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高寧
史鐵生走了。
知道這個消息被震了一下。他走的日期竟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沒能邁過這一年的門檻,永遠的把自己的微笑以及終生的思索留在了這個世紀初葉的門檻前。
在獲得了一生的外在榮譽后,背負了累累為世人羨慕的榮耀后,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歲月的折磨,終于拋下了身外之物,走到世人稱之為另外一個世界的地方,尋找新的輪回,尋找新的起點。
史鐵生是固執(zhí)的,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觀望與凝視?;蚴撬c死亡雙眸相對,卻擦肩而過;或是死亡以它的形態(tài)和方式整日與他耳鬢廝磨。他應該是早就明白自己在不斷的思考中,包括了死亡與自己對話的內容。他作品中更多的不是給誰在看,而是說給自己聽。用語言從如霧氣般詩一樣的夢境深入,到清水般晶瑩透徹的淡出,把韻味深長的沉思箭一般射進如畫的深處,史鐵生把沒有足跡的生命印痕深深鐫刻在這個時代的肌體上。
面前擺著他早期的作品集和后來常被人帶有爭論性談起的《我的丁一之旅》和《務虛筆記》。
《我的丁一之旅》和《務虛筆記》是請他簽了名的。
07年夏季的遼南是個多雨而又悶熱的季節(jié)。憶石中文網(wǎng)站在大連長興島舉辦一次全國性的小小說評獎活動,史鐵生作為評委之一應邀而來。飛機因雷雨天氣延時近兩個鐘頭,打亂了事先預定的所有行程,午間在機場附近找了一家餐廳,簡單的用餐休息。由于疾病,史鐵生每天要做一次透析。透析按老百姓簡單的理解:由于腎功能衰竭,不能進行血液的濾毒過程,尿毒滲透血液,這就需要把全身的血液經(jīng)過一臺儀器設備,進行過濾,再重新回到體內循環(huán),保證生命的延續(xù)。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疾病,不僅是金錢上的昂貴支出,更主要是每一次的透析,整個人就產(chǎn)生一次劇烈的抵抗,是自己的意志與自己身體的抵抗。透析后的人,臉色蒼白,全身無力,靜養(yǎng)條件比較苛刻,除了眼球可以轉動,體力幾乎消耗為零。
中午用餐大家都很簡單,除了餐前和幾位作家、總編閑談,他對北京作家甘鐵生拿出的一個小物件兒很感興趣,把玩時還露出了天真的笑容。30分鐘后就移到一邊的躺椅上躺下來休息,膝上蓋著毛毯。雖然能看出他很疲憊,可眼睛里透出的精神,顯然還是很滿意和大家的交談,直到午后2點多鐘。在涼風習習的海濱,20多個知名作家、文藝評論家對100多篇小說進行評選。
凡有過寫作經(jīng)驗的人,不論是成功者還是普通的實踐者,都知道寫作或許在激情的誘導下,有著無盡的力量,然而對于閱讀者來說卻很可能是一種從精神到肉體的折磨。對于常年搞文字編輯的人來說,對文字的枯燥都有著一種厭惡感。每天上午,史鐵生與各位評委一樣,在他的輪椅上,開始艱苦的閱讀,對所讀過的每一篇小說都與其他的評委們一起分析得與失,從立意、敘述到結構、語言的提煉,都做真誠而懇切的表述。
海邊的早晨是清涼而潮濕的,院子里的菜葉掛著露珠,評委們昨晚大概是喝得有些多,再加上聊天很晚,多數(shù)沒起床,整個別墅區(qū)都浸在霧蒙蒙里影影綽綽。史鐵生坐在輪椅上看工作人員在院子里擺放桌椅開始布餐,他的眼神好像在看身邊的人忙碌,其實很虛飄,就像把眼前的物象給虛化掉,心思在別的地方。他在看玉米枝葉上一張掛著細密水珠的蜘蛛網(wǎng)。
我說,史老師,我有個問題啊,想問問。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思緒如從其他的地方回轉過來。他摘下眼鏡,用蓋在腿上的毛毯邊沿擦擦鏡片,重又戴上,雙手坦扶在椅背上,他左手的虎口處有一塊明顯的如酸堿侵蝕過的疤痕印記,大概是常年的透析留下的記錄。聽到我的聲音,他和善的笑意在嘴角蕩漾開來。我發(fā)現(xiàn)他無論在傾聽還是在交談,這種安詳坦然的笑意始終掛在嘴角,而眼睛是思索的。他說,哦,你說。
我直言了對《我的丁一之旅》的看法。
他一直在“嗯嗯”回應著我,從坐椅邊摸出“中南海”,點燃一支。煙霧爬過他的面頰一直漫進鏡框。他說,很多人都這么的說,晦澀難讀。讀書有很多種讀法。由此和這樣一位大家,在一個清晨里愉快地談著。他的語調是平緩的,語言是樸實的,在以后的歲月里回憶起那個清晨,與心目中的大師進行對話的過程,感受到的是,真正的大師是從不故弄玄虛的,在樸實中直接逼近事物的本質。
霧氣散去,大家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院子,圍著他開始說起別的話題。我知道,對于久慣了與文字打交道或者說習慣了在文字堆里打滾的人,彼此很少會就文章談文章,而是更注重思想和觀點的交流與碰撞。而且更多的是在談彼此似不經(jīng)意的生活樂趣,其中隱含了生活的態(tài)度,往往決定著創(chuàng)作的認知方向。真的說起寫作、文學、理論都已是別處的風景,內心的風景絕不是夸夸其談的講述。與大師交談更是如此。
一個人的生命終止了,隨之而來自然終結的是他象征的那個時代的終結,盡管與他同時代的同齡人還大有人在,但也無可避免的在思索中、抱怨中、無奈中、旁觀中衰老。病痛的折磨,砥礪了一個作家鋒刃的銳利與斫砍的深度;與世俗的理解中也是在完滿的思考后自我了斷的涅槃。史鐵生是安詳和沉靜的,從上個世紀荒唐的日子中走過,觀看了新的世紀喧囂與嬗變,應該還有更多沒有留下文字的記錄,便匆匆上路。誰能說在下一個輪回中,史鐵生不會依舊以他另一個面目出現(xiàn)?
懷念著,這樣一個飽經(jīng)人世間風霜卻從未被苦難擊倒的偉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