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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zhèn)人大主席

        2012-04-29 00:44:03程相崧
        小說林 2012年2期
        關鍵詞:雷雷王平鎮(zhèn)里

        1

        王平被宣布為鎮(zhèn)人大主席時,心里還在惦記著他的羊。雖然會議室里開著空調(diào),涼快得很,可他的那只青山羊拴在鎮(zhèn)委大院里的那根電線桿子上,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咩咩”地直叫喚。電線桿四周連棵草都沒有,更不用說樹了。這些年,雖然他也算是鎮(zhèn)上的人,有正式編制,可從來不在鎮(zhèn)委大院辦公。他包著一個管區(qū)的計劃生育,又兼著一個村的支書,如果有事兒,便湊農(nóng)歷二、四、六鎮(zhèn)上大集的時候,來鎮(zhèn)里一趟,公事兒私事兒就一起辦了。昨天他接到鎮(zhèn)辦小劉通知,讓他今天上午到鎮(zhèn)禮堂開會。今天恰好又趕上鎮(zhèn)上的大集,他想起自己養(yǎng)的一只羊早就琢磨著想賣,便順便把它牽來了。他準備開完會先去羊市把羊賣了,然后再買點兒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的日常用品,接著回家。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會議一般不會太長,即使長了,他也蠻可以趁出來撒尿的時候開溜。這樣干他是輕車熟路,即使領導們看到,也不會跟他計較。畢竟是個老同志,又在基層懶散慣了,狗肉上不了席的貨,隨他去??山裉靹傄贿M鎮(zhèn)委大院,他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不知為什么,他仿佛被一股什么勁兒給鎮(zhèn)住了。他牽著羊叉著腿往里走,心里就有些犯虛。走著走著,鎮(zhèn)長郭富貴就從前面把他攔下了。郭富貴端詳了他和他的羊半天,半開玩笑地說:

        “老王,今天打算請大家伙兒喝羊肉湯啊!”

        王平咧著嘴笑,還是那個懶散的勁兒。

        郭富貴卻認真地拉下臉來給他往一邊指了指,說:“趕緊把羊拴在那兒,跟我到辦公室來,我有要緊事兒找你。”

        在辦公室里,郭富貴跟王平開門見山地挑明了想讓他干鎮(zhèn)人大主席的事兒。王平聽了之后,一下子有些懵。讓我干?原來的人大主席咋不干了?他努力地在腦中搜尋著上一屆人大主席是誰,可回想了半天,眼前還是一片霧水。那個人仿佛一直就躲在這樣的一片霧氣后頭,從來沒讓人看清過。要么從前根本就沒有這個人。至于人大,他在腦中搜尋了一遍,辦公樓二樓東頭的兩間屋似乎一直就掛著人大的牌子。因為靠近廁所,從前經(jīng)常從那門口經(jīng)過。那兒也似乎經(jīng)常進出些老干部,有退到二線的,有內(nèi)退了的??傊诖蠹业挠∠罄铮莾悍路鹗抢先藗兦鍍麴B(yǎng)老的地方,類似個老年活動室。慢慢緩過神來之后,他望了一眼郭富貴,便有些急:

        “啥鳥差事兒!我不干!”

        “你拿準了不干?”郭富貴盯著他,“這好差事想干的人可是搶破頭哩!”

        “村支書我干得好好的,也沒犯啥錯誤嘛!”王平有些委屈。

        “支書你想干你繼續(xù)干著嘛!”郭富貴躺在老板椅上哈哈哈地笑開了,“你看上屆老董哪兒來上過班呢?”

        王平想了半天,想起鎮(zhèn)長說的應該是董金山。如果不是今天鎮(zhèn)長提起,他還真想不起來董金山是上一任人大主席?;秀敝?,除了老董住院時在病房里見過幾回外,這幾年似乎都沒大見過他的影兒。想到這兒,王平心里有了譜兒。干董金山那個角色,他自信自己綽綽有余。

        “那還在村里不?”王平半信半疑地問。

        “沒事兒的時候你就在村里啊!”

        聽了鎮(zhèn)長的話,王平樂了,他高興地點點頭,爽快地答應了。

        其實,讓王平干這個人大主席,是郭富貴的意思。在圈子里沒有人不知道,鄉(xiāng)鎮(zhèn)人大主席這個職位說重也重,說輕也輕。往重里說,他對鎮(zhèn)里政務、財務都能插上一杠子;往輕里說,它就是個聾子的耳朵,可有可無。所以,別管哪一屆領導,打心里都不想找個年輕氣盛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對他的工作指手畫腳。遇上那樣的主兒,招呼他就夠受的,還咋能干工作?郭富貴在鎮(zhèn)里上上下下琢磨了一遍,最后覺得還是王平最合適。王平這人沒多大文化,年輕時候在村里干支書,有一屆鎮(zhèn)書記到村里檢查農(nóng)田水利工作,失腳掉進了結了冰的溝渠里,是王平脫了衣服下水把他救了上來。書記回到鎮(zhèn)上不久,便讓他脫產(chǎn)到鎮(zhèn)委當了干事??伤搅随?zhèn)上之后,那書記很快就調(diào)走了,他便沒有提起來。一直到現(xiàn)在,還只能算個干事。包村催過公糧,抓過超生分子,這些年又回村里干起了老本行——支書。除了他難道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

        因為這個會跟他有重要的關系,王平今天便破例沒有半道開小差兒,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領導剛剛宣布散會,他便離開座位往外沖去,他惦記著他的羊呢。可到了走廊盡頭剛要下樓梯,迎面遇上了辦公室孟主任。

        “喲,王主席,恭喜高升啊。”

        王平心不在焉地打著哈哈,想要趕緊下樓,卻被孟主任用身子擋住了。

        “給,辦公室的鑰匙,有空兒我找你喝酒啊?!?/p>

        王平這才看見孟主任手里拿著一把鑰匙。他接過鑰匙拿在手里,心想干脆今天不去辦公室了,反正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兒。

        “去辦公室看看還缺什么,給我說聲我讓人去買。”

        孟主任的話來得很及時,仿佛能琢磨透王平的心事一樣。王平心想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那就在二樓拐個彎兒,去辦公室看看吧。

        二樓頭上的那間人大主席辦公室他隱約是知道的。他拿著鑰匙下了樓梯到了二樓,很快便走到了那張緊鎖著的淺藍色防盜門前。鑰匙是十字花的,這種鎖欺負生人,不好鼓搗,拿著鑰匙他就有些發(fā)憷。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朝左擰了幾圈兒沒有打開,朝右又擰了幾圈兒,鎖啪啪地響著,似乎不是打開,而是讓他鎖死了。正有些焦頭爛額的時候,房子內(nèi)門忽然開了。一張臉出現(xiàn)在了防盜門的方欞子里,在這人身后的房間里,擺著簡單的家具。橙紅色的地板上玩耍著一個孩子。

        王平突然被下了一跳,趕緊把鑰匙拔了出來。他的第一感覺是找錯了門。這時候里面的人分明認出了他來,那張木然中帶著怒氣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喲,王主席,哪股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王平也認出了,這人正是郭鎮(zhèn)長的司機軍紅,他隔著欞子望著軍紅,不知自己該道歉還是該轉身退回去。

        “王主席您到家了咋還不進來啊,您進來坐吧!”軍紅說著就要開門。

        “不……我不……不進了?!蓖跗侥弥€匙尷尬地笑笑,“這……這房子……”

        “哦,……”軍紅似乎恍然大悟,一臉抱歉地說,“不假,這是您的辦公室??!這個……您可能還不知道,這辦公室我當宿舍有小半年兒了,郭鎮(zhèn)長安排的?!?/p>

        從二樓下來,王平越想心里越窩囊。我一個鎮(zhèn)人大主席,好歹也是個官兒啊。你既然已經(jīng)把房子安排給了你的司機,干嘛又安排給我嘛!他后悔自己接了這把鑰匙,開了這個門。如果一散會徑直牽上羊去集市,賣了羊拿著錢回家,能有啥事兒哩?捏著手里的鑰匙,他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不知道是該咽下這口氣還是去找郭富貴跟他好好說說,講講這個理。他氣呼呼地從副鎮(zhèn)長、副書記的辦公室前走了過去,這些領導的門都緊緊地關著,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前面就到郭富貴的辦公室了,王平心里琢磨著,如果郭鎮(zhèn)長的辦公室也是這樣緊鎖著門,他便暫不計較,咽下這口氣該干啥干啥。巧的是郭鎮(zhèn)長的門敞開著一條縫兒,一條巴掌寬的縫兒。

        王平在郭富貴門前停住了腳步。計較不計較呢?王平想,如果這時正巧遇上個啥熟人,他便不進去了。因為看見他往領導屋里鉆,那些人難免又會說他跟領導走得近,會巴結。他朝走廊兩頭望了兩眼,走廊里空無一人。四周連個腳步聲都沒有。這時他又想,如果郭富貴這一會兒正忙著,他也就不進去打擾了。他從門縫朝里望去,雖然沒有看見郭富貴,卻看見了門后的那面大鏡子。大鏡子里郭富貴正坐在老板椅上,把腳蹺在老板臺上,哼著小曲兒哩。王平心想,不是我想進去找你,這一切都是天意啊。他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穩(wěn)了穩(wěn)剛才的情緒,悄悄把門縫打開了。

        “哦,老王啊,哦,進來進來,坐坐坐!”郭富貴把抬到桌子上的腳放下來了。

        “鎮(zhèn)長,我的辦公室怎么有人住著?”

        “你看這一忙讓我給忘了,上一屆老主席常年有病,一直在家養(yǎng)病,辦公室用不著,我就安排給司機了。你要需要在這兒辦公,我就讓他給你收拾出來?”

        王平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望著鎮(zhèn)長,最后攤開兩只手說:“算了算了?!闭f完之后轉過身,推開門走了出去。他插到褲兜中的手心里攥著那把鑰匙,鑰匙濕津津的,出了汗。

        他從辦公樓里走出來,熾白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在滿院子的白光中找他的羊,眼前白光光的似乎全是羊,卻又空蕩蕩的一只羊也沒有。他一步步地朝外走去,摸索到了那塊綠地前,摸索到了綠地邊兒上的那根電線桿。

        他圍著電線桿走了兩圈兒,沒有看見他的羊,連一根拴羊的繩子也沒有找到。

        2

        在鎮(zhèn)委大院里,他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他的羊。人家要么搖搖頭,要么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他盯著腳下的水泥地,地上連人的腳印都沒有,更不用說羊了。腳印沒有,羊尿和羊糞也沒有。他知道一般的賊大白天偷了羊,不會牽著走,因為那樣太招眼兒,很容易被人看見,讓丟羊的人家追上。再加上今天又是大集,偷羊人肯定會把羊牽到羊市里,把羊換成錢,那樣帶著方便。這樣想著,他便撒開腳丫子往羊市趕去。他想,最好是趁著羊還沒有出手之前,當場抓住那人的手脖子。即使已經(jīng)出手了,抓不住那個人的手脖子,也要逮住那買贓的人,順藤摸瓜把那個偷羊的人牽出來!

        敢在鎮(zhèn)委大院里偷羊,這還了得!

        王平在羊市里逛蕩了大半天,終于在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看見了他的羊。他的羊他認識,脖子里系著一根紅繩。那紅繩是他老婆用打毛衣的毛線捻的。其實即使不系紅繩他也認識,養(yǎng)羊的誰不認識自己的羊呢?他沉住氣遠遠地望著,沒有近前。他告訴自己,不用慌,不用慌了。他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抽了起來。一時間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覺,不知道是氣憤,是驚訝,還是對一些人的瞧不起。他盯著牽著他羊的那人,那人正一本正經(jīng)不慌不忙地跟買羊人討價還價。其實即使他不跟那些買羊人討價,王平也知道一定是這個人偷了他的羊。因為這個人就是前村的村支部書記雷雷,這人化成灰他也認識,剛才還跟他一起坐在鎮(zhèn)禮堂里的椅子上開會哩。

        反正我也是來賣羊的,等在這兒收錢就是了。雷雷能說會道,伶牙俐齒,說不定討價還價比我賣的價格還要高些。王平這樣琢磨著,不慌不忙,想等那邊達成了交易,他這邊再慢慢收網(wǎng)。所以他不緊不慢地遠遠瞅著,連吸了兩支煙,看那邊開始點錢了,才慢慢地湊了過去。

        “多少錢賣的???”王平走近了問。

        他問這話的時候原想雷雷看見他會大吃一驚或嚇得轉頭就跑,沒想到雷雷只是一愣,然后也不慌不忙,似乎對他的出現(xiàn)早有準備,把買家遞過來的錢在手上緩緩地認真點數(shù)了一遍,說:

        “一千二?!?/p>

        “這個價還行!”王平點點頭說,“拿過來吧?!?/p>

        “拿啥?”雷雷問。

        望著雷雷,王平撲哧樂了。他上下端詳著雷雷,心想還真沒看見過這么無賴不要臉的。一時間覺得又好笑又好氣。指了指地下的羊問:

        “這羊是你的不?”

        “不是?!?/p>

        “是誰的?”

        “這你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雷雷還讓王平問得生氣了,“你的啊?!?/p>

        “你把我的羊賣了,賣的錢為啥不給我?”

        “羊是你的不假,讓我賣了也不假,可這錢不是你的,錢是我的。”

        王平一聽就火了,心想你這不是不講理嗎?想想前幾年在你們村里幫著催公糧,也跟你打過幾次交道的,印象中你不是這樣的人啊。

        “錢為啥是你的?”

        雷雷沒回答他的話,把手里的錢疊巴疊巴裝到了衣服口袋里,反問道:

        “我當支書,公家該發(fā)給我工資不?”

        “該!”

        “你是公家人不?”

        “是?!?/p>

        “那不妥了?你們鎮(zhèn)里干部讓村里利用計劃生育創(chuàng)收,叫我村放口子多生幾個計劃外的,好收罰款,我不同意,便被扣了工資。我只好把你們公家人的羊賣了,算我的工資?!?/p>

        王平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了:“鎮(zhèn)上不給你發(fā)工資你找鎮(zhèn)上啊,干嘛找我?我是公家人不假,可我不是郭富貴啊。你怎么能把我的羊賣了當你的工資?”

        “咋跟你沒關系?”雷雷說,“你是人大主席不?”

        “是啊。”

        “人大常委會,人大主席團,人大代表是干啥的知道不?”雷雷盯著王平說,“在馬廟鎮(zhèn)他郭鎮(zhèn)長不是老大,你是老大你知道不?不是他管著你,是你管著他!鎮(zhèn)上啥事兒跟你沒有關系呢?”

        雷雷一套一套的話把王平說的有些一愣一愣的,讓他感覺一頭霧水,似乎被繞進去了,半天才有些回過神來,迷惑地問:“我是老大?我管他?我能管住鎮(zhèn)長嗎?”

        “你一個人大主席,該監(jiān)督的不監(jiān)督,占著茅坑不拉屎,不給老百姓辦實事兒,你當這個官干啥?”

        聽了這句刺耳的話,王平有些待不住了。雷雷年輕,懂得多,莫非他說的都是真的?

        雷雷就這樣走了,臨走的時候說:“羊的錢我不能還你,你得讓鎮(zhèn)長還?!?/p>

        3

        王平半下午才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家。一到家老伴兒看他早晨出去牽在手里的羊沒了,便笑著湊過去問賣了多少錢。他一開始不說話,最后連嘆了幾口氣,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老伴兒聽了便埋怨他不該去開這個倒霉的會,若不然也不會讓人家偷走了羊,賴走了錢。兒子兒媳原來在院子里出糞,聽到動靜進了屋,聽娘說了原委,也都埋怨爹不該接下鎮(zhèn)人大主席這老鼠鉆到風箱里——兩頭受氣的差事。埋怨了一陣之后,又都覺得那前村的書記雷雷太不講理,應該在村里找上些人,一起去把羊錢要回來。王平的兒子說著便要出去找人,打算多去一些人,好在氣勢上給他們些威懾。

        王平卻一把拉住兒子,對大家說:“雷雷是對的,羊錢不該給他要,該給郭鎮(zhèn)長要?!?/p>

        “你個傻老頭子,給郭富貴要,郭富貴欠你錢不?”老伴兒問。

        “冤有頭,債有主。郭富貴欠雷雷錢不給,是郭富貴不對;我該監(jiān)督著郭富貴卻沒有監(jiān)督好,讓他犯了這樣的錯誤,是我的不對。歸根結底,我這里才是老疙瘩,雷雷找到我不是沒有道理?!蓖跗秸f。

        不管家里人怎么說,第二天一早王平還是又到鎮(zhèn)上去了。一路上他都盤算好了,到鎮(zhèn)上跟富貴好好談,富貴還年輕,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犯錯誤。用計劃生育去創(chuàng)收,老百姓意見大,村干部情緒也不小。當然,若在從前,這事兒不該我管,這話也不該我說,可誰讓你安排我做了這人大主席呢?我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讓人家戳脊梁骨?。?/p>

        鎮(zhèn)長對王平這么快又出現(xiàn)了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把他讓進屋中,請他坐下之后,便有些驚奇地問:

        “老王,又來了,有事兒?”

        “我是來給您要羊錢的?!?/p>

        “羊錢?”郭富貴吃驚地問。

        王平把昨天事情的來龍去脈給郭鎮(zhèn)長講述了一遍,郭鎮(zhèn)長還沒聽完就笑了:“雷雷牽了你的羊,你給他要錢嘛,咋能找到鎮(zhèn)里?”

        “鎮(zhèn)里沒發(fā)給他工資對不?”

        “對啊。”

        “我替鎮(zhèn)上發(fā)給他了,鎮(zhèn)上是不是該把這個錢還給我?”

        “誰讓你替鎮(zhèn)上發(fā)給他的?他們這群鱉孫,逼急了什么辦法都有。 哪個村計劃生育口子松一松,超生兩個不能弄個萬八千?不給鎮(zhèn)上創(chuàng)收,鎮(zhèn)上不能白花錢養(yǎng)著他?。幌喾?,他給鎮(zhèn)上創(chuàng)收的多了,不光有工資,還有獎勵哩?!?/p>

        “創(chuàng)收的事兒百姓意見大……”

        不知為什么,“意見”這兩個字兒似乎讓郭富貴感覺說不出來的刺耳,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上下盯著王平,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沮喪還是失望。他沒想到自己剛剛選中的這個人大主席才上任一天,就跟他談起了“意見”。這個王平往日里是怎樣一個老實巴交安分守己的人啊,怎么今天忽然這么難對付了?意見?對誰有意見?難道對領導?想著想著郭富貴心中有些起火。他問著自己:是我看走眼了?是這家伙隱藏得太深?偽裝得太厲害?

        “這個羊錢別說不該給你,就是該給你,鎮(zhèn)里還欠六千多萬的賬哩,哪有錢還你?”郭富貴說。

        王平一聽就有些愣了,他一聽到大的數(shù)字就糊涂,所以從小數(shù)學沒學好。六千萬,六后面應該再加幾個零呢?是六個還是七個?這些零繞在他的周圍,都長著肉色的小翅膀翩翩飛舞。這些錢能買多少只羊?這些錢一般的農(nóng)村人要多少年能掙回來?他知道雷雷那些村支書為啥拿不到工資了,也知道鎮(zhèn)上為啥要靠放松超生的口子創(chuàng)收了。這么多的欠賬,大家伙兒怎么連聽說都沒聽說過呢?這些錢都怎么花的,都買了些啥?難道就像每年鎮(zhèn)委大院門口貼的那張財務公開欄上說的一樣,買了那么點兒東西?干了那么點兒事情?

        “咋會欠那么多?”王平的嘴哆嗦了。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你當然不知道,也用不著操這份心!”

        那天,沒等王平把話說完,郭富貴便坐上車去縣里開會去了。王平悻悻地回到家里,錢沒要來,還碰了一鼻子灰。這天晚上,他琢磨著那個大數(shù)。如果把它比作一個窟窿,那該是個多大的窟窿呢?王平突然有一個想法,必須弄清楚這個大數(shù)的來龍去脈,如果弄不清這個大數(shù),他的那一千二百塊錢的羊錢就沒戲!

        接下來的許多天,王平總是每天天不亮便早早地離家到鎮(zhèn)上去,晚上星星出來了才回到家。他拿著一個小本子,家里誰也不知道他在上面記著些什么。他的話似乎越來越少了,家里人也不敢跟他說話,但從他每天回來時倒頭便睡的疲憊和灰頭土臉的模樣,知道他一直沒有要來錢。終于有一天兒子忍不住了,對他說:

        “爹,不給就算了,錢咱不要了?!?/p>

        王平的話卻讓全家人都吃了一驚,他平靜地說:“你說的對,錢不跟鎮(zhèn)上要了,這些天我也沒再去鎮(zhèn)上要錢?!?/p>

        “為啥不跟鎮(zhèn)上要羊錢了?”老伴兒問,“那你一天天地出去干啥了?”

        “找錢,我給鎮(zhèn)上找錢去了!”

        全家人都讓他弄糊涂了,大家都感覺似乎自從他當上這個人大主席,自從那只羊被人家偷走賣掉,他便變得有些神經(jīng)兮兮了。其實他是去鎮(zhèn)上找那六千萬去了,他想知道那些錢都去了哪里,這件事顯然比他的那一千二百塊羊錢重要。但那些錢走得太快了,有的地方留下些模糊的腳印,有的地方連點兒腳印都沒有留下。有幾次他順著那模糊的腳印還追到了縣里,市里。他走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超市,去了許多如果不是因為這事兒,他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涉足的飯店、賓館。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警犬一樣嗅著地上的蛛絲馬跡,常常是找著找著便沒有了蹤跡。當然,每一項小小的收獲,他都記到了本子上。不知不覺幾個月下來,他已經(jīng)記了厚厚一大本。他發(fā)現(xiàn)鎮(zhèn)政府每年公布的財政收支狀況都是假的,假的。

        王平拿著那個記得密密麻麻的本子找到郭富貴的時候,郭富貴正在辦公室里洗著頭。他讓王平先坐下,自己把頭上的泡沫沖掉然后又打開空調(diào),用大功率的“電吹風”吹干了頭發(fā)。

        “你有啥事兒?”郭富貴一邊吹著頭發(fā)一邊問。

        王平?jīng)]有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把手中的小本子遞了過去。

        郭富貴笑著把本子接了過來,他很隨意地翻看了幾頁,臉上的笑容便凝固在了那里,隨之尷尬地快速翻到最后一頁,盯著王平問:

        “你這是想干啥?”

        “郭鎮(zhèn)長,人大要負責監(jiān)督政府的財務收支,這些天,我去給鎮(zhèn)上找錢去了。你妹妹結婚吃飯花的錢,你小舅子的貨車加油的錢,還有其他一些花銷,咋都沒在財務公開欄公開過哩?郭鎮(zhèn)長,我們不能讓老百姓戳脊梁骨,讓老百姓罵啊……”

        郭富貴猛地一拍桌子,咆哮了起來:“你在干嘛?你在搞我的黑材料?不讓你來鎮(zhèn)里住,你知道為啥嗎?就怕你找事兒,你一說話就是監(jiān)督,想監(jiān)督我?沒門兒!我又不是花你的錢,我不當家能叫你當家嗎?老百姓罵我,叫他們隨便罵,管啥用?”

        “老百姓罵你你不怕,可我監(jiān)督不好你,老百姓連我一起罵哩!”

        聽了王平的話,郭富貴有些哭笑不得,他在老板臺上拍著那個小本子說:“老王啊老王,你又不是三歲的孩娃兒,給你個棒槌就當真針嗎?你咋一直想監(jiān)督監(jiān)督的,是你領導我,還是我領導你?

        王平悻悻地走了,臨走的時候他想要回那個小本子,可郭富貴扔到抽屜里啪地上了鎖,死活不給了。王平有些后悔,也有些失望。他沒想到人大代表這個官兒這么難當,沒想到監(jiān)個督也這么難。這樣又過了幾天。正沒轍的時候,鎮(zhèn)上通知第二天縣里人大常委會要來鎮(zhèn)上檢查工作,讓他準備準備到鎮(zhèn)上準時開會。

        給王平的電話是郭富貴親自打的,放下電話,他心里還有些后怕。王平那天突然拿出的那個小本子來,讓郭富貴吃驚不小。他慶幸王平這條老狐貍及早地露出了尾巴。不然這小本子落到別人的手上,那他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明天下來檢查工作的是縣人大副主任王允會、侯成志。既然王平是鎮(zhèn)上的人大主席,這樣的活動他是必須參加。如果不是那天沒收了他的那個小本本,今天這事兒多險哩?

        讓郭富貴沒有想到的是,當領導們例行了檢查,在鎮(zhèn)黨委小會議室里召開座談會的時候,王平竟然又拿出了跟上次一樣的一個小本本。他拿著那個小本本說:

        “馬廟鎮(zhèn)的財務不公開,六千萬的窟窿不清不白。其中有一部分錢我已經(jīng)找回來了,詳細情況都在里面。”

        他說著把小本本遞給了縣人大副主任王允會。

        郭富貴感覺一股黏糊糊的汗從脊背上突地冒了出來,他緊緊地咬著牙關,狠狠盯了王平一眼。剛才的時候他看著王平想要說話,就朝他使了幾個眼色。沒想到這老東西還是胡亂放炮。這不是黑我嗎?這不是純心黑我嗎?王平啊王平,你可真不是個東西啊。我好心好意讓你干了這個人大主席,你卻把我往死里整啊!

        縣人大副主席王允會把小本子接過來,前后翻看了幾頁,然后把它遞給了侯成志。侯成志也翻看了幾頁,然后把本本合上遞給王平,并看著他說:

        “這事兒今天先不議,這是你們自己的工作嘛!按地方人大組織法和省人大條例的要求,每年至少舉行一次人代會,民主議政會每三個月至少召開一次。要廣泛地開展視察,執(zhí)法檢查,調(diào)查、評議本級人民政府和它所屬的部門及上級人民政府派出機構的工作……哈哈,你這個人大主席,擔子不輕哦!”

        說完這話,會便稀里糊涂地散了。

        4

        縣里人走了之后,郭富貴把王平留了下來。他讓王平坐在沙發(fā)上,自己過去把門重重地一關,便朝王平咆哮道:

        “你陰我!”

        “鎮(zhèn)長什么意思?”

        “我好心提你當這個官,你卻在領導面前告了我的狀!”

        “這哪算告狀嘛!”王平尷尬地笑笑,“你讓我干這個監(jiān)督人的差事,我有什么辦法?”

        “不就是羊的事兒嗎?”郭富貴哭笑不得地用手指點著王平,“不就是一千二百塊錢的事兒嗎?你值得這樣黑我?值得把我往死里整?”

        “那一千二百塊錢是小事兒。”王平說。

        “錢是小事兒,啥是大事兒?”

        “剛才縣上侯主席說了,鎮(zhèn)里人大每年至少要舉行一次人代會, 三個月至少召開一次民主議政會。從老孟當主席到現(xiàn)在,這些會可都沒開過呢?!?/p>

        郭富貴盯著王平,他實在弄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想要干些什么了。如果說他真是想要從心里把自己往死里整,看樣子不像。如果說他是聽了誰的教唆,專門跟他過不去,看樣子也不像。那到底為了什么呢?郭富貴看著王平臉上的那股認真勁兒,一時沮喪得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連罵他的興致都沒有了。

        “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去吧?!彼拖骂^朝王平擺了擺手道。

        沒想到王平站在那里卻不愿走,似乎執(zhí)拗勁兒又上來了:“不按照法律和條例規(guī)定舉行會議,違了法誰負責?”

        “開人代會有啥用?就是為了吃頓飯,吃饅頭舉拳頭;人大主席團不是中央政治局,民主議政日就是做個樣子,你卻當真了。開啥會?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嘛!”郭富貴說完又朝他使勁兒擺擺手,他恨不得這個人趕快從自己眼前消失。

        “三個月一回呢,不好向上級交代啊。”

        “你人大主席權力那么大,還跟我說干啥,走吧!”郭富貴沒好氣地說。

        王平回家了,回到家的王平好長時間悶悶不樂。為了什么悶悶不樂呢?如果是為了羊錢的事兒,那錢是他放棄找鎮(zhèn)上要的。如果說為了鎮(zhèn)上的那六千萬的欠款,那些欠款已經(jīng)跑了,跑得無影無蹤,讓他追都追不上。琢磨了許多天他才想明白了,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是雷雷的那句話。你是鎮(zhèn)里的人大主席,人家領導卻不讓你監(jiān)督哩。到人家屋里去跟人家談,碰一鼻子灰;跟上級領導說吧,上級領導簡單地回復幾句,事兒便不了了之不說,回頭還要挨鎮(zhèn)長一頓熊??赡慵热皇侨舜笾飨?,既然在這個位置上干著,就不能不干事兒啊。王平苦苦地琢磨著,現(xiàn)在還能干些什么呢?對,開會,開人代會,至少也要開民主議政會。讓大家伙兒都盯著你,看你還能怎么樣。再說了,這是縣里侯主席臨走安排下的工作哩,怎能不完成呢?

        可去找郭富貴要求開會,已經(jīng)被他熊回來了。怎么才能把會開起來呢?還是要依靠縣里。所以從想明白了開始,王平便開始給縣人大寫信。說了鎮(zhèn)上連續(xù)幾年沒有召開過一次人大會,沒有召開過一次議政會的事兒;也說了鎮(zhèn)上濫用公款的事兒,財務假公開的事兒;當然也沒忘了說鎮(zhèn)上讓村里用計劃生育創(chuàng)收,故意放開口子讓人超生的事兒。在寫信的同時,他把自己調(diào)查到的鎮(zhèn)上財務情況作了梳理,寫成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馬廟鎮(zhèn)財務監(jiān)督報告》。

        一開始一連幾封都沒有消息,他并不氣餒,每周一封,從不間斷。信寫了半年之后,還真有了回音。這天鎮(zhèn)辦公室來了通知,讓他到鎮(zhèn)上去,說第二天一個包鎮(zhèn)的副縣長要到鎮(zhèn)上來,主持召開民主議政會的事兒。

        王平得知后,激動得大半夜沒有睡著。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從家徒步六公里趕到鎮(zhèn)政府。

        剛到鎮(zhèn)委,他就被孫副鎮(zhèn)長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還坐著包鎮(zhèn)的成副縣長。孫鎮(zhèn)長讓王平坐下,然后對他說:“在會議召開之前,我們隨便溝通一下。你寫給縣里的信,郭鎮(zhèn)長都看了。過去的事兒都不再追究了。今天的會辦公室小王給你寫了發(fā)言稿。只要你在會上講話照稿念,不脫稿,就給你安排一間辦公室,全年獎金照發(fā),另外,雷雷牽你的羊賣的一千二百塊錢,鎮(zhèn)上替他還給你?!?/p>

        王平這才明白了,原來把他叫到這里來是要提前給他開一個“預備會”,打一打“預防針”。明白過來之后,一種讓人誤解的委屈從心里涌上來。他張張嘴想解釋幾句,卻被孫鎮(zhèn)長用手勢阻止了。孫鎮(zhèn)長指了指沙發(fā)上坐著的成副縣長說:“成副縣長包我們鎮(zhèn),你就算給成副縣長點面子,不要在會上說財務上的事兒?!?/p>

        成副縣長沒說話,望著他抿嘴點了點頭。

        從孫鎮(zhèn)長屋里出來,王平便去了會場。會議室里的人坐得差不多了,除了鎮(zhèn)上的工作人員便是全鎮(zhèn)所有村里的主要干部。會議不一會兒就開始了,先是成副縣長代表縣里講話,然后是郭鎮(zhèn)長講話。郭鎮(zhèn)長講著講著,便提到了計劃生育的問題。他說:

        “因為有人跟上級做了反映,我們計劃生育創(chuàng)收的獎金沒法發(fā)了?!?/p>

        他這句話一出口,會場里便炸了窩。以前村里干部放松口子先讓人超生,然后再想方設法追要罰款,收了之后都如數(shù)交到了鎮(zhèn)上,都想著多拿些獎金呢,沒想到現(xiàn)在說沒有就沒有了。一時間罵娘的也有,摔桌子打板凳的也有,還有人叫罵著:“哪個賤種把這事兒捅到了縣里?咱們都找他要錢去,要錢去……”

        “肅靜,肅靜!”郭鎮(zhèn)長看著會場里亂紛紛的形勢,張開兩臂朝下按著,“今天跟從前不一樣了,有人大王主席一個人監(jiān)督著咱,咱也不敢胡來啊。下面請人大主席王平給大家講話?!?/p>

        王平開始按著辦公室給他寫的稿子念了起來,念著念著,他開始引申到鎮(zhèn)上財務上的事兒來了。主席臺上的幾個領導聽他話題有些轉向,都急得有些抓耳撓腮。王平說了一陣之后,開始拿出他事先寫好的《馬廟鎮(zhèn)財務審計報告》,跟大家大聲念了起來。

        先是成副縣長和郭富貴從主席臺上下來,退出了會場,接著兩個副鎮(zhèn)長也從會場出來了。孫副鎮(zhèn)長是主要領導里最后一個撤下來的。他回到辦公樓,推開郭鎮(zhèn)長的門,才發(fā)現(xiàn)他們幾個都在那兒。

        “不能再讓他講了,連拉帶拽也要把他拽下來?!背筛笨h長說。

        “王平看著平時好好的一個人,現(xiàn)在咋這樣啊……”吳副鎮(zhèn)長納悶兒地問。

        郭鎮(zhèn)長罵了一句,捏滅了煙頭:“找人把他從主席臺上拉下來!下一屆絕對弄下來他!”

        幾個人正在焦頭爛額地商討著,忽然辦公室小王推開門跑了進來,他氣喘吁吁地說:“不好了,出事兒啦!”

        “咋啦?”郭鎮(zhèn)長問。

        “計劃生育搞創(chuàng)收的獎金發(fā)不成,村干部不依了,沖上主席臺把王平給圍住了。”

        “圍住了?”郭富貴松了口氣,略帶些幸災樂禍的口氣問:“圍著他干啥哩?”

        “都找他要錢哩!”

        郭富貴愣了愣說:“他官兒大,讓他解決去吧……”

        作者簡介:程相崧,山東金鄉(xiāng)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雨花》、《鴨綠江》、《福建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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