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千淘

在墨西哥西北部的科爾特斯海海面上，一艘來自墨西哥生物研究中心的漁船正在慢慢地航行。突然，船上的海洋生物學家們看到離船大約1000米的海面上噴出一連串水柱，他們立即駕船駛向水柱出現(xiàn)的方向。他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群抹香鯨，一共有25頭，由成年雌鯨和小鯨組成，甚至還有兩歲大的幼鯨。漁船緩緩地靠近一頭好像在睡覺的鯨，直到生物學家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后背皮膚上的褶皺和隨著海浪起伏的脹鼓鼓的大頭。它被漁船打攪，于是跟著自己的同伴們躲開了。漁船又開始追逐一對抹香鯨母子，它們正在親昵地嬉戲，不時地噴出水柱，在海面揚起一片霧氣。不一會兒，雌鯨向前方游去，它弓起脊背，繃緊兩翼上巨大的肌肉，稍稍一躍便潛入水中，寬闊的尾巴揚出水面，海水像瀑布一樣從尾巴邊緣傾瀉而下。幼鯨緊隨其后，像小海怪一樣滑入水中。人們紛紛來到甲板上，期待著它們再次浮出水面，然而這些神秘的巨獸再也沒有露面。

龐然大物

抹香鯨是齒鯨中體形最大的一種，成年雄鯨體長能達到23米，平均體重40噸，雌鯨體長能達到17米，平均體重14噸，就連剛出生的幼鯨也有4米長、1噸重。抹香鯨的長相很奇異，有一個大得跟身體不成比例的頭，其長度占到總體長的1/3，重量也占到總體重的1/3，是地球上存在過的所有物種中頭最大的。抹香鯨的大頭呈長方體，頭頂左前方兩側(cè)長著兩個鼻孔。左側(cè)鼻孔暢通，可以用來呼吸，右側(cè)鼻孔則天生阻塞。因此，抹香鯨在呼吸時身體會向右傾斜，將左側(cè)的鼻孔露出，噴出的水柱也以45°角向左前方傾斜。與其碩大的額頭相比，抹香鯨的下頜短小狹窄，很不成比例。下頜上長著40顆18厘米長的尖牙。上頜沒有牙齒，只有被下頜牙齒戳成的一個個小洞。從大頭到尾巴，抹香鯨的身體逐漸變小，尤其是尾巴顯得又輕又薄，這使得抹香鯨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蝌蚪。抹香鯨背部的皮膚是灰黑色的，其上常有水平排列的褶皺，和其他鯨類平滑緊實的皮膚很不一樣。在成年抹香鯨的頭部常常能發(fā)現(xiàn)累累傷痕，雄鯨尤其明顯，可能是雄鯨間發(fā)生爭斗留下的印記。

抹香鯨的分布很廣，從赤道到兩極，只要是不結(jié)冰的海域，都能找到它們的蹤跡。不過，它們更偏愛食物豐富的深海。雌鯨在養(yǎng)育幼鯨時，喜歡停留在較溫暖的熱帶和溫帶海域，長時間地棲息在1000米以下的深海，活動范圍通常不超過1000平方千米，它們這樣做可能是為了避開其他兇猛的鯨類。抹香鯨的生長速度十分緩慢，雌鯨在9歲時才性成熟，每4～6年產(chǎn)一胎，懷孕時間超過一年，甚至長達一年半。抹香鯨的群落以雌鯨群為核心，雌鯨長大后不會離開群落，而雄鯨性成熟后則會離開母親和姐妹，變成獨自遨游的單身漢。抹香鯨對幼鯨的照料時間很長，雄鯨在4～6歲大時才離開母親，獨立得最晚的雄鯨記錄是21歲。隨著雄鯨年齡增大，它們活動的范圍不斷擴大，逐漸從熱帶向溫帶和寒帶移動。年齡和體形越大的雄鯨，活動范圍越廣。

抹香鯨是哺乳動物中的潛水冠軍，無論是潛水深度還是潛水時間。它們擁有超大的肺活量，呼吸一次可以換掉肺里85%的氣體，然后在水下潛游兩小時，深度能達到2000米以上。在抹香鯨的一生中，90%的時間它們都待在黑暗的深海，它們也因此視力不佳。它們每天要消耗相當于自身體重3%重量的食物，包括烏賊、章魚、鯊魚和一些棲息在海底的大魚。它們最喜歡的食物是生活在深海的烏賊，包括巨型烏賊——一旦遇上，哪怕發(fā)生一場惡戰(zhàn)它們也要將巨型烏賊吞食到肚子里。

天然寶物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科學家對抹香鯨的認識，居然主要來自于人類對它們的大規(guī)模捕殺。1712年，一個正在捕獵露脊鯨的船隊被海風刮到美國楠塔基特島以南海域，與一群抹香鯨偶遇，于是獵殺了一頭帶回岸上?？茖W家發(fā)現(xiàn)這個龐然大物的腦部充滿一種蠟狀物質(zhì)，起初以為是抹香鯨的精液，后來才知道那是鯨腦油。有科學家基于其在不同溫度下的狀態(tài)推測，鯨腦油是抹香鯨用來調(diào)節(jié)浮力的。與一般的鯨油相比，鯨腦油的品質(zhì)更高，用途也更廣。液體狀的鯨腦油是很好的燃料，固體狀的鯨腦油可加工成無煙蠟燭、上好的肥皂和化妝品添加劑。一頭抹香鯨的腦腔中可能有1000升鯨腦油。當偶爾捕殺已無法滿足人類的貪婪后，成百上千的捕鯨船從北美和歐洲的港口出發(fā)，前去獵殺抹香鯨。這種獵殺活動到18世紀中期達到頂峰，每年有5000頭抹香鯨被捕殺。

鯨腦油和鯨油帶來了油脂工業(yè)的革命，而抹香鯨體內(nèi)形成的龍涎香更是讓捕鯨人趨之若鶩。最早發(fā)現(xiàn)龍涎香的國家是中國。漢朝時，漁民在海上撈到一些灰白色的蠟質(zhì)硬塊，洗凈曬干后發(fā)出奇異的香味，焚燒時更是清香四溢。當?shù)毓賳T將這種神秘寶物進貢到皇宮，當時的煉丹術(shù)士認為這是海中巨龍流出的口水，所以將其稱作“龍涎香”。龍涎香究竟是什么呢？直到18世紀，隨著捕獵抹香鯨活動的盛行，人們才解開這個謎團。原來，抹香鯨的主要食物——槍烏賊的嘴喙堅硬，在抹香鯨體內(nèi)不能消化，還會刺傷腸道，抹香鯨的腸道便分泌出一種特殊的蠟狀物將其包裹起來，形成龍涎香塊。被抹香鯨吐出或隨糞便排出的龍涎香的重量較輕，漂浮在海面或被海浪沖到海岸邊。剛排出體外和直接從抹香鯨腸道里取出的龍涎香是淺黑色的，散發(fā)著惡臭，但經(jīng)過海水長期浸泡，洗凈曬干，便散發(fā)出充滿東方情調(diào)的奇異香味?，F(xiàn)代化學分析發(fā)現(xiàn)，龍涎香主要是一些聚萜烯衍生物的集合體，與許多花和樹脂散發(fā)香味的原理相同。如今，龍涎香被用作香水穩(wěn)定劑。雖然已經(jīng)可以人工合成龍涎香，但不能完全復制天然龍涎香的所有成分，所以至今天然龍涎香仍是一種珍稀的香料。

18世紀的捕鯨活動激發(fā)了大眾的想象力，當時有許多文學作品都與抹香鯨有關(guān)。美國作家梅爾維在1851年出版的小說《白鯨記》中便描寫了一頭名叫莫比·迪克的抹香鯨與捕鯨人亞哈船長的故事。《白鯨記》如今被視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隨著石油和天然氣鉆探開采業(yè)的發(fā)展，以及對電力的治理，捕鯨業(yè)在19世紀80年代開始衰退。

這場衰退一直持續(xù)到1925年，從挪威起航的配備有專用加工設(shè)備的“捕鯨船”復興了捕鯨業(yè)。這種捕鯨船上安裝有發(fā)射魚叉的捕鯨炮和能夠讓水手們快速將鯨魚拖上甲板進行加工處理的滑道。鯨魚一旦被捕鯨船發(fā)現(xiàn)，就會被高效率地殺死。捕鯨船的速度和實用高效的設(shè)計讓捕鯨業(yè)成為一個收益較高的行業(yè)，并在“二戰(zhàn)”后迅速發(fā)展。到1958年，每年有超過2萬頭抹香鯨被獵殺，然后加工成人造黃油、牛飼料、狗糧、維生素補充劑、膠水、皮革防護劑和制動液等。

人類瘋狂的獵殺行為，導致全世界的抹香鯨以及其他鯨魚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1982年，世界捕鯨業(yè)委員（于1946年為監(jiān)督捕鯨數(shù)量而成立的組織）發(fā)布了暫停商業(yè)捕鯨的禁令。據(jù)生物學家估計，在商業(yè)捕鯨出現(xiàn)以前，全世界還有100萬頭抹香鯨，但到1982年，已下降到了36萬頭。這道禁令改善了人類與抹香鯨的關(guān)系，不過也讓科學家對抹香鯨的研究變得更加艱難——如前所述，捕鯨業(yè)讓科學家有更多機會接近抹香鯨。

“聽”世界的大頭

直到現(xiàn)在，科學家對抹香鯨的了解依然很少。它們生活的環(huán)境和人類截然不同，了解世界的方式和人類也不同。比如，人類通過視覺看世界，抹香鯨則是通過聲音“聽”世界。

1839年，在首次發(fā)表的一篇抹香鯨的科學研究論述中，對抹香鯨進行過解剖的科學家托馬斯·畢爾提到，抹香鯨是最沉默的哺乳動物。事實上，雖然抹香鯨不像座頭鯨和白鯨那樣會“唱歌”，但它們并非完全沉默。17世紀的捕鯨人聽到過抹香鯨發(fā)出的一連串“咔咔”聲，就像木匠用鐵錘在敲打船上的釘子，他們于是稱其為“木匠魚”。1957年，兩名來自伍茲霍爾海洋學研究院的科學家證實了捕鯨人的說法。他們乘坐一艘科考船在大西洋上航行，在靠近5頭抹香鯨時，關(guān)掉船上的發(fā)動機，利用一臺水下聲音接收器監(jiān)聽到了抹香鯨的聲音。他們最初還以為那沉悶的聲音來自船的某個部位，后來才確認來自于抹香鯨。

抹香鯨是怎樣發(fā)出聲音的呢？生物學家指出，抹香鯨巨大的頭就像一個強大的電報機，能以獨特的模式發(fā)出脈沖波。在抹香鯨的大頭前部有容納鯨腦油的袋囊，里面裝滿鯨腦油和一塊難以取下的棱形脂肪。兩條長長的鼻骨從鼻通道中穿過，纏繞著鯨腦油和棱形脂肪，頭部前方還有兩塊被稱為“猴唇”的嘴唇一樣的組織。抹香鯨發(fā)送聲音的過程很復雜：先將空氣從右鼻骨推到猴唇處，拍擊閉合的部分，發(fā)出“咔咔”聲，聲音碰到氣囊壁反彈回來，通過鯨腦油組織傳到氣囊壁的另一端，在那里“咔咔”聲被向前傳送，并通過棱形脂肪放大后，最后發(fā)送到水中。簡言之，抹香鯨通過改變鯨腦油組織和棱形脂肪的形狀，讓這兩個組織傳導出“咔咔”聲。這兩種對捕鯨人來說具有相當價值的物質(zhì)，如今被證實在抹香鯨的交流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科學家分辨出抹香鯨的“咔咔”聲有四種類型。最常見的一種聽起來像開關(guān)門的聲音，被抹香鯨用作遠程聲納，當靠近獵物準備捕食時，它們就會發(fā)出這種聲音。成年雄性能發(fā)出一種“慢速咔咔聲”，但科學家對這種聲音的確切含義還不甚了了，只是猜測可能和交配有關(guān)。此外，還有兩種不同的“尾音”，在抹香鯨成群交流的時候經(jīng)常出現(xiàn)。

科學家對抹香鯨的“尾音”特別感興趣。他們發(fā)現(xiàn)，不同群落的抹香鯨有著特定的“尾音”，就像不同人類群落擁有自己的方言?！拔惨簟钡氖褂煤軓V泛，可以覆蓋數(shù)千千米海域，為成千上萬的個體所共用，而且同一群落的成員不一定有血緣關(guān)系。一項新研究發(fā)現(xiàn)，抹香鯨的“尾音”不僅在不同群落間有差別，甚至在不同個體間也有細微差別?？茖W家現(xiàn)在正在爭論“尾音”是否代表著每個抹香鯨個體的名字?？茖W家相信，不同的聲音，就像群落間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存在于抹香鯨的社會中，只要洞悉了抹香鯨群落間交流的信息，我們就可以預測它們什么時候會浮出水面。

科學家認為，在多數(shù)情況下，抹香鯨發(fā)出“咔咔”聲是為了尋找食物。在科爾特斯海域，抹香鯨最喜歡的食物是洪德堡魷魚。這是一種巨型烏賊，原產(chǎn)于熱帶海域，但近年來，氣候變暖致使一些海洋的含氧量發(fā)生變化，再加上洪德堡魷魚的主要食物金槍魚等因為人類過度捕撈所剩無幾，于是它們擴大了自己的生活范圍，來到科爾特斯海域。在這里，它們更換了食譜，開始吃其他魚類、貝類和小型烏賊等來適應(yīng)這些變化。

并非小說家的虛構(gòu)，抹香鯨和巨型烏賊之間的關(guān)系充滿魔幻色彩。一頭抹香鯨每天可以吃掉一噸重的烏賊，雖然它更樂意尋找體形較小、容易吞下的小烏賊，但遇到巨型烏賊也不會放過。不過，烏賊沒有魚鰾，很多人都認為烏賊很難被聲波定位儀探測到，那抹香鯨是怎樣探測到烏賊的呢？

科學家做了一個試驗：將一個回聲探測器綁在船下，通過回聲探測器向水中發(fā)送四種不同頻率的聲波，并根據(jù)每種聲波返回的時間和強度，確定水下物體的距離和大小。然后，科學家將一只用繩子系住的活烏賊放到船下幾米深的地方，看回聲探測器能否探測到其存在。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他們難以置信的事實：烏賊竟然是一個聲學目標——烏賊身上長著許多堅硬的組織，如觸手上布滿的吸盤、堅硬鋒利的嘴喙等，能夠讓回聲探測器探測到。事實上，抹香鯨通過“咔咔”聲，可以探測到1600米以外、體長0.3米的小型烏賊，如果是一群烏賊，距離更遠都能被抹香鯨探測到。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想象：在黑暗的深海中，在一群發(fā)光的燈籠魚中，出現(xiàn)了一只前來捕食的巨型烏賊。而在遠處，一頭饑腸轆轆的抹香鯨正在尋找食物，它發(fā)出的一連串“咔咔”聲在海水中擴散開，一碰到烏賊便反彈回它的大頭中。循著回聲方向，抹香鯨悄悄地向烏賊游去——那是它“聽”到的一頓美味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