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逃到這個世界當(dāng)中，否則怎么會對這個世界感到高興呢？

——弗蘭茨·卡夫卡

1

夜黑如墨，零散的燈，像來路不明的子彈，把省城的夜空擊出些大小不一的窟窿。臥鋪客車一個急剎，刺耳地響動幾聲，搖晃晃地在下關(guān)長途汽車站停穩(wěn)。司機回過頭，說，省城到了，有急事的，趕緊下車辦你的急事，不急的，可在車上躺著，繼續(xù)睡覺，天亮了以后再走。

司機的言語，沒有得到多少響應(yīng)。這輛外埠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路上運行一天兩夜，旅客一路顛簸，困倦之極。因此，車到省城下關(guān)汽車站，醒著的人不多，大部分，都還躺在狹窄骯臟的鋪位迷迷糊糊地睡覺。

但是，我卻是車上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者之一。躺在上鋪右邊靠窗的位置，面向貼著幾片黃膠帶的玻璃窗，風(fēng)從破裂的縫隙吹進(jìn)，涼森森的，在車廂里，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背對窗子側(cè)臥，擰開不銹鋼茶杯，我喝了口茶?？酀逅臎鲆猓谖覠o可名狀的心里蠕動。在鋪上，我伸開一路彎曲的肢體，旅途的勞累，因為省城的抵達(dá)輕松很多。

2

午夜開進(jìn)省城的長途車，暴露在早晨八點多的紅太陽里。睜開眼睛，車已空了。和我一路同行的旅客，宛如大風(fēng)吹散的螞蟻，來自外埠的男男女女，與我一路伴隨的聲音與形容，突然一個也沒有了。我被嚇了一跳。不過抬手看表，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出門在外，誰都無法保證頭腦清醒，精神高度集中。偶爾迷糊，只要不會誤時誤事，對我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我提著一個黑色密碼箱，背著鼓鼓囊囊的迷彩背包，走到車門前，用力拉門，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就是說，我乘坐的這輛外埠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不知什么時候車已上鎖。要下車，只好等現(xiàn)在不知跑到哪個角落尋歡作樂的司機中途返回給我開門，否則，我只能待在車?yán)铩?/p>

但司機不可能在希望的時間趕回。我的省城之行，只有一天時間，許多事，我都必須當(dāng)天辦完。開門，開門，他媽的，快開門！額頭急得出汗。我的憤怒可想而知。形象地說，它和這些年打了膨脹素的GDP一樣，憤怒從腳到頭，不停地往我頭上直沖。但我的怒吼，終究只是徒勞。因為在長途汽車停在下關(guān)的眾多外埠車輛中，我的吼叫，已被省城忽略，被下關(guān)車站的固有空間稀釋。

點燃一支煙，我冷靜下來?；钊瞬荒茏屇虮锼?。我想出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打開車窗，跳窗而出……我就這樣走人。我只能這樣干。這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必然里的偶然。

我撕開玻璃窗上的黃膠帶，將碎成幾塊的玻璃捧在手里，小心放在汽車過道。我將兩件隨身攜帶的行李拋出窗外。鉆出沒有玻璃的車窗?？晌矣龅搅寺闊?。

嘿！一個省城爺們腔說，嘿，我說，您干嗎啦？懸在長途汽車的半空，我扭頭一看，車下原來站了兩個下關(guān)車站的警察。警察A拎著我的箱子和背包。警察B用一根粗碩的警棍頂住我的屁股。屁股涼嗖嗖的，快要拉稀。我只好引體向上，雙手鳥爪般緊摳長途車的窗沿，冷汗淋漓，大口喘氣。我雙膝頂著車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兄弟，讓我……我哀求著說，讓我下來再說，好嗎？

警察B望了一眼警察A。警察A笑而不語，滿意地點頭。隨后，我仰拉八叉，落在下關(guān)長途車站的水泥地上。兩個警察帶上我，來到車站東側(cè)，進(jìn)入一間大小適中的屋子。警察A示意我坐下，對我盤問；警察B拿來紙筆，開始記錄。

3

姓名？

郭發(fā)財。

知道為什么把你請到這兒來？

知道。

那好，請如實交代問題，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等等！

為什么等？

你們誤會我，像電視里的公安人員，把我的問題搞得有些復(fù)雜化了。

哦！你說，……我們不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壞人。

好，我說，車到省城是早晨四點，天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時間當(dāng)時太早，出站也辦不成事，我就躺在臥鋪，神鬼不知地睡了一覺。沒想到，睡過頭了。真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天一亮，車上的旅客都走光了，司機不知我還在車上睡覺，鎖了車門，我連一點察覺都沒有。

那么，天亮以后，你就順手牽羊，帶上別人遺忘的東西跳窗逃走？

不是這樣，別把我想得那樣壞，這樣說，是誅心之論。

誅心？你以為我們和你在網(wǎng)上泡論壇，誅心，這兩個字，虧你說得出口！

你們的問話，和論壇有關(guān)？

沒有。

兩位，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我的，我指著兩件行李，憤怒地說，怎么偏被你們說成是別人遺忘的呢？

你有證據(jù)？

證據(jù)？

比如，能說明箱子和包里面，你都放了些什么東西，我們打開當(dāng)場驗證，假如里面的東西與你說的相符，你就可以贏得我們的信任。

我不一定完全做到。

怎么講？

我只知道迷彩背包里的東西，因為這些都是我的，至于密碼箱里放了些什么，我不好說。再說，我也不知箱子密碼，如果當(dāng)場查驗，我們根本無法打開箱子。

很好！

什么很好？

嗯，郭什么來著？哦，對，郭發(fā)財，謝謝配合，你終于開始說實話了，這樣很好。

4

警察A如釋重負(fù)一笑。

警察B筆走龍蛇，在我對面的辦公桌，唰唰地記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絮叨著，說，你……二位什么意思？

我們會讓你明白。警察A說。

你們要干什么？

不是我們要干什么，而是你要干什么，郭發(fā)財先生，看你戴一副近視眼鏡，大約也讀過兩天書，總該不會不見棺材不落淚吧？

剛才，我不是答應(yīng)你們，和你們核對迷彩包里的東西嗎？

但是，密碼箱呢？警察A湊近我，小聲說，老郭，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你如實告訴我，箱子究竟怎么回事？

我雖不知箱子的密碼，但我照樣無所謂地望著他的眼睛，說，可這并不能說明這個箱子不是我的。

那么，請告訴我們箱子的來歷。

好，我說，掏出一盒煙，我氣得手指哆嗦，取出一支，兩位，我能抽支煙嗎？

警察A看了警察B一眼，把一個硬紙杯從辦公桌上拿過來，遞到我手里。

謝謝！抽了兩口煙，我對兩位省城警察如實相告，我從外埠回老家探親，臨走時，領(lǐng)導(dǎo)交給我這個密碼箱，讓我在省城轉(zhuǎn)車，務(wù)必夜里九點鐘前把它送到黃寺的某某手里。箱子的密碼，只有我們領(lǐng)導(dǎo)和黃寺的某某知道，你們和我誰想打開箱子，目前都不現(xiàn)實。

你做什么工作？

有時給領(lǐng)導(dǎo)寫東西，有時跑腿辦事。

請把身份證拿來，我們要看。

我沒出示身份證。我將一個紅色證件遞給警察B。接過證件，他很意外，翻開合上，合上翻開地看了兩次。他將證件信息逐一抄寫在對我的問話記錄上，然后遞給警察A，警察A看了看證件上的照片，又看看我，走到我面前，將證件還我，說，老郭，請收好。

那么，黃寺的某某和你們領(lǐng)導(dǎo)是什么關(guān)系？他望著我，神色稍有緩和。

你們是啥關(guān)系，他們就是什么關(guān)系。

你不廢話？

難道不是？

警察A伸出食指，將辦公桌玻璃上的灰塵劃出幾道貓抓般的印子。他從褲兜里掏出紙巾，慢慢揩去手指的灰塵，雙手撐著辦公桌，沖動地面向我，他要突然站起，但做問話記錄的警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坐下，面無表情地久久盯住我，像看一只躥出外埠森林在等省城香蕉的猴子。

5

警察和我的對話出現(xiàn)短暫沉默。目光從兩位省城警察身上離開，窗外的太陽白花花的。進(jìn)站、出站的外埠車輛在下關(guān)長途站匯車。陽光落在車窗玻璃上，儼然我老家秋日田野里，隨風(fēng)晃動的待收棉花。陽光里，我睜不開眼，兩個省城警察也有些不太適應(yīng)。

他們同時交換一個眼神，同時將雙臂抱在胸前，同時半仰在椅子上，同時瞇縫著眼，同時從頭到腳地看我許久，兩位省城警察最終也沒把我看出名堂。警察B合上剛才對我的問話記錄。

老郭，就是說，警察A不甘心地說，真的不能打開箱子，讓我們與你當(dāng)場查驗？

抱歉，我的目光對視著他，說，如果真的懷疑我是小偷，不如這樣，兩位請隨我一起去某某辦公室，等他打開箱子，我讓你們與他當(dāng)面查驗，到時真相大白，我也落個清白，順便把領(lǐng)導(dǎo)交待的差事辦完。

那倒不必，某某辦公室，不在我們責(zé)任范圍之內(nèi)，怎么可以隨便去？

不能去某某辦公室，就可以隨便懷疑我？

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

這是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郭先生，希望你對我們的問話給予配合。

配合？可以！但是，你們配合我嗎？我沖動地說，在省城，我只有一天停留時間，晚上九點，如果不把箱子送到黃寺某某手中，我向領(lǐng)導(dǎo)交不了差事小，回不了老家，事兒可就大過了天。

你家能有什么大事？

我母親……快不行了！

老郭……那你……先走吧！

真讓我走？

走吧。

我提上迷彩背包，拎著黑色密碼箱，轉(zhuǎn)身要走。但警察A攔住我，說，別介，老郭，請等一下。我深吸一口煙，走近兩位警察的辦公桌，將煙蒂掐滅在紙水杯里，我說，事情都已擺明，兩位，還要讓我簽字畫押？在下關(guān)長途車站警察辦公室，由于長久抽煙，回答問話，我嘴唇已經(jīng)干裂，我咧嘴對兩位警察笑，唾液沾上嘴唇，卻有某種隱隱的疼痛。

6

老郭，你別陰陽怪氣，先在這兒老實待著，等我給某某辦公室打完電話，他們知道你的來歷，確實如你所言，并且知道箱子的來頭，到時再走，也不遲。警察A瞪著我道。

請便，我讓你同事看著，不襲警，也不逃匿。

屁股一歪，我坐上警察的辦公桌，點了支煙，給警察B順手扔了一支，煙落在地上，他撿起，看看，橫放在鼻子下邊，嗅嗅，他走向我，將煙送到我手里，客氣地對我說，老郭謝謝，我以前抽，但現(xiàn)在，為了老婆打麻將的專項經(jīng)費，我戒了。

望著玻璃那邊——隔壁屋里打電話的警察A，我想，某某會理你們？心情很矛盾，既想某某辦公室不理他，最好讓他挨頓臭罵，碰一鼻子灰；又希望某某辦公室，體察下情，告訴警察我要送交的箱子的來歷，以便讓我盡快脫離下關(guān)這是非之地。

打完電話，他走出，面無表情地說，郭發(fā)財先生，某某辦公室的秘書和你通話，對不起的地方，你多擔(dān)待。是嗎？跳下桌子，拎起箱子，背好背包，我輕松地對他說，你們履行職責(zé)，我倒沒有覺得。

可走進(jìn)他剛才打電話的里屋，拿起電話，我卻深感非常意外。因為受話器中，沒有某某辦公室秘書的聲音，只有一串嘟嘟的忙音。忙音麻酥酥，如電擊，不停地舔吻我的神經(jīng)。怔了怔，我知道兩個省城警察還在關(guān)注我，側(cè)過臉，我就裝出外埠某機構(gòu)小吏拜見大領(lǐng)導(dǎo)時，特常見的熱情、卑微和謹(jǐn)慎狀，沖著空空無人的電話忙音大聲喊話。

哦，不用，……真的不用麻煩，謝謝，……嗯，我彎腰，點著頭，說，嗯，好的，請您轉(zhuǎn)告某某，對，……嗯，……對，我馬上打車過來。兩位警察的眼睛在窗外迷惘地看我。告別下關(guān)車站，面向他們，我自我解嘲地笑。警察身后的墻壁白晃晃、亮堂堂的。墻上有只蟑螂，緊抓白色墻體。蟑螂害怕落地，自己摔死自己。我聽見他們一個對另一個說，嘿，哥們兒，你瞧，他那一副得意的尊容!

7

黃寺大街的林蔭小道，天空藍(lán)瑩瑩的，間或飛著燕子和紙做的風(fēng)箏。我感覺奇怪，林蔭道兩邊，明明密布著樹枝，但透過頭頂茂密的樹葉，我卻能看見藍(lán)如玻璃的遼闊天空。不過，燕子與風(fēng)箏究竟是從哪個方向飛過來，又躥上天的，對這些，我又一無所知。

提著密碼箱，背著背包，嗡嗡地，我像一只無頭蒼蠅，頑固地尋找省城的目標(biāo)。

在黃寺的人群和車輛中穿行，我在想省城的另一外埠——我鄉(xiāng)下病重的母親。我的嘴角噙著煙卷，面容帶有外埠男人進(jìn)入省城的慣常姿態(tài)。我神色淡漠，滿懷心事。在我臉上，不時還有外人不易覺察的幾絲焦慮。

我步履穩(wěn)健，走得匆忙。但走出林蔭小道的出口，我卻迷路了。街上的出租車吃了鼠藥的野狗般無聲地瘋跑。攔了幾輛，司機一律拒載，不是說車沒油了，就是說，哥們兒，你攔下一輛吧，這會兒我要回家吃飯。根據(jù)司機不愿拉我的情況判斷，司機拒載的理由可謂簡單，我要去的地方可能就在附近。因為區(qū)區(qū)九元的起步生意，精明牛逼的省城司機一般都不會做。

站在黃寺的十字街頭，最終，只好放棄通過出租車把我?guī)У侥康牡氐哪铑^。臨上外埠開往省城的長途車前，領(lǐng)導(dǎo)到車站送我，握著我的手，交代任務(wù)的特殊性、必要性，之后曾經(jīng)問我，到了黃寺，如果找不到某某辦公室，你怎么辦，我說好辦，把地址告訴出租車司機，就是要找三條腿的老鼠洞，司機也會把我拉到目的地。可現(xiàn)在，我與某某辦公室近在咫尺，省城的出租車司機卻把我視為怪物。計劃沒有變化快，這教訓(xùn)——我受夠了。

8

從地質(zhì)研究所到雙旗桿西，不遠(yuǎn)不近的一段，我卻走得背上隱隱冒汗。我在小街停下，舉目張望，對面街口一個手提鳥籠佩戴紅袖標(biāo)的省城大媽突然出現(xiàn)。大媽也在向我張望。見大媽迎面走來，我就快步上前問路。

小伙子，你跟我來，大媽爽快地說，你要去的地方，正好我也要去。走吧，我們同路。望著大媽胳膊上的紅袖標(biāo)，我似信非信，有些不好決斷。年輕人，大媽放下鳥籠，抬起右手，指著左手的紅袖標(biāo)，說，我有這個，只管放心跟著我走，保你不會吃虧。

謝謝大媽。

別謝，出門在外，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

省城大媽在前，我在后邊，默默緊隨。我們在春天的黃寺大街行走。大媽的鳥籠里關(guān)有一只叫不上名的鳥兒。我納悶，大爺?shù)镍B籠，怎么提在省城大媽手上？當(dāng)然，我也只是隨便想，沒有貿(mào)然問她?？纱髬屍质莻€很愛說話的熱情大媽，對我尤其好奇，不停地問這問那。大媽的問題，有的我能回答，有的根本不能，我只能勉強支唔。

以前，你沒來過黃寺？

沒。

這次，走親戚，還是看朋友？

都說不上，呵呵，又都沾邊。

到省城，坐車要一天一夜，走赤北高速，還是從古北口直接過來？

兩條線，嗯，都能走。

坐長途汽車來的？

不，我坐商務(wù)車。

商務(wù)車？

對，就那種價格便宜……運管部門釣魚執(zhí)法，特別喜愛的車子。

手提鳥籠的省城大媽把話問完。大媽，我們要去的某某辦公室，離這到底還有多遠(yuǎn)？當(dāng)我眼前出現(xiàn)一座過街天橋，望著大媽的背影，我才開始著急地問她。大媽轉(zhuǎn)過身，說，小伙子，沒多遠(yuǎn)，過了立交橋，徑直往北再走一會兒，很快就能趕到。站在高我三級的天橋臺階，大媽臉上紛亂幾絲被風(fēng)吹亂的花白頭發(fā)，但她只顧和我說話，沒顧得上將頭發(fā)理順。頭發(fā)紛亂的省城鳥籠大媽，在我眼里，有點像遙遠(yuǎn)得已被人忘記的劉胡蘭。

9

跟隨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來到一座青瓦紅墻小院落，院落的朱紅大門很好看，像少年時鄉(xiāng)下老家的墻壁上，我抬頭仰望多年的畫兒。院落門口，左右各有一尊石獅。開出一條小縫的朱紅門里，是條卵石小道，左串右連，花紅葉綠，正在隨意點綴著園子。

院里一把藤椅，半躺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頭戴著讓我無法看見眼眸的墨鏡，墨鏡老者身邊，畢恭畢敬守著一個和我年歲相差不多，也戴近視眼鏡的年輕人。

年輕人給墨鏡老者朗讀報紙。藤椅上，墨鏡老者仰望藍(lán)天，鼻吸均勻，像是打著呼嚕，已經(jīng)睡著，又像風(fēng)從鼻孔鉆出他的眼眶因墨鏡的阻隔發(fā)出的響動。年輕人卻兩手拉開，略微向前平舉一份報紙，依然給墨鏡老者讀新聞。

讀報青年見我和大媽進(jìn)院，收住聲音，后退一步，將剛讀的報紙疊好，彎腰放在墨鏡老者身邊的茶幾，又直起身，訓(xùn)練極有素地，雙腿快速自然岔開，目無表情地，將兩手背在身后，面向我和鳥籠大媽迎風(fēng)跨立。

讀報青年像電影、電視中人，秘書跟隨首長、小弟跟隨大哥的風(fēng)采，不斷在青瓦紅墻院落飛揚。但讀報青年服侍的墨鏡老者，卻一時無法讓我將他與頭腦中固有的首長形象掛鉤，涉及到香堂、幫會的大佬模樣，也讓我不敢對他倒底是何身份給出結(jié)論。

10

先生醒醒，避開讀報青年的矚目，鳥籠大媽輕手輕腳地走近墨鏡老者，輕拍他的肩膀，說，先生，你醒醒。嗨，老者頗不耐煩，嗨的聲音，拖得很長，老者撥開大媽的手，說，眼睛都長瞎了，我哪兒是睡覺，網(wǎng)上關(guān)于卡扎菲的爭論，各方言論十分活躍，我在聽報紙，領(lǐng)會精神，判斷各種觀點的對錯，剛才，好不容易才將老卡的軍力部署理出頭緒，結(jié)果，你猴急猴急地打岔，思路又被你給搞亂球了。

先生，先不說老卡，大媽有點委屈地說，是這樣，外埠的客人已經(jīng)到了。

這么快，有把握嗎？

有。

人在哪？快讓我看，這事得慎重，千萬不能馬虎。

來，過來，大媽退后一步，拉住我，說，過來，讓先生好好看看。

看我？掙脫大媽的手，我有點發(fā)毛地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到黃寺大街，去找某某辦公室嗎？

小伙子，別著急，大媽溫暖粗糙的左手重新拉住我的右手說，小伙子，過來。大媽的手很有力，嘴唇嚅動著，我一大把年紀(jì)，不說假話，讓先生看你，是對你好，我們不害你，來呵，別緊張，先生問你話，想好后你再誠實回答，沒把握的千萬不能亂說。

大媽的手心，像冰涼的水蛭用吸盤緊緊吸住我。望著大媽右手籠子中的鳥，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想到老家母親的病，我雖憂心如焚，但一面對省城的人和事物，我只能干著急。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任何可以脫身的辦法。水蛭的吸盤，從大媽的手心鉆出，緊緊抓住我的頭發(fā)，我被吊在半空，雙腿亂蹬，我與省城地面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

11

我背著迷彩背包，提著黑色密碼箱，帶有警覺地向走向墨鏡老者。老者如果真是某某辦公室的，我就按領(lǐng)導(dǎo)交代把箱子直接給他，立馬走人，趕往另外的外埠，回鄉(xiāng)去看病中的母親；墨鏡老者假如與某某辦公室無關(guān)，我就需要沉著應(yīng)對，不能讓人把我洗白，我還傻了吧唧地幫人家數(shù)錢。

有了心理準(zhǔn)備，墨鏡老者要看我，我就沒有理由不讓他看。

先生，談什么？到省城，我只有一天時間，許多事必須在今天辦完，我說，我母親得了很重的病，我有事，你請快點，晚上九點，我要趕到西客站，坐夜車回家，時間晚了，我就無法見到我媽。我和墨鏡老者說到病中的母親，鏡片背后，我的眼眶里有眼淚涌動。但在省城這座青瓦紅墻小院落里，我卻沒有輕易流下。

年輕人，呵呵，別急，耽誤不了多少時間。老者仍然仰望天空，在兩片大墨鏡下，嘴唇呱嗒著，說，年輕人，心急吃熱豆腐，燙嘴，說真的，老者手腕輕抬，肥胖手指敲著躺椅扶手，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急著回家看老娘，呵呵，有娘時，我也這樣，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不要忘記任務(wù)，千萬別急，我對你的情況了解不清，對我對你都沒什么好處。

好吧，我不急……那么，請問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呵呵，屁的指教，隨便聊。老者直起身，抓過躺椅邊黑檀茶幾上的紅泥小壺嗞溜喝了一口，隔著兩片墨鏡的目光或集中或空洞地繼續(xù)看我。大約過了三十多秒，墨鏡老者對我說，年輕人，我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但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們等你的作用和意義。

您是……某某？

現(xiàn)在，我是誰，并不重要。

那您……

我只問你，認(rèn)識綾子不？

綾子……

哈哈哈，綾子是個姑娘，當(dāng)然，你可以不這樣叫，嗯，綾子嘛，就是你們叫的小姐，哦，不能叫小姐，嗯，叫美女吧？哈哈哈，老者仰天大笑，聲音嘶啞，聽著像宮廷影視劇里的太監(jiān)，嗯，小姐、美女……哈哈哈，邊笑，老者邊抬起肥胖的帶有黑色老年斑的雙手，把刺猬狀的花白頭發(fā)往粗短肥膩的脖子上捋了又捋。

12

呵呵，我被墨鏡老者的樣子感染，無法控制自己，也跟著他笑。我說，真的先生，我不認(rèn)識叫綾子的姑娘、小姐或美女，呵呵。

你不認(rèn)識綾子？

不認(rèn)識!

這就奇怪了去，昨晚綾子明明對我說，今天上午有個手提黑色密碼箱的外埠青年要在大院門外的十字路口出現(xiàn)，他來省城見她可能迷路，我才讓大媽事先等在路口，把綾子說的外埠青年從機關(guān)門外引到這來見她。

不可能吧？

怎么就不可能？

絕不可能！

好，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姓郭，叫郭發(fā)財？

你是……怎么知道的？

綾子親口告訴我的。

綾子是誰，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假如我的問題不算冒昧，還請先生……

這個……暫時你就不要多問，墨鏡老者打斷我的問話，說，到時你和綾子見了面，呵呵……不就什么都明白嗎？墨鏡老者的聲音，聽著雖恐怖，但說話的表情，還有年輕時代他對他老娘也曾像我一樣記掛，這些倒也能夠贏得我的認(rèn)同。

13

我抬手看表，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八分，距夜間九點去西客站，時間還有富余。為了揭開謎底，我決定在青瓦紅墻院落滯留，拜訪叫綾子的姑娘、小姐或者美女。既然，綾子對我的行蹤如此了解，我也沒有理由不去會她。

臨來省城前，在外埠長途汽車站，領(lǐng)導(dǎo)交代我，到省城轉(zhuǎn)車回老家前，務(wù)必把箱子帶到某某辦公室，由于任務(wù)特殊，我不能攜帶手機，省城下關(guān)車站出站，可直接往黃寺方向走，到時有人會與我接洽，帶我到某某辦公室去。至于接我的人是誰，領(lǐng)導(dǎo)要求我最好不要問，因為領(lǐng)導(dǎo)早就做了安排。

因此，除了對省城女人綾子的單純好奇，服從領(lǐng)導(dǎo)安排，準(zhǔn)備移交黑色密碼箱，或許是個不好也不太壞的選擇。但是，由于領(lǐng)導(dǎo)的任務(wù)交代得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所以，白發(fā)墨鏡老者與我談到綾子與我認(rèn)識與否，我不好根據(jù)臆斷給出我與綾子認(rèn)識的準(zhǔn)確答案。

走近青瓦紅墻小院的西廂房，大媽把鳥籠遞給讀報青年，撈起衣服下擺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門，大媽后退一旁；墨鏡老者跟在我的身后，說，郭發(fā)財同志，這里就是綾子的房間，她留下話，讓你不要出門，請在她的房間等她。老者將手在我肩上摁了摁，示意我既來之則安之，但我轉(zhuǎn)身看他，他又覺得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將手抽回。

請問，綾子到哪去了？站在省城女人綾子的房間，我問，除了讓我等她，綾子就沒留下別的什么話？郭兄，這些天，她忙，只吩咐郭兄一到就在她的房間等，別的好像什么也沒有說。讀報青年說，不過，郭兄，請你絕對放心，綾子既然這樣說，在她方便的時候，或者下午下班以后，她就一定會盡快與你見面。

墨鏡老者、讀報青年對我點頭示意，留下省城大媽，兩人先走。不一會兒，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變戲法一樣弄出兩聽八寶粥，說，小伙子，坐了一夜長途車，肚子餓了，先用這個墊巴著?？蛇€沒等我道謝，大媽就禮貌地關(guān)上門，提著估計她睡覺也會提著的鳥籠，風(fēng)一樣快速退出。

兩聽八寶粥，讓我饑餓更加難耐。但我覺得那東西是兩顆定時炸彈，一動，它就會立馬爆炸。因此，我雖想吃，也沒有輕易動它一個指頭。我從迷彩背包里翻出兩塊面包，就著昨夜殘留不多的剩茶，把我從外埠帶進(jìn)省城的面包吃掉。鳥籠大媽留下的八寶粥，哪怕它是天上的龍肉，為了黑色密碼箱的安全交接，我不被蒙汗藥弄翻，我的胃口也要堅決抗拒。

14

在省城女人綾子的閨房，我開始打量她的房間。她的房間陳設(shè)簡單，除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幾乎沒有什么奢侈品。但綾子的房間布置簡單，不等于她的房間因此就沒妙齡女子的閨房氣。綾子房間正中是日式榻榻米，繞墻而圍的藍(lán)花布縫滿大小各異的口袋，里面插有開本不同的各類書籍；榻榻米的右側(cè)，放置一盞小巧的軟羊皮臺燈，墻上掛有古色古香的銅鏡，墻邊置有原木打造的個性工作臺等。綾子整個房間的陳設(shè)，都在向我展示女主人的格調(diào)與情趣。

不難看出，綾子是個帶有波西米亞風(fēng)格的文藝青年。這種女人，如果也會圖財害命，我的外埠生活經(jīng)驗與藝術(shù)修養(yǎng)，則有可能坍塌殆盡。目光在綾子的房間，蛇一樣繼續(xù)流竄。我在心里琢磨，黑色密碼箱的接手人，倒底是不是讓我在她房間等她的綾子。

綾子多久回家？綾子是什么樣子？綾子留的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綾子的性格是溫婉還是刁蠻？她與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究竟是何關(guān)系？……關(guān)于綾子的各種猜想，本來就如亂麻，很難理出頭緒，摻和我如蛇流竄的目光的攪和，她已讓我倍感壓力。

我踱到綾子的工作臺前，在筆記本電腦的翻蓋與鍵盤之間抽出一張A4紙，看到綾子讓我等她的具體安排。一條小狗想咬自己的尾巴，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基于綾子留下的A4紙，小狗終于放棄自己想咬自己尾巴的企圖。我預(yù)感，綾子與戴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不同，她會順利把我?guī)С鍪〕堑拿詫m。

夜間九點，登上省城開往老家的夜行列車，于我，將不屬于空想。

我靠墻而坐，迷彩背包、黑色密碼箱放在隨手可及的位置。但是，當(dāng)我等得青瓦紅墻院落上空落霞滿天，根據(jù)A4紙的留言，理應(yīng)下班回家的綾子卻依然不見影形。綾子不但沒有按時回家，鳥籠大媽、墨鏡老者、讀報青年也無一人露面。夜間九點趕車回到老家的計劃，似乎正在落空。

我困得眼皮打架，餓得前胸貼后背。綾子在A4紙的留言中告訴我，餓了可吃大媽送來的東西，困了可在她的榻榻米上休息，無聊時，還可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為了我能順利上網(wǎng)，在留言中，綾子告訴我，事先她已經(jīng)將網(wǎng)絡(luò)連接設(shè)置為開機自動連接。不過呆在她的房間里，除了靠墻而坐，我還是只能昏昏欲睡地靠墻而坐。

15

女主人不在，我不敢有超出常規(guī)的其他動作?？斓酵砩闲侣劼?lián)播開始時，綾子還是沒回來。離開下關(guān)車站的警務(wù)室，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墨鏡老者、讀報青年與綾子A4紙上的留言和我要找的某某辦公室，根據(jù)我的判斷，彼此間都有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的必然聯(lián)系。但是，當(dāng)門外昂昂如同牛叫的新聞聯(lián)播前奏音樂響起時，不祥的預(yù)感卻讓我在綾子的房間如坐針氈。綾子摧毀我的耐心，把我?guī)缀跬频奖罎⒌倪吘墶?/p>

在綾子的房間，我無法再待下去。早點回家，探望病中的母親是其一。沒將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事情辦妥，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但綾子的房間畢竟不是下關(guān)車站。在下關(guān)的外埠長途客車上，司機把我鎖在車?yán)?，我可以搞掉車窗玻璃走人，但在綾子的房間，我的確不能這樣干，就是想這樣干，我也沒有機會。因為除了已被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鎖上的房門，我四下尋找，綾子的房間并沒可供逃匿的出口。也許綾子房間的窗子隱藏在繞墻而掛的藍(lán)色花布背后，但縫滿口袋，插滿各種書刊的花布，又是個我如妄動就會垮塌的書架。因而，尋找窗子的企圖，我只好放棄。

看來，我要離開綾子的房間，只有突破已被大媽鎖上的房門。但在綾子房間的門外，如果鳥籠大媽、墨鏡老者和讀報青年舉著棍棒等我，我貿(mào)然出去，一定會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這種假設(shè)一旦成立，肯定會讓人防不勝防。不過話說回來，本著事情已然，對綾子和青瓦紅墻小院中人，我也不能全把他們當(dāng)成壞人擱在心里揣摩。

早晨，下關(guān)車站的兩位警察，因誤會給我?guī)砺闊?，他們在我身上犯過的錯誤，在省城女人綾子的房間，對綾子、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讀報青年、墨鏡老者我就不能重復(fù)。赫拉克利特說，人的一只腳不能同時踏入兩條河流，兩只腳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這話，是我困在省城女人綾子的房間終歸不能貿(mào)然行動的一個阻力。

我該怎么辦呢？地板上，兩聽八寶粥，出于安全的考慮，我可以不吃，榻榻米地鋪，因我與綾子男女有別，我可以不睡，但綾子的筆記本電腦，既然她已留言許可我用，迫不得已，我也不能再有什么好自律，或者好客氣的。我的想法是，用綾子的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通過MSN，把我在省城遭遇的情況給領(lǐng)導(dǎo)進(jìn)行匯報，如果領(lǐng)導(dǎo)在線，就等他下達(dá)更進(jìn)一步的指示；不在，我就把我在青瓦紅墻院落綾子房間里面臨的困境告訴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領(lǐng)導(dǎo)決定采取其他補救措施，也好有個第一手信息參考。當(dāng)然，我也可以寫條微博復(fù)制給我的網(wǎng)絡(luò)朋友，假如我遭遇不測，在指定的時間沒與他們?nèi)〉寐?lián)系，朋友就可把我的最后信息公之于眾。

我翻開綾子的筆記本電腦，坐在原木打造的工作臺前，開機時間，大約用了四十多秒。果不其然，正如綾子事先在A4紙上所言，在她的房間里，不用網(wǎng)絡(luò)連接密碼，我也能夠順利上網(wǎng)。而且登錄MSN后，領(lǐng)導(dǎo)的ID戰(zhàn)狼123，果然像只虱子一樣歡跳多時，他在網(wǎng)上早就給我說過了話。我在省城的經(jīng)歷，他已全部掌握。通過MSN，領(lǐng)導(dǎo)發(fā)來的信息有責(zé)備，也有諒解。當(dāng)然，差事沒給領(lǐng)導(dǎo)辦好，省城的具體情節(jié)、細(xì)節(jié)，并非能以我的意志可以左右，光責(zé)備不諒解，并不符合他對部下的風(fēng)格，對解決問題也沒直接幫助。

16

我送你上車時，就讓你腦殼醒豁點，當(dāng)時你都答應(yīng)得好好的?？山Y(jié)果呢？到省城你在下關(guān)車站，別人都下車，你不下，給我捅了婁子。兩個警察問你話，你那樣回答沒錯，能夠看出你的水平和素質(zhì)。但跟他們磨叨那么久，這就是你犯下的致命錯誤。這下可好，警方對你的問話記錄，雖說你沒簽字，但人家根據(jù)你的證件信息，已把問訊記錄傳真到我辦公室。

事情辦成這樣真丟人!這樣說沒有怪你之意。怪你也已于事無補?；剡^頭想我也有錯。早知事情如此不順，還不如讓你開車先到省城，事情辦完后，再將車子開回你老家。有JPS定位儀給你帶路，你總不會給我亂球闖吧!？

黃寺的某某辦公室，現(xiàn)在也已給我來過電話?，F(xiàn)在，他們不會和你正面接觸。因此，鑒于你捅婁子和在省城的情況，我已會同朋友重新安排。你在綾子的房間，我希望，你能用她的電腦上網(wǎng)，及時看到我給你的留言。不過，你要記?。壕褪菦]事給我睡覺，你也老實待在原地最好不動!

記住，遇有特殊情況，也別再耍小聰明。砸壞汽車玻璃的糊涂事，在綾子房間，千萬別再重演。凡事記住順勢而為即可！我安排好單位的工作，親自開車到省城與你會合。晚上九點之前，咱們爭取見面。約定時間內(nèi)，如果我還沒到，你就繼續(xù)待在省城等我。誤了回家看你母親的時間，你可直接開車回家。

17

合上綾子的筆記本電腦，我看了下表，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左右。我踱回墻角，重新靠墻坐下，回想領(lǐng)導(dǎo)給我的留言，內(nèi)心可謂喜憂各半。喜的是，領(lǐng)導(dǎo)到省城與某某辦公室親自交割密碼箱，我會省時、省事很多；憂的是，我沒把領(lǐng)導(dǎo)交待的任務(wù)完成好，嘴上他雖不好明顯責(zé)怪，但日后我還在他手下繼續(xù)干活，日子將有不難想象的艱難。伴隨饑餓、困乏、緊張、沮喪，在省城女人綾子的房間，靠在墻壁懷抱黑色密碼箱，我既不心甘也不情愿地睡去。

我被鳥籠大媽弄醒時，省城黃寺的天空，在青瓦紅墻院落已經(jīng)黑透。大媽打開門叫醒我，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意外。像上午拍打墨鏡老者的肩膀那樣，大媽蹲在我跟前，用胳膊戴紅袖標(biāo)的手拍我肩膀，引起我睡眠中保留的警惕對她的反彈。從不離手的鳥籠和大媽一道，被我一腳踹倒在綾子的房間。

哎呦，為啥要踢我這個老太婆？扶起鳥籠大媽，我將鳥籠撿起，重新遞給她，說，大媽，我到省城出差，攜帶的東西很貴重，任務(wù)性質(zhì)決定了外人不能輕易靠近我，剛才我睡覺，你驚擾我，才被我在夢里踢了一腳。對不住的地方，您老多擔(dān)待。

哎呦，就算這樣你也不能把我隨便踢倒……大媽抱怨著，從光潔度可照人影的地板爬起，將鳥籠重新提在手里，說，小伙子，曹操在夢里可以殺人，你呢，睡覺也能踢人，哎呦。大媽站起來，不斷地揉著屁股，隨后臉上帶著笑容說，早知你是屬曹操的，我就該用根竹棍或者樹梢兒把你叫醒才對是不？呵呵!

嗯嗯嗯!見大媽笑了，而且，還能和我開玩笑，我知道，剛才，大媽雖被我踹在綾子的房間，但從她的言語中，我卻有理由深感慶幸，其實，她并沒受到我所想象的傷害，否則，領(lǐng)導(dǎo)從我供職的單位趕到省城，我又會給他捅出新婁子?？晌冶M管暗自慶幸，但在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面前，我還是裝著她真的受了傷，并且我還很愧疚地說，大媽對不起，沒有什么大事兒吧？有事兒，我可賠你醫(yī)藥費。

18

小伙子，別說醫(yī)藥費，我這老骨頭，沒那樣金貴，我來，是要給你說正事，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告訴我，說，綾子今晚有事，不回家，你們的會面需要另外約時間。大媽你說什么……其實，綾子不見我，從領(lǐng)導(dǎo)給我的留言中，我早猜出八九不離十，但在鳥籠大媽面前，我不想很輕松地便宜他們，我佯裝心里壓抑著巨大的失望與憤怒，說，她單位有事，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你說我該怎么辦？

不行，你就再等她？

等她，說笑話吧你，到省城，我只有非常緊湊的一天，可是，根據(jù)你們的安排，我老老實實等綾子，結(jié)果現(xiàn)在你又說她不回來，這明明是把我當(dāng)成猴子耍。

不是這樣，綾子的確有事，她的單位今天通知她，上頭開展“下轉(zhuǎn)正”活動，有意增加了她的名額。

什么叫“下轉(zhuǎn)正”？

下基層，轉(zhuǎn)作風(fēng)，正文風(fēng)，這些就是“下轉(zhuǎn)正”。

這么說，綾子在媒體工作？

這個，我不知道。她怎樣讓先生給我傳話，我就怎樣給你說。具體情況，只有先生和綾子本人才知道。

可是大媽，我母親病得很重，今晚，我要趕去西客站。綾子不露面，箱子交不成。兩件事，都被你們耽誤了。

這個你放心，綾子知道你要回家看你老娘，相關(guān)情況她和你的領(lǐng)導(dǎo)會給你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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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提到綾子與外埠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這點讓我很意外?？磥恚麄兪裁炊家褱贤?，我只是個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但在鳥籠大媽跟前，我不好把事情點破，或者說把這事情點破沒有半點必要。我沉默著。看到兩聽八寶粥擺在原處，還是老樣子沒動，鳥籠大媽也許意識到，在綾子房間，我還沒有吃過東西。也有可能，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根據(jù)綾子的意圖，料想我沮喪，怕我憤怒，她才提出由她陪我到青瓦紅墻小院外邊吃飯。

離開省城黃寺大街的青瓦紅墻院落，我背著迷彩背包，提著黑色密碼箱，叼著從不離口的煙卷兒，步履匆忙地走在前面；戴著紅袖標(biāo)，手提鳥籠的省城大媽幾乎小跑，緊緊跟在我的后邊。根據(jù)她的提議，離開綾子的房間，我們?nèi)フ茵^子吃飯。但墨鏡老者、讀報青年卻沒露面。他們沒有如我所想，按照常理，陪同我與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一起去吃。

在名叫薇薇老媽蹄花館的小館子，我和大媽坐下來點菜。餓了快一天，根據(jù)我腸胃的實際需要，本應(yīng)找個菜品齊全的飯館，好好吃喝，美美飽餐。但考慮到鳥籠大媽上了年紀(jì)，同她一起吃飯，作為晚輩，我該給她弄些軟和易消化的東西。所以，生氣歸生氣，沮喪歸沮喪，走到薇薇老媽蹄花館門前，我還是反客為主，邀請大媽與我坐下一起吃老媽蹄花。

服務(wù)員將一瓦盆蹄花上桌，大媽抄起筷子，吃得比我歡實。我喝了小半碗飄著幾粒蔥花的蹄花湯，對文火燉得爛若鼻涕的豬蹄實在沒有多大興趣。我又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就著一杯枸杞散白慢慢吃喝。等待領(lǐng)導(dǎo)抵達(dá)省城，能在第一時間與我聯(lián)絡(luò)。大媽則坐在我的對面，吧唧吧唧，吱溜吱溜，把老媽蹄花吃得地動山搖。

我為鳥籠大媽選擇蹄花館的例子可以證明，在省城女人綾子的房間，我雖被墨鏡老者、讀報青年關(guān)了一天，但我的腦子還是沒有被驢踢過，考慮問題還不致于完全報廢。單位領(lǐng)導(dǎo)將我當(dāng)局外人，如果基于我的腦子不夠用，他才作出如此的考慮，那只能說明，那是他和他們的錯誤。

我將碟子里的花生米一粒兩粒地數(shù)著吃，把杯中的散白酒偶爾沾沾嘴唇，不置可否地慢慢喝。為了黑色密碼箱的絕對安全，我的目光在薇薇老媽蹄花館里流竄。根據(jù)莊子的理論，或者可以說，我吃喝的是花生米，枸杞散白，也可以是放在餐桌下，被我雙腿緊夾住，白白浪費一天時間，還沒交接脫手的黑色密碼箱。

嘿嘿!哥們兒，都聽我說，薇薇老媽蹄花，在省城，真的有名。鄰桌的光頭男操著省城口音明顯的普通話，給同桌壯實的絡(luò)腮胡、肩背吉他的搖滾老炮介紹館子的好處，光頭男將朋友的杯子倒?jié)M酒，怪笑兩聲，一臉匪氣地說，薇薇老媽蹄花，除了豬蹄燉得爛，沾水香，有名之處還在于，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從不打烊；黃寺這帶的性工作者，晚上都喜歡來這吃宵夜，喝啤酒，各路尋歡客要找她們，只要來薇薇老媽蹄花館，每個人都不會跑空，嘿嘿!

絡(luò)腮胡、搖滾老炮沒點頭，也沒回應(yīng)光頭男的情況介紹。我卻可肯定他們對光頭男的介紹聽得認(rèn)真，也有相當(dāng)興趣。將一?；ㄉ追胚M(jìn)嘴里，抿了小半口色如黃尿的枸杞散酒，奇怪的是，我的味蕾發(fā)生故障，酒與花生突然沒有半點味道。我將目光離開臨桌的三位，攝像機似地對著蹄花館的玻璃墻體，墻外、臨街小矮桌四周，果然圍有幾名妖冶女子在吃東西，在喝啤酒，在旁若無人地鬧玩。

20

玻璃墻外的馬路牙子，與妖冶女子相隔不遠(yuǎn)的霓虹燈下，走來一個吹簫男子。男子穿著老式軍裝，腰系豬肝色的武裝帶，背上還插了個稻草人。我的麥克風(fēng)耳朵可以聽見，在省城春天的夜晚，軍裝男吹的是《笑傲江湖》。軍裝男把蒼涼、自由、曠達(dá)的旋律用簫吹起，我的手指在餐桌合著他的節(jié)拍敲擊，心里卻隨黃霑的名曲，嘴也不張地吼唱：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fù)誰勝天知曉……在心里唱歌，符合我在省城遭遇的林林總總。

燈紅酒綠的黃寺大街，在我的攝像機眼中本來就極陌生，經(jīng)《笑傲江湖》這么一鬧，瞬間就多出許多荒涼無人的況味。當(dāng)然，內(nèi)心的荒涼無人相當(dāng)程度要歸于我對吹簫男背上插著的草人的矚目。稻草人真實而又虛幻，突兀卻又融洽。它與黃寺的夜景渾然一體，使我坐在薇薇老媽蹄花館，早將自己遠(yuǎn)離省城，置身世外。

令我非常不解的是，武裝帶里插著稻草人的軍裝吹簫男，把《笑傲江湖》吹響不久，鄰桌的光頭男、絡(luò)腮胡、搖滾老炮仿佛得到某個秘密信號，像赴一個重要約會，光頭男在吧臺飛快地結(jié)完賬，他們?nèi)齻€就快速沖出門去，鉆進(jìn)一輛草綠色的士，走得不留痕跡。更讓我深感莫名的還有，鼓起腮幫吃得歡實的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聽見軍裝男的《笑傲江湖》，她也迅速起立，也像得到某個神秘暗號，撇下我，獨自飛叉叉地跑開。

一曲《笑傲江湖》，儼然一陣大風(fēng)，吹了薇薇老媽蹄花館的四名食客。當(dāng)然，消失的人，只有我的攝像機眼睛才能看到。其他人，如玻璃墻外的性工作者，對此她們就沒覺察。時間，已是晚間八點四十，距我到西客站趕車的計劃越發(fā)急促。但我的引路人，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卻拋下我，連話也沒留，就獨自走開了。

21

領(lǐng)導(dǎo)遲遲不到，我被搞得毛焦火燎，又將再度現(xiàn)入坐立不安時，引路人紅袖標(biāo)大媽卻提著鳥籠，帶著兩個警察，令我訝異地重新回到薇薇老媽蹄花館。裝有消音器的狙擊槍射出的子彈擊中要害。玻璃墻外，妖冶的性工作者如同皮影，霎時淡出我的攝像機眼睛。大廳內(nèi)外，吆五喝六的客人如同泄氣的皮球即刻癱軟，卻將目光整齊地盯著我看。

在外埠某機構(gòu)工作，我持有過硬證件，在省城，我又沒干違法勾當(dāng)，對警察，因此我有良好的自我免疫力。所以，大媽領(lǐng)著他們來到薇薇老媽蹄花館，我依然心勁拳拳，有時間將大半杯枸杞散白一仰脖子喝光。不過，鳥籠大媽同兩位警察混在一起，在心里，我還是難免咯噔。因為兩位警察不是別人，他們正是早晨我在下關(guān)車站遭遇的兩位警察。紅袖標(biāo)大媽與兩位車站警察的意外出現(xiàn)，正好也是我面不改色心跳卻要加速的主因。

警察A由鳥籠大媽領(lǐng)著，在吧臺埋單；警察B走向我，微微地笑。我離開餐桌，背起迷彩背包，警察B見狀，伸手要幫我提黑色密碼箱，卻被我出手捏住手腕，將箱子輕輕摁住奪回。老郭，大家是哥們兒，別見外啊你。他尷尬地說。我沒吱聲。兩位下關(guān)車站的警察，早晨誤會我，給我造成麻煩，現(xiàn)又在我眼里出現(xiàn)，他們的意圖 ，一時半刻，我還沒搞明白。但打他們一進(jìn)蹄花館，放棄連夜回家去看母親的打算，這也是我內(nèi)心清楚的不爭的事實。他聲稱我是他哥們兒，對他，我卻沒有拿出哥們兒的信任，給他哪怕是種裝裝樣子的反饋。

死豬不怕開水燙是我重新面見兩位警察的心態(tài)。但我走出薇薇老媽蹄花館，眼前卻意外出現(xiàn)了一輛警車和外埠我單位的那臺獵豹越野?？吹絾挝坏能?，我雙腿綿軟。坐在地下，想站起來，力氣已經(jīng)不夠。幫我買好單的警察A見狀跟來，掏出一盒軟中華，取出一支點燃，遞給我，說，老郭，早晨真的是一誤會，希望你別介意。

警察A輕言細(xì)語，與早晨在下關(guān)車站他對我的問話的語氣判若兩人。但我依然沉默，沒有回話。抽著他的軟中華，輕松與芳香，的確比我五元一盒的劣質(zhì)煙卷受用。他拉起我，替我拍去屁股的泥灰，說，老郭，走吧，回家去看母親，時間雖晚，愿望畢竟沒有落空。望著兩位警察、省城的紅袖標(biāo)鳥籠大媽，我將黑色密碼箱放在三人中間，背對他們，我背著自己的迷彩背包，跟隨燈影拉長的影子，在黃寺大街飛跑，目的只有一個——早些回家，去看鄉(xiāng)下病得不輕的母親。

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