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
張三一早就去找村長。
村長李四剛剛起床,正一送一拉地在院內刷牙呢,一眼瞥見了空著兩只手的張三。
李四故意問,大清早的,你有多大個事?
張三說,俺要借村里的泵使使。
李四看看張三,好像很是莫名其妙,接著漫不經心地漱了幾口嘴里的牙膏沫,撲哧一下全吐出來,然后又拿毛巾擦了擦臉,說,你借泵啊,可是村里的泵壞了。
壞了?張三很愕然,繼而露出極度不相信的神色,說,咦,俺昨天還看見王五用村里的泵澆地呢。
李四說,那你一定是看錯了,王五用的泵是從外村花錢租來的,咱村的泵去年就壞了!
張三想,我眼又不瞎,那明明就是村里的泵,怎么成了從外村租來的?這么重的旱情哪個村還有閑置的泵往外租,簡直扯淡嘛!
礙于李四是村長的面子,張三不好點破,只好順著李四的話往下順。
張三說,村里的泵現在放哪呢?我去看看,看看還能夠修不,我的瓜苗再不澆點水就徹底絕收了,急啊。
李四癟了癟嘴,說修得好的話村里早就修了,上面的新泵還沒撥下來,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說完話,屁股一扭進了屋,不再搭理張三了。
大地裂著豁口,張三的心也裂著豁口,疼得厲害??粗约旱娜€黃蔫蔫的瓜苗像深秋里的一片蒿草,他又去找了王五。王五正在自家的瓜地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壟一壟的瓜苗顯然被喝得半飽了,有點想郁郁蔥蔥的意思??匆姀埲^來了,王五招呼著說,老伙計,你咋還不澆地???
張三說,我想今天就澆,可是李四說村里的泵早壞了,急死我了!你說咱村里的泵壞了嗎?
王五一皺眉頭,說你的腦袋瓜真是不開竅,提幾瓶二鍋頭去不就完事了嗎?村長就愛那一口,又花不了幾個大子,多大個事啊爺們,抓緊去吧!
哦,原來如此,張三心里恨恨地罵了句,狗日的李四,想問我要幾瓶酒喝你就直說呀,不送酒不借泵,那泵是集體所有的,什么人吶!
恨歸恨,瓜地澆水是迫在眉睫的。恨先放一邊,張三買了四瓶二鍋頭又去了村長家。
李四在里屋看全縣抗旱新聞,就聽媳婦在院內熱情地招呼張三,老張大哥,來就來唄,提酒干啥?
張三說,借泵啊!
李四在里屋里眉頭一鎖,背著手走了出來,說不是告訴你了嘛,村里的泵早就壞了。
張三說,沒壞啊,王五都告訴我了。
李四說,我說壞了就壞了,你借泵就借泵,多大個事,你提酒來干啥?你這是糟踐我呀!
張三被李四數落得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手里的四瓶酒輕微地碰撞著,叮叮當當地發(fā)出微妙的聲響。
李四后來朝張三揮了揮手,說,你回去吧,別聽王五瞎咧咧,我是黨員,能干那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情嗎?
張三心想,人家王五瞎咧咧,可是我的眼睛又不瞎,那泵明明好著呢。這明顯的就是卡我一把呀!行,我去鎮(zhèn)上找領導說理去!
張三拔腿去了鎮(zhèn)上。
幾個月的大旱讓鎮(zhèn)里的頭頭腦腦忙得不亦樂乎,開會,抗旱,開會,還是抗旱。趙六恨不能有分身之術,老天爺可苦了他了。
這天剛剛結束抗旱會議,屁股剛坐在舒適的真皮椅子還沒穩(wěn),文秘就敲門進來,說有個人已經等你很長時間了,要反映村里干部不配合抗旱的事。
趙六一聽不配合抗旱五個字,神經馬上緊繃起來。縣里目前把抓抗旱的事當作頭等大事來辦,提升到政治角度,并且納入了干部階段性的政績考核。縣委書記拍著桌子說,誰在抗旱的問題上,麻痹、松懈、不作為、吃拿卡要都要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趙六讓文秘把張三帶進辦公室,又讓秘書出門把門帶死才問,你哪個村的?叫什么?怎么回事?
張三說,王八村,叫張三,事吧,就是村長李四故意刁難我,不把泵借我澆西瓜地。
趙六說,張三啊,別急啊,你慢慢說。
張三剛剛說急了,咂吧咂吧干裂的嘴唇,說鎮(zhèn)長啊,我怎么不急啊,三畝的西瓜苗啊,再不給點水喝,都要渴死了。明明村里的泵好好的,可是村長李四就是死咬著壞了,別人給他送酒喝他就借,俺也買了酒,可是他說俺是糟踐他,更不愿意借了,您替俺說說吧,俺謝謝你。俺是知道的,村長一定是聽鎮(zhèn)長的。
趙六說,你確定你們村的泵沒壞?
張三說,明明就好好的嘛,俺們村的王五昨個還正常使用呢。
哦,趙六凝思了一會說,這個問題如果屬實是相當嚴重的,我馬上處理!你先回去等候消息。
張三覺得這鎮(zhèn)長太平易近人了,很是有些感動,說,太謝謝您了,我不是來告狀的,我這就走了,我回去等著澆地……
張三前腳剛走,趙六就找出了電話簿,撥通了李四家的電話。
于是張三的兩個轱轆的車還沒蹬到家,李四已經在他的家里等著他了。
當時張三剛進自家的院,一抬頭看見李四正站在自家院內那棵槐樹下抽著煙??匆姀埲貋砹耍钏恼f,回來了?
張三很自然地答,回來了。答完了忽然意識到有點奇怪,心想,這誰的家啊。補了一句,你咋跑俺家來了,有事?
李四又學著早上那樣很是不屑地看著張三,看得張三很是莫名其妙。李四說,一個村住著,為了借個泵,多大個事啊爺們?你竟然跑到鎮(zhèn)長那里去告我的狀,對,不是告狀,是誣陷我,行,我?guī)闳タ纯创寮w的那臺泵,走吧!
張三說,我沒告你的狀,我就是急著要澆地,說的也是實話。
李四說,你說了什么話,先去看泵。
張三想,看就看,昨天還好好的被王五用著,難不成一夜就真的成廢疙瘩了?
到了村部,李四打開了那間存放村集體用具的破敗不堪的房門,一指墻角的抽水泵對張三說,那不是有電源插板嘛,你插上看看,有動靜不?
張三看了看泵,不錯,那泵上還帶著些許的泥沙呢,這說明自己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墒且徊咫娫?,張三的腦子還真懵了,泵沒有丁點動靜。
李四盯著張三看了足有五分鐘,看著張三這樣擺弄擺弄,那樣敲打敲打說,壞的,難道不是壞的嗎?
張三意識到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嚴重了,想解釋又沒什么可解釋的,想說聲對不起,又張不開嘴,因為他昨天的確看見這臺抽水泵把清洌的機井深處的水源源不斷地送進了王五的瓜地。
事實勝于雄辯,泵是壞的,令張三感覺到更窒息的是,艷陽高照,自己的三畝瓜苗??!種子錢還欠著農機站的,肥料和農藥的錢還欠著合作社的,都說是秋后算賬,可是沒有了泵,他還有那秋后的事嗎?
張三跌跌撞撞地往家趕,心想,我得救那些瓜苗啊,不能就這樣等死了。半道上,他看見王五鐵青著臉朝他迎來。王五是他鄰居,只隔了一道土墻,兩人平常就走的近,張三還是不死心想問問那泵怎么說廢了就廢了呢,你昨天用的不是還好好的嘛,張三還想對王五訴訴苦,這百年罕見的旱天,俺可到哪里才能夠租臺泵啊。
可是,王五卻沒容他張嘴,急急地和他擦肩而過,直奔地里去了。
張三愣了,王五的表現太令他不解了,這樣的冷漠在他的記憶中是從來沒有過的。王八村里的人就數王五和他走得近了。因為他脾氣倔,認死理,基本上沒人愿意搭理他,而王五卻喜歡著他的脾氣,說我們莊稼人如果不認死理那還是農民嗎?王八村里一直流行著王五的一句口頭禪,多大個事啊爺們。這句話后來的影響已經波及到了外村,兩小孩如果吵架了,必定有一方會從稚嫩的口里蹦出這句話,很搞笑,很大氣。
張三多么想,王五如果停下來聽他說完,然后來一句,多大個事啊爺們,也是對他的一種安慰啊。
可是沒有,張三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什么對不起王五的事,可是做錯了什么呢?他想著走著到了自家院門口還是沒想出來,一抬眼,兩個警察正站在院門口很嚴肅地等著他呢,院門外還停著一輛警車。
一個警察說,你是張三吧?
張三說,是,是,你們這是?
另一個警察說,你誣陷村干部抗旱不作為,跟我們走一趟吧。
張三說,我什么時候誣陷村干部了,我就是想借泵用用。
一個警察說,別人把你告了。
張三說,誰,誰把我告了呀!
另一個警察說,你誣陷了誰,誰就告了你唄,跟我們走一遭吧。
警車在王八村一村人的圍觀和嘀咕中拉起刺耳的警笛,一陣被掀起的黃沙后,是大伙的沉寂和搖頭,有人輕輕地說了句,一個光棍,至于嗎?多大個事啊爺們!
經過調查和取證,張三被治安拘留了七天,在送拘留所的路上,幾個警察笑得前俯后仰,說,你們王八村是真夠王八的啊,多大點事也值得鬧和告,以后出去了別再找人家麻煩了啊,你是農民,不容易。
出拘留所的那天早晨,天突然就陰了,好像要下雨。所有的路人都駐足仰天,處處洋溢著歡呼雀躍的氣氛,而張三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他的瓜苗再也不是他的了,下不下雨,他想,和他也沒什么關系了。
張三回家的第一件事是飽飽地吃了頓飯,美美地喝了半斤二鍋頭,一氣抽了大半袋旱煙;然后是第二件事,他拿了把錘子徑直去了村委會,一錘敲開了那間簡陋的用于存放村集體用具的房門,果然,泵是不在的。
張三噴著酒氣嘟囔道,多大個事啊爺們,你要害我?然后他去做第三件事,那就是直奔李四的家,他想解開一個他到現在還解不開的謎團,李四讓泵壞就壞,讓泵好就好,這不是很奇怪嗎?
李四最后是這樣對張三解釋的,那插板根本就沒電,閘刀我早就扳了!
李四最后做的第四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剛出村頭竟意外地又撞見了王五。王五這次不是鐵青著臉,而是低著頭和他擦肩而過,根本沒看張三一眼,更談不上和張三說話,倒是張三望著王五的背影高聲喊了句:多大個個事啊爺們!
老天說下就下了,伴隨著的是電閃雷鳴。張三一身雨水地敲開了鎮(zhèn)長趙六辦公室的門。
當時趙六正興奮地在整理著關于本鎮(zhèn)干群階段性抗旱的成果,打算明天就上報縣抗旱領導小組,正寫到有關王八村的個別抗旱事跡時,有人敲門。趙六很是不情愿地撂下筆,伸了伸懶腰,開開門,然后很是驚訝。
張三說,鎮(zhèn)長,我來就是和您說個事。
趙六說,這么大的雨,多大個事要現在趕來說,說吧,啥事?
張三說,我一錘把李四錘死了。
張三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好一個惡雷擊來,轟隆一聲。
趙六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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