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
我不是醫(yī)生,她卻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但是年前12月8日這天她的女兒羅佳發(fā)來短信:她剛剛離去,走向另一個世界。除了記憶,再也沒有什么留下來了。
時間往前推到1973年,我是內蒙古河套平原以西烏蘭布和沙漠中的一名建設兵團知青,干了兩年多農活之后,在深秋調任連隊文書,于是有了一點看書學習的時間,就趕往磴口縣城買書。新華書店空空蕩蕩,新出版的書寥寥可數,我還是滿心歡喜地花兩角多錢買到一本李時珍的《頻湖脈學解》,開始自學中醫(yī)“望、聞、問、切”,還學起了針灸,讓自己的四肢大大地吃了一些苦頭。
半年后是春節(jié),衛(wèi)生員張鳳蘭回京探親了,我在連部留守唱“空城記”。年初二早晨,木匠姜其基滿頭熱汗急匆匆趕來,說小女兒鳳蘭肚子痛得不行了,央求我趕緊給團部醫(yī)院打電話請求派車急救。那時,全連只有我屋里有一臺手搖電話,我看老姜臉上直冒汗,情知不好,立刻搖起了電話手柄。
電話要通了,對方回答說要找值班醫(yī)生,然后再找值班司機,如果找到人,40分鐘以后趕到。要是找不到人呢?那要等多久?人家也說不上來。
老姜看我打通了電話,就回家照料女兒。不一會兒他又跑來了,說女兒不行了,等不及了!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我給你女兒扎一針?!蹦菚r候,我不敢在腹部穴位上動針,但已經知道針刺腿上的足三里穴能治腹痛,扎不壞身體,我在自己的足三里上反復演練多次了。
老姜向來相信我的話,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選擇。他說:“行吧。”
我拿起針灸筒快步跑到黃河干渠大閘旁邊的姜家,只見六七歲的鳳蘭躺在炕上,臉色慘白,一層層地滲冷汗。我顧不上想許多,抽出長針用棉花蘸白酒擦拭,并上三指在她右腿上確定穴位,就在她腿上進針了。我將針尖向斜下方探刺,按醫(yī)書上說的那樣捻動銀針。
真沒有想到,傳統的針灸神奇?zhèn)ゴ?一針下去,女孩的腹痛頓時緩解。我接著在左腿上進針,情況進一步穩(wěn)定。將近一小時后,團部的吉普車趕到,接走了姜家父女。
吉普車遠去,我突然覺得雙腿一軟,深深后怕起來:要是那一針下去不見效,出現了什么嚴重后果怎么辦?你畢竟不是醫(yī)生,怎敢隨便動針給人治病?傍晚,我給團部醫(yī)院打電話詢問姜鳳蘭的情況。回答倒是令人寬慰的,不過我的自責沒有結束,不敢再枉自四下里“行醫(yī)”了,當然也沒做到完全收手。姜鳳蘭腿上的兩針,是我在那年唯一成功的醫(yī)案。
時光過得很快。十多年前我回農場參加知青聚會,老姜帶著女兒鳳蘭趕來,對我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說得我眼眶熱熱的。我說我要感謝農場,收留了我,錘煉了我,感謝你們父女二十多年沒有忘記我。鳳蘭帶來了上小學的女兒佳佳,佳佳說她早已知道我給媽媽扎針的故事。
鳳蘭當上了農場小學的教師,父親老姜退休了。他們的生活不寬裕,溫飽已不成問題。不幸的是幾年以后,疾病幾乎壓垮了這個家庭。
先是鳳蘭的姐姐玉蘭患了子宮頸癌,全家人陪她到北京看病。我安排這對夫婦住下,求醫(yī)問診。但是現代醫(yī)學沒有留住玉蘭,兩年后她去世了。
接下來,腦部腫瘤襲向了鳳蘭,長成了大姑娘的佳佳陪伴媽媽到北京求醫(yī)。
我知道這是關鍵時刻必須施以援手幫上一把,趕緊請朋友為她聯系上了天壇醫(yī)院,掛了專家號。結論是必須馬上手術,只是排隊至少一個月。然而再低廉的旅館費對她們來說都太貴了。因為腦部痛苦難以忍受,因為“排隊”而失去耐心,鳳蘭和主治專家吵架了。我急忙請友人緊急啟動趕去消弭隔閡。
實在萬幸,主刀醫(yī)生原諒了鳳蘭,而且同情地給她提前做了手術。手術使鳳蘭免除了痛苦,她出院幾天后帶著佳佳來我處辭行,我請這對母女吃了一頓飯,我看到鳳蘭和佳佳的樣子,心里非常高興。我交給佳佳一點錢,這是給沙漠女兒上學的一點點幫助。
多虧佳佳照顧,鳳蘭的生活恢復安寧。兩年后佳佳考上了大學,按說這個家庭就要度過艱難了。沒有想到最壞的消息接踵而至,鳳蘭的腦瘤復發(fā),而且名醫(yī)束手說無法再手術了!母女來到北京,又流著眼淚離開了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前些日子北風正寒,我接到佳佳的短信:媽媽離開了……
我沒有能夠留住鳳蘭,回想當年唯一的病案心里竟覺得苦澀起來。我不敢給她的父親老姜打電話,只知道我已經看到了沙漠女兒羅佳的成長。
這就是歲月,青春來了又流逝了,新的青春由新人帶來。于是那天晚上我夢到了烏蘭布和,那里有我的青春和理想,我從那里走來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