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1975年的冬天，我們村里來了個男人，我想不到的是這個人竟然和我有關(guān)。

一

你是在草垛降生的。我媽明白的時候?qū)ξ艺f。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她是糊涂的，能對一棵草笑半天，也會對著河水咧嘴大哭。我說，媽，你明白的時候是媽，不明白的時候，我就不說啦。我媽笑笑，拍拍我的屁蛋，手舞足蹈起來。

我媽說，我生下來就沒氣，被吳家圩接生的奶奶倒提著打了幾個屁兜，哇哇哭出了聲，餓呀——，餓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說是餓死鬼投的胎，生下來就餓成了個小老頭，滿臉的皺褶。餓死鬼就餓死鬼吧，填飽肚子是真理。這時候真理多呢，可惜真理都掌握在隊長瘦頭的手里。

你就是一個饞貓唄!芋頭說。

饞貓怎么啦?我承認(rèn)，我就是饞貓，你不是?我梗著脖子定定地看著芋頭。

芋頭齜牙咧嘴地使個鬼臉，兩條多毛的爪子伸向前方：是呀，怎嘛，我也就是一只饞貓。我就笑了。

我們的肚子一天到晚是癟的，沒有油水，拉屎都是硬的，憋得臉紅屁眼疼。按爺爺?shù)脑捳f，缺油呢，找點油去。我就像只老鼠趴在鍋臺上，偷媽媽炒菜的油。喝一口，舔舔舌頭，香!我轉(zhuǎn)身問芋頭，來一口么?芋頭兩眼放光，癩子哦，賞我一口。我說，不給，回你家喝去。

你饒了我吧，我老子要知道偷他的油喝，還不把我的腦袋擰朝后?賞一口賞一口!

我和芋頭干掉了我家半碗油。摸了摸肚子，我對芋頭說：這回該拉稀的了!

稀了就稀了吧，只要我們肚子里有油，有油它就不叫喚了。

我和芋頭就這樣坐在門口的榆樹下，等太陽落山。我說，我怎么向我媽交代呢?

那還不簡單，芋頭摸摸光光的腦袋，鬧鼠災(zāi)啦——

你就是一只大老鼠!我曲起食指，狠狠敲了一下芋頭的光腦袋。芋頭叫起來說：疼死我啦——

我哈哈笑起來。我摸摸芋頭的腦袋，吹口氣，不疼不疼一

還不疼呢，你下手真狠!芋頭眼里噙著淚說，下次還你!

我們應(yīng)該有個司令部。芋頭說。皺著眉頭。他的眉毛很稀疏。我說你是個奸臣，像《十五貫》里的婁阿鼠，我以后叫你婁阿鼠，怎樣?芋頭變了臉，你敢!我哪里像個奸臣?我笑了。是的，我們喜歡濃眉大眼，喜歡潘冬子，喜歡楊子榮，哪里會喜歡個賊眉鼠眼的婁阿鼠。

我們吳家生產(chǎn)隊有個司令部，瘦頭是司令，他是生產(chǎn)隊長，那是大人們的司令部。瘦頭的司令部管著錢、糧，甚至各家的快樂與哀傷。

其實，我故意岔開話題，逗芋頭。我腦子想著這真是一個好主意，但是我沒有立即答話，我想誰來當(dāng)司令?我想當(dāng)這個司令。

芋頭也想當(dāng)，我知道，還有綿羊。

這時，我渾身發(fā)癢，我變成了一只猴子，上躥下跳地撓癢。芋頭，幫我下，快。我不敢，你身上淌膿呢。芋頭邊向后跳邊搖手。

我啪地打了芋頭一個耳光：你胡說，那是血水!我和芋頭打著一團，在打架的時候，我忘記了渾身的癢——打架，真殺癢。

_二到春天，我就渾身發(fā)癢，起一層疹子，然后流膿，然后結(jié)痂。因為鉆心的癢，我又會抓破這些疹子，繼續(xù)流膿水。赤腳醫(yī)生馬三裝模作樣地不知給我弄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針，可怎么也好不了。我說：馬三，你是庸醫(yī)!馬三羞赧地笑笑，赤腳醫(yī)生么，水平能有多高?馬三從來也沒赤過腳，赤腳的是我。除了冬天，我?guī)缀醵脊庵_，把腳板磨得硬硬的。夏天，太陽把茅缸邊曬得像個燃燒的木炭，我爺爺說：踩上去，殺毒，治花凍瘡。我渾身起的東西叫花凍瘡，除了太陽可以殺它外，韭菜也是良藥，我脫光衣服在哪家菜地上打個滾，那綠汁浸入皮膚，痛快。只是有的老太婆會拍著屁股罵我短命鬼哎——我說，馬三你還不如韭菜呢。馬三皺著眉頭，把針筒一摔，說：你真是個癩子!

據(jù)說，更小的時候，因為渾身散發(fā)的臭氣，我?guī)缀跻呀?jīng)奄奄一息了。我媽媽把我扔進荒墳堆里，任由我生死。是我爺爺半夜發(fā)現(xiàn)后把我抱回家，用鹽水給我洗澡，才慢慢活過來。我爺爺是個獨臂，在為新四軍運糧的時候炸沒了左臂，所以我對爺爺?shù)挠冶塾肋h充滿敬意!沒有這條右臂，我就化成一陣煙了。我似乎還記得，滿天的星星，它們似乎都和我在說話。爺爺說，養(yǎng)只狗，還不能隨便扔了呢，當(dāng)只狗養(yǎng)吧，他自己癢死，是他命該絕。我說，媽，你是不是又犯糊涂了，你怎么舍得把我扔掉?我媽皺著眉頭傻笑。我媽不回答我，嘆口氣說：葫蘆呀，要地震了。我想，我媽又糊涂了，又說瘋話。

二

我和綿羊、芋頭站在水邊打水漂，看誰的水漂漂得遠，這比賽很重要，誰遠誰當(dāng)司令。此前，我們比賽誰的尿尿得遠，誰當(dāng)司令，綿羊比試了一下后立即反對，芋頭個子高，所以他天生尿得遠。綿羊說，這不是本事，長得高是爹媽給的個子。所以，他尿尿時故意向前走了半步，芋頭不干了，說綿羊是個元賴。我們吵成一團，恨不得把小雞雞拽成蘆柴棒。后來我們又比過吐唾沫，同樣吵得一塌糊涂。狗旦說，你們用瓦瓣打水漂，三局兩勝!

瓦片不叫瓦片，叫瓦瓣，是瓦片開出的花。

芋頭和我為一片扁扁的瓦瓣吵了起來。只有這種瓦瓣才能漂起更多的水花。它有名字么?你怎知道是你的?你喊，它答應(yīng)了就是你家的；不答應(yīng)，誰搶到是誰的。芋頭說。

我說芋頭，你也是個無賴。

綿羊說，我們比誰家老子厲害!

我們誰也不理睬他。他老子好呢，根正苗紅。我沒老子，芋頭家老子是個大右派老劉!老劉曾在揚州城里工作，曾讓全村人羨慕得直咂嘴巴，但不知在城里干了啥壞事，成了“右派”，戴著“帽子”，發(fā)回原籍勞動改造。什么是右派呀，什么是左派呀，什么是右了，什么是左，右不好，左也不行，那什么是好的呢?這些問題我問我爺，我爺解釋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后來解釋得爺爺自己也糊涂了。如這樣評，狗旦是司令，他老子最革命，是瘦頭!綿羊也不服氣。

反正還是定不下來誰當(dāng)司令。我說，我是司令，我說，你們沒見過我爸，不代表我沒爸。我媽說，我爸爸在北京，在偉大首都抓特務(wù)。

幾個人都嗷起來，然后噘著嘴巴，不吱聲。他們的不信任，徹底激怒了我：那誰也不當(dāng)，當(dāng)了，也只是個偽軍司令!我說。

只有狗旦是真心擁護我的，狗旦是我的影子。

夏天的知了在空中叫得像個博士，但它們在我心目中除了是美餐之外不會有什么別的用處。當(dāng)然，會叫的知了，扣上細繩，可以像個音樂家似的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那是“響巴”，至于啞巴知了就只有接受炙烤的命運了。

我和狗旦見到鴨棚旁一棵高高的樹上，兩只知了在叫喚，一高一低，一長一短，非常癡情，并且叫喚出了韻律，但這棵樹長在黃毛家的菜園子里。園子的門緊緊關(guān)著，園子里的韭菜、黃瓜、絲瓜精神抖擻，開著或黃或白的花。我們要粘住知了，只有從籬笆下鉆過去。我看一眼狗旦再看看那棵榆樹，兩只知了似乎在爭相嘲笑我們似的。

狗旦的兩條濃鼻涕快要拖到下巴殼了，他看了看我問：進不進?

我說：“進”。

“我嗎?”狗旦有點為難地問我。

“是?！蔽夜麛嗟攸c點頭。

“這可是黃毛家的菜園!”

狗旦的猶豫激起了我的憤怒。我說：“你怎么能前怕狼后怕虎呢?黃毛會吃了你么?”

狗旦用他的袖子擦了兩下濃鼻涕，又?jǐn)]了擼褲子，像一條狗一樣從籬笆底下鉆了進去。我說小心，盡量別踩著蔬菜。但狗旦還是一腳就讓青菜和韭菜成了鬼，當(dāng)他站定在榆樹下的時候，他身后是兩行或深或淺的腳印。狗旦從我的手上接過蘆葦，毫不費勁地就粘住了那只叫得最響的知了，但當(dāng)他再次將竹竿伸進榆樹的時候，他不動了，我很著急地說，你怎么不粘了，怎么不粘?這只知了叫得多響呀——狗旦說：我看到桃子了，桃子——

狗旦面對的那棵桃樹上全是又白又大的桃子，桃子讓這個沒出息的家伙停止粘知了了。我也如一條狗一樣鉆進了菜園，從狗旦的手上奪下蘆竿伸向枝頭的桃子。伴隨著蘆葦和樹干的撞擊聲，桃子七零八落地掉下來，但卻掉在了稻田里，然后這些可愛的桃子就不見了。我連連嘆息晦氣，狗旦說：我爬上去。于是狗旦變成了一只猴子，很快爬到綠葉之間，摘下兩只桃扔給我，說他在樹上吃。那桃又甜又脆，咬一口甜水自動地流進口里，狗旦含糊不清地說：這桃真鮮——牙齒都鮮掉了!

狗旦美滋滋吃完幾只桃子，嘴里發(fā)出和母豬一樣哼哼的聲音，然后把幾只核狠狠地扔進草叢中?？蛇@一扔卻讓我們吃盡了苦頭，因為隨著這一扔是像轟炸機一樣飛起來的馬蜂，一大片，黑壓壓的，這些馬蜂發(fā)出復(fù)仇的聲音，像鍋蓋一樣立即蓋得我們天昏地暗。狗旦從樹上掉了下來，他的濃鼻涕上沾滿了灰，跑呀——

我們手忙腳亂地逃進鴨棚，這時，我們聽到一種特殊的哼哼聲，像潮水般——那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馬三和小翠，他們驚慌地停止了忙亂。我們說：馬蜂，馬蜂，快逃呀，逃——

馬三說：逃，往哪兒逃呀?

馬三一把抱住小翠，滾進一堆干草里。

第二天，我們看到馬三和小翠的臉都是腫的，像饅頭。

不久，馬三因為亂搞男女關(guān)系，赤腳醫(yī)生也沒得當(dāng)了，這回真是赤了腳啦。只有那些會叫的知了，是揀了大便宜，紛紛飛上了樹，愉快地吹著牛皮：知了——知了——

后來，馬三卻有通天的本事，不但沒到田里赤腳，不久，還到電影隊放電影了，大人們的世界就是這樣奇怪。放電影當(dāng)然比赤腳醫(yī)生好呀。有一天，綿羊這樣對我說。

三

我向芋頭夸下海口，如果馬明和我們打架，我一定要跟黃毛借到那頂軍帽，當(dāng)然誰借到誰當(dāng)司令。

村子里有一個大大的操場，操場上有高高的臺子，高臺自然是召開各種會議和傳遞各種消息的，當(dāng)然更多是用來批判地富反壞右的，臺下是大人們高舉拳頭呼口號的地方，我們的樂園在高臺后面的泥堆里。這地方地勢復(fù)雜，好沖鋒，好隱蔽，泥土里蜜蜂一群又一群?？捎幸惶?，瘦頭拎著我的脖子說：癩子，這地方殺過人，鬼魂會附你的身。我們立馬毛孔豎起，誰?馬老七!馬老七是大地主，馬明的爺!

臺上高呼口號的是黃毛。黃毛是吳家圩最耀眼的人呢，光芒四射。與芋頭有個倒霉的爹不一樣，黃毛的老子是當(dāng)兵的，當(dāng)過志愿軍戰(zhàn)士，跨過鴨綠江。你能不服氣?

我們需要他，他手里有武裝帶和軍帽!黃毛一頭黃黃的卷發(fā)，鼻梁高高，眼睛如鷹，面色雖黑，但常因激動而潮紅。在押黑“五類”上場的時候，黃毛一只手掐住他們的脖子，使勁向下按，一只手把他們的膀子向后高高地揚起，老劉們就成了一只只躬著腰撲騰著翅膀的雞子，當(dāng)然脖子上會掛一塊石板，越反抗，繩子選擇得越細，細到稍一用力就陷進肉里。到了臺邊，黃毛還不會讓他們停下來，讓他們在臺上轉(zhuǎn)圈，轉(zhuǎn)得他們頭昏眼花，然后黃毛就會振臂高呼口號，老劉會在這個口號里瑟瑟發(fā)抖。黃毛像個高人，似乎不屑與我等為伍。黃毛說：癩子，打自己兩個耳光!我不動。小東西，打不打?黃毛揚起手，我只得狠狠地打自己耳光，心里很疼。我打自己一個耳光，心里說一聲，我要當(dāng)司令，我要滅了你!

黃毛竟叫我跟著他去趟魚。芋頭說，去呢，跟他要皮帶和軍帽。黃毛叫我的時候，我的短褲才被洗掉，我說我不能光著屁股給你拎魚簍呀?黃毛隨手從晾衣繩上取下一條紗布：這個好，披在身上，像楊子榮闖林海，看看，長毛了沒有?我趕緊捂緊褲襠，說，有啥看的么?黃毛就笑了，還是一只沒長毛的肉雀呢。沒長毛毛，通莊都可以跑呢。沒人看你。

我說你要把皮帶和軍帽給我三天。黃毛說，好，給你玩一天，只有一天。我實在太想那皮帶和軍帽了，我說一天就一天吧。那魚簍剛開始很輕松，后來越拎越重。我的手被繩子折磨得幾乎麻木了。池塘水溝，不斷有大姑娘小媳婦瞅著赤身裸體的我，我聽到一個聲音說，多大的人啦，還光著個屁股!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面紅耳赤。我只能用魚簍勉強遮擋一下，拎魚簍的姿勢就愈加別扭。后來，我不得不扔下魚簍對黃毛說，我不干了，不干了。黃毛盯著我看了半天說，哈哈，小東西長大了。

對著黃毛的不屑，我的眼中不知從哪里突然涌來很多淚水，我說，我去叫綿羊他們給你拎。黃毛點點頭：那皮帶和帽子就不作數(shù)了。我說，不作數(shù)就不作數(shù)。

有一點是作數(shù)的，從此，不穿褲子不出門。

我知道，黃毛把魚蝦賣給隊里的養(yǎng)雞場，然后換成錢，買煙抽。15歲的黃毛，煙癮很大。在沒人的時候，他會一個人躺在椅子上，慢慢地吐著煙圈。然后問我，圓不圓?我說：圓。他的煙圈能吐四五個，像兩三把重疊在一起的手銬，然后在空中霧化成一張張丑陋的臉。我說，這是骷髏。黃毛臉上就變了色說：小東西，瞎說。

我想到煙，對，用煙換。老郭的供銷社里賣著煙，玫瑰2角3分，大前門3角7分，飛馬2角9分。我偷偷伏在老郭的柜臺上，隔著玻璃，手指對著那些香煙牌子，一一劃著。老郭看著，眥著個大黑牙，沒好氣地說，癩子，你又不學(xué)好了，想買香煙?我說，看看不行嗎?看看，就看少啦?老郭說：看看也不行，再看，告訴你爺!

我一溜煙跑了，老郭的話讓我想到了我爺?shù)目诖?。我爺?shù)目诖镉肋h揣著包香煙，即使沒有煙，也能掏出幾根黃黃的煙絲。嗅嗅，跟爺爺身上散發(fā)的味道一樣，嚼嚼，苦，哪里香?除了老郭抽的干部煙香，別的煙都嗆死人。

我用我爺?shù)陌氚w馬煙換到黃毛的軍帽的時候，我想滅馬明的時候到了。

馬明在下課的時候公開笑我是個沒爸的孩子，沒爸的孩子是個啥?一條野狗么!所有的人都笑起來，我感到操場上的陽光發(fā)出了巨大的響聲。我捏著拳頭就站在這轟鳴里。我的癢提醒我必須忍住，像上課忍住那些渾身竄動的癢一樣。他本身就是個狗崽，憑啥笑我?

我們在老地方研究馬明的戰(zhàn)書。

老地方在土臺子北邊。這里還有六七座像山一樣的草垛，每一座草垛都是我們的樂園，掏麻雀窩更是我們的拿手好戲。我是草堆邊出生的，我特別迷戀草堆。草垛是我們經(jīng)常開會的地方，通常是隊長瘦頭在離此地不遠開社員大會，我們在這里開我們的軍事會議，有時我們的爭吵聲會淹過瘦頭發(fā)出的聲音，所以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支著耳朵聽

我們的爭論，然后，他們就笑了，不屑地冷笑。側(cè)面看瘦頭像個麻竿一樣，撐著瘦瘦的腦袋，讓你懷疑一陣風(fēng)來就會把這腦袋吹折了，但是正面看就不一樣了，一張闊闊的嘴巴能把吳家圩的黑天說成白夜，白夜說成白天!更何況還有那雙隨時會發(fā)出亮光的大眼睛，那亮光與別人不一樣，刺眼!

我們決定用我們的大炮!準(zhǔn)確地說是兩個可以在地下滾的鐵輪子，關(guān)鍵的是它們每個腦袋上有一個口徑40毫米的鐵管子，像黑漆漆的大炮，高高翹起?？墒牵趺床拍茏屗l(fā)射出炮彈呢?普通炮紙槍根本沒有這個威力，芋頭把從馬三那偷來的針頭變成了一支纏滿皮筋的炮紙槍，但那只能發(fā)出聲響，無法射擊。耍耍威風(fēng)是可以的，黑夜里嚇嚇小鬼也行，但是真要傷及敵手，不行!芋頭本來就可以憑這支炮紙槍當(dāng)上司令的，但我發(fā)明了“大炮”!我把最粗的那種大炮仗塞進去，然后再填入沙子和碎石，點上炮仗捻子，當(dāng)然，這鐵管上有六、七個孔，正好讓炮仗露出捻子，一聲轟鳴后，這些碎石就像花一樣在7、8米的范圍燦然開放。這聲轟響，轟沒了芋頭的司令寶座。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有點心不在焉，所以麻子講的什么根本沒在我的腦子里留下痕跡。不幸的是，麻臉老師柳條做的教鞭落在了我的掌心?！冶涣P站了。麻子曾經(jīng)是一個師塾先生，臉上有幾顆麻坑，讀起書來搖頭晃腦。由于學(xué)生不聽話，他老人家會急得把柳條做的教鞭每天敲碎兩根，碎末亂飛。白白的柳條敲在桌上發(fā)出吞噬一切的聲音。

操場上，電影隊的馬三已經(jīng)用竹子叉幕布了。那布白白的一大塊，挺沉。馬三拿起話筒開始廣播：社員同志們，今天是吳家圩包場放電影，放的是一部國產(chǎn)彩色戰(zhàn)斗故事片——這聲音通過話筒，彌漫很遠，而且不斷有回聲反饋過來。馬三要去吃晚飯了，瘦頭殺了雞殺了鵝招待他們。然后就有幾只麻雀在那里嘰嘰喳喳跳來跳去。我從教室的后窗看到狗旦和芋頭的影子。狗旦向我扮著鬼臉，說：老麻子已經(jīng)回家了，逃!我精神一振，跳窗而逃。——老麻子把我鎖在教室里了。

這時，天色已晚。我們隱藏在魯汀河的橋邊蘆葦叢里，準(zhǔn)備給南邊來的“敵人”一個迎頭痛擊。我用紙做的望遠鏡觀察著河南的動靜，但敵人的一個影子也沒出現(xiàn)，難道他們狗熊了，不敢從橋上走了?綿羊說：橋是他們晚上看電影的必經(jīng)之路，不會不走。我下達命令：隱蔽待敵!

從橋上路過的大人，不知道我們玩什么鬼把戲。

馬三警告我們：不許搞破壞!否則把你們當(dāng)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抓起來!

我梗著脖子，沒理他。

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馬明他們。狗旦說：他們……來了!聲音有點哆嗦。我說：別吱聲，服從命令。個狗熊!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一個一個地過橋，原來我們以為他們會一排整齊地開過來，一炮就解決問題了。可是敵人是狡猾的大大的。

馬明他們已經(jīng)一個一個地貓著腰向我們壓來了，單打獨斗，我們寡不敵眾，怎么辦?狗旦顧不得快流到嘴邊的鼻涕，用袖子很快地擦一下說：只有開炮，先重傷他一個!給他下馬威!

我命令：開炮!

我得意地看著橋頭，準(zhǔn)備看敵人人仰馬翻。“噼——疇——”，炮響了，但是敵人巋然不動，倒是震得狗旦呀了一聲。

這個笨蛋狗旦，他把大炮仗的頭裝倒了!哪里發(fā)射得出去!

就在敵人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時候，我們又手忙腳亂地點燃了另一門炮。這時，一個黑影鐵塔似的站在我們面前，并高高地揚起手：不許胡鬧!呀——。這是隊長瘦頭，瘦頭企圖阻止我們的戰(zhàn)爭?！烹娪暗鸟R三告了我們的狀。

炮再次響了，沒錯的，瘦頭喊起了媽媽!——我們的天也塌了。

瘦頭被我們轟炸得在家躺了三天，臉上貼著膏藥，像個日本鬼子在村子里晃蕩。馬三對瘦頭說：真是吉星高照，再偏一點，就成獨眼龍了。氣得瘦頭啐他一口，再說，把你打成壞分子，送地里去改造。這次我爺爺掄起他的右臂，臉上的肌肉都脹成通紅，但最終釘耙樣的手掌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變成了拳，甩在空中。

四

有一天深夜，我竟然在夢里聞到了干部煙的香味。我聽到門外有輕喚開門的聲音。我媽動了一下。后來，呼喚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媽終于起來開了門……我躲在被窩里，摸摸眼角，液體冰涼。我心里說媽你又糊涂了呀，你怎么當(dāng)了老郭的魚兒……

第二天，我砸壞了老郭的柜臺。

我要找爸爸。

吳家圩有部電話，所有的指令都是從這黑黑的烏龜一樣的軀體里發(fā)出的，瘦頭接電話都得畢恭畢敬，點頭哈腰，只是電話那頭看不見，點也是白點，但那苦澀的笑聲會從那細細的黑線上傳出去。瘦頭每接一個電話，一個新的指示就在村里變成了行動，所有的人都把電話當(dāng)菩薩供。瘦頭說，哪個說壞話，也通過這個細線傳出去，那就是告訴菩薩了。似乎誰占了電話，誰說話就算話。電話里藏著什么?這是存在我們心里的一個巨大問號。

話筒挺沉，發(fā)出奇陘的嘟嘟聲。我學(xué)著瘦頭的樣子，一只手叉腰，說，喂，喂?？墒侵挥形易约旱穆曇?。后來我又觀察瘦頭，發(fā)現(xiàn)他要撳電話的肚子，搖那豬尾巴似的把子。經(jīng)過幾次操練，我終于搖出了電話，我聽到一個很清脆甜美的聲音：喂，你好，請問你要哪里?我愣著，我不知所措。但第二天，第三天，我不斷地去搖。我終于對那個甜美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要找哪個。電話里說，不知道找哪個以后不要打電話，占線影響別人，小朋友知道么?我說，不知道。聲音說要掛了。我突然說：我找我爸爸。我說出這句話讓我自己嚇了一跳。電話問：你爸爸是哪個?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打什么電話?聲音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我說我知道你是孫悟空，神通廣大，一定能幫我把爸爸找到。那女聲沒有掛電話，沉默一會說，你叫什么?我說我叫葫蘆。我感到很溫暖，溫暖得無比委屈，悲傷突然就從喉管里涌出。

我就是找我爸爸。

好，我?guī)湍阏摇＝裉煜葤炝?，好?

然后，我聽到了一串嘟嘟聲。

我想爸爸的時候很揪心，我不明白，我怎就沒有一個爸呢?老天不是給每個都分配了一個爸么?我們每個人的身后不都應(yīng)該站個爸么?為什么它要把我的爸收走呢?我試著用上嘴唇碰下嘴唇，這個音真好發(fā)，輕輕一碰，“巴”音就出來了，再急促一點就是爸爸了。有人的時候，我發(fā)著“巴”音，沒人的時候我發(fā)“爸”音，越來越有趣。聲音越響，嘴唇的感覺越好，我走在河邊，清晰地聽到回音，很晌。

綿羊用奇怪的眼睛看著我說：癩子不會神經(jīng)了吧?我輕蔑地看他一眼，繼續(xù)發(fā)我的“巴”音。發(fā)出這種聲音，心里頭就不揪了，舒坦。渾身的癢也止息了。

五

我媽那次說得不錯，吳家圩真要地震了。

家家戶戶住進了防震棚，那些像蘑菇包一樣的草棚占據(jù)了田野，原本的收成顧不上啦。原來家這么簡單，只要有一個草棚，幾條被子，哪里一擱就是家了，天。地震不僅要震，還要裂，地裂成天大的缺口，那些嘴會發(fā)瘋似的吞噬地上的東西，吞下一頭牛，眼睛都不會眨一下。這種恐怖讓我們憑添了元盡的憂愁。但綿羊說：地震是個紙老虎，

你不打，它不倒；你一碰，它就倒!地震有什么可怕的呢，人定勝天!不信，我們走著瞧。

地震在我們都將忘記的時候，突然來了。

警報在一個深夜是那樣劇烈地響起來，撕心裂肺。

爺爺說：假如我們都震死了，你怎么辦呀?

我無法回答，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說：我要尿尿!

爺爺說：就在棚子里尿吧，別出去了，再沒時間走回來了!

不——，我說。

外面鞭炮齊鳴，炮聲陣陣，紅光一片，警報是那樣毫無顧忌地撕裂著田野……

在這撕裂聲里，我咧開大嘴哭了。爺爺“嘿嘿”笑起來：“沒出息的東西——”

那夜，被爺爺罵了后，我一百個不服氣。出來小便時，我碰到了芋頭。芋頭站在樹杈上。芋頭說：癩子。我沒理他。芋頭笑了，很自信的笑。你聽，這警報聲多有意思。我們不做點什么嗎?我說應(yīng)該做點什么。我突然想起電影《平原游擊隊》打更的老頭。我向芋頭搖了搖臉盆，然后找個木槌，“哐——，平安無事啰，哐——”在我的臉盆敲擊聲中，我們的伙伴聚集在一起。后來，我們所有的人都敲起了臉盆。“哐，哐，哐——平安無事啰，平安無事?！彼械拇笕硕紡牡人赖牡卣鹋锢镒叱鰜?，看看這些細伢子，好!麻子后來說：這是大無畏的精神!

我們來到吳家圩高高的臺子上，我站在臺子的中間，哐哐地敲著臉盆，仿佛我成了吳家圩所有人的司令，黃毛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黃毛不知啥時從吳家圩消失了。我忍不住扭頭看看高臺后面，我知道，那地方槍斃過人。但是，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地震沒有來，老天也會撒謊。第二天，我依然看到了燦爛的陽光，這陽光跟平時不一樣!

學(xué)校里卻發(fā)生了地震。

雖然在我的心中，芋頭是善于搞陰謀詭計的，但是他怎么能搞出自己的陰謀詭計呢?他怎么會糊涂到用粉筆去寫那幾個字呢?

那天早上，我明顯感到學(xué)校的氣氛有點異樣。麻子的臉黑得像鍋灰。我看到了兩個穿軍裝的公安，他們的領(lǐng)章是那樣令人羨慕，我甚至做夢都想擁有一副?！獙W(xué)校的廁所里出現(xiàn)了反動標(biāo)語，除了打倒老劉外，還有“打倒XXX吃狗屎”，至于這“XXX'是誰，沒人說，也沒人敢說。我到廁所上去看時，廁所已被水洗了一遍，什么也看不出來了。我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XXX”是誰，但這并不妨礙這是一起典型的反革命事件，不妨礙寫他的人成為反革命分子。所有的筆跡都對過了，要成為毛主席紅小兵的芋頭被帶走了，他像風(fēng)中搖曳的蓑草。

芋頭被帶走的時候，哭著對我說：癩子，你牛x啥?你能當(dāng)上這個司令還不是因為你爺?你爺給新四軍劃過船，你狠!

不錯，我爺是給新四軍劃過船，這跟我當(dāng)司令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你敢說沒關(guān)系?芋頭氣急敗壞地說。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就是沒關(guān)系。我大聲說。

你是順河飄來的，你知道么?你爸呢?你爸呢?還騙我們你爸是在北京抓特務(wù)，你根本就沒爸!你知道你家為何要把你扔了喂野狗?你是私生子，你知道么?你以為你是誰，你爺根本不是你親爺!

老劉狠狠地打了芋頭一個巴掌，芋頭頭一甩，狠狠地瞪了老劉一眼。

我真是水上漂來的一根草?如果是私生子，那我爺就不是我的親爺了，這個念頭令我痛苦不堪。但是沒人再和我談這個話題。

粉筆事件的結(jié)果是芋頭成了少年犯，要勞教。從此學(xué)校所有的粉筆我們休想再接觸到，所有的老師在上完課后都像撿芝麻一樣撿走，哪怕一丁點粉筆頭。

六

地震讓人們都看開了。什么放不下呢?眼睛一閉啥都沒了么?我媽說。但是有一樣她是放不下的，一個男人找來了，他們說是我爸。地震也讓他突然大徹大悟，他一定要找我們。當(dāng)年我媽挺著個大肚子瘋瘋傻傻來到吳家圩，在草垛里生下我的時候，是我獨臂的爺爺收留了我媽。

1975年的冬天，我聽說我爸找來的時候，我首先撥通了那部電話，我說我有爸了——，我有爸了——!

有了爸就什么都有了，還要當(dāng)那個半真半假的司令干嘛?我擔(dān)心我媽要糊涂得認(rèn)不出這個男人。我越跑越快，眼里一片白光，耳朵里呼呼直響，突然發(fā)現(xiàn)我長了翅膀，飛起來了。村里人告訴我，這個男人剛剛從牢房里出來，他有一項罪名：偷聽敵臺。他不是抓特務(wù)，而是被當(dāng)做特務(wù)抓起來了。這當(dāng)年嚇傻了我媽，傻得挺個大肚子在四村八舍流浪。

后來，我想到，認(rèn)了這個男人我也成了一個狗崽，想到芋頭怨恨的目光，我渾身瘙癢不止，——我的癩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