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

離婚之年

她能聞出銹的氣味

春天的花園里 街道 走廊 公共場所

私人場所

浴室 衛(wèi)生間 牙具 杯子 存儲的金錢

字畫

都能聞到銹的氣味

他從她的床上退出去 從她的柴米油鹽里

鏡子里 退出去

先是退到院子里 再退到大門外的車?yán)?/p>

退到道路上 退到每分鐘一千邁的速度里

退走了

她當(dāng)年穿過麥地 攀過鐵路 沿著狹長的隧道

到偏僻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公路上去等他

她對他說

“我想依賴著你活下去。像淚水依賴眼眶。”

最近好幾年 她在電腦上待著

他在電視劇里待著

有時候停電的陰謀把兩個人同時逼到了一個床上

他們的身體像樹木一樣 對立

為了減少在客廳里會面的尷尬

他常在辦公室待到很晚

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問題

他們只是被時間和生活耗盡了

熱愛

過去她演過分居的戲

坐在地板上 披頭散發(fā)地哭

他看戲 他心疼演戲的人 他道歉

他把她抱在懷里

過去 生活還有明晃晃的漩渦

多好

她動不動就說 我要和你離婚

不懂事的小女兒 和她的父親鬧別扭了

也急急地說

“爸爸。我永遠(yuǎn)不和你好了。我要和你——

離婚?！?/p>

公交車上的明月 一輪輪遠(yuǎn)去

在過去的舊跡里 兩人一次次各自強(qiáng)壓住

現(xiàn)在洶涌的

孤獨

初戀之年

我的男友和他的弟弟在馬路上放風(fēng)箏

唐小紅上班的時候告訴了我這件事

1992年很漫長 一個寂寞的小鎮(zhèn)

八百年彎曲的道德 深深扎傷了我的二十一歲

無書可讀 無友可交 無琴無瑟

無春花無秋月

只有結(jié)婚 才能帶來一臺電視機(jī)

只有條件好 才能擁有一臺21英寸的熊貓彩電

只有電視機(jī) 才能帶來一部夢幻劇

只有男友 才能帶來 一個像樣的晚上

鄰男 程某 未婚 政教專科畢業(yè) 喜聽收音機(jī)

在那年代在那小鎮(zhèn) 民辦教師盛行 公辦吃香

中專已經(jīng)是很光榮 ?？扑愀呒壷R分子

高級知識分子目中無人 大家暗地里猜想

將來他要娶了不得的女人 過了不得的生活

（將近二十年 原來不過混成了一個發(fā)福的中學(xué)副校長）

他喜歡觀察我的行蹤 這使我對他越發(fā)謙恭

仿佛我的名聲的印章攥在他的手里

我要感謝忠誠的校門和門衛(wèi)

晚上九點準(zhǔn)時把我的男友拒之門外

我要感謝一個學(xué)校十九個教師勤奮的監(jiān)督

我的內(nèi)心時而涌起的波浪

始終不足以制造成大海

我男友所在的鄉(xiāng)政府也很寂寥

沒有什么民生疾苦

鄉(xiāng)政府以西 半條街沒什么商鋪

只住有一些懶散的居民

以東半條街還有幾個單位

如醫(yī)院、財政所、儲蓄所等

常年也清靜 任風(fēng)的詞語撫摸著時光中的事情

我要感謝只有一個值班員的郵局

幫我把寫的幾篇不成樣的文章東投西投到

祖國各地

我滿心期望我破敗的青春可以迎來文學(xué)的勝利

就像往大海里投石子 我的生活沒有起什么波紋

那時候 我們都很正派

我們的正派可以寫進(jìn)地方志

大家臣服于俗常 無旁逸之事 無輿論大滑坡

“啊 生活 已經(jīng)廢掉了 一位先生的壯志”

這是我的男友唯一的一句詩

廢掉了壯志的男友春天的時候在馬路上和

他的弟弟放風(fēng)箏

那年春天 天氣特別和暖

春風(fēng)特別適合風(fēng)箏飛起來

我只記得 1992年冬天極其寒冷

我的男友跟隨另外一個女孩去了深圳

吵架之年

鄰家夫妻吵架。

女主人歇斯底里地狂喊、叫、嚷

男主人乒乒乓乓砸東西

兩個人，攪得整個深夜沸騰起來

我是一個孤獨者

我只能無數(shù)次和我的內(nèi)心吵架

我常常既扮演鄰居女主人

歇斯底里地狂喊、叫、嚷

又扮演男主人乒乒乓乓砸東西

我的深夜也是沸騰的

老之將至，世事滾滾東流

生活像失眠一樣，失敗了

做一個詩人，多么不容易呀

消耗著歲月的悲傷

在靜靜的夜里

只能與書寫的孤獨和倦怠一再相逢

我沒有什么才華

卻過上了這種不安全的生活

在時間的嘲弄里

熱愛四倍的星空

是的，你和你們的夜晚

沒有我的漫長

我摒棄了社交、利益這些虛詞

摒棄了不忠誠的愛

我的首都是幾本書

我的故宮是幾首詩

親愛的，能夠在這個世上

安全地生活多幸福呀

幻想的堂吉訶德才去作戰(zhàn)風(fēng)車

危險的人才會和自己吵架

像鄰居女主人，傷心自己終年勞碌

屐履甩不掉窘迫的速度

像男主人，除了和解，誠懇地道歉

生活再不會給他別的退路

還鄉(xiāng)之年

辭去工廠 原野不斷擺出相似臉孔

哦 這個活著就心跳的世界上

沒有一顆還鄉(xiāng)的心臟是健康的

“你要一生聽從了火車，

火車就把你的一生送得很遠(yuǎn)?！?/p>

火車震動著土地 姐姐望著窗外發(fā)呆

兩個孩子留在南方做工

丈夫留在南方做了另一個打工女人的丈夫

疾病結(jié)束了姐姐打工者的身份

姐姐還鄉(xiāng)了

湖山平淡 園鳥鳴禽

生活的外景倒也沒什么變化

只是父母已不在了

姐姐成了一個成年的孤兒

她離家的那一年

她還是那個民辦教師和一個鄉(xiāng)村童養(yǎng)媳的

第二個女兒

現(xiàn)在 那雙生她的人哪里去了

姐姐叫不出幾個村里孩子的名字了

留守老人們在背后指指戳戳

個體戶的衛(wèi)生所已搬走

姐姐步行去鎮(zhèn)上買藥

姐姐覺得 還沒達(dá)老邁困頓之境

回憶往事是可恥的 為煩瑣人生事事流淚

更不適合成年的人

一個人和一只麻雀有多少親戚關(guān)系

一個人和一株單薄的稻穗有多少可比性

可當(dāng)姐姐看見稻田里一株遺漏的枯穗

枯穗上一只覓食的麻雀

雪 選擇了這樣的方式落在她的臉上

先是輕 后是沉重

先是冷 后是溫?zé)岬馗采w

融化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