具店,忽然看見有口琴賣,雖然是國光牌的,但是還是覺得非常親切。我買了一把,無師自通地吹了起來,慢慢地,慢慢地,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溜達,一首完整的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變得流暢了起來。
彼時月光明亮,我非常懷念那些過早在生命中丟失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