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有堂
三寶氣急敗壞地掏出手機(jī)給大寶打電話:“大哥,我是三寶呀。你現(xiàn)在在哪里?東坡地摘棉花??禳c回咱老院吧,出大事啦!咱爹埋的銀元被人挖走了,快回啊!”三寶打完電話,內(nèi)急,連忙進(jìn)廁所方便。便后快步往外走,走到桂花樹前,右腳使勁兒跺地面。臉色如豬肝,濃眉擰成兩根麻花,銅鈴般的眼球脹得要蹦出來。
他又急又氣,煩躁得很哩!
他能不又急又氣嗎?女兒殷姣開學(xué)上高一需要兩千元,兒子殷好考個三本需要一萬六千元,妻子趙蘭偏偏在這時候患腦溢血,已經(jīng)花了一萬二千元,往后還不知要花多少錢。家里積蓄少,妻子治病已經(jīng)借親戚四千多元,這后邊的開支咋辦呢?清明節(jié)給娘上墳時,爹告訴他們兄弟三人,爺爺解放前做洋布生意,攢了一百塊“袁大頭”,算是作為傳家寶留給他,他把這一百塊銀元裝在壇子里埋在院內(nèi)桂花樹下,等來年春節(jié)把它起出來,給他們?nèi)值芊址?,各保存各的,把這銀元代代傳下去?,F(xiàn)時,他急用錢,他想找爹商量,讓爹早點起出來。他聽說城里古錢幣市場上一塊能兌五百多元,他想換現(xiàn)錢,管什么傳家寶呢,救急要緊吧。可現(xiàn)在這銀元不翼而飛,真讓他氣急攻心,坐臥不寧!
三寶抬頭看天。烏云黑網(wǎng)似的罩過來,片刻,把天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魔鬼在施展魔法一樣,使院內(nèi)變得又昏又暗。一陣涼風(fēng)吹過來,他不由自主打個冷戰(zhàn),渾身哆嗦不止。
“嘀嘀”兩下電動車鈴聲把三寶的哆嗦止住。他慌忙往大門口走,迎接大哥。
大寶一臉嚴(yán)肅肅地推車進(jìn)院,支好車,緩步走到桂花樹前,“你啥時候發(fā)覺的?”
“我剛從醫(yī)院回來,到這院里就看見啦!”
“沒事兒你到這院里干啥呀?”
“我想看看咱爹回來沒有?!?/p>
“咱爹不逢年過節(jié)一般不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想先看看,然后……”三寶欲說又止,索性把頭埋下來,不看大哥。
大寶知道三寶想說什么,沒有追問。他仔細(xì)看看現(xiàn)場,然后對三寶說:“你去把你二哥叫來吧!”
“我不去,俺倆不說話。大哥,說心里話,我真懷疑是他兩口子偷偷挖走的呢!”
“啥見證哩?你去吧,你是弟,他是哥,你去找他就說我叫他來的,他不會讓你難堪的。這事不能往后推啊!我剛才在地里給爹打電話,他說他也沒挖,這就麻煩了?!?/p>
“那中吧?!?/p>
三寶極不情愿地推起大哥的電車往大門外走,心里開始翻騰起和二哥的恩恩怨怨。
他和二哥相差三歲,記事起就是二哥欺負(fù)他打他。他每向父母告狀,都會招致二哥更重的打,氣得他多次發(fā)誓長大后非報仇不可。后來,張莊的黑蛋打他,二哥揍了黑蛋,這事兒才算擺平,他從此不再對二哥耿耿于懷。二哥和他一前一后結(jié)的婚,二嫂說他屋里的家具好,就多次帶二哥找爹媽鬧事。媽心腸窄,為此氣成肝癌,駕鶴西去……八年前分宅基地,二嫂抓鬮后又賴著不算,他讓二哥表態(tài),二哥死豬般不吭聲。他氣得指頭戳到二哥的鼻尖上,罵二哥是“肉擰頭”。結(jié)果和二哥打一架,雙方頭破血流。從此和二哥二嫂楚河漢界般隔開,井水不犯河水。今年清明節(jié)下午,舅父和爹召集他們?nèi)值苋ㄦ采塘枯喠鞴艿埖氖?,二嫂不論理,說爹在三家干活出力不一樣,她家出點錢可以就是不輪流管飯。舅父怎么勸解她都不同意,并且站起身和舅父大吵。二哥又是看著不管。他實在忍無可忍,就和二嫂爭辯,誰知二嫂變本加厲,嘴里不干不凈起來。他氣得上前推搡二嫂一把,捅了馬蜂窩。二嫂趁勢歪倒地上又哭又罵,罵他是狗娘養(yǎng)的野雜種,黑心歪尖壞紅薯;罵二哥是個熊包蛋,魚鱉蝦蟹都敢欺負(fù)。二哥猛然站起身,往他跟前竄。多虧大哥抱住,才避免一場血戰(zhàn)。舅父氣走了。爹氣得第二天就住到張莊姐姐家。他童年時的“仇敵”——張黑蛋姐夫大度地贍養(yǎng)爹,令他對姐夫和姐姐肅然起敬,也使他和大哥慚愧不已……
“你有啥事?”二寶在村頭修理鋪石棉瓦棚下搓著油污的雙手問三寶。
“大哥讓我叫你現(xiàn)在就回老院,分咱爹埋的銀元哩!”三宅撒謊,沒有直說。
“那好吧,你先走,我隨后就到!”二寶木著臉,不陰不陽。
“挖走沒挖走還不一定哩,咱挖挖看吧?!贝髮毭鎸晌坏艿?,低聲沉沉地說。
“肯定是挖走了,這新埋的土又鼓又虛,明擺著哩!”三寶邊說邊脧看二哥。
二寶不吱聲。他從小到大就不愛說話,天生有“大將風(fēng)度”,可惜連個民兵排長也沒當(dāng)過。這時,他從大哥手中拿過鐵锨,麻利地開始挖土。挖啊挖啊,坑越挖越大,越挖越深,斜著挖到桂花樹底部下面,約有八十公分處。虛土全部掏出,空空如也。
大寶木然地站著一動不動,眼神黯然失色。
二寶埋頭填土,一锨比一锨慢,像是正在盤算主意。
三寶臉色鐵青,走到院內(nèi)石板前,一屁股坐下。兩眼越瞪越大,越瞪越紅,樣子可怕得很哩!
一陣悶雷從遠(yuǎn)處響過來,轟隆隆,轟隆隆……天上的黑云壓得更低,仿佛站到屋頂就能抓它幾片。黑云和黑云連接處的上部不時掠過一道又一道次黑云,使人感到蒼穹深不可測,多變怪誕。
二寶填完土,用腳使勁兒踩,踩出決心:“哥,要是沒有別的事,我走啦!”
大寶悠悠地答道:“別的沒事呀!”
二寶干脆果斷地說:“那我就走啦!”說罷,轉(zhuǎn)身抬腳就走。
三寶急了,站起身,大聲吼道:“你不能走!”
二寶扭轉(zhuǎn)身,怒視三寶說:“咋,你有啥事?說!”
“這銀元莫非就是你挖走的,也不說個一二三就走了,恁輕巧!”三寶很惱火地說。
“咋,你懷疑是我偷的?我還懷疑是你急用錢,你偷的哩!”二寶反唇相譏。
“我不是那號人,我才不會偷哩!”
“誰是那號人?那號人臉上有字嗎?”
“你就是那號人,你臉上就有字!”
“因為你自己是那號人,所以你才把我想成跟你一樣也是那號人哩!”不愛說話的二寶嘴并不笨,唇槍舌劍,毫不相讓。
“你放屁!”三寶缺乏事實證據(jù),斗不過二哥的嘴,被噎得脖粗臉紅,只有拿出殺手锏,放粗話。
“我放屁,好啊,你小兔子長大了,敢罵我了,讓大哥作證,我怕你中不中,我走啦!”二宅說后扭頭就走。
大寶站著沒動。他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把頭仰向天空,望著黑云發(fā)呆。
三寶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去,伸手抓住二哥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說:“你想走?沒門,說清再走!”
二寶半轉(zhuǎn)身,“啪啪”給三寶兩個耳光子,并趁機(jī)猛往后一挺,掙脫三寶。三寶不說話,瞪著猩紅的雙眼,一個黑虎掏心拳照準(zhǔn)二哥直捅過去,把二寶打得往后倒退幾步,險些跌倒。二寶打架哪里吃過這樣的虧!他迅速穩(wěn)住腳步,貓起腰,握緊雙拳,迎著三寶,也沖了上去。三寶躲過二哥的拳頭,順勢貼近他的身子,雙手抓住了他的臂膀,使二寶拳腳施展不開。接著,兄弟倆扭打在一起,隨之雙雙倒地,在地上翻滾著……
大寶急忙跑過來,彎腰拉已經(jīng)壓在二寶身上的三寶。可哪能拉得起呀!三寶不松手,死死壓住二寶,并抽出右手猛打二寶的臉。二寶也不松手,用勁掙扎翻騰,險些又把三寶翻壓下邊。兩個家伙拼了命,誰也不讓誰!大寶看三寶下手重,就大聲說:“別打啦,銀元是我挖走的!”
“真的假的?”三寶松手,仰臉問到。
“真的!”大寶一臉認(rèn)真地說。并且顯出慚愧的樣子,把頭低下去。
三寶緩緩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土,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生澀地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不可能吧,大哥,你不是那號人,你是不是……為了勸……勸架胡承認(rèn)哩!”
大寶一本正經(jīng)地擺手說:“不,不!真是我挖走的,我心小,怕萬一被別人挖走,咱兄弟可破大財了!這一百塊銀元現(xiàn)在就藏在我家,你倆放心吧?!?/p>
二寶也慢慢站起身,一臉驚諤。
“那……”二寶三寶同時囁嚅。
大寶用手理理頭發(fā),顯然理出了事情的頭緒,不緊不慢地說:“明天早上我去張莊叫咱爹,上午九點咱都到老屋來,就在這里分銀元……”
天空突然響起一聲炸雷,打斷大寶的話。隨之隱約聽到遠(yuǎn)處有風(fēng)雨呼呼聲。頃刻間,附點噼噼叭叭砸下來,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們的臉上身上。三兄弟匆匆散去,消失在茫茫煙雨中。
第二天上午,陽光燦爛,空氣清鮮。村民們都在屋頂上晾曬棉花、玉米,誰也不愿錯過這秋日金貴的太陽。棉花的銀光和玉米的金光以及農(nóng)人笑臉上蕩漾出的紅光交相輝映,映出了一幅金秋農(nóng)家甜美的生活畫卷。
殷家三兄弟今天雖然和大家一樣被霞光萬道的朝陽沐浴,但是他們卻高興不起來,各自揣著難以名狀的心緒,神情凝重地往老屋走去。
殷明牛老漢早早在屋等候。他看上去不像七十多歲的農(nóng)家老人,腰桿很直,精神矍鑠,斯文秀氣,舉止大方。兄弟仨陸續(xù)進(jìn)屋,跟爹說些問候話,坐定。
大寶開門見山把昨天下午三寶發(fā)覺銀元被挖,二寶三寶爭吵打架的事兒一股腦兒向爹訴說一遍。最后,他十分沉重地說:“爹,都怪我財迷,不該偷偷挖走銀元,更不該把這銀元交給他大嫂保管。現(xiàn)在她死活不拿出來,還不準(zhǔn)我承認(rèn),我也沒辦法,只有瞞著她把這銀元折成錢,給二寶三寶分分,你說中不中?”
“折多少錢呢?”爹臉色很難看,但話語柔和,不緊不慢地問。
“折一萬五千元,咋樣?我給二寶三寶每人五千元。”大寶一臉無奈,話語誠懇。
“不中,不中!”三寶首先大聲反對說,“折五萬元也不多,古錢幣市場上能賣六百元一塊,要是有特殊版的,沒準(zhǔn)兒一塊就值多少萬哩!”
“折啥錢呀,慢慢做我大嫂的工作,咱還是分銀元吧!”二寶一改往日的寡言,從旁插話。
大寶板著臉說:“折錢太多是不可能的,分銀元更是不可能。我就是再讓一步,最多也只能折兩萬元,否則就不再說了!”
“你論理不論理?”二寶三寶異口同聲。他倆結(jié)成同盟,變?yōu)橐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我咋不論理啦?你大嫂把銀元藏起來了,要想叫她交出來,除非打她殺她,你們說咋辦?要不這樣吧,我折的價和三寶折的價都不算,咱們一起到銀行問問,白銀一克多少錢,我聽說一塊銀元是二十六克,有多少算多少,中不中?”大寶不溫不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你,你……賴皮!”三寶怒不可遏,站起身,指著大哥說,“真沒想到啊,大哥呀大哥,你變恁快!我平時除了把你當(dāng)哥敬,還一向把你當(dāng)正人君子,尊重你,抬舉你,原來你卻是個偽君子!”
“給我坐下!”爹威地怒視三寶說,“你坐下慢慢說,理是說明白的,不是吵明白的罵明白的,更不是打明白的!你難道不準(zhǔn)你大哥說話嗎?”
“爹,我大哥就是不論理了,反正我就是要銀元,折錢多少我都不同意!”二寶態(tài)度十分強(qiáng)硬。
“二寶,你別逼人太甚,想分銀元辦不到!”大寶一口回絕,顯得有些蠻橫。
“嘿嘿,”三寶冷冷一笑,陰陽怪氣地說,“大哥呀,我的親親的大哥呀,你是不是逼著我翻臉哩?那就別怪我三寶不認(rèn)你這個大哥啦!”
大寶沒吱聲,把頭埋下去。頭越垂越低,越垂越低,嘴巴幾乎抵住膝蓋。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流出來,滴落在地面。
一陣難熬的沉默。屋內(nèi)靜得能聽見院子里的蟋蟀叫,“唧——唧——唧”煩死人了,該死的小東西!
殷老漢站起身,緩步走到西間鍋臺前,彎腰從柴灰堆里摸出個黑塑料薄膜裹纏的包包,抖抖灰草,用手拍打兩下,回到正間,把它放在面前的木桌上。
大寶哭得很專注,似有滿腹委屈,沒抬頭。二寶三寶都睜大眼睛看著爹,不知道老人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內(nèi)心卻莫名地希冀發(fā)生點什么奇跡。
爹重新坐下。手指著黑包包,神色嚴(yán)峻地說:“二寶三寶呀,你大哥像個大哥樣兒,會事,厚道,能吃虧!我看他是怕你倆相互猜疑釀出大禍,才承認(rèn)是自己挖走銀元的,實際上銀元在這里面呢。你倆逼鴨子上樹,他往哪兒弄銀元給你們分啊!”
大寶猛地抬起頭,淚水悄然止住,心里咯噔一下,像突然打開一把銹鎖。二寶三寶眼看直了,如夢如幻。肚子里卻如咽下個蒼蠅,很不是滋味。
爹嘆口氣,把纏在黑包包上的尼龍線解開,“嘩啦”一下把銀元全倒在木桌上面,環(huán)視他們一眼,指著銀元說:“兄弟情應(yīng)該比這東西貴吧!我告訴你們,我根本就沒有把銀元埋在桂花樹下。桂花樹下的土是我大前天回來后心情郁悶故意挖著玩的,我沒見你們就走了。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考驗?zāi)銈冃值苋齻€,看你們?nèi)绾螌ΥH情和金錢的,讓你們想想怎樣做人才正確哩!即使昨天三寶不往桂花樹下看,我以后還會讓你們看,這銀元被挖走了,讓你們都表現(xiàn)表現(xiàn)。不過我跟你們說明,這銀元只剩下七十五塊了,那二十五塊送給我閨女和黑蛋女婿做紀(jì)念啦。他們待我好,不僅管吃管喝管看病,而且還管零花錢。我要打破農(nóng)村財產(chǎn)傳兒不傳女的舊習(xí)慣,我想你們不會不同意吧!”爹說罷,把銀元按每份二十五塊分好,讓他們把銀元拿走。
大寶看著爹,指指三寶說:“爹,三寶眼下急用錢,我那一份不要了,全給三寶吧……”沒等大寶說完,二寶紅著臉插話道:“爹,我這一份給三寶顧急也中,你還保管也中,我們沒有贍養(yǎng)你,心里很不好受,咋好意思分銀元哩!”
三寶心頭一陣滾熱,眼角潮濕,淚水隨之溢出來。他哽咽著說:“大哥……二哥,這銀元你們不……不要,我更不能要!我的困難慢慢解決……我的意見讓咱爹把銀元換成錢,以爹的名義把咱村西小河的橋修好……給咱們留個大的紀(jì)念吧!”
殷老漢抬頭看看三個兒子,微微一笑說:“我看這樣吧,銀元我還暫時保管,三寶的意見我考慮考慮……”
這時,三寶的手機(jī)鈴聲突然響起來,打斷了爹的話。他摸出手機(jī),摁了接聽鍵,兒子殷好焦急的聲音傳過來:“爸,我媽病危,需要馬上做手術(shù),醫(yī)生讓你快點兒來急診室!”
“好,好,我馬上就到!”三寶答應(yīng)一聲,急忙跟爹和兩個哥哥打招呼,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屋外跑。
殷老漢吩咐大寶二寶回家拿錢往醫(yī)院,幫三寶度過難關(guān)。大寶二寶爽快答應(yīng),匆匆而走。殷老漢坐著沒有動,兩眼直直地盯住桌面上的三堆銀元:這東西應(yīng)該怎么處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