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免俗,最近正在讀高曉松的《如喪》。很顯然,高曉松放在“小說”板塊的《寫給1988年暑假的高曉松》、《如喪青春》這兩篇作品,帶有很強的自傳性,說是假托小說的形式來回顧自己的青春史,也是不錯的。
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歷史與小說,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兩種寫作立場和敘述方式:歷史重現(xiàn)人類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強調(diào)客觀、嚴謹、以史料為依據(jù);而小說與虛構之間(至少)是可以劃約等號的,它代表著人類想象所能達到的高度,即便是歷史小說,往往也是采用演義的方式鋪展——“三分真實,七分虛構”是對歷史小說慣常的評價。然而,對我的歷史觀影響最大的,卻不是中學學了六年、考了六年的歷史課,而是上了大學之后所讀到的“新歷史小說”。
在1990年代初的大學里,勃興于80年代的文學熱雖然正在退潮,但它的余波依然激蕩著青年學子的心靈,特別是對于中文系的學生來說,大量閱讀文學作品是理所當然的必修課。在校園的舊書攤上,我淘到了不少曾經(jīng)影響巨大的文學期刊——《收獲》、《清明》、《十月》、《花城》、《中篇小說選刊》……通過這些期刊,我讀到了“新歷史小說”的一些代表之作:蘇童的“楓楊樹”系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系列,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劉震云的《溫故一九四二》、《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余華的《呼喊與細雨》,方方的《祖父在父親心中》,張煒的《古船》……與傳統(tǒng)的歷史小說慣于進行宏大敘事不同,這些作品大多是從非主流的視角切入,描述的是沉在最底層的日常的、世俗的、卑微的小人物的歷史。這些小說讓我頓悟,歷史不是“大人物”任意馳騁的跑馬場,每個人其實都是一部歷史。在此基礎上,真正對我的歷史觀念產(chǎn)生顛覆性作用,并把我引入對歷史本體深度思考的,是后來作為畢業(yè)論文研究對象的周梅森的軍事歷史小說。
周梅森寫過一系列軍事歷史小說,其中,在《國殤》、《大捷》等小說中,周梅森按照他慣常的寫作習慣,將人物置于波詭云譎而又瞬息萬變的生存困境(甚至是絕境)之中,讓他們在血肉沖突中殘酷地演繹著歷史。然而,甫一走出困境,掌權者(也即歷史的書寫者)對剛剛發(fā)生的、還帶著體溫的歷史事實肆意進行著篡改、掩蓋、歪曲,甚至是虛構。周梅森自己對此的解讀是:“歷史不可能是客觀的,歷史是主觀的?!保ā痘ǔ恰肪庉嫴?關于“周梅森現(xiàn)象”的對話[J].花城,1989(4).)這一觀點讓當時的我感到無比的震撼,循著這一觀點,我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歷史觀念世界——“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伍德),“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所以,歷史總是被不斷地被推翻,被重寫;“歷史是勝利者的宣傳”(湯因比),所以,“創(chuàng)造歷史的最好辦法是寫歷史”(邱吉爾);“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所以,歷史總是有兩部,“秦始皇寫一部,孟姜女寫另一部”(黃永玉)……在這種相對主義的歷史觀中,歷史似乎是一部《羅生門》,真相似乎永遠藏在紙面的歷史之下。當然,我未必完全同意上述觀點,但是,它至少讓我校正了一直被教導的客觀主義歷史觀,讓我開始思考“歷史是什么”、“歷史怎么寫”等問題。
基于上述經(jīng)歷,我特別認同束鵬芳的“歷史的A面和B面”(參見本期《在敘事之上“脫脂還原”地教歷史——〈“一國兩制”的偉大構想及其實踐〉教學實錄》一文)這一提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出于價值觀教育的需要,歷史教育都是只教給學生“A面”的史事和史觀,而對“B面”則諱莫如深、只字不提。事實上,在資訊發(fā)達的當下,學生獲取信息的渠道十分豐富,只要愿意,他們可以很輕松地了解到課堂上學不到的“歷史的B面”,并有可能因此而對歷史課堂失去信任。既然如此,歷史教師還不如以攻代守,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主動適當?shù)匮a充一些“歷史的B面”史事和史觀,并借鑒道德教育的“價值澄清模式”,引導學生在比較、甄別、判斷中實現(xiàn)“價值澄清”。這樣,在相對開放、自主的學習環(huán)境中,學生反而會更傾向于客觀、理性地看待歷史現(xiàn)象,更容易形成正確的歷史觀念。
(楊孝如,《江蘇教育研究》雜志社,2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