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麗娜
錢利娜,1979年出生。著有詩集《離開》、《我的絲竹是疼痛》,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星星》、《詩選刊》等發(fā)表詩作,多次入選中國作協(xié)等主編的中國年度詩歌;2009-2010華文青年詩人獎候選人。曾在《百花園》等發(fā)表小說。
“防火防盜,人人有責(zé)!”
“一人當兵,全家光榮!
“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滅三胎!”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
傍晚五點,一支十二歲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振臂高呼,步調(diào)一致,正走過云港村的每一條弄堂。那派頭,不亞于一隊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有著慣有的慷慨激昂的架勢。
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走在最前面,甩啊甩,那是小美的。小美是個毛發(fā)濃密的孩子。母親說,小美的一條辮子抵得上別人兩個頭的頭發(fā)。等再長些,剪了,作兩條辮子賣給兌糖擔(dān),賣時就說是從兩個女兒頭上剪的。母親總是說,每一個好女人,都擅長精打細算。小美的同學(xué)都長虱子。洗了頭,母親拿篦箕梳,她的頭發(fā)倒垂成一條黑色的瀑布,虱子就在瀑布上面爬來爬去。桌上墊一張白紙,虱子畢畢剝剝掉下來,一按一個血點。但此刻,游行隊伍里的小美完全忘記了寄生的蟲子們。陽光下,她臉上的絨毛細膩柔軟,像個待摘的桃子。桃子后面編織的辮子,黑亮得迷人。今天早上小美把大隊長袖章從左臂換到了右臂。此刻,她緊握的右拳隨帶著那三條紅杠杠,像個堅定的領(lǐng)袖,引領(lǐng)著身后的同學(xué)。
這支隊伍,更像一群大喊大叫的鵝,浩浩蕩蕩地穿街走巷。腳下的路是青石板、墓碑、廢磚頭拼成的,墓碑來自“破四舊”,人們在先輩的名字上面踩來踩去,也沒死者的后人再來計較。只是材質(zhì)不統(tǒng)一,路就很不平整。一踩,噗哧一聲,就濺出泥水,弄臟了小美的鞋子。小美沒有低頭,她要像電影里的女革命家一樣,目光如炬,注視前方,哪管得了腳下。老師說,少年救火英雄賴寧犧牲時,還保持著向上攀登的姿勢,這個突然定格的姿勢讓小美心醉神迷。老師又補充說那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犧牲的那一刻,還準備繼續(xù)上山撲火哪。小美喜歡故事散發(fā)的光芒,殘酷又榮耀,不去求證光芒是否來源準確。她要離心目中的英雄更近一步,把微微隆起的胸挺得更直,白襯衣下隱隱顯出胸部發(fā)育的黑影。兩個黑影一碰就疼,像兩個難以說出的傷口,讓她羞愧。所以,小美平時總是微微弓著背,掩飾胸前微妙的變化。但今天,她昂揚著胸部,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身體上的變化,讓她有了超越年齡的姿態(tài)。小美覺得全村人的目光像一個個太陽照射著她,她因此感到周身燦爛而溫暖,她要把口號喊漂亮了,像電影里游行的青年一樣,把攢的勁都用在嗓子里。一句句口號,此刻就是她身上五彩斑斕的羽毛,閃閃發(fā)光。她就是隊伍中的天鵝。她感覺自己幾乎要飛起來了。
艾小優(yōu)跟在隊伍后面,向每一個經(jīng)過游行隊伍的人介紹說:“瞧,那領(lǐng)頭的,是我姐!我姐呢!”艾小美微微笑了下,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突然覺得自己長大成人。她第一次愛上了生她養(yǎng)她的云港村。煤餅爐子上坐著茶壺,嗤嗤冒著熱氣;門板上晾著干菜蘿卜,總引她咽口水;漁民的小木船拴在河埠頭,一條條銀魚在夕光里撲騰;各家的陽臺上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像萬國旗;母親們在巷口一遍遍喊孩子們回家吃飯。這一成不變的生活,構(gòu)成了云港村每一個相似的傍晚,今天,小美覺得自己的隊伍造就了這不變中唯一的變化。身后的艾小優(yōu)沒看見姐姐臉上的自豪,只看見那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大辮子。
此刻的艾小美并不知道,一回家,艾小優(yōu)就會對她說,姐,我覺得你一路上把辮子甩得太厲害了,你不覺得頭暈么?
游行是小美的家庭作業(yè)。班主任老師說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小美都必須帶領(lǐng)她的全班同學(xué),喊著口號,繞村三圈。今天是第一天,開張的日子,要有好的起頭,要有人一路捧場,更要眾星拱月,眾人矚目。那人中龍鳳,就是小美。小美叫大家在曬場里集合,十六個成員,她不排成四四方陣,她的方案是排橫三個,豎五個,自己一個人,站在第一排。她是個有謀略的孩子。
隊伍很快體現(xiàn)了它的號召力。因為在它的尾部,跟上了他們各自養(yǎng)的小狗和一幫六七歲的孩子。他們像舞動的花邊,裝飾著隊伍。隊伍所到之處,路邊的雞鴨鵝都受了驚嚇,紛紛奔到角落里,下班的大人們拼命按著自行車鈴聲,還是不得不從車上下來,給目不斜視、一往無前的少年們讓道。
繞村三圈的任務(wù)進行到最后一圈時,一個黑色的人影一閃而過,大喊:死人了死人了,掉水里了,快去看熱鬧??!
小美扭頭一看,是阿毛。小美討厭阿毛打斷了自己的口號,嘀咕了一句:瘋子說瘋話!呆頭說呆話!
小美不知道阿毛是瘋還是傻,干脆兩句話一起罵全了。媽媽曾經(jīng)告訴小美,那阿毛生出來時是個大胖兒子,后來竟變成了呆頭兒子。小美想,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小美看到阿毛的褲腰上掛著一塊布,布上系一只軍用搪瓷杯,上書“紅軍不怕遠征難”,一雙竹筷捆在杯子上。他的胸前突起一塊,放的是搪瓷碗,小美知道那只碗的落款,也是“紅軍不怕遠征難”。這副碗筷,是阿毛的全部家當。
小美覺得阿毛有這樣的家當,是對她心目中英雄的不敬。
阿毛的喊叫,把原本嚴謹?shù)年犖楹吧⒘恕P∶勒驹谠?,眼看她手下的人,一下子如鳥獸散,往后塘河奔去。等小美回過神來時,她已從隊伍的第一個,變成了隊伍的最后一個。她要跟上隊伍的腳步,加入他們,去看那河里的西洋鏡,并且要替代老師,狠狠批評他們一頓。
圍繞云港村的河流,按其方位不同,有三個名字:南塘河、中塘河、后塘河。它們像開枝散葉的動脈,流動在云港村的身體里,默默地藏污納垢,又默默地自我凈化,生生不息。河一流到村前,就讓云港村的祖先們找到了向陽的南方,并稱它為南塘河。山南水北,是云港村的居住哲學(xué)。小美喜歡這條河,她總拿胃來判斷事物的好壞,這條河給了她單調(diào)的胃額外的獎賞。夏天的傍晚,她常和同伴們在河里找食吃。往水里倒三支殺滅菊酯,只消十分鐘,河蝦中了毒,半死不活,一只只浮到水面,撈上來,放上鹽和姜片,清炒一下,一起圍著吃。這樣的夜晚,是他們的節(jié)日?;蛟诤硬侯^撒一張兩米小網(wǎng),兩三厘米的網(wǎng)眼,一刻鐘后去取網(wǎng),網(wǎng)里的寸大小魚,用來紅燒,可以帶骨吃下,唇齒間,都是魚肉之香。再沒有比美好的食物更讓她心襟神搖的了。
遠遠望去,小美看見后塘河的河岸上已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小美追在沖散的隊伍后面,喊:“明天,你們都得回學(xué)校吃蛋糕!”“你不也跑了?頭一口,先留給你吃!”小美的領(lǐng)袖威風(fēng)一掃而光,她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英雄使命,飛奔到河岸邊,聽大人們在議論:
“還拖著胎盤呢!”
“肯定又是個女兒!沒撿到雞巴,把孩子扔了,再生,能保管生雞巴么?”
河面上,漂浮著一個嬰孩的身體,很白,被水泡大了。趴在水面上,那簇生的革命草像一張床,草叢中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小美聽媽媽說她做姑娘時,斷了糧食,她就剪下革命草的根,磨成粉,裹在幾粒飯里,吃下去,用來抵餓。那草有毒,但那時的媽媽,斷了糧,就拿這個充饑,聽她說澀得難以下咽。
此刻,死去的嬰兒就趴在一大片革命草叢中。
“這是后塘河的一個彎角,肯定扔在上游的河道上,被水一路沖到這里來的。”
阿國拿了簸箕去撈水里的孩子。一個浪打過來,孩子翻了個身。
“啊,是個男孩!”大人們幾乎同時叫起來。小美不懂,為什么往水里淹死個女孩,大家不奇怪,淹死了男孩,倒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響。
“肯定是哪個大姑娘偷生的?!?/p>
“生下來,怕人知道,只好扔了。可惜了,竟是個男孩。”
“這么白凈,鼻梁又這么挺括,嘴角彎彎的。我看,挺像一個人?!闭墟房粗煞虬鴵扑篮⒆樱f自己的猜測。
小美注視著那嬰孩,眼睛都不敢眨下,她剛才的美好心境被死亡的突然而至一掃而光。他真漂亮,像她的洋娃娃。坐起來,他就把眼睛睜開,一躺下,又把眼睛閉起來。但孩子此刻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小梅總覺得,如果有人抱起他,他說不定就把眼睛睜開了。她不相信,那是個死孩子。她只聽到阿國老婆招娣和她的一個鄰居在議論。
你是說她?
她不是沒影了好幾個月了么?說是去讀書了呢。
你看見她沒去讀書?
她可以呆在樓上,把肚子藏住啊。
生下來,紙包不住火,只好扔了?
除了她,還有誰呢?誰都知道她不要臉的。
唉,作孽!他爸不肯?那也合情理的。人家是村長呢。
誰知道呢?我家阿國親眼在橋頭下見過她干那碼子事的。
小美記得有次阿國跑到父親開的艾家雜貨店倒苦水,說他半夜吃酒回來,親眼見過依云和豬肉張在大橋下的河埠頭,那個晚上月亮特別亮,一對身子明晃晃的,嚇得他差點掉到水里。
阿國說,他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第二天,就生了紅眼睛。
父親說:這么遠,這么暗,你竟看得清?
他回答說,月光正好打在河埠頭那對忘情的人身上。從今后他不敢看月亮了,一看那彎彎的白月亮,就想起那白晃晃的身體。一想起那身子,那根用來把豬打暈的棍子就使不下力,沒能一下子讓豬在死前安安靜靜地暈過去,豬預(yù)感到末日來臨,就會滿街瘋跑,阿國就得跟著它跑,追得筋疲力盡,殺豬的刀子就要走神,殺不利索,又費力又晦氣。像他這樣的行家,鬧了笑話,壞自己的名聲。
阿國是豬肉張的同行,他們一起在鎮(zhèn)上的菜市場擺攤,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左邊的豬肉張吆喝“新鮮豬肉新鮮賣,一分銅錢一分貨啰”,右邊的阿國就叫賣“不新鮮不收錢,全市場最低價啰”,豬肉張喜歡修辭——“砧板一響,黃金萬兩”,阿國偏向務(wù)實——“有肥有瘦,健康長壽”。小美跟著媽媽路過肉攤,老覺得他倆是演相聲的,一唱一和,不曉得他們倆個賣肉的,不比武不干架,倒磨著嘴皮子比文采。
阿國把田埂路上的石板掀開,把竹簸箕里的孩子倒進土里。石板算是墓碑,石板下的窟窿算是墓穴。這樣算是葬了那孩子。他一邊葬孩子,一邊說,肯定是廟里菩薩看見了,所以把孩子收進彎角來。阿彌陀佛,入土為安。
他說的廟就是河邊這座普濟廟。廟雖小,名字卻取得很大。
阿國正把石板放回原處,阿毛突然坐在石板上,哭起來:“姆媽,我的姆媽不見了!”
阿國笑起來,說:“阿毛,關(guān)你什么事?這孩子莫不是你生的?黑胖的,你也知道生孩子了?你生得出來么?”
“我的姆媽不要我了!”阿毛哭的時候,咧著一張大嘴,流著口水蹬著腿,智力看上去只有六七歲。他身上掛著的“紅軍不怕遠征難”的家當叮叮咚咚響,為他的哭泣伴奏??薜絺奶帲⒚难霭瞬娴氐乖谑迳?,笨重的身體,撲通一聲響。
阿毛又犯糊涂了。
母親來叫小美回家吃飯,說你們不是拿口號干革命么?怎么喊到后塘河看熱鬧開小差來了?死人不干不凈,當心晦氣!母親看見阿毛在犯病,說,那是他想媽了。唉,可憐的。
母親拎著小美回家,說起阿毛的故事。阿毛或許不傻。今年阿毛二十多歲,但他流浪的日子比小美的年齡還要大。他家在隔壁的周村,從不回家。他回不了家。十幾年前,后媽拿了“虎嘯絲”在門口等他,說見他一回抽一回,要把他的每一寸皮都抽熟了。她抽他,是因為周阿毛偷吃了家里腌的一缸高粱,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jīng)不住餓。高粱一天天少下去,后媽沒發(fā)現(xiàn),有朝一日缸空了,就東窗事發(fā),后媽脹了一肚氣,找到釋放的口子,就舊賬新賬找他一起算了。那虎嘯絲其實就是竹絲,又細又長,看似軟弱無力,甩在空氣里,咝咝響,像蛇吐信子,抽到皮膚上,好像頃刻要皮開肉綻,一陣陣疼鉆到頭皮里,一陣陣發(fā)麻,但不傷筋動骨。孩子們都怕它。阿毛看見虎嘯絲,就像待宰的豬看見阿國手上的殺豬刀。豬會嗷嗷大叫,阿毛也會叫,他一邊叫,一邊跑,立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父親去找,找了來,逃跑加偷吃,罪加一等,后媽聯(lián)合了父親,拿那咝咝叫的蛇信子再抽一頓,他再跑。知道懂家法的竹鞭子在家中時時刻刻候著,他也不再回家主動找抽。從此,他開始浪跡天涯。
阿毛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那一年,母親陳菊記得那一年她十五歲。她的記性這么好,是因為這一年她生日,陳木匠帶著女兒去吃了一碗陽春面,一根根白花花、嫩滑的面條卷著油星,裹著蔥花,香氣撲鼻,成為母親對陳木匠刻骨銘心的眷戀與回憶。那一年,她吃到了一生中最好吃的一碗面條。這碗面條,在陳木匠死后,成為父愛的代言,被陳菊一年又一年說起。小美覺得,母親的胃,是她身上最能記事的器官。在這一點上,她得了母親的真?zhèn)鳌D赣H一回憶往事,首先想起的是她的胃。她也是。就在母親吃完面的那個晚上,她發(fā)現(xiàn)阿毛睡在她家的屋檐下。陳木匠早聽說他有家回不得,四海為家,村村化緣,再死勸,也不回家,就讓他進了柴房,給他一件破棉襖,讓他睡在碎木頭中間。
母親說,阿毛變瘋變傻是一件很緩慢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蛟S是從他親媽死的那一天開始的,或許是從他流浪的那一年開始的。1967年,阿毛七歲,他母親跳進了村后的后塘河。阿毛不相信,死的是他的母親。她的身子被水泡大了,五官完全走形,神形可怖。只有眉心的痣,還在。他從小就愛摳那顆痣。他認得那痣。長在眉心,是顆美人痣。
“阿毛的媽確實是個美人呢?!蹦赣H說,“她的死,是因為手氣不好?!毙∶老胂笾邭q的阿毛去河里拉死去的母親,然后坐在她身旁,渾身顫抖著,像一條從河里撈上來的狗,一聲都沒哭出來。小美聽得脖梗后涼意陣陣,她突然抱緊了自己的母親。小美覺得,再沒有比成為孤兒更大的災(zāi)難了。
那個故事母親多年后還會反復(fù)講起。死去的李鳳英是個醫(yī)生。單位要挖右派,按比例還差了0.6人。挖了很久了,大家松了口氣,說那小數(shù)點后面的,總可以省略了吧。但沒想到上級傳下話來:“人不能分割,但要四舍五入。差半個都不行,何況你們差0.6個!”醫(yī)院里把能和右派沾上邊的全劃了,再找不出下一個戴帽子的。村里的支部會開了一夜,終于討論出一個完成指標的妙法。
第二天,同院的十五個醫(yī)生集中開會,領(lǐng)導(dǎo)宣布:抓閹定右派!誰抓到寫有“右派”二字的紙條,誰就是右派!
十五個紙團放在桌子上。大家默默排成一隊,一個個走過去。李鳳英是第三個,她拿了紙條,卻不敢打開。她是個膽小的人。
大家都在說:我今天洗手了!天佑我也!還好還好!人群中突然聽到哭聲。李鳳英癱坐在地上,頭靠著椅子,抽泣著,旁邊的人拉她起來,拉不動。她身子全軟了,像擠出的牙膏,站不起來。后面還沒來得及拿紙條的人都松了口氣,幾乎是忍住了歡呼似的,說:哦,那我們不用抽了,不用抽了。
單位的右派就這么定下了。挨抽的是阿毛的母親鳳英。她在鄉(xiāng)里當醫(yī)生,平時給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上門看病送藥的,總是她。她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總是假裝路過,進門去問病人前一天的病情。
母親說看到李鳳英時,是在祠堂的戲臺上。祠堂改成了小學(xué),戲臺變成了禮堂。李鳳英戴著白紙糊的高帽子,有點像白無常的打扮。李鳳英站在臺上,胸前掛一個牌子,低著頭。人群里排山倒海地喊:“打倒右派!”阿毛也在,在臺下歡快地跑來跑去,跟著人群一起喊:“打倒右派!”
母親說當時阿毛的表情幸福得和今天的小美一模一樣!多熱鬧的場面,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是孩子們的狂歡地。
幾天后,臺上一個掛著紅袖章的男人,拿木屐狠命拍李鳳英的頭。每拍一下,他就說一句:“叫你老實,你不聽!”“叫你老實,你不聽!”
“啊,我親眼看見了,她是個多好看的女人。怎么下得了手啊,紅袖章是她的同學(xué),也算是一起騎竹馬、弄青梅長大的,卻把她往死里拍。那木拖鞋結(jié)實得像塊鐵!抽到最后,李鳳英的頭腫起來了,像個果桶。我和阿毛一起在臺下看,阿毛嚇得大哭,大冬天把褲子尿濕了。”
小美覺得母親講這個故事時,更像自言自語,小美一聲不吭地聽著,想象著一個頭變成紅漆果桶的樣子,想象著一陣又一陣口號淹沒了阿毛微弱的哭聲。小美突然覺得阿毛的可憐,在心里抹去了對他的厭惡。
第二天傍晚,小美和她的隊伍照例出現(xiàn)在操場上。游行又開始了,隊伍恢復(fù)了整齊的步伐和響亮的聲音。后塘河水波不興,恢復(fù)了平靜,昨日的死亡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流走。游行的快樂重新代替了一切。
傍晚是鄉(xiāng)村最熱鬧的時候。小美領(lǐng)導(dǎo)的隊伍發(fā)出的吶喊聲與破爛王的吆喝聲、高音喇叭里播音員的聲音交纏在一起,在云港村彎彎曲曲的弄堂里構(gòu)成了奇妙的交響。當小美的隊伍喊“少生孩子多種樹”時,那個兌糖擔(dān)老頭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路過他們,也不相讓,照例叫賣“兌糖啰!舊銅爛鐵,雞毛鴨毛,好兌啰!”在村落的半空中,廣播里的聲音飽滿而激動:“我國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解決了溫飽問題,開始向小康過渡,少數(shù)地區(qū)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小康?!毙∶啦欢脺仫柵c小康的區(qū)別,只知道有一次,她把荷包蛋放在玻璃瓶里,扎一個布袋,系在自行車前車把手上,等騎到學(xué)校時,發(fā)現(xiàn)瓶子撞碎了,小美就從碎玻璃中一點點挑出荷包蛋,吃完她的中飯。好幾天,她都懷疑自己吃下了玻璃。小美想,比起母親小時候吃米糠,她幸福多了,這就是小美理解中的小康。小美一邊想,一邊扯著嗓子,把聲音拉到最高度,擔(dān)心半空中播音員的聲音蓋過她,讓她功虧一簣。
小美的隊伍路過了依云家。那是村里唯一一幢三層樓房,像一只俯視村莊的老虎,靜靜地坐在村子中央。墻面上鑲滿了白玉石、碎啤酒瓶渣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是村子里最高最漂亮的一幢房。
小美想,這幢明亮的房子,便是不可知的神秘之所在。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或許就是從熠熠生輝的樓房里出生的。小美想象著他如何在深夜里被母親封住了啼哭的嘴巴,如何趁著夜深人靜時走后門,抄小道,來到后塘河,又如何從大人的手上墜落,了結(jié)他剛剛開始的一生。
依云常站在半啟的門后照鏡子。看上去,她很愛鏡子里的自己,總是對著鏡子,一遍遍變換發(fā)型,質(zhì)樸的麻花變成活潑的獨角辮,溫婉的披肩長發(fā)盤起高貴的發(fā)髻。她的眼睛大,但眼白多了一點,小美老覺得她拿那塊白去看人,即使微笑,也像是時時處處對人不滿意似的。敞開的門邊,依云總露著半個身影。她的紅裙子特別扎眼,讓小美的眼睛看得生疼,小美覺得她紅得像一朵火燒云,又像戲里的花旦,進進出出,顧盼生姿。門前若有與她相熟的男子,她就壓低了聲音,輕輕笑著,他們的談話,像一陣陣風(fēng),吹來又吹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偶爾,她也會用眼中的白掃一下路過的人。小美的母親遠遠看見她,就會鄙夷地說:“勾三搭四的,也沒見她正經(jīng)談一個對象!一看就是一張全國糧票,通用全國的!”依云與門前的人談話總是很短,男子一忽兒就不見了,只見她的紅裙子飄進屋去,折入黑暗之中,突然消失了。
小美覺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莫不是她把男子藏在了裙子里?小美猜測著她裙子里的秘密,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隊伍經(jīng)過中街的河埠頭,放慢了腳步,她多想從那幢巍峨的三層樓前,找到村長女兒依云的身影,好像她一出現(xiàn),小美心中的萬千疑問就會迎刃而解。
“艾小美!兩角鞭子翹又翹,問儂老公要不要?”“艾小美!頭上一根草,明年做阿嫂!阿嫂愛張望,生個兒子美國郎!”昨天跟隨他們的小孩子,往她頭上扔了一根狗尾草,大聲打趣著隊伍里的領(lǐng)袖。一邊念口號一邊走神的小美突然紅了臉。在水中死去的孩子,讓小美在一夜之間,懂得了男女之事。
一天的游行又結(jié)束了,小美走回家去。她不敢經(jīng)普濟廟回家,廟門前的死孩子,全身雪白雪白的,老在眼前晃。她繞了個圈,走過村后的田野,回艾家雜貨店。秋天的田野,草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鲋鹘牵粋€個,排起隊伍,連接遙遠的地平線,每一個草垛,都是小美和伙伴們的游樂場。不遠的草垛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聽不真切,又迎著夕陽,看花了眼。好半天才看清,草垛邊上,兩個比她高一點的小孩抱著一起,在學(xué)大人接吻。她“啊”地叫了一聲,那孩子同時扭過頭來。她迷晃著眼,大喊——是誰?他們背著光,只看到他們的身影,卻看不清臉。一對小戀人兵分兩路,快得像一對兔子,一個南轅,一個北轍。一下子就跑遠了,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蹤影。
小美看得心驚肉跳,一下子血沖了腦,但她的腳步?jīng)]停下來,反而也跟著快跑起來,她一緊張,就想小便,只能跑得更快,直到聞到那熟悉的味道,才定了神,停下腳步——壇里的黃酒,散發(fā)醉人的味道;玻璃格子里散裝的花生糖經(jīng)了一夏,一絲絲化開的甜游離在空氣中;話梅和醋是酸的,最能引口水。這些味道,混雜在一起,一年比一年濃。小美覺得自己閉上眼睛在云港村走,鼻子就能幫她找到回艾家雜貨店的路。她覺得自己身上也有這些味道,好像她把艾家雜貨店的氣息馱在了身上,所以她總是在身上擦花露水。她是個早熟的孩子,過早地知道了香水的魅力。聞到這些味道,小美的尿意就消失了。她如釋重負。
艾小梅家的布局是前店后家。折過這些貨物,來到后屋的飯桌邊上,小圓桌上擺著白切肉、烤菜、臭冬瓜,還有一碗油條蔥花湯,母親把早上沒吃完的油條,切成很多小塊,拿開水一泡,做成湯。幾個菜,紅紅與白白,小美咽了咽口水,替父親母親和弟弟盛了飯,就在桌邊坐著等父親,父親動筷了,她才敢動筷。
父母繼續(xù)著開飯前的話題。
“你們女人就愛多嘴多舌,見風(fēng)是雨的,說不定,是其他村的?!?/p>
“長得可像她了?!?/p>
“阿毛他娘死的時候看得出像她本人么?說不定生下來,便是個死孩子?!?/p>
“死孩子,也是自己骨血。自家養(yǎng)的狗老了,都要刨開一層土葬了?!?/p>
“或許是引產(chǎn)的,一慌就扔水里了?!?/p>
“我看也像沒足月的。男人看她水性楊花,談不攏,就散了,孩子沒人要,只好流掉了?!?/p>
“或許是她爸不同意,村長怎么會看得上一個賣豬肉的,而且還是個成過一年親又離了的?”
游行整整持續(xù)了一個月。小美終于因為日復(fù)一日進行這樁耀眼的事業(yè)而頓感疲憊。小美覺得,同一件事情,只要不停重復(fù)它,喜悅就會變成厭倦。記得掛上紅領(lǐng)巾的第一天,她跑遍了云港村的每一條弄堂,脖子上那一抹紅迎風(fēng)招展的樣子不亞于一面紅旗,但沒過一個月,她就因為忘記戴紅領(lǐng)巾被罰站了一節(jié)早讀課;有一次,好大喜功的她突發(fā)奇想,從母親那里拿了五分零用錢,把它當作學(xué)雷鋒拾金不昧的資本,交給老師,她的行為一時為很多同學(xué)效仿,有人切下半塊橡皮,有人截了半支鉛筆,甚至有人從小賣部買來一條紅領(lǐng)巾上交。一個人的小九九成了公共的秘密,小美就對制作拾金不昧的事件失去了興趣。
接下去的日子,她在街上蕩來蕩去,一味惦念著村長的房子。這成了她難以放下的心事。天更加寒冷了,每家每戶的屋檐下都掛著冰凌,小美和同學(xué)們一起拿著竹竿打,冰凌摔在地上,那沒碎的幾根,就是他們的美食。有幾個講究的,甚至帶了用報紙裹的一小口紅糖,蘸著吃。霧漸漸散去,冰凌也融化了,依云出現(xiàn)在屋門前。小美懷疑是霧把她捎來的,她穿一身黑衣黑褲,襯得臉色更加蒼白,表情淡漠,像一張紙,又落滿了雪。黑色的依云坐在太陽底下,拿年糕鍘,一片片,切白花花的年糕。她鍘得飛快,一時間,年糕片飛舞,如落英繽紛。小美來來回回地從上街走到下街,再從下街走到上街,只為多看她幾眼。依云從不和小孩搭腔。在這個村子,很難找出不和孩子搭腔的女人,依云是一個。神秘的依云,好像是所有女人和孩子的公敵。當小美再一次用直勾勾的眼神盯她時,她又扔還給小美一個眼白,似乎小美的注視打擾了她的清靜。依云把年糕鍘扔在木盆里,端著盆走進屋去。趿著的那雙棉拖鞋,踢踏踢踏響,從前的妖嬈消失了,重心下移,幾乎都落在那雙拖鞋上。她甩給小美一個笨重的背影,完全失去了以往卓而不群的風(fēng)姿。
小美盯著依云的屁股,她的屁股很大。媽媽常說,屁股大,好生養(yǎng)。
那個石板下安睡的男孩,有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鼻子。小美的心提到嗓子眼,那是小美害怕了,她又想小便了。她飛快地朝家里的茅房跑起來。她可不想成為阿毛,大冬天尿褲子鬧笑話。
小美終于看到了想念已久的依云,卻失望而歸。她回到艾家雜貨店,解決了自己的尿意。出來后,門口聚著一群人。原來是阿國和豬肉張在店門口掰手腕。三局兩勝,賭注是兩包三五牌香煙,誰輸了,一包買給贏家,一包分給看客。
“艾老板,你看把他們激的!那可是梁山泊上的一對好漢,一個楊志,一個林沖,頭破血流,難分勝負!”
“兩個拿殺豬刀的干仗,大家一起敲鑼打鼓,見者有份?。 ?/p>
“看白戲,有煙抽啊,我也要,我也要!”阿毛的風(fēng)聲靈。他在附近的七八個村莊乞討,轉(zhuǎn)了一圈,又重回到云港村來。換了一身行頭,不知哪個村哪個好心人,送了他一件破軍棉襖讓他過冬。
一張木桌子,兩個殺豬匠,一左一右,擺開了擂臺。阿國瘦得像個猴子,臉漲得通紅,把背彎成了一把繃緊的弓,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氣注入那雙青筋暴露的手上。豬肉張,看上去不像個屠夫,倒像是越劇里的白面書生,嘴角微微上翹,拿殺豬刀的手竟特別白皙。一黑一白,僵持在一起。看客各半,小美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由自主地站在了豬肉張的一邊。她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一對緊握的拳頭在看客的呼喊聲微微抖動著,漫長的一分鐘,只是來回晃了幾次,兩個好漢一場戲啊。突然,豬肉張“啊”一聲叫,兩只手就躺倒在桌面上。白的,死死地壓住了黑的。
阿國買了煙來,豬肉張叼著那根三五煙,說:“告訴你了,不是我對手!光靠氣力不行,得靠腦子!”
“你的腦子也只有小學(xué)五年級水平,半個睜眼瞎!”
“得找個支點!姿勢也要到位!就像干那事兒,沒個支點怎么行呢?”
“支點在哪里?”
“女人身上唄!你喜歡哪個支點?”
“你是行家,你說說看?”
艾家雜貨店就在大橋邊,店門前有一塊廢棄的長方形石頭,男人們坐了一排,一邊抽煙,一邊大聲笑著。大家的煙癮上來了,提議按老辦法再來一局。
第二局,還是豬肉張贏,阿國那是硬了頭皮上的,大男人,不能臨陣脫逃,結(jié)果連輸三局。阿國一天的賣豬錢輸沒了,面子也輸沒了,回家還得挨招娣一頓罵。
豬肉張的嘴角露出笑意,繼續(xù)剛才的話:“哈,有本事的人,在水里,都能找到支點!”
“在水里干什么?”
“你沒試過吧?沒那能耐吧?生女兒的,都沒那本事!”
阿國沉默了一會兒。那對峙,就像剛才掰手腕時僵持的那一分鐘。他突然抬起頭,冷冷地說道:“在水里生進的,又扔還到水里了?你改名叫水生他爹得了,本事真夠大的!”
談笑的人群突然靜下來,豬肉張把煙頭掐滅了,走過去,一手扯住他胸口的衣服,一字一句地說:“你再說一遍!”小美看見他嘴里冒出的飛沫撲了阿國一臉。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替你葬了那孩子,不給爺爺我說聲謝謝,村長家的黃花閨女就了不起了?還敢揪爺爺?shù)囊路?!我看你眼睛都長褲襠上了!”阿國扯開豬肉張的手,扭頭要走。
小美看到豬肉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只聽他說:“那死孩子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他娘的栽贓不用打草稿!”說著一拳掄過去。不偏不倚,正對著鼻子,只見那鼻血頃刻流了下來,一擦,滿臉是血,阿國的整張臉成了血臉。兩個人立刻扭打在地上。翻過來翻過去,阿國竟占了上風(fēng),他掐了豬肉張的脖頸,抄起旁邊掉落的鞋子,往他頭上拍去,狠命地拍,一下,又一下。啪啪啪,那響聲,小美聽得渾身發(fā)抖。她突然聽到阿毛坐在地上,大叫,要死人了!又要死人了!姆媽,姆媽!要死人了!
二十年前,七歲的阿毛尿濕了褲子,臺下人群如潮的歡呼聲淹沒了他的大哭聲。此刻的阿毛也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了一陣,阿毛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來。
云港村連街的路是直的,一眼就能望見阿毛笨重的身影,左右搖晃著,飛跑到了中街的村長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匆姲⒚l(fā)病,小美覺得有趣,就跟著跑去。屋里的依云聽到哭聲,走出來,盯了他一會兒,一邊罵,一邊扭頭往回走。
“瘋子!晦氣的!你哭你媽,跑我家來干什么?”
“你為什么要把孩子扔河里啊……為什么要讓人死在河里啊……這條河白天流,夜里流,人家都說姆媽長得好看,孩子也長得好看啊,一睜眼就能看見他們像兩條白色的船,浮在水上,漂來漂去?。 ?/p>
依云扶住門框,坐在門檻上。小美看見依云的大眼睛里空無一物。她的手顫抖著,像按了一個小馬達。
小美想,阿毛或許不傻。
小美的這個夜晚特別長。夢里,那個水中的孩子坐在依云家的門檻上,小美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嬰兒的身上,竟長著阿毛的臉,不停地在喊姆媽。小美嚇出一陣冷汗。醒來時,已經(jīng)是清晨。小美有個習(xí)慣,每天醒來后,都會鉆到父親的被窩里。父親就拿滿臉的拉茬胡子扎她,她咯咯笑著,享受著父親的捉弄。平時的父親不茍言笑,食不言,寢不語,只有清晨時的他是溫和柔軟的。但從這一天起,小美再也沒鉆進父親的被窩,許多天后,父親再一次湊近小美的臉,要賞她一臉的刺時,她一把推開了他,說:臟死了!
小美聽母親安慰父親說,孩子淡漠了,那是她長大了。小美裝作沒聽到。小美學(xué)到一首詩,在早讀課時,反反復(fù)復(fù)地背:別路云初起,離亭葉正稀,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飛。她的面前總是晃動著依云蒼白的臉,和臉上眼白過多的眼睛。
一九九一的冬天更深了。多少年后,小美會想起,或許就是在這個冬天,她永遠告別了童年。
責(zé)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