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笑

秋桂找大頭，大頭正幫著二凱研氣門。他身子弓著，臉被爐子里的火映成紅色，幾乎趴在了汽缸座上，手中的氣門推桿“嗒嗒”地敲汽缸座，敲出滿屋子清脆。

秋桂喊一聲大頭，一條腿抬起來踩在爐子上，手在火上舞動，似乎是想抓那忽閃的火苗。一股涼風擠進來，撲向大頭，也撲向了爐子。

二凱直起腰，伸出油乎乎的手喊秋桂，叫她把踩在爐子上的腳拿下來，說爐子掉的那幾塊磚肯定都是她踩的。秋桂不動，立了眼，罵二凱說放你奶奶的屁，你媳婦的尾巴還是我踩掉的呢。

大頭不明白，停了手，朝秋桂舉起碩大的腦袋，臉上的紋路擠成個問號。

秋桂說大頭：“你個笨蛋，白長了冬瓜大的腦袋，他媳婦整天跳著罵，就為我踩住了她的尾巴?！?/p>

二凱罵了聲破嫂子，大頭低下腦袋嘿嘿地樂。

秋桂暖了手，叫大頭趕緊走。大頭口吃，有些費力地問：“干，干什么去?”

大頭喜歡來二凱的鋪子，愛看二凱鼓搗柴油機，奇怪那些油乎乎的鐵疙瘩怎么會冒著黑煙轉，佩服二凱能擺弄的轉這么多機器上的零碎。二凱鼓搗，他看，比看戲還上癮，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去。偶爾村里有了熱鬧，他也只會站在一邊揣著手。他插不進，也說不上，有他和沒他一樣，不如二凱這。二凱這有棗茶，有暖暖的爐子，還能看二凱修車。大頭堅信，什么事都怕磨，磨得久了就知道個大概，假如哪天自己買了三馬子，有個大病小災，自己鼓搗。

秋桂說別管干什么，走。大頭說我，我不去。我，我忙著呢。秋桂的眼又立起來，說你當真不去?大頭說你到，到底有，有什么事?秋桂說不去拉倒，到時候別后悔。大頭說我，我后，后晦什么?秋桂說給你找個媳婦。大頭說你，你別，別拿我開，開涮。

到了這個年紀，大頭四十，一直沒媳婦。二嬸四處托人，大頭見了不少，但就是不成。大頭對二嬸說娘，你別，別著急，沒，沒媳婦事少。大概經歷的失敗太多，他不敢再想女人，踏踏實實做起光棍兒。大頭知道，光棍兒不好當。他除了修車鋪，很少串門兒，也不敢朝女人多的地方去，害怕惹閑話。

秋桂正經起來，對大頭說：“我不騙你，街上當真來了個女的，怕是走丟了的?！?/p>

“來個女，女的，和，和我有，什么關系?”大頭不高興，秋桂是拿他開心。

二凱正用棉絲擦手，問秋桂，說什么女的?秋桂說不知道哪兒的，長得不難看。二凱對大頭說：“走，看看去。”

老劉家的門樓前圍了一圈人，大都是小孩。前幾天下的雪還沒化完，冷得邪乎，但孩子們火力壯，一個個揚著紅撲撲的臉，興致很高。一個女人在門樓下瑟縮著，頭發(fā)上披幾片草葉，身上到處都是土。大頭他們走到那時，老劉家的孫子正喊那個女人，嘴里罵著“滾”，手中的雪團朝女人身上丟。丟一下，女人哆嗦一下，但只是使勁兒往后縮，沒走的意思。女人的胳膊擋住了腦袋，只把眼露在外面。是一種驚恐，巨大的驚恐，像一個孩子遇見一群狼。

秋桂扯著嗓子罵：“都他奶奶的滾，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鼻锕鸬穆曇粝衿降卣懙睦?，嚇得老劉家孫子一激靈，委屈地看著秋桂，說：“她擋我家門。”秋桂瞪了一眼，眼神鋒利得像刀，老劉家的孫子趕緊躲到了人后。

秋桂走到女人跟前，問她哪村的。女人看看秋桂，驚恐的眼神淡了，但不說話。秋桂再問，女人指指遠處，說那邊。秋桂說那邊哪個村?女人看著秋桂，似乎在費力地想。突然，她眼里的驚恐加劇了，渾身哆嗦起來，仍然指著遠方，說：“鬼，鬼，我家有鬼?！眹^的孩子們往后縮，大頭的后背竄出一股冷氣，簌簌的，沿著脊梁擴散。

“瘋子。”二凱說。

“精神病?！贝箢^說。

冬天黑得早，眼看日頭被云彩揪了下去，風就起來了。殘留的雪被風一揚，霧一樣，打在臉上生疼。

圍觀的孩子們散了，大頭也要走。秋桂拉住大頭，說你別走，把她領你家去。大頭說著“瞎，瞎鬧”，甩脫了秋桂。二凱對大頭說：“照我說就領家去，睡幾天再叫她走?！鼻锕鸬闪硕P一眼，只一眼，二凱矮了半截。大頭說：“走吧，一個瘋，瘋子，有，有什么看頭?！鼻锕鹂炊P，說：“在這兒凍一夜，不死也好不了?！倍P說：“那就領你家去。”秋桂又瞪二凱，二凱吐吐舌頭。

大頭不想陪著秋桂瞎鬧。他冷，冷得手發(fā)麻，就使勁兒往袖子里插，把上半個身子努力縮在一起，用增加身體的密度抵抗寒冷。他想到了家，家里有熱炕頭，有老娘熬得濃濃的小米粥。大頭說：“你們愛，愛走不走，我，我走了。”

秋桂在他身后喊：“大頭，別走?！?/p>

大頭不管，只扭回頭“嘿嘿”兩聲。

大頭的家在村子中間。三間老屋，不大的院子。老屋很矮，被高大的新房壓迫著，似乎是陳留下來的一段歷史。日頭已經被淹沒了，炊煙在小村的上空布上了一層霧，很淡，彌漫著柴草燃燒過后的辛辣，是家的氣味兒。老屋還是木頭窗欞，只在中間貼著一塊玻璃，透出一股亮亮的黃。看著，大頭涌上來一陣暖。他先給拴在西棚子里的驢上潦草，又拍拍牠的脖子，才朝老屋走。

撩開簾子，熱氣撲了過來，小米粥的濃香一下鉆進了鼻子，往上拉扯他的胃，大頭忙著吸溜，向架著粥鍋的地爐子蹲下去。

屋里滿都是人，女人，嘰嘰喳喳圍著二嬸說話。見大頭回來，知道飯口到了，就紛紛往起站，一邊和大頭打著招呼，一邊說也該做飯去了，咱明兒見。二嬸本來坐在炕里，見串門的人都要走，就笑著挽留，也往炕下出溜，把身后窗臺上的一盆仙客來閃了出來。仙客來開得正旺，大紅的顏色，襯著窗紙上二嬸貼的剪紙，燈光下顯得火紅熱烈，擋住了外面世界的寒冷。大頭見人們都走，也站起來，撩著簾子送客，嘴里一直“嘿嘿”的笑。

送走了人，二嬸對大頭說：“粥快熟了，等下再熬點兒菜，饅頭現(xiàn)成。”大頭嘴里說著“行”，開始脫鞋，上到炕頭靠被子坐下來，兩只手還按住熱乎乎的炕頭。二嬸說：“外頭冷吧?”大頭說：“冷，真冷。”娘兒倆正說著話，院子里有些亂，秋桂扯著嗓子喊二嬸，原來是二凱和秋桂真把那個瘋女人弄大頭家來了，后面還跟著老栓。

老栓是村主任，有了一把年紀，誰家有事都跑不了他。

瘋女人被秋桂拉著手，二凱在后面推，不情愿的樣子，依舊是一臉驚恐。見來了人，大頭趕緊下地穿鞋。

二嬸收起那雙小眼笑出的紋路，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發(fā)生的是哪一出。大頭埋怨秋桂，說：“這，這，這算，算什么?”

瘋女人蹭地一下上了炕，蹭向窗臺，擺弄那盆仙客來。大頭“哎”了一聲，二嬸喊“下來”，見女人不動，就把一臉疑問甩向老栓。

秋桂對二嬸說：“給大頭找了個媳婦?！?/p>

二嬸看看秋桂，再看看瘋女人，問秋桂說：“她什么人?”

秋桂蹲在地爐子邊，一邊攪和粥鍋一邊暖手，對二嬸說：“街上撿來的?！?/p>

二嬸的疑問更大，再看老栓。老栓正和二凱忙著點煙。二嬸說：“你們快把她弄走吧，不敢要這不明不白的人?！?/p>

秋桂說：“白撿的媳婦不要?”

大頭說：“弄你們家去。”

老栓吐出一口煙，濃濃的一團，加入到

粥鍋冒出的熱氣中，撲向屋頂?shù)碾姛簟Ｋ人詭紫?，對二嬸說：“二嫂，人是走丟了的，天寒地凍，別凍死在咱這兒?！崩纤ㄕf話不緊不慢，像是上級給下級布置任務。

二嬸說：“那就上我這兒?”

老栓再抽一口煙，說：“二嫂，你是老婦聯(lián)，這是婦女的事?！?/p>

二嬸愣了一下，說話的底氣有些不足：“回頭她家人找來，賴我怎么辦?”

老栓笑，說：“二嫂，你放心，有村里撐著?！崩纤ㄕf著坐到了椅子上，見二嬸正打量那個瘋女人，就接著說：“我也找?guī)讉€人去打聽，看是哪個村的。要是沒男人，就叫她跟了大頭?！?/p>

老栓的話帶著一股電，直直地擊向大頭。大頭下意識地看那女人，但只一眼，便趕緊又扭回到粥鍋上來。

二嬸搖腦袋，終于有了笑模樣，對老栓說：“要這樣的女人怎么過日子?”

秋桂暖和了過來，不再沉默，搶過去說：“礙不著生孩子?！?/p>

老栓瞪秋桂，秋桂趕緊打住話，聽老栓接著說：“二嫂，你愛要不要，先讓她在你這兒，別把人凍死就行。”

二嬸猶豫，像是掂量了再掂量。大頭的心有些發(fā)癢，覺得這個女人住下也沒什么，這事兒里頭透著新鮮，但他不說，看老娘。

老栓一再堅持，秋桂在一邊燒火，二嬸終于答應下來，只是一再對老栓說：“有事你可兜著?！?/p>

晚飯后，二嬸叫大頭出去一會兒，說要給女人洗。瘋女人沒少吃，吃完又縮在角落里，看著仙客來發(fā)呆。女人腦袋上的草葉已經拿掉了，但身上的土還不少，臉也是這一道子那一道子。大頭咕噥，說：“還給，給她洗?麻煩?！倍鹫f走你的，不洗怎么睡?說著，往大鍋里舀水。

大頭哼一聲，有些不情愿。外邊冷，真冷，又把手插進袖子里。抬頭看星星，星星忽閃著。大頭無奈，搖搖頭，朝二凱的鋪子走。

其實，大頭每天晚上都出來，但今天有些不情愿。對他來說，家是老娘的。無論黑天白日，街坊鄰居的女人都來找二嬸，屋里幾乎沒有不滿人的時候，女人們說話，大頭插不上嘴。那些人中有人把他叫哥，甚至還有人把他叫叔，連玩笑都不能開。假如他在旁邊，只有倚在門框上聽。所以，他就出來，到二凱的小鋪里喝棗茶，看電視。小鋪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摻和不到一起。他還沒有女人，光棍兒要離女人遠點兒。大頭一直這么認為。

但是，今天的大頭心里長了蟲兒，總是一下一下拱他，叫他踏實不下來。所以，到了二凱的小鋪后，幫助二凱研氣門的敲擊聲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女人，以前沒有過的，老娘還要幫她洗，不知道那個女人讓不讓。如果秋桂不說叫那個女人當他媳婦，可能大頭不會有別的想法，但偏偏秋桂說了，還反復說。秋桂的話像是火引子，一下澆在了滾熱的油上。盡管大頭沒想瘋女人當他媳婦，但卻總有女人光著身子在他屋里洗的影子。女人比男人白，也比男人軟，摟著女人睡覺肯定好，非常好。假如大頭有一天能摟著女人睡，肯定會被女人燙化。第一次，大頭的心里長了草，似乎坐在了火堆上，再也安分不下來。

二凱說大頭：“你走，你的魂兒沒在這?！?/p>

大頭的臉突然被火苗包圍了，燙得嗞啦嗞啦響。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嘿嘿”地樂。

二凱說：“走，趕緊走，家里有西洋景?！贝箢^還是“嘿嘿”地樂。

二凱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說：“我告訴你，別忘了半夜鉆那個女人的被窩兒。”

大頭又被燙了一下，他“嘿嘿”地樂著說：“你不，不會，會說好，好話。不，不搭理你，你了?！?/p>

大頭走出二凱的鋪子，二凱還在后面喊：“別忘了。”大頭的背后有一股熱，蒸他，烤他，卻又推著他快走。

東屋依舊坐滿了人，說書的場子一樣。大頭撩開簾子鉆進去，立刻就被潮濕的熱烈淹沒了。電燈有些刺眼，大頭只好瞇上，女人嘰嘰喳喳像樹林里的鳥兒，沒有安分的時候。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含混地應一聲。再睜開眼，就看見了地上的水印。女人洗了，是大頭的反應。秋桂一條腿掛在地上，另一條腿彎著，側歪著坐在炕上，正問那個瘋女人：“你叫什么”，“是哪個村的”?女人沒了驚恐，看著秋桂，抱一個枕頭，指著外邊說：“東村。”女人的眼有些空，臉紅紅的，頭發(fā)還潮著，瀑布一樣掛下來。

大頭的心猛一動，牽引著全身的神經。沒想到，瘋女人真好看，大頭呆了。本來，他想看一眼就退出來，回自己屋。這里都是女人，他插不上嘴。但是，他的腿不聽使喚，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他倚住門框，揣著手，跟著大家“嘿嘿”地樂，一雙眼卻再也離不開炕上。

女人像一盞燈，屋里突然明亮起來，就連那盆仙客來也精神了許多，火紅火紅，忽忽燃燒的火一樣。

秋桂說大頭：“撿這個媳婦怎么樣?”

大頭“嘿嘿”地樂，說“不知道是誰媳婦”，心卻跳得加了速，身上滿都是蟲兒爬。

串門的女人臨走，秋桂趴在二嬸的耳邊兒說了幾句，二嬸的兩個小眼笑著，像兩個月牙兒，說：“那不行，說不定哪天人家找來呢。再說，咱是正經人家?！?/p>

大頭的臉開始發(fā)燙，但聽了老娘最后一句，心又有些發(fā)涼。

屋里的人突然減少，一下子空曠起來，好像有形的東西少了許多，只被那種無形的靜默填滿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靜加劇了大頭心里的癢。她看那女人，發(fā)現(xiàn)女人也在看他，眼神空空的，還抱著枕頭。突然，女人對大頭笑了笑，大頭趕緊低下頭，拿起笤帚掃地。大概由于彎著腰，他似乎聽見了心跳。

“睡你的覺去?！倍饛耐饷婊貋?，抽著腰，一擰一擰地走。二嬸的話像是被窩里撒了把桃毛，大頭渾身不自在。大頭嗯了一聲，聲音低得自己都勉強聽。瘋女人卻突然說了話，她對二嬸說：“他不是鬼?！倍鹨汇?，說：“什么鬼?”女人說：“老鬼?！贝箢^的心里發(fā)虛，看那女人，見她臉上又有了驚恐，便退了出來，回自己的西屋。

這一夜，大頭沒睡好。他的眼閉著，耳朵卻硬硬地立著。娘在東屋和瘋女人說話，娘說的多，女人回答少。問那個女人家在什么地方，女人還說是東村；問她怎么不回家，女人說家里有鬼，一個老鬼。大頭不信鬼，只知道家里多了個女人，女人很好看，像一盞燈。

第二天，鄰居的女人們來得更早，又帶來一屋子熱烈。二嬸張羅包餃子，大頭有了借口不出去。他剁餡兒，擠餡兒，弄好餡兒又搟皮，只偶爾看女人一眼。女人依舊在炕上，但不再縮著。她對誰的問話都回答，但所答非所問。女人的眼還是空的，卻在空洞中有了幾分鎮(zhèn)靜。誰也沒想到，瘋女人主動要求包餃子，而且包出來的餃子還非常好。秋桂說：“我就說嘛，這個女人和二嬸家有緣分?！贝箢^“嘿嘿”地樂。二嬸笑，笑出一臉紋路。

快到開飯的時候，串門的女人往外走，秋桂故意拉在最后。她問了二嬸句什么，二嬸笑著說：“你別動臟心，咱是正經人家?！倍鸾星锕鸫咧纤ㄈ|村打聽，盡快叫女人的家人把她領走。

女人在大頭家一住就是好幾天。她沒再亂跑，也不再驚恐，就是經常擺弄那盆仙客來，傻呵呵聽大家說話。偶爾插一下嘴，往

往也沒頭緒，和別人說的話離題十萬八千里，把大家逗得全笑。這幾天，大頭很開心，家里像是有了吸鐵石，把大頭牢牢吸住了。

突然有一天，老栓帶來兩個生人。他說老些的是瘋女人的公公，年輕的是東村的干部。三個人一進來，瘋女人就尖叫，叫聲像是玻璃碴子劃在鐵器上。大頭一降驚悸，皮膚起了一層疙瘩。女人尖叫著往炕里縮，不是人聲地喊：“鬼，鬼!”二嬸趕緊叫大頭把老栓他們三個領到西屋。

女人的公公強壯，賊眉鼠眼。那個村干部忠厚，一直賠笑臉。二嬸問女人的公公，說她真是你家人?女人的公公有些氣憤，說不是我家的難道成了你家的?東村的干部笑著解釋，說大嫂你別生氣，是他的兒媳婦，走丟了正著急。大頭不痛快，他怎么看女人的公公也不順眼。二嬸說既然是你們家的人，就趕緊領走。女人的公公不干，說平白地叫你們糟踐了，如果不給損失費就上法院。二嬸搶過了話頭，說閉上你那臭嘴，我們是正經人家。老栓說女人的公公，這是我們村的婦聯(lián)主任，有什么事我們村里負責。秋桂的聲音大，她扯著嗓子說要不是二嬸收留，她早凍死在大街上了，你們還想賴人，不叫你們交伙食費就便宜。女人的公公還想狡辯，東村的干部朝他一立眼，說你歇歇吧，別在外村丟人現(xiàn)眼，說完掏出一盒煙，給大家賠笑臉，散煙。

老栓點著煙看了看二嬸，又看女人的公公，說你們趕緊走，再說不好聽的，我連你也扣在這。老栓的臉帶著一層冰，絲絲的往外冒涼氣。

大頭忘不了，女人不愿走。她使勁兒往炕里縮，渾身哆嗦，尖叫聲撕心裂肺。最后，被女人的公公用繩子捆在了三馬子上。女人在三馬子上還掙扎，嘴里反復喊：“鬼，老鬼!”聲音凄厲，嚇人，當時大頭的頭發(fā)全立了起來。

女人被捆走以后，大頭的心被挖去了一塊。二凱說他丟了魂兒，大頭說她怎么說她公公是鬼呢?二凱壞笑，笑得那雙眼像是帶著鉤子。他說大頭：“我叫你先睡幾天，你不干，怎么樣，還不是賴你睡了，白弄一身臟?！贝箢^有些委屈，說：“咱，咱不干那，那缺德的事?！贝蜻@，大頭又開始幫助二凱研氣門，但敲擊聲卻經常停下來，眼里空空的，盯住一個地方不動。他問二凱，說：“瘋子是不，不是總，總朝，朝外跑?”二凱壞笑，然后說肯定跑，但不一定跑你家。大頭聽了不再說話，眼里似乎有了一絲失望。

冬閑過得快，轉眼就是春天。二嬸養(yǎng)的那盆仙客來終于開謝，只剩下深綠色的葉子還繁茂地長著，一片片昂首挺胸，在花盆上招搖著。天氣暖和了許多，大頭開始下地，看每塊地的墑情，計劃都栽種什么。有時候，他會站下來，朝著東村的方向發(fā)呆。一個人，一片蒼茫的田野，制造出許多惆悵。

突然有一天，大頭正和二嬸吃飯，那個瘋女人又跑了來。一下子，大頭的心被蜂兒蟄了，很尖銳地疼了一下。他拿著飯碗站起來，不知道說什么。二嬸也站起來，對女人說：“你怎么又來了?”女人手舞足蹈，連連說“找著了”，“找著了”，弄得滿屋子是土，然后要求吃飯。大頭發(fā)現(xiàn)，女人盯著飯碗的眼神特別貪婪，有一種就要去搶的樣子。他下意識地給女人盛飯，二嬸說：“先洗手再吃。”女人聽二嬸的話，像是一個孩子在聽娘的交代，屋里升起一股溫馨。

二嬸叫大頭找來老栓，讓他趕緊通知東村，叫人把瘋女人弄走。老栓對二嬸說別再叫她跑丟。秋桂說怕是想趕走都難。秋桂說著話看大頭，把大頭看出了一臉熱。

大頭的心里暖，像外邊的日頭一樣，暖得他渾身都發(fā)懶。

兩天后，老栓來了。他把二嬸和大頭叫到一邊，說那個女人原來沒有瘋病。嫁到東村后還生過一個小孩，后來孩子死了，男人去外邊打工又從樓上摔下來，沒了，女人就瘋了。她家里沒婆婆，公公不是人，整天逼著兒媳要他兒子的賠償費，說是女人把存折藏了。二嬸唏噓，大頭也唏噓，都說女人的命苦。老栓說女人的娘家只有個哥，不管她。說完后看了看大頭，又壓低聲音對二嬸說：“要是大頭能看上這個女人，我就去東村，和村干部說，給了大頭。”二嬸看大頭，看得大頭心跳，說：“瘋瘋癲癲怎么過日子?”老栓說女人也不是總瘋，有明白的時候。二嬸說讓我想想，然后又看大頭。大頭什么也沒說，低著頭走開，仿佛走開是最好的回答。老栓告訴二嬸，說別叫那個女人回去，她公公不是人，是畜生。二嬸說怪不得。

女人在大頭家住下來，很安靜，不再朝外跑，而且一天天好起來，臉紅潤了，頭發(fā)順當了，還是整天擺弄那盆仙客來。二嬸不叫大頭和女人住，說要辦正式手續(xù)，還要等女人清楚的時候。秋桂說假如女人清楚了看不上大頭怎么辦?二嬸說那就是沒有緣分。這期間，二嬸很忙，到處給女人找醫(yī)生，一擰一擰的，走得還很快。

女人的公公又來過一回，要接女人走。老栓寒著臉叫他回去請村干部，或者去派出所叫人。假如他在這胡鬧，就把他扣起來。女人的公公氣哼哼走了，老栓遠遠地啐一口。

大多數(shù)時候，女人還是在炕上縮著，對著仙客來發(fā)呆，嘴里喃喃地說：“有花兒才好，花兒呢?”二嬸說花兒開謝了。女人說：“花兒碰不得?！倍鹫f：“再到冬天就開了?！迸苏f：“冬天，冬天看花兒?！眱蓚€人的對話叫大頭心里酥了，他稍稍給仙客來澆上了一些水。

楊樹花兒開了，像是揣了一冬天的心事一下子吐出來，招搖著，灑下一地的溫暖。那天早晨起來，女人突然明白過來，對著二嬸和大頭發(fā)怔。她看二嬸，看大頭，再看自己睡的地方和身上的衣服，像不明白怎么回事。二嬸告訴了她一切，說是她自己跑來的，叫她管大頭叫哥。大頭的心里發(fā)虛，好像怕什么，也好像在期待什么。當女人突然叫出那聲哥以后，大頭就覺得自己的腿發(fā)軟。女人明白了，開始抹眼淚，抹得大頭心里發(fā)酸。二嬸請秋桂和女人說，女人說她有病，會連累人。秋桂說二嬸她們都特好，是個正經人家。女人說只要不嫌棄她就行。女人再看大頭，眼里有了溫柔，大頭酥了，心里的熱一拱一拱的。

給他們辦事的那天，二嬸擺了好幾桌，大頭特意把那盆仙客來搬到了他的新房。人們再見到大頭，發(fā)現(xiàn)他年輕了好多，手也不再插到袖子里，腰桿子也直了。但是，大頭發(fā)現(xiàn)，女人不叫他提東村，更不叫他說公公的事。只要大頭提起來，女人就兩眼發(fā)直，手開始哆嗦，把大頭嚇得再不敢言聲。女人很能干，家里外頭什么都不怵，白天跟著大頭下地，回來幫助二嬸做飯，把家收拾得和過年一樣。村里人說大頭有福，天上掉下來個媳婦。大頭“嘿嘿”地樂，和喝了蜜一樣。

女人愛干凈，辦事前都要洗，也給大頭洗，把大頭洗得冒火。憋了四十年的閘門打開了，洶涌澎湃，大頭能把女人揉搓成一團面。完事后，大頭累了，被女人摟著睡，像個孩子，恨不得整個身子都貼上去。大頭化了，仿佛女人也化了，化作一團膠。女人咬大頭的耳朵，大頭說癢，女人叫大頭好人兒，說她有錢，是給那死鬼賠的，存折藏在仙客來盆底下。原來，她也養(yǎng)了一盆仙客來，說哪天回去偷出來。大頭興奮了，說真、真的?女人說真的。大頭說那就偷、偷出來，咱翻蓋、翻蓋房子。女人說瞅冷子就去偷。大頭睡不著了，他很興奮，但興奮中又有些擔心，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還會發(fā)生。他摟著女人，說我，我，我怎么有些，有些發(fā)虛?女人摸摸他的臉，說你虛什么?大頭說我，我不知道。女人說你是怕那個老鬼知道了會折騰?大頭心里堵的那塊突然通暢了，他說是，是，我怕，怕你再犯病。女人不再說話，使勁兒摟住大頭。大頭說按說，那，那錢，只有你一半兒，咱別多要。女人說我不想給他，他不是人。大頭說可，可別。我，我有你就好。女人一下子把臉湊向了大頭，兩個人再也無法說話。

春天的夜真的很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