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稻谷上的村莊
把身子蹲下來,把頭側(cè)下去,偌大的一個村莊,似乎就生長在一片蔥綠的禾苗之上。從這個角度望出去,那些紅瓦白黛的房子與天上的云朵一樣,都是隨風(fēng)而動的。還沒有揚花的禾苗,似乎才是村莊的根和腳。
村莊,只是一粒古老的空谷殼。
我驚異于這個角度的發(fā)現(xiàn),將很多原有的想念給顛覆了。
那個下午,如果你不在我的身邊,是斷然不會知道我發(fā)出了多少感慨的。出了長沙望城縣靖港古鎮(zhèn),沿著湘江江堤上的馬路向北逶迤而行,中途插入一條寬敞的泥土路。墻壁有些斑駁的院子,不時與我在筆直的泥土路上側(cè)肩而過。不少正屋兩側(cè),還搭建著稻草蓋就的茅棚,其上是一派葳蕤的境況——長滿了茂密的雜草。想必那都是喂養(yǎng)牲口的圈。院前的池塘里,荷葉田田,或紅或粉或白的荷花,亭亭玉立。也有擠滿了一瀑黃色花朵掛滿了灰綠色瓜條的絲瓜架,蓬蓬勃勃地立在路邊的坡坎上。雞啊狗啊貓啊,或忙于生計,或趴在那里,以一雙深邃的眼睛打探著你。
被那條泥土路分開的世界,雖與古鎮(zhèn)近得離譜,卻還是一個活著的村莊。
構(gòu)成村莊的幾個顯著要素和那種令人心平氣和的氣息,都還保存得相當(dāng)完好。作為一個從村莊里走出來的人,我對那種獨屬于村莊的氣息,很是敏感——只要觸摸得到它,我就有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離開了村莊的人,總是容易對那些被農(nóng)田包圍著的院子,產(chǎn)生錯覺。那條泥土路是外來侵入者的惟一通道,上面痕跡明顯的車轍,即是明證??伤烤惯€是大地的一部分,其上的野草們,從未放棄掙扎與突圍——它們要重新占領(lǐng)那些被夷為平地的路面。
僅這些純粹的鄉(xiāng)村風(fēng)物,已足夠那些偶然的闖入者們消受了,可我更在意的,是以那條泥土路向兩邊鋪排開去的稻田——那種綿延不絕的氣勢,是一部一詠三嘆的農(nóng)業(yè)史詩,是自農(nóng)民心底揮擲而去的一大把排比句式的希望。綠色的禾苗,把個大地涂抹成了綠色的天空,直至那遠處與灰色云朵連為一體的黑色山林。在這個世界上,很難再找得出或創(chuàng)造得出比農(nóng)田更富有詩意和美感的藝術(shù)作品了。漫長的時空跨度與比黃金白銀更稀貴的價值,是其他任何一件人為的作品與發(fā)明,都難以望其項背的。
這部史詩性的作品,是農(nóng)民世代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是集體無意識的反映。
我的胸中,也起伏著綠色的浪波。由于激動,我一下子拍下了好幾段關(guān)于稻田的視頻。我不知道,我為什會對農(nóng)田抱有那么大的好感。特別是年齡愈大,這種感受愈強烈。當(dāng)你深入稻田的田埂上,眼里就只剩下了那些還在拔節(jié)的禾苗;當(dāng)你站在稻田中央環(huán)視一周后,發(fā)現(xiàn)稻田以外的事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矮了下去——需要用水灌溉的稻田,在村莊中所處的位置,或許是最低的,但一切又都在稻田之下——這才是大地上真正的高地。村莊和城市巨大的陰影,儼然成為這塊高地?zé)o聲的陪襯和虛化的幻影。
古老的稻谷,就是永恒的真理。
在稻谷跟前,一切都退居其次。
這天地間美到極致的所在,讓人倍覺踏實。蹲在田間,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特別的角度。這個角度,很好地體現(xiàn)了村莊與稻谷的二元關(guān)系。假若沒有稻谷,沒有高粱,沒有玉米,沒有土豆,村莊還成其為村莊么?只有漫漶著五谷芬芳的村莊,才是可靠的;只有炊煙繚繞的村莊,才是有溫度的。
抬頭的瞬間,一只在電線上歇腳的燕子,被一片挾帶著禾苗清香的晚風(fēng)驚起。我怔怔地望著它在村莊上空滑翔的身影,猛然記起了古鎮(zhèn)水鄉(xiāng)農(nóng)耕文化展館前的那副對聯(lián):
稻粱千古事,
稼穡一生業(yè)。
有生命的土地
我已然徹底變成了一個大地的觀察者。
我對大地上事物的繁榮與衰落,對它們的此消彼長充滿了濃厚的興趣。我的眼里,似乎只有大地,只有那些讓視野一下子變得異常遼闊的農(nóng)田,只有那些與我們離得越來越遠的山林,只有那些茍延殘喘的動物與難得一見的蔚藍色的天空。其他的事物,很難進入我的視野。我的審美趣味幾乎全部聚焦在它們身上。我的一大部分感情,也投在它們身上。
盡管我有相當(dāng)多的時間,都在遠離它們的環(huán)境里疲于奔命。但我從未停止想念它們。
同時想念它們的,不止我一個人。
在我所寄居的那個小區(qū),住著的都是一些公務(wù)人員。盡管小區(qū)管理處以多種形式進行宣傳,并三令五申住戶不得在小區(qū)內(nèi)種植蔬菜,可仍屢禁不止。這些種植行為,多半來自那些公務(wù)人員年老的父母。他們的身份不明,可能是退休在家閑來無事的老干部,也可能是被接進城的鄉(xiāng)下父母。有一段時間在小區(qū)內(nèi)散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多住戶前的花壇里的花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生長得一片旺盛的菜蔬?;蛟S是受了管理處的警告吧,花壇恢復(fù)原樣,重新栽上了月季一類的花草??蓻]過多久,花壇周圍就多了一圈花盆,盆內(nèi)的辣椒已開了一樹米白色的小花,紫蘇也長得眉清目秀。
不讓種是吧,咱有的是辦法。
小區(qū)內(nèi)有一池塘,靠山的那一岸遠離道路,就有好事者在柳樹下擺放了若干大型花盆,春天是蒜苗,夏天是辣椒,秋天是青菜。還有南瓜的藤蔓,爬滿了柵欄,絲瓜呢,吐了一樹的黃色花朵。乍一看,還以為是老樹開花了。不讓種是吧,就有人翻過那道一人多高的柵欄,在山腳下開墾出一小片田地來,在其上也撒上了種子。欄內(nèi)欄外的蔬菜們,時不時還握一下手,擁抱一下呢。最絕的是,在我所居住的樓后,竟然有人在墻根下種上了兩垅土豆,生得虎頭虎腦,光鮮得很,在五月竟還開出了樸素喜人的紫藍色的花瓣。房檐下的空地上,是一大片密密麻麻麻的紫蘇。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個種土豆與紫蘇的人,就是樓上的一個極慈祥的老婦人。她大概是從鄉(xiāng)下來專門看管孫子的??伤挥锌臻e就坐不住了。
我的疑問在于,她把老家的鋤頭也帶來了么?把老家的泥土、河流和天空也帶來了么?
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沿著小區(qū)西門外一條直通這個城市所管轄的縣城的大道上走走。這條超級寬敞的大道,是連接城區(qū)與郊區(qū)的一條大道。若干年以前,河西的這個區(qū),是一片龐大的農(nóng)田,是河?xùn)|人一談起就以為不恥,只偶爾過來調(diào)調(diào)口味的鄉(xiāng)下。這條道路和現(xiàn)在我們望不到盡頭的新城一樣,都是踏著農(nóng)田的血肉鋪就而成的。在這幾年里,我親眼目睹了幾個城中村的消亡——那些身份即將發(fā)生改變的農(nóng)民,在被拆字包圍的圍墻里面的土地上,搶著種下了最后一個季節(jié)的蔬菜。那或許是最后的機會了。我在那些地方,買過農(nóng)民剛剛從泥土里拔起來的水淋淋的蔬菜,其味道與菜市場的確乎有著天然之別——在一座被劈成一半的山丘與道路接壤的排水溝的上方,在一條逼仄得只能容下一只腳的土丘上,常年生長著時蔬。不時有農(nóng)家糞的味道彌漫在道路的上空。我不知道它們是誰種下的,長長的一路蔬菜,似乎誰都可以摘一把。可究竟沒有看見有人明目張膽地那樣做過——雖然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城市的一部分區(qū)域,但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原有的道德觀念,依然還在約束著人們。雖然從這一塊土地上轉(zhuǎn)變了身份的人,可能正在變成城市獵人,或豺狼虎豹。
有一天,我竟然在那條大道旁的一角,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菜地。而就在幾天前,它還是一塊碎石密布的廢地呢。它的近旁是一個被高高的圍墻圈起來的即將消失的村莊。毫無疑問,它們的命運是緊緊地綁在一起的??捎质钦l,計算好了這塊土地將在這個世上消亡的最后日期,而趕緊種上了一小畦四季豆呢?
那些長勢良好的四季豆,無疑是對那一小塊土地最好的安慰。
估計沒有一塊地,舍得放手陽光、雨水、空氣與自由,而甘愿一生荒蕪,甚至被水泥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見天日。
我對這些失去了土地,卻依然想方設(shè)法進行種植的人,心存好感。因為在他們的心里,土地是有生命的。也只有這些人,才懂得珍惜土地,感恩土地。
我多次在作品中提及一件事情,即我在這條日漸繁榮起來的大道上,在一個即將完工的樓盤前的綠化帶里,看見了一個簡易而破敗的土地廟。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周圍拔地而起的樓盤中間,喧囂的車聲日夜刺激著它的耳膜。在這片土地還未被征用還未被城市攬入囊中的時候,這小小的土地廟,肯定是一塊精神的高地。而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從哪一塊被征用的農(nóng)田里被人搬過來,卻是那么渺小。在它傾斜著的門框上有一行醒目的紅色筆跡的對聯(lián):土中生萬物;地里發(fā)千祥。每天會有許許多多的人路過這里,他們或許看都不會看一眼這個破敗的小房子,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這還是一座土地廟,但是有人懂得那副對聯(lián)的深刻含義,懂得生萬物發(fā)千樣的土地——廟門前香燭的灰燼即是最好的證明。盡管他們的行為很有可能被打上迷信的罪名,但我相信熱愛土地的人們,都會理解。
與其說他們供奉的是土地神,不如說他們拜祭的是一條與土地有關(guān)的真理。
無獨有偶,也就是在前面我提及的那個下午,我從田野回到靖港古鎮(zhèn),在一條不算逼仄的街道上,遇上了一座名為福佑祠烏鴉洲土地的小廟。從名稱上來看,建廟者是將土地與祖宗們一起供奉的。難怪在土地廟宇的隔壁還有一間小房子。對人類社會而言,土地與祖宗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等性。廟前也有一幅對聯(lián):土地恩澤生萬物;福佑烏洲賜安康。這與前面那副對聯(lián)是何其相似啊。
那個土地廟,離田野尚有一些距離,可它的香火從未停止燃燒過。雖與那些大廟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可它依然是代表著一種無可替代的存在。
我推算那些前來供奉香火并義務(wù)打掃清潔的人,都是那些早已離開了農(nóng)村生活的古鎮(zhèn)居民。
大地上的寄居者
一生下來,我就被大人們哂笑為黑氏人口。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政府就按人頭分了地。我沒有趕上趟。以后也沒有重新劃分土地的事。這就意味著,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一個失去了土地的人,注定了我只能是一個暫時寄居在大地上的人。比我年幼五歲的妹妹,如果還談自己有沒有土地這樣幼稚的問題,那就是癡心妄想,近于奢談了。
很多年以前,我并不知道,如果擁有那么一兩畝土地,是一件多么要緊的事;如果沒有方寸之地呢,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
那些年頭,雖然父母早出晚歸,在那四畝多地里血汗經(jīng)營,可每年春夏之交,真的會鬧荒月——糧食每每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別緊張。度過這樣青黃不接的月份,不僅需要母親的精打細算,還需要委屈那些牲口。我在這里說的糧食,僅僅指玉米和土豆兩類粗糧,這是鄂西山地人的日常主食,同時也是牲口們的油?;脑吕镎巧趥冮L架子的時候,油跟不上,或者稀稀拉拉的,都要受相當(dāng)大的影響。
一些時候,我在心底一直在盤算這樣的問題:按理說四畝地其實也不小了,為什么一年到頭來還是不夠一家人的口糧?還需要去田地多的人家買一些玉米?是不是父母種地不力,不懂得搞生產(chǎn)?
我把責(zé)任幾乎都推向了父母,就如我面對讀小學(xué)拖欠學(xué)費與生病時沒錢治療這樣的事情一樣,我都在心里暗自懷疑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當(dāng)我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實在整個院子里,除了田地多的幾戶人家外,其他的大都相差無幾,沒有余糧,沒有余錢。造成這些問題的關(guān)鍵原因,就在于土地的多少。原本是三口人的土地,卻硬要養(yǎng)活五口人,還有那么多的牲口。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些年頭,包括現(xiàn)在,我一直羨慕那些土地多的人家。
前年回家過春節(jié),我的六叔就告訴我,說他要給縣里寫信。我開始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吃了一驚。覺得鬧騰到給縣里反映情況的地步,非得是天大的事不可。
原來他是想讓政府給他解決土地的問題。分家的時候,他僅分到一畝地。而現(xiàn)在他生了兩個孩子。一畝地怎么能養(yǎng)活四口人呢?我們在私底下算過一筆帳,假若他的兩個孩子今后都在家里成家,那么一畝地就要一分為三了,每家三分地;如果是一個孩子在家,每家可分五分地。當(dāng)然,最好的打算是兩個孩子都能在城里安家落戶??扇藷o遠慮,必有近憂啊。他總是隱隱擔(dān)心吃飯的問題,畢竟一畝地確實是太少了。六嬸說,在那一塊地里,根本就不能再套種其他的作物。一年的糧食,連一頭豬都養(yǎng)不肥。六叔說,他要給縣里反映這個問題,若不能解決,就反映到州里,再不行,就反映到省里,反映到國務(wù)院。
去年我沒有回家,聽母親說,六叔和六嬸帶著小堂弟到外省打工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給上面寫過信沒有。這讓我想起十多年前父親被迫走上打工之路的情形。到現(xiàn)在,他已在外打了十多年工,輾轉(zhuǎn)了大半個國家,儼然一個老江湖了。父親老了,可依然流落在外。幾畝田地,實在種不出什么名堂。
這是發(fā)生在鄂西山地的真實境況。
近段日子,一個廣西的朋友說他們村子里的人,幾乎都遷到鎮(zhèn)上去了。整個村莊,幾成空城。原來生長莊稼的農(nóng)田里,是遍地齊腰深的蒿草。我在他發(fā)過來的那些照片里,看見的確乎是一個頹唐村莊的影像。他說離開村莊的人,大多數(shù)都像他一樣在沿海一帶打工,掙錢后便發(fā)憤在鎮(zhèn)上或者縣城買房落戶,以至于故園荒蕪。幾乎是同一時段,跟寧鄉(xiāng)的一個朋友開玩笑說,我要去置幾畝地,建一個草堂,過一把隱居生活。她便說買地的話呢,可以考慮去他們村子。村里有很多閑地,無人耕種。那些主人們,都到外面討生活去啦。
想起這些掌故,胸腔里便堵得慌。在鄉(xiāng)村,很多人因無田可種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可同時又有大片大片的良田因無人播種而淪為荒田野地。在城市,那些失去了土地的人,想方設(shè)法在旮旯和犄角處,種上一兩棵玉米或幾根青菜。
這樣的悖論,讓我無語。
寄居在城市的籬下,我認識了不少因城市擴張而失去了土地的人,他們要么在政府安排的工作崗位上謹(jǐn)小慎微的工作著,要么呆在家里無所適從。一雙被農(nóng)業(yè)文明打磨得異常粗糙的手,不再握鋤頭,不再接觸泥土,卻又怎么也閑不下來。我想在他們的下意識里,一定是在不斷重復(fù)握鋤頭的動作,仍是在以勞作時間安排現(xiàn)在的生活秩序。
他們是被剝奪了農(nóng)民身份的一群人。
不少人一輩子都在指望有一天能過上城里人的日子,可當(dāng)這種幾乎不可能的妄想,有一天真的從天而降,他又整日不得安寧,失魂落魄似的,像丟了一件祖?zhèn)鞯膶毼?。既住不慣鳥籠子似的房子,又沒有熟人說話,還不能像過去那樣無拘無束,孤獨得活像被故鄉(xiāng)拋棄了的孤兒。
仍然是上文所述的那個下午,我在那條泥土路的正中央,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車輪活活軋進泥土路面的蛇。很顯然,它已經(jīng)死掉了。肯定是它正在跨越那條路的時候,被迎面而來的一輛車給結(jié)束了性命。這是一起蓄意的謀殺事件?還是僅僅屬于一次意外的車禍?我們只能是根據(jù)現(xiàn)場進行無用的猜測。那條蛇,或許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事實上只能說明,在不斷變化的生活面前,它還沒有保持足夠的警惕,或許它把那條即將被水泥覆蓋的馬路,仍然當(dāng)成了自己熟悉的地盤。
同樣是這個夏天,我還看見了另外的一條蛇。那時,我正從公交車上跳下來,而它正盤在綠化帶下燙人的馬路上。我們把彼此都嚇了一跳。根據(jù)花紋判斷,那是一條毒蛇。馬路的背后,就是一座小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它從山下爬將下來,躺在那條隨時都可能斃命的馬路上。雖然我只望了它一眼,便掉頭快步走開了,卻給它設(shè)想了幾種命運:返回山上;被好事者打死;過馬路時被車輪軋死……
這幾種命運都是可能發(fā)生的,只有一種,希望實在渺茫得很,甚至是絕無可能的。那即是穿過那些望不見盡頭的馬路,越過這座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城市,去到地廣物博、氣候怡人的鄉(xiāng)下。
大地的聲音
秋蟲唧唧的叫鳴,把個初秋的夜晚鬧騰得豐腴而清涼。
不是一顆枯葉上的露珠,我也沉浸于如此濃稠卻又輪廓分明的夜晚——像是有人握著櫓,在墨綠色的水面搖落起一片一片珍珠似的水聲。一整個夏天,就是在它們的鳴叫聲中過去了;我經(jīng)歷的那些不算短的歲月,就是在它們的鳴叫聲中過去了。那些唧唧聲,好似就是時間的一種比較具體的呈現(xiàn)形式。我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近三十個夏天,竟被我故作大方地一擲而去——我沒有一次認真地聆聽那些動人的唧唧聲。直到這個晚上,我才坐在一方池塘邊,平心靜氣地聆聽了一次那來自山野和草木間的小提琴交響曲。
繁星一般密集的鳴叫聲,從池塘對面的一疊濃墨潑就似的小山里和岸邊的草叢中源源不斷地傳誦出來。
——唧——唧——啾——啾——
此起彼伏,高低錯落,遠近有致。
初聞其聲,以為雜亂無章,重復(fù)無趣,只是風(fēng)吹草動驚起的回聲罷了。但倘若把眼睛閉起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多么美妙的世界了——安詳?shù)拇蟮?,就如一架巨型琴鍵,而那些不甘寂寞的蟲子呢,都是一些技藝絕佳的琴手,或避于一片樹葉下,或站在一塊爬滿了青苔的石頭上,或攀在一根草莖上,對著渺遠的夜空,優(yōu)雅發(fā)聲,忘乎所以地盡興彈奏——但我總是在它們的聲息中,聞見了那么一點淡淡的哀戚和愁緒。我想,這大概是因它們把自身的生命體悟也融進了曲子吧,更或是命運逼迫它們用身體發(fā)出唧啾之聲的呢。
可這樣的比喻總是有些欠妥——它們的鳴聲,是那般有序,節(jié)奏分明,層次豐富,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又像是來自深沉的大地。
我又想它們到底為何要這么不辭辛勞地夜夜長鳴呢?是在低聲祈禱吧,是在高聲歌唱吧,是在朗誦詩篇吧,是在念誦經(jīng)文吧,是在呼朋引伴吧,是在促膝長談吧……有那么一個時刻,我躺在池塘邊濕漉漉的既做綠化樹的圍欄又充作了坐騎的條凳上,雙手情不自禁地和著那隱秘的節(jié)奏,在空氣中像音樂指揮家那么劃動起來——那些音樂竟驚奇地在我的手臂和呼吸間流動起來;那些音樂,像低垂的夜幕里極柔和的云朵;更像來自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在一處草叢邊蹲下來,捕捉到了兩首獨奏曲——它們分別來自兩只我并未發(fā)現(xiàn)身影的促織——啾——啾——我學(xué)不來它們的叫聲。我莫名的驚詫,繼而又莫名地激動起來。我感覺天與地在此刻與我離得特別近,我就像一個睡在襁褓中的嬰兒,在旋律優(yōu)美的搖籃曲中,抵達天堂。
我心底還是無比清楚的,那鳴聲,分明是生命的歌聲,是生命的象征,是生命的旗幟——是大地的聲音。
不止是那池塘對岸林深葉茂的山林,只要是那些沒有被水泥覆蓋和傾軋的泥土里,夏秋時節(jié),就會有蟲子們的歌唱和伴奏;這無言的故鄉(xiāng),就生長著無數(shù)生命。即使是那些密實而堡壘森嚴(yán)的水泥地之下,也有生命在無聲活動;即使是干凈而空蕩的水泥地之上,那些哪怕是僅僅落得下一粒草籽的小小坑洼里,也會有精瘦的綠色,可憐巴巴地冒出來呢。
我知道,很多蟲子的生命僅止于夏秋兩季。秋天一過,它們要么深入泥土預(yù)備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要么連同它們飄蕩在草木間的歌聲和一縷精魂,化成了那么一小點泥土。生命究竟是短暫的,可它們用歌聲構(gòu)筑的那個音樂世界,是多么寬廣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它們的舞臺,大地萬物,都變成了它們的聽眾。不僅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人,就是那些樹木與月兒,也都靜靜地聆聽著那生命精彩的絕唱。
蟲子們的精神世界,真是海闊天空。
歌者的一生,哪怕繁華落盡,卻仍然余音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