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榮
礦井下發(fā)生瓦斯燃燒,死了兩個人。身為瓦斯員的老康為了逃避責任,趁亂連夜逃走了。這事兒大伙當個樂子說,好歹也把礦難的悲慘氛圍沖淡了一些。
老康的搭伙老婆卻來礦上要人,老板耐心地給她解釋,事故當夜,康海平并沒有下井當班,卻躲在機修工屋里的鋪上睡覺來著,這不光機修工一個人看見了,瓦斯著了以后,上面亂哄哄救援時,他當時也裹在人群里,礦長還手指著他大罵呢。出了這么大事故,他嚴重失職,是第一責任人,自己害怕跑了,我們還在找他??此掀诺笮U難纏,在礦部大嚷大鬧,老板就叫人把礦長叫來了。礦長來了,顯然是想息事寧人,說體諒你家現(xiàn)在日子確實挺緊,礦上可以先借給你們?nèi)K錢。但是話得說清楚,只是暫借,等我們知道老康下落了,這個錢你們還是要還的。
礦上肯出這個錢,是因為那是在全面停產(chǎn)安全整改期間,違禁偷采出了事。
不知什么地方引燃了原煤,巷道還在冒煙,只得先把主副兩個井筒都砌死封閉。封閉井口的同時更要封閉消息。
有人說,這個娘們兒心里也明白這個輕重,所以才敢來礦上放訛。也有和康海平熟識多年的人說,就算這個事兒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老康在這里挺著,最多也不過一兩年的刑期,假如是從小夫妻自己的家口也犯不著跑,其實他多半還是為躲開這個娘們兒,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吧。他本來就不該非得犯賤討這個累贅,簡直就是他媽的拉幫套,對不對?
康海平來這地方時,正三十多歲的好年紀,身子瘦巴巴輕飄飄的,左眼只有右眼一半大小,似乎呼應那道睜不大的窄縫,左半邊的臉肉也有些萎縮,朝左眼睛那里拉緊凝聚。他自己不板著的時候,頭也不覺往左面歪,偏臉歪脖子顯得他整個身子都朝左邊傾斜了。不過他是個笑面,見人就把那只大些的眼睛也瞇縫起來,齜出幾顆歪斜的門牙。通常笑容卑順,若再愉快活躍些,便不覺摻有幾分不著調(diào)似的調(diào)弄,似乎狡猾起來。他是單身漢,姐姐家在這里,他姐夫是某家國有礦的一個后勤干部。姐夫給他在一家個體礦上找了一個類似于更夫的活兒,和當今的門衛(wèi)、保安什么的差不多。
那把身子骨,也許以前在屯子里時,就沒讓他做成過正經(jīng)壯勞力。姐姐姐夫,包括他自己,都覺得這么個閑散的活兒挺適合他。
那時他已經(jīng)抽起了香煙,穿戴也比在鄉(xiāng)下整齊多了,時常和幾個朋友一起賭個小錢、喝個小酒什么的。后來喝酒上了癮,找不到人一起喝,就在小鋪里買一點兒零碎吃食,回到門房里自己吃喝。交了那樣一些閑扯淡的朋友,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便要沾惹上女人。礦區(qū)這地方,也窮也亂,既不像山溝里那樣封閉死悶,也沒有文明程度更高些人群中的那樣曖昧狡詐,大體上很粗糙很放縱的。直接收錢的女人隨處都有,價格低廉得對更夫也算不上是什么負擔。比較之下,他和那類婚戀不遂心,大致有些自棄無聊的女人來往更多些,關(guān)系也更長久穩(wěn)定一些。里面,總還有一些情意吧,自然錢的代價是要大一點。囚在山溝里情欲無處釋放的那些單身漢,到了一定的年歲,人常常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怪異,海平本來就是自在好脾氣,和女人接觸以后,人就更加討大家喜歡了。
中間有那么一兩年,一個大家稱作小白的朝鮮族離婚女子,跟他比較密切。他們自然沒有公然同居在礦上的門房里,小白時常過來給海平洗洗衣服什么的,往往也帶一點吃的來。若是中間有別人來了,小白便站起來騰出位子,不吃了,一旁服侍,很像個妻子身份。當然,也是因為朝鮮族人吃菜量少,小白她過來一般都拿的不多,而且他的朋友們都是些咋咋呼呼的人吧。此類種種,都是大家見慣的。
姐姐也聽說有小白這么個人,可也一直沒有往心里去,海平人奔四十,連姐姐也不真正去操心他這輩子成家的事情了。一日,姐姐因為什么事順路去海平那里,偏巧撞到了小白。原來這個小白果然生得比一般女子皮膚白嫩,典型的朝鮮族女子,圓臉小眼睛,矮矮胖胖,表情溫良,甚至略顯恭順,不過三十來歲年紀。
——這是小白。
——這是我姐。
海平互相做了介紹,自然,假設他就是努力,也做不到向姐姐介紹女友的口吻。
不過姐姐見了小白卻感覺不錯,有些心動。第二天仍放不下,晚上特意跑來,打聽這個小白啥樣。
“嘿嘿,她呀——打我這兒也掏不了多少的!”他又剛喝完,臉紅紅的,身體半仰在門房的破長條沙發(fā)上,向半空吐出一口煙圈,在姐姐面前透著一點自鳴得意,以及略微撒嬌般的厚顏無賴。
姐姐抬手把飄到臉前的煙霧輕輕趕趕,嘆口氣,沒有把對兄弟失望的話說出口,走了。
后來,小白在那個地方消失了。她出國了,大體趕上了朝鮮族人奔韓國打拼的熱潮。
如果,不是那個叫劉麗鳳的女人適時出現(xiàn)了,海平的一生,也許就那么較為散淡地混過去了。只不過是比在村子里,換一種方式吧。
開頭,劉麗鳳是以朱琳的名字出現(xiàn)在海平的生活里的。對,朱琳。那時剛熱播沒幾年的電視劇《西游記》里飾演女兒國國王的演員。
“海平啊,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她名兒叫朱琳……”某日,一個朋友很鄭重地對他如是講。
首先只說這個形式,對海平的內(nèi)心就是一個很大的震撼。他活半輩子,之前,竟然還沒有人給他正式介紹過對象吶。一次也沒有過。
他們在城里見了面,礦區(qū)離城里三十來里地。介紹人吃完飯抹抹嘴巴,離開飯桌自己走開了。他們兩個人出來在街邊慢慢溜達。
見面,吃飯,散步。細究,散步已經(jīng)是第三個步驟了。
他雖然看過《西游記》,但興味主要在猴子,豬,以及妖精們身上,不知哪個漂亮美女叫朱琳。沒有潛意識里形成對比,這對劉麗鳳更有利。其實,就是知道演員朱琳他也不會對比的,他本來就沒有對女方形貌有什么奢望。
眼前這個朱琳,三十五歲,體格、相貌不出一般婦女范圍,面皮稍黑,體形略偏瘦些——自己呢——動作麻利,說話語速較快,他們倆初次見面,她自然著意柔和,平時會說得更快,話語更直爽。不經(jīng)意某一眼斜視什么時眼光很銳利,看來準是個辣貨。他對和他成家的女人本來就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是能好好誠心過日子的一般婦女就行,這個朱琳超過了他的預期。她說她有個女兒,但身體不好。他在說到他會好好對待她們娘倆這一情節(jié)時,女人本來臉色溫柔著,卻倏然眼光一凜,左面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雖說瞬間就恢復了和氣表情,但海平卻留意到了,他的臉不覺紅了,以為自己把心里話表達得太笨拙,對方誤會了自己的誠意。他并沒有對女人這個反應本身延伸細想,反而不覺中被對方發(fā)自本能的凌厲一瞥給懾服了,大致也可以說是給迷住了。他們邊走邊聊,氣氛自然不錯。朱琳說她在一家酒店后廚里刷碗,是兩個人一起搭伙干,但是和另外那個女人相處得很別扭。他說那就再換個活兒唄,她說正托人找吶。那時大家還都沒有電話,他們分開時,約了三天后見面。
三天后見了面,她說自己已經(jīng)換了地方干活兒,前一天起到附近一條背街的某家小旅店打掃衛(wèi)生了。他熟悉那類小旅店,但嘴上也說不了什么。打掃衛(wèi)生嘛,能說什么。
聊了一會兒,他說去吃飯。除了說吃飯,還
說什么吶?她卻說去店里太貴了,不如買點兒現(xiàn)成的,直接到她住的地方吃實在。這個意見使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無形中拉近了不少。
離她住處越來越近,他不由有些怵頭。到了近前,看見那所平房的確不熟悉還放心些。可仍沒有一塊石頭落了地,地兒不熟,也不是沒有遇到熟人的可能。
進店,門廳里一個老板娘樣子的婦女單坐在一側(cè),另外三個女人并排坐在另一側(cè),四人嗑著瓜子,樣子挺閑逸,其實自然是在工作。見他倆結(jié)伴進來,老板娘笑著打了句招呼。他不敢向那三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臉上看一眼,緊隨朱琳旁邊拐向走廊。
“大哥,也請咱喝點兒唄?”身后三個女人里不知哪個在欠嘴湊趣。
女人們嘎嘎笑起來。
“來吧!”朱琳回過頭說。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條走廊,兩邊各有四五個房門而已,門與門距離都很近。朱琳住右側(cè)把最里頭的一間屋子,對面便是衛(wèi)生間了。除去一張床和床頭的小柜子,屋地狹窄得兩個人只好側(cè)身相錯,的確適合給打掃衛(wèi)生的人單住。他們倆只能床頭一個床尾一個坐,把吃食放在床中間。他們買東西時她要了張報紙。
他坐床上了,突然又站起來:“還是出去吃吧?!?/p>
“哎呀,何必呢?不用不用?!?/p>
中間,斜對過的屋子,有過一次進出。男的聲音基本聽不清,但女的毫不收斂,偶爾傳來一句半句清楚的笑罵。
女人盡量使他放松,他整頓飯的表現(xiàn)都別別扭扭。有些滑稽的是,他們都把對方想得本分清白。她覺得他實在老實,不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其實,是與他潛意識里的某種預期反差過大了:這是在和一個良家婦女培養(yǎng)感情,為著在一起做柴米夫妻,在這么個地方,感覺真是太不對勁兒了。
下一次他來便不那么拘謹了。餐后,朱琳俯下身體整理床鋪時,腰際露出一截皮膚,膚色比她臉及手臂等平素外露的部分明顯白膩。他感到了自己呼吸節(jié)奏不由自主地變化,可無法立即調(diào)整自然。常常是這樣,不一定非得是性特征突出的部位,女性平時隱匿部分的皮膚,反而經(jīng)常在某些情境下更呈現(xiàn)出性感的力量。
她直起腰來,由于貓腰活動時間長些而面色泛紅。這時她一下看到他表情,不由也跟著臉上添熱,順口道:“熊色樣兒!”自是,相當于鼓勵了。
他出來,回頭望了望小旅店連水泥罩面都沒做的舊紅磚房子,有些拿捏不了自己的心情,反正是有些怪怪的。過程算不得亂,倒還自然吧??墒?,怎么就覺著還是有些像嫖娼吶。
他們開始做一些在一起生活的準備,盡量力求簡單。他給她買了一枚戒指和一副耳環(huán)。是朱琳要的,還是他主動給買的,別人搞不清楚,反正是買了。按說要求也不算高,但姐姐數(shù)落他:“你說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咋還這么沒有譜兒?又不是什么咱們知根底的人,買什么金首飾?先買點兒衣服行李家用的東西還行,等以后處長了,要真是一心一意過日子,條件好了買什么不行……”
他租了一間帶個小廚房的屋子,買了新被褥、電飯鍋、門窗簾、床單、暖水瓶等,還花四百五十塊錢從別人手買了一臺熊貓牌十七時舊彩電。這些便宜貨匆促湊在一起,的確有些過家的意思了,可瞅著哪里還是像在做戲。
朱琳來了,而且到礦上的絞車房里看了——他給她說,她來了可以去開絞車。
四天后,她需要回娘家一下,安頓一下家里,把孩子從母親那兒接過來。
臨走時,她問他能不能再給她拿三百塊錢。到這頭兒來了,家里有點兒債務需要了斷——這幾年孩子的病總是時好時犯。他一時眼光躲閃,有些語焉不詳。他手里的確沒有錢了,而且,就是姐姐和個別嘴欠的朋友不說什么,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一點隱憂都沒有。她嘴角往左輕輕耷拉了那么一下,也沒再說什么,低頭打理小小的行囊。他們出門去車站,他低著頭走,后來自己走開了。她以為去給她買些路上的吃食去了,他剛才念叨過。
但過了半天都沒有回來,她不禁心虛起來。心里緊張給她帶來的外在表現(xiàn)是:她當街站住,兩腿微微岔開,抱著膀子,緊閉著嘴巴,嘴角不由有些往左歪斜,向下歪斜出一條淺溝,眼睛兇巴巴地盯著他剛才消失、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的街道,頗有些能豁出去的樣子。
車快要開了,他遠遠地跑回來,氣喘吁吁把錢給她——沒弄到三百,只有二百四。
恐懼消失了,可她嘴角又不知怎么不自覺悄悄撇了那么一下,臉色顯然不是高興,也不是輕蔑。他以為是嫌錢不夠,不由有些赧然。事實上不是——她也說不清為什么。人似乎有些疲憊。一種大致上是人總是把錢往自己口袋里裝的慣性吧(本也是她自己朝他要的),使她接過了錢。她拿了二百,給他留了四十,盡量打起精神柔和地囑咐他一些話,然后上了長途客車。
這件所謂的婚事,的確是個提前設計好的騙局。針對單身漢,類似的劇目到處都在變著花樣兒上演,屢見不鮮,而且還將層出不窮。這里所以把這一庸常事件講得細了些,是因為兩個人的糾結(jié),事實上并沒有像他倆那時以為的已經(jīng)結(jié)束,更不要說旁觀的別人了,不過剛剛開頭。
從送她走時的隱約擔憂,到最終自己心里不得不接受受騙這一事實,他熬了半個月時間。半個月早過了是她說回來的日子。
他為這件事?lián)p失了差不多三千塊錢,其中被她前后弄去的約摸有兩千掛零?;旧暇褪撬鰡紊頋h那些年來的全部積蓄了。他骨子里還藏著一條謹慎鄉(xiāng)下人的根子,以及一個單純的念想。這些年,總是沒有盡意大吃、濫賭、狂嫖。攢來攢去,卻落了這么一下子——過幾天后,小便愈加異常??鹬鴥赏龋樕擖S,狼狽地去找大夫,確診了某種性病。
姐姐當然狠狠地罵他。
“您還可以呀!怎么說也做了幾天有媳婦兒的主兒——錢兒沒了,手兒都沒摸著一下的伙計也不少啊……”幾個一起玩兒的朋友當著他面為他掰著指頭計算,他被騙走的錢,如果全都用來跑皮可以消費幾年——那時的行情,一次也就十塊錢左右吧。
他只是勉強咧咧嘴巴,算是笑,給自己解嘲。
不說自尊,也不說錢財了,他呀,別處地方也受傷了。
劉麗鳳他倆真開始在一起過日子,是在那件事過去差不多兩年以后。
在城北七八里路一個靠山的小村子里,他們買了一所小房子。原來是一家父子合蓋的,連脊,是那種單干以后莊稼院首批出現(xiàn)的磚瓦房子,建筑明顯帶有缺乏經(jīng)驗和資金的粗糙,每家面積不過五十多平方米。因為住一起后婆媳關(guān)系越加惡劣,婆婆盛怒難平,把屋子賣掉投奔別處的兒女去了。宅基地中間做隔斷的板障子樹皮已經(jīng)脫落,園子角上兩家各自都有韭菜地??梢?,不和睦不是一年兩年了。剛剛住進新房時這面為孫輩們栽植的果樹都在,而且老頭兒修剪得都好。
一棵櫻桃樹和一棵李子樹在屋子后,兩棵蘋果樹離山墻不遠,靠近院子東北。最靠外邊是一棵杏樹,樹干幾乎緊挨著北側(cè)的紅松大門的樁子上——農(nóng)村房屋歷來講究“東大西小”,老輩人都住東面——差不多一半枝葉都伸到了院子外面,東障子和街道之間是一條村民公用的排水溝,老頭子在排水溝上面搭了一座兩米來長的木橋,橋面鋪的不能算板子了,全用十幾公分見方的柞木方子緊密楞在一起,很結(jié)實,上面完全可以隨便通行裝滿重載的
手扶拖拉機。夏天的中午,雖說杏樹在大門北面,但濃蔭仍把大門內(nèi)外,包括整座木頭橋完全遮蓋。當初海平來看房子時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小院子,其實和這幾棵樹有很大關(guān)系。買賣房屋,果樹作為附帶物,價值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買賣雙方都不必提及的,買方如果不喜歡,到手就可以把樹砍掉。那時是早春,果樹的枝丫都光禿著,海平憑著一種近乎鄉(xiāng)下人的本能,想到它們枝葉茂盛、果實累累的姿態(tài)。果然,到了夏天,劉麗鳳穿著居家的簡便裙子,蹲在橋面上和西院繞過來的女鄰居聊天了。
劉麗鳳的女兒其實不是一個,是倆。兩個女兒和她們的生父都失去了聯(lián)系,可也沒隨母親姓。大的叫程倩,小的叫湯天晴。程倩插入了城郊一家初中,每天騎著自行車上學,完全一副花季少女模樣,個子已經(jīng)接近了母親,還在呼呼地往高竄,除了尖削的下巴有些像媽媽,輪廓五官,個頭體態(tài),都要比母親明顯漂亮。可以想見她父親的長相,亦可引申想象劉麗鳳初婚的戀愛和婚后的不安寧,大約都曾經(jīng)是相當激烈的吧。程倩性格趨于內(nèi)向,在家里基本表現(xiàn)不出少女的活潑,跟她媽話也不多,妹妹一湊到她近前便會被斥責,和繼父基本不說話(也是他太丑吧)。學習是非常用功的,到家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埋頭在一張打舊貨市場弄來的臺面斑駁、還缺了一個抽屜的木頭寫字臺上面。偶爾,也撇個呆兒什么的——一下子自己醒來,就警惕地四下望望,立刻繼續(xù)學習。天晴比姐姐小差不多十歲,大致是母親婚姻失敗后,卻尚未看破紅塵時稀里糊涂的產(chǎn)物。長相也不像媽媽,胖乎乎卻生來有病,腦袋常常沒有任何征兆就突然疼起來,犯病偶爾還伴有抽搐。這孩子天性沒有棱角,又在天真童稚時期,還不知分辨繼父的相貌丑俊。媽媽性情急躁,姐姐總是斥責她。所以海平一在家她就圍著他轉(zhuǎn),“大,大”的不離口。她已經(jīng)入學了,由于健康關(guān)系,在念與不念之間,隨時待在家里,直到大了離開學?;径际悄欠N狀態(tài)。母女三人里,她泡在海平身邊時間最多,和親生父女看起來也差不多吧。
海平便是那時開始下井的。
他當更夫一天二十四小時釘在門房,一個月那時也只掙一百八十塊錢,下井一天八個小時能掙六七百。只這一家子人的日常用度,憑一個更夫的工資是無力負擔的,下井便沒有問題?;钣嬀褪沁@樣,沒干過總想如何難,自己怕干不了,真到伸手干了也就沒有什么。由于班次的不同,一般每月他離開家上班的鐘點分為早晨,下午,午夜三檔。自行車是從一個朋友那兒劃拉來的,原先扔在倉房房檐底下,枯草從傾斜的輻條中間穿過。朋友原說是要推給廢品站去的,卻拖懶著總沒動彈。在沒被新一年的雜草淹沒之前,海平發(fā)現(xiàn)了它,把它從原地拔起,拎到院子中間檢查,雖然外觀銹蝕嚴重,很破舊,可架子、車圈都是好的。以前出廠的自行車,此類主體構(gòu)件基本上都可以用一輩子。他把幾處軸承拆開,拿柴油浸洗干凈,重新抹上黃甘油組裝好,換上新胎,騎著很輕便靈活——這種耐心和靈巧,原來一直藏在他自己身上——感覺很好。海平每天騎著這輛翻新的車子,從家里出來,騎行接近二十分鐘進入小城,然后用十分鐘穿過城市西郊,再用半個多小時一路往南,經(jīng)過田野,潛入淺山。那里,地上外觀類似,地下大同小異的私營小煤礦隨處可見。換衣后,到井口,從地面上消失;八小時后再從那里出現(xiàn)在地面,洗完澡,騎上車子原路返回來。這便是他成家以后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除了春節(jié)和趕上上面強制煤礦停產(chǎn)整頓,基本沒有節(jié)假日,也不論什么天氣。
轉(zhuǎn)年春天,他們還完了債務。當初買這所房子,劉麗鳳也把自己一點兒存錢拿了出來,但兩個人的錢加起來還是差一些,姐姐對他們這次結(jié)合一直冷著臉子,錢是那些酒肉朋友里的兩位借給的。還完了那一點兒債務后,海平買了一娘一崽兩頭母牛。這里面有一個鄉(xiāng)下人很常識的小精明:大牛再過幾個月便會再生出一頭小牛來,再過一年,到來年差不多相同的時節(jié),母牛下第三頭犢子時候,現(xiàn)在剛斷奶這頭小牛也會初產(chǎn)。五頭,便是一群牛了。現(xiàn)在兩頭——就算是五頭時,他一邊下煤礦,回來仍是可以照管過來的。牛的數(shù)量要是無限制地再多起來,說不定就可能換一種活法吶。那樣的想法,當然是誘人。
那樣環(huán)境和氛圍,大體粗茶淡飯的日子,不知不覺中卻是養(yǎng)人的。頭一年多日子風平浪靜,劉麗鳳氣色越來越好,皮膚不那么顯黑了,皮膚油脂分泌似乎比以前豐富,細膩滋潤了。有一天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懷孕了,肚子里的新生命反過來也滋養(yǎng)了母體,劉麗鳳人變漂亮了,眼睛光彩流溢,仿佛重新年輕了一回。
隨著劉麗鳳肚子一天天變大,不要說海平了,姐姐也隔三差五地打輛出租車過來,下車時同時卸下禽魚肉蛋,青菜水果什么的。兩個原先水火不容的女人一邊手里擇著菜,一邊親熱地對面嘮嗑,腦袋快要頂?shù)揭黄?。姐姐結(jié)婚二十來年,卻仿佛沒有娘家一般,這下子好了,劉麗鳳肚子里最好是個男孩——女的也行啊!總之,孩子一生出來,這個娘家就有味道了。
懷孕六個月時,劉麗鳳帶著小女兒天晴回了娘家。她娘家在管轄這一地域的市府所在地的城郊,她家里原是菜農(nóng),現(xiàn)在只有一個老母親在家,身體很好,可以照顧她生孩子。天晴自小就長在姥姥跟前,聽媽媽要回去,便嚷著跟著,開學肯定要耽誤的,耽誤就耽誤吧,小丫頭的身體離了自己眼睛她實在也不放心。這面,程倩和海平雖然疏遠,但也算不上別扭,況且這孩子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從來自理慣了,不必操心她照顧不好自己。兩個人不過就是一天一起吃兩頓飯。最主要的,她回去生孩子,下井、侍弄牲口等一切都可照常,若再加上伺候月子,海平就忙不過來了。
劉麗鳳走時是七月初,八月下旬,姐姐去市里送女兒入學,她閨女進了全地區(qū)的重點高中,兒子也正好這一年在上海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姐姐從學校出來,在長途客車站等車時,無意中一抬頭,竟然看到劉麗鳳進了候車室。后者肚子癟了下去,她還沒有到預產(chǎn)期。姐姐徑直走了過去,她是長久受命運眷顧的人,這樣的中年女人在世俗生活里,往往都已經(jīng)習慣了充當質(zhì)問者的角色。
于是,兩個女人在異鄉(xiāng)的候車室里,如同在自家民房里一樣,旁若無人地吵了一架。
劉麗鳳做引產(chǎn)時間還不長,身體較為虛弱,人很憔悴,火氣卻不小,也許她正在尋找一個發(fā)泄的對象。這個人提前變成了男人的姐姐,而非男人,事后來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個人,同是一個普通女人,卻高大健壯,丈夫稱心,兒女爭氣,家境富裕,諸事順心如意,還正好給自己充當著所謂大姑姐的角色,一副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架勢——那好!就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主兒了。劉麗鳳指著對方的鼻子發(fā)瘋咆哮:“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用你管?!要怪,也怪你兄弟沒用吧——要生個男的,長大了也得像他那樣找不到老婆;要是女的,也得像我這樣出去賣……”
劉麗鳳這次回娘家,歪打正著地給天晴確了診。使天晴癲癇的是她腦子里先天有個瘤子,孩子長大它也跟著長,瘤子成長的速度比人成長的速度快。如果任由它長不切除,孩子的頭疼會越來越厲
害,最后癱瘓,失明失語,死去。
手術(shù)的錢,他們又過了接近兩年才湊齊,兩年里他們倆打工也攢了一些,賣掉了全部的九頭牛。孩子的爹等于沒有。劉麗鳳的親屬大多盡可能的幫了,但還是不足。到了需要求親靠友的時候,海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原先的朋友們疏遠成陌路了,別說不見外地到朋友家劃拉自行車,就是喝杯酒的交情自己也沒信心了??偝源蠡锏?,一次兩次還不覺得怎樣,時間長自己就溜邊了。一次井下休息大家閑磨牙,一人說他,“就是五毛錢一炮,咱們老康也舍不得開火!”他也不由跟著樂了。以前,他也這么說別人來著。海平硬著頭皮去姐姐家,這兩年里兩家人互不登門。姐姐站在他面前指著罵他,氣恨不已;他窩在沙發(fā)角上,眼睛看著地板。姐姐數(shù)落數(shù)落著,哭了起來;他縮在沙發(fā)上的一小堆似乎更小了,頭越加低下去。這幾年來他的頭發(fā)明顯稀薄了,花白了不少。姐姐哭罵累了,扭身摔門進了臥室;他還蜷在沙發(fā)那兒,不走。后來,姐夫過來把錢拿給了他。此前,他一直坐在沙發(fā)另一側(cè),看著姐弟倆,一言沒摻和。
通過這件事,兩家又走動了。年節(jié)及姐夫過生日時他們兩口子過去,過年時外甥過來拜年。如果,當初他們的孩子生了,當然會是另一種樣子。
不過,就連姐姐也不質(zhì)疑弟弟的后半生了。
劉麗鳳還要怎樣,是不是?
但人實際的凡俗日子,畢竟也不全是看來那么簡單。
雖然是礦工,他們家過冬卻不燒煤炭,但這不是劉麗鳳的主意。他在夜班閑著時候,去后山撿柴火,湊一小堆,用板車拉回來,年年如此。一次裝多了些,下坡沒控制住,車子拖著他跑起來,翻到路邊溝子里,他摔到溝子底,柴火綁在車上,整體壓住了他大半身,好在溝子底很窄,他細瘦,沒有砸得很吃重,但是他給鑲在溝子底脫不了身。進山的人少,過了一個來小時,才被鄰村的一個姓魯?shù)娜私饩瘸鰜?。他肋下有些疼,腿也瘸了。不過筋骨都沒事兒,當晚沒耽誤照常上班。
次日,他們兩口子買了禮物去魯家致謝。魯家瓦房還挺新,院子鋪著紅磚,院落很規(guī)整,屋子里面也頗為清潔利落。聊幾句,原來這家的女主人兩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這是個規(guī)矩齊整過日子的人,長相也規(guī)矩齊整。魯很投海平現(xiàn)在的脾氣,他現(xiàn)在也沒什么朋友了。魯此后經(jīng)常過來,趕劉麗鳳在家,就下廚炒一兩盤子菜,倆人支開桌子喝個小酒啥的。魯每次都給天晴提溜點兒好吃的,天晴見了他也歡天喜地的。天晴過了十歲,長的個子也不小,病好了,但身上總還是保有某些小小孩的幼稚。隨著魯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兩個男人雖然還總是經(jīng)常對面喝酒,但似乎越來越難找到話說了。劉麗鳳有些像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她懷孕時那種樣子,她長相不算漂亮,卻是每每能煥發(fā)出漂亮來。兩個男人都是四十多歲,都具備成年人的世故平穩(wěn)了,也不可避免地見面干巴巴隱隱不尷不尬起來。倆人都也是實誠人。
直到有一次魯來,照例把方便袋里的吃食殷勤拿給天晴,程倩忽地從她和天晴的小屋里闖過來,劈手把塑料袋子從妹妹手里奪下,魯剛坐下屁股尚未坐穩(wěn),沒等反應過來,程倩已把袋子摜在他懷里,程倩過去打開了屋門,這個動作用意很明白,堅決得使魯沒來得及表示詫異,趕忙走了出去。劉麗鳳聞聲從廚房拎著菜刀過來,只看見魯灰溜溜的背影在院子里閃了一下。天晴委屈得要哭,卻不知為何沒敢哭出來。海平坐在原處,手里剛才魯給他的煙還燃著,似乎面無表情。程倩關(guān)了門,回自己和妹妹的小屋,誰也不看。她將滿二十歲了,已經(jīng)在衛(wèi)校念了一年半,放寒假在家。她成績歷來好,她肯定有過上更好的學校的愿望,家里沒錢,自己選擇了就近上衛(wèi)校。對魯來家,之前她就像個局外人。劉麗鳳拎刀站在那兒,說不出什么,油然而生在臉上的是某種女性權(quán)利遭受侵害的本能委屈和哀傷。不過她這次沒有撇嘴角,八成是也撇不動了。那年,她四十三歲了。
她沒有再懷過孕——這么交代,似乎是一種多余。他們家再沒有買過牛,海平?jīng)]有以前那樣精力充沛了。他修剪侍弄果樹的技術(shù)越來越精到,每年都果實累累,但真被家里的那娘幾個吃掉的并不多。
他死心塌地顧戀著這個家,沒委屈沒失望過嗎?
并沒人曾經(jīng)真的留意,他也沒有和誰表示過。
他每天騎著那輛依然保養(yǎng)得很結(jié)實、輕便的大架子自行車照常上班。后來重體力干不動了,改行做了瓦斯員。
現(xiàn)在他跑掉了,大家也不覺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嘴上說說湊趣的閑話,照常忙自己的,活自己的,不是很關(guān)心。
過去了一個多月,因瓦斯失火死人的事情,漸漸地還真就平息住了。成功瞞住的事故很多,那只是其中一起而已。安全整頓行將過去,估計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封閉,下面原煤的火也一定熄滅了。復工前,井下有許多地方亟待修理。
礦長領(lǐng)著幾個工人走入斜井井口,進去啟封,老板和幾個人在井口外面。后來老板無話了,一個人走開幾步,兩手插在褲兜里在井口前面慢慢來回走,在井口前經(jīng)過時便朝井下張望一眼。
井下,墻磚終于打開,大伙的礦燈燈光向那一堆聚集,他在墻里面,十指的指甲和手指肚都在瘋狂摳墻的時候爛掉了。
他什么時候自己一個人跑下來的?下來想找什么,找自己假想可能落下的人嗎?曾經(jīng)在哪個巷道里一個人昏倒沒有及時出來嗎?
都是猜測,誰能搞清楚呢。
反正,他自己慌忙跑下去,肯定還是想要挽回什么,沒有起過逃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