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歌
一
僅僅只是為了走近路才要從亭子旁經(jīng)過,那時候我的意識里沒有絲毫紫藤的影子,然而,平平常常的低頭行走中,忽然就站下了,一地碎碎的粉紫的藤花照亮了我的目光。再細看,穗狀的一串串紫藤花垂掛著布滿了整個亭子,亭子成了一朵驚心的最大的花!這花,是有香的,濃烈的清香。我貪婪地吸納著,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一次花開而沉醉。
這是由三根大核桃般粗細的藤條共同在白色的亭子上盤結(jié)織出的一張奇異的網(wǎng),除了冬季,其他的日子花葉鋪展得幾乎很少能看到亭子。也就七八年時間,它們就由初時的細細弱弱繁茂出了如此一片迷人的景致,在這個紫得很宜人的上午,我內(nèi)心的那些痛,剎那就沒了,粉紫一寸寸地刻在我的心上,心被升騰的紫氣輕柔溫潤地撫慰。
面對厚厚的滿地落花,我沒有憂傷,沒有痛惜,有的卻是徹骨的暢快,前所未有的凈化,分明有許多我一直渴盼的東西正從四面八方向這里紛紛匯聚,我很滿意,這也許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經(jīng)歷過之后我才明白,一切要發(fā)生的,將在該發(fā)生時發(fā)生;一切要到達的,將在該到達時到達。就像這架紫藤它的存在只是為了開花,開花便已足夠,而有一些植物卻是必得要結(jié)出果實來的。這是命定,沒有誰可以改變。
二
坐下來。
盡管石凳不曾緣客掃,上面有許多塵土,我還是胡亂擦拭了幾把就坐下了。我喜歡這樣,喜歡讓這溫軟的粉紫來靜靜地暖和自己,化解生活中那太多的無奈和遺憾。
這時,手機響了,是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同學打來的。她簡直有些泣不成聲,要我無論如何給某人說一下,將她的女兒調(diào)到一個好單位,目前安排的這地方絕對不能去。
我和某人僅僅是開過幾次會認識,有什么資格跟人家說這么大的事情呢?還要無論如何,絕對?有你這樣說話的嗎?你沒有病吧?你那女兒也并非如你??滟澋哪敲磧?yōu)秀,這次干部調(diào)整不但她的推薦票很不好,還有人直接找組織上反映她的問題,領(lǐng)導(dǎo)能夠頂著壓力提拔她已經(jīng)是喜出望外了,你不知感恩反倒計較單位的好壞,真是太貪得無厭,欲壑難填了!我說完,不等她回話,旋即關(guān)閉了手機。
世界上就有這種人,而這種不認識自己、欲望無窮的人還往往能辦成在常人看來不可想象的事,因為我們時下所處的是一個病態(tài)的世界,被破碎的生活。
氣乎乎的我,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直在內(nèi)心一遍遍地自語:上帝不會直接給你所需要的東西,有時給你的甚至是你所需要的反面,但只要你能在凄風酷雨中穿行又輕易不喊傷痛,就最終會得以成就。
久久,久久!當風中粉紫的花瓣雪片樣滿空飛舞時,我知道,這樣的時刻是應(yīng)該永遠在生命里好好紀念的。
三
給心找個位子,就會真正回到我們自身。
原來,命運的隱語無所不再,只是因為人們太心不在焉而錯過了一個又一個破譯的時機,惟有聽天由命了。
今天,這繽紛的紫藤花是如此打動我,它們讓我完成了一次逆著時光的精神旅行,我不知道該怎樣去深謝。毫不懷疑,經(jīng)了它們那祥光吉照的普入,縱使再荒枯的靈魂也會迎來新的日出。
哈,真悠閑啊,見花流淚了?這時,一位熟人在同事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亭子前。他是特來向我做解釋的,前時,他寫的一篇報導(dǎo)有關(guān)活動的稿子,見報時被一位新來的值班編輯給漏掉了我的名字。
我很開懷地笑說,我從來不介意這種事情,更不可能去計較,他大可不必如此鄭重,如此當一回事地專程跑來,對我來說,比這大得多重要得多的人和事也統(tǒng)統(tǒng)都“神馬都是浮云”了??!他要學會跟自己和解,不要活得太辛苦太累,太在意別人而沒有了自己。
倒是他正好趕上一起品賞藤花這很不錯。雖然,我三番五次向大院的人強調(diào)過不準隨意攀摘藤花,可此刻,我卻親自摘下幾串送給熟人,我送他的單單只是些花嗎?
你摘花,我心疼。同事笑言。
贈人玫瑰,手留余香。可知贈人藤花,香留更久?我亦笑言。
四
收到一條信息,問我可曾讀到一位著名作家寫的《文學的標尺》。我回復(fù)這位同行:讀過了,還狠狠泛濫了眼淚。
也只有靈魂至上的人,才能寫出如此清醒而有見地的文字。
我們渴望純粹,渴望文學是社會生活方式的先導(dǎo),是人類精神的良藥。然而,文學卻正在一日一日地邊緣化,通俗化,甚至是垃圾化。在到處都是物質(zhì)聲音的今天,文學也幾乎成了需要大聲吆喝的叫賣品,這是多么可怕!文學一旦失去了應(yīng)有的水準和品格,失去了應(yīng)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學語言應(yīng)有的思想性和想象力,那將無疑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如何去體現(xiàn)人類精神生活的高度?我們的寫作還有什么意義?面對“再出發(fā)”的命題,我們怎么出發(fā)?向哪里出發(fā)?
不錯,寫作是艱難的,我們應(yīng)當努力,可是目下究竟有多少人會像作家薛友津那樣對寫作深懷一份敬畏之心?多年來,他都保持著一個習慣,每每寫作前,一定要把手洗得干干凈凈……
耳邊飄過一個聲音:對你來說,這架紫藤花就是一篇上天贈予的美文,好好寫吧,我等著拜讀。
我搖搖頭,目光打飄,深知自己是無法寫出的。
五
在一次詩會上,一位與我素不相識的鄉(xiāng)村詩人,因了他那句“這是石蹦子花的四月”,讓我的心一下子溫軟淚流。
眾目睽睽之下,我徑直走向他,要過他手里捧著的一大疊詩稿,自告奮勇一定要幫他發(fā)表。他受寵若驚,嘴唇不停地抖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兩眼流泄著不敢相信的疑惑。
石蹦子花,是什么樣子?。课矣幸鈫査?,看他到底認不認識。
它的花很細碎,潔白,由一小朵一小朵組成盤狀的大朵花,自外向內(nèi)轉(zhuǎn)著開,這花大都生長在崖畔石縫里,就像是用力蹦出來似的,名字也便因之而來。他漾溢在對石蹦子花描述的快樂里。
是啊,是啊,就這樣,就這樣!我很激動地連聲贊同。看來,他和這石蹦子花交情非淺,沒有在大山真正生活過的人,絕不可能對石蹦子花這么相識相知。如我,僅僅聽到名字,就這般因花而和一位陌生人相見如故,恍若千里外的故鄉(xiāng)突然來到了面前,這無比珍貴的相遇,正是我心中夢里的期待啊!
他不可能知道石蹦子花對我意味著什么,我也不必向他特別說明,早年在那貧瘠偏遠的大深山,正是此花使我從未放棄微薄的希望。他一定以為是他的詩寫得好才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自己永遠的故鄉(xiāng)。
只是,只是在那廣闊的山野,他肯定也見過不少紫藤花吧?他為它們寫過詩嗎?它們和眼前的這架紫藤花相同嗎?我不覺嘆息,要是此刻他能在這兒就好了,我會把這架紫藤花完整地交給他,看他還是不是他,他可否會像寫石蹦子花那樣來寫這同樣盛開在四月的紫藤花。
六
沒想到這么巧,在攝影上有相當造詣的一位同事也來了。他說他是聞著花香尋來的。他還說可惜他的相機沒在辦公室,不然,讓這架紫藤花和我們在坐的每個人都有一次永遠的定格。
我很感謝他想得周到,不過,倘真是定格了,就一定會比此時的真人真花在一起更好更有意義嗎?盡管一直以來我對照相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但獨獨這架紫藤花讓我不敢輕易,我不愿用這種方式固化它,讓它在一張紙里蒼白,寧可忍受深度的寂寞和孤獨,一日又一日地盼望和等待那一年一度花開的相約與重逢。
為著這一時刻的到來,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很可能我的生活將因之而發(fā)生意想不到的改變,那也沒什么,我相信每一天對我都很重要,我的心是喜悅而快樂的,不僅能夠坦然面對困境、失敗、毀滅以及至痛的生命悲情,還對那不可預(yù)知的純粹之美、善意之美、新鮮強烈之美深懷希望。
心是孤獨的獵手,心更是豐收的種子。當一顆心有所待有所念有所望有所寄時,熱鬧也罷,安靜也罷,拂去人世浮華,眼含淚水,去尋找一生的牽掛,才是最具體最本質(zhì)的幸福。
而被相機永恒下來的紫藤花,說到底是失去靈魂的生命標本,這種已抽取掉生命內(nèi)質(zhì)的標本不該屬于紫藤花,哪怕拍攝者的初衷如何美好!
七
不問前世,不問將來,只要現(xiàn)在,只要當下,當下!在這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盡情地開花,溢香,喊出自己的愛,以動人心魄的靜美走進時間,走進人們的心靈,這架紫藤花可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文人思維
按照會議安排,下午分組審議結(jié)束后,大家便天上地下隨心所欲地閑聊著,由日本福島的核輻射到城市建筑、交通堵塞、電動車起火再到正在上演的電視劇《中國遠征軍》、強行取腎、雙匯集團瘦肉精事件、一個股長如何斂財近億、動蕩的中東、關(guān)于文學的現(xiàn)代性特征……
我想趁此機會,把自己的一本書送給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就問和這位老領(lǐng)導(dǎo)同在一個機關(guān)的女伴:他辦公室是幾號???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女伴拉了我的手就走。
對我來說也就只能是在例行開會的時候才可見到這位仁慈的老領(lǐng)導(dǎo),平時我從未單獨向他匯報過任何工作,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能感到他的好,對他有一種天然的信任和敬重。有一次,我向他說了這種感覺,他微笑道:也許因為我們都是山里人吧,山里人性直,沒那么多的彎彎繞,不會耍心眼。我很贊同他這說法,細想想,還真就是這么回事兒呢。
進屋坐下,我們?nèi)齻€剛說了幾句有關(guān)明前茶葉的話題,同來參加會議的民企家黃總推門而進。
正好,我就想一會兒找你說個事呢。我迎上前,熱情地跟黃總打招呼。后來,我悔恨不已,要是不在這個場合,我和他私下里說,無論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我都不會覺得面子上這么難堪。
什么事?說吧!黃總給老領(lǐng)導(dǎo)遞了支中華煙,目光注視著我,另外兩雙目光也隨之移照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本不想馬上說的,但眼下自己既已把自己給逼上了,要是不說,反倒像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愿讓人知道似的,不如索性挑明了的好!
是,是這樣的……我告訴他,外地一位朋友的熟人托我給幫忙銷幾百本書,那書的內(nèi)容實在太一般化,訂價還高。我自己的書都輕易不向人張口的,朋友熟人這書如何讓我作難可想而知。好不容易下決心求人,把書交給同學的表弟來處理,不料那表弟卻出事了,書也至今下落不明。那邊的熟人一次次催促讓想辦法,總不能就這樣虧大了吧?思來想去,也只有先分散解決一點然后再往一塊湊了,我自己拿出一部分款項,剩下的找?guī)准译S便用別的什么書抵上,請他們買去給幫助一下,哪怕經(jīng)多方努力最終只能給熟人寄去一半的書錢呢,也總算是對此事有了個交代。我希望黃總給承擔個三兩千元,我想這對他應(yīng)該不算什么。
見他沒有推辭,我便說:發(fā)票該怎么辦?餐費?書款?哪個合適?我很為發(fā)票的事頭疼,不僅僅是現(xiàn)在有關(guān)方面對之要求甚嚴極不好辦,就自己而言也特別怕出事兒,我說的這兩種發(fā)票全都是自己平日買書和請客實際消費過的。
兩三千?沒問題!我給你五千夠不夠?不夠的話一萬兩萬都可以。明天就把錢給你帶來,什么票我也不要!黃總一口氣說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回頭你把你朋友那熟人的書問出下落后,也再給他一些,總有找到書的那一天。老領(lǐng)導(dǎo)叮囑我,當然也是說給黃總。
書我不要。我那里已經(jīng)堆了好多書了!明天我給你錢就是,還需要多少你只管說。黃總說過這話不再停留,也不知他來找老領(lǐng)導(dǎo)有何事,這時候竟什么也不再說開門走人了,對我那一連聲的感謝話自然也不予理會。
我是認真的。對黃總這番話雖滿懷感激,但卻更覺得他那樣說分明有點過于客氣大方和反話正說的意味。記起有一回聽他講自己的經(jīng)營理念,他規(guī)定凡顧客在他開的超市買的所有物品只要不滿意,隨時可以退給現(xiàn)金,即使穿舊或弄臟了也照退不誤。他要讓顧客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學會自尊?,F(xiàn)在他既不要發(fā)票也不要書,卻憑空要給我一筆錢,他是否也把我當作那些顧客一樣來對待?至少是做得有些過,而事情一過了頭就會朝向另外的方向。在心里我已拿定主意,今天的事情就算我沒說,我不可能接受黃總那些錢的。
按道理說,這個事還是應(yīng)該讓你同學表弟的單位來想辦法解決為好,叫人家黃總給買書不合適,他這是人情,單位才是正理。老領(lǐng)導(dǎo)很真誠地提醒我。女伴大概覺得這交談太索然無味或者她和我一樣對黃總的話感覺不太好就先告辭了。
我其實早就想逃離,卻又不好馬上走開,那樣會加強自己留給老領(lǐng)導(dǎo)的尷尬印象。我喝著茶,跟老領(lǐng)導(dǎo)又說了些令人堪憂的社會現(xiàn)象以及時下的一些不平事,盡管我極力掩飾,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黃總剛剛的言行卻使我整個人虛脫般直一陣陣冒汗,那是一種自己無意間踩了別人的腳卻被別人反過來向自己說對不起的感覺,這感覺比被人罵一頓還要難受,我甚至有一種屈辱感,也許被他一口回絕會比現(xiàn)下的情形好受得多。我雖然一遍遍嚴令自己一定要神情自然,話語正常,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可是,我又分明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到,我甚至能看見自己那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灰的臉色,及至后來,記不清語無倫次的我都說了些什么,真真是斯文掃地,顏面丟盡,自作自受啊!
這個夜晚我在被剝離的疼痛中輾轉(zhuǎn)不眠,便很費力地給黃總發(fā)信息:黃總,您好!您那樣答應(yīng),讓我特別不好意思!書的事我就不再讓你給幫忙了,我們也不必再說起這個話題。無論如何我都非常感謝您!因擔心他萬一收不到,我連發(fā)了兩次,既顯得自己有教養(yǎng),知道感恩;又綿里藏針,示意對自尊的衛(wèi)護,以他的智商,應(yīng)該明白我的用心。
第二天上午照樣分組討論,我和黃總?cè)酝谝唤M,一切都很正常,好像我發(fā)言說到要關(guān)懷每一顆孤獨的靈魂時,他還含笑點頭表示贊同。我以為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誰知大會集中,人們紛紛離開小會議室,我從另一個側(cè)門正往外走,忽然身后有人喊,一回頭,竟是黃總,此刻室內(nèi)只有我們倆。
那個,我給你拿來了。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厚疊百元大鈔直往我手里塞,那錢赤裸裸的,我判定不出具體數(shù)目。
萬沒想到他會這樣,毫無準備的我一時驚愣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邊由衷感謝邊堅決拒絕:黃總,謝謝您,想您已看到我發(fā)給您的短信了,這錢我不能收,真的不能!
別這樣,以后有什么困難就告訴我。他說著,用力推回我的手,快步走出門外。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和那些錢相對無語。我相信自己的臉龐一定因發(fā)燒而和那些錢一樣紅!我剛把錢放桌上想數(shù)點一下到底有多少,座牌號一直和我相臨的一位年輕局長進來找茶杯,便只好作罷。
我在查錢,要還人家的。見她望著這些錢不解,我主動跟她說明并收起錢和她一同走了出來。
考慮到散會后再去找黃總頗多麻煩,我決定趁此時大會還未開始就將錢還他。為不使我和他在眾人面前難堪,我特向值班室討要了一只大信封,把錢遮掩起來,還學著那些處理此類事情的高人,也象征性地留下幾百元,然后到黃總的座位前,把鼓鼓的信封壓在他攤開的材料下面,小聲道:黃總,我留下二百元,剩下的全歸還給你,十分感謝!
這種場合,他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說什么的。回到座位上,臨座的那位年輕局長奇怪地問:你怎么還他錢???
是給有關(guān)人員買紀念品,急用,向他借的。我胡亂瞎編。
可不是嘛,他們這種人有現(xiàn)錢。局長不知是真信還是假信我的話。
大會開始后,我再次發(fā)信息給他:黃總,您好!十分感謝您的全力支持和幫助!您給我這么多,我心里領(lǐng)了,也會永遠記住您的這份深情厚誼??墒俏艺娴牟缓萌拷邮?,留下二百元有那么個意思就行了,將其余全還給您,您這就給我?guī)兔α?,這樣情也有了,意也有了?。∥疑钌钪榔髽I(yè)也很不容易的。永遠感謝您!
回到單位,我很生氣地將此事以及自己內(nèi)心的屈辱感講給一位同事,同事聽后批評我生氣得毫無道理,斥責我的思維有問題,怎能那樣去想人家黃總,那樣不知好歹呢?黃總?cè)羰遣徽嫘膶嵰鈳湍?,他干嗎要那么痛快地答?yīng)還主動往上加碼?而且還真就把錢給你拿來了,那可是錢呀,不是紙!人家雖是大款,可那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要千辛萬苦一點點去掙呢!真不知道你這人是怎么個想法,你嫌這筆錢數(shù)目大,不愿接受,這很正常,但你覺得自己失了自尊,為此懊惱不已,這就不正常了。想來這種自尊是你內(nèi)心里的自卑感引發(fā)出來的。這本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兒,你卻自找氣生,給弄成這樣,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需要培養(yǎng)自己快樂的能力,不能遇事凈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不禁對自己的感覺也懷疑起來,難道真是我錯了嗎?是我誤解甚或曲解了黃總的話意嗎?他僅僅只是在方式上令我不好接受嗎?是,又好像不是,我說不清。倘若真如同事所言,這一切全是因了文人的思維所致,那我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
日子的滋味
一
天光越來越亮。
仿佛房間里的那些物體不是曙色從黑暗中一點點打撈出來,而是被一雙長夜失眠的目光擾醒并照亮的。
從季節(jié)到季節(jié),一天從茫然無措的疼痛中起身,真希望這早已傾斜的世界再來一次更徹底的失明。靈魂成了薄脆的紙,光陰被無所事事地大把虛擲,明明是在家里,卻怎么也找不到家。
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靈肉正在大聲爭吵,那些我一直想抓住的東西紛紛無情逃離,雖是夏天,心靈仍沒有一絲回暖的預(yù)兆。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真想再回到剛剛逝去的暗夜里,暗夜好,肉身比思想更誠實,白天慣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喪失了殺傷力。
心實實在在地疼了一下,紊亂的思緒紛至沓來。想熟人阿真一點也不像她的名字真爽,常把話說得閃爍而不確定,即使對她最好的朋友,自保意識很強的她,也一樣半吐半咽,把自己看管得很牢穩(wěn)。想那些一闊臉就變的人,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呢,自認是他們給世界帶來了榮光和豐盈,似乎一陣風吹來都跟他們的巨大能量有關(guān)。想自己這陣子胸悶疼痛,氣短力衰,可千萬別是什么不好的病啊。倏忽間,那個我一逃再逃害怕想起的文學,又讓我看到了它的表情,我不知道跳入腦海的一堆陳詞濫調(diào),為何竟令自己熱淚盈眶。
二
風是軟的,陽光是軟的……
要追逐什么呢?是自己的影子嗎?
我正在記憶里采摘舊事,昨晚忘關(guān)的手機響了,是一位我熟識的刊物主編撥錯了號碼,我們便將錯就錯,閑聊了好一陣子。
主編說,沒有什么像文學創(chuàng)作更讓人時常靈魂失守,難以承受。寫作是一種沉默的勞作,一種從頭腦到手的勞作。創(chuàng)過過程不是出版本身帶來的緊迫感和壓力,而是自己對自己的戰(zhàn)勝,因為每一個作家都希望這部作品和上一部不一樣,和別人的不一樣,這種壓力并非來自別人,而是自己給的。
主編說,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賈平凹的《秦腔》、伊恩·麥克尤恩的《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那真是寫得太好了,好得自己都不敢再輕易開筆!但他相信,就如孕育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花朵那樣,有誰能說出孤寂的靈魂隱忍了多少煎熬、無奈、苦楚和淚水?
主編說,人生的痛苦,有時候不一定是自己的失敗,而是他人無端的成功。這是對襟懷和氣量的超常考量,有容乃大,有忍濟事。作家就只能放逐在自己的語言中,應(yīng)該被西緒福斯的巨石所包圍和困擾,既生活在創(chuàng)作的快樂中,也領(lǐng)受寫作給自己帶來的更大苦難。
主編說,花朵不能常開,月亮不能常圓,不要埋怨玫瑰生刺,要慶幸荊棘叢中長出的玫瑰。這世上真正有力量的不是冷酷、堅硬、激烈,而是柔弱、細小、溫暖而綿長的東西。
末了,主編問我最近又寫了什么,還特意向我約稿。
什么也沒寫,在生病呢!我說的不是實話,我也還寫了那么點文字,只是主編本身就是著名作家,那文字太拿不出手,我討厭它們。
三
一切要發(fā)生的,將在該發(fā)生時發(fā)生;一切要到達的,將在該到達時到達。
我正在想這話所觸及的深度意蘊,一條短信突然跳出:你在哪兒呢?快來聽我講經(jīng)布道。記住,只要相信上帝,就會永遠遠離災(zāi)難疾病,曼福不盡。一會兒開始時,我再打電話給你。我受了驚嚇般慌忙關(guān)閉手機,心卻懸浮著怎么也不能安靜下來。自從這位篤信基督教的舊日同事重又和我取得聯(lián)系后,沒少跟我說這樣的話。在她看來,萬能的上帝是宇宙惟一的真神,她目光炯炯神情激昂的樣子,令我時常不知所措。不忍心直面回絕她,只好一次次用假話搪塞:我在外地。我周日開會。我回老家看看。我們單位有活動。我……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倍感虛偽無聊,漏洞百出。人就這樣,說出一句謊話,往往需要用一百句真話來掩蓋彌補,結(jié)果也未必就能夠周延。
她難道就沒感覺出來我是在敷衍瞎說嗎?為什么仍舊那樣堅執(zhí)邀約?那樣從無責備和懷疑地相信著我?
以她的心智很可能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誠實,她之所以不動聲色,完全是自信滿滿,讓我自己揪緊自己,自己一點點兒將自己咬定,逼死,到那時候,從她渾身無數(shù)張嘴里砸出的詞語落地生根。
我對著手機鄭重坦言,還是跟你直說了吧,天地賦物,飛潛動植,各有一性。你講你的,我忙我的,這沒有什么不好。
似乎她就是手機。
四
讓奔跑開出花,讓萬物無言,讓失去的時光掩面低泣。
這誰說的?是我嗎?
走出院門,我定了定神,目光忐忑著灑向十字路口正在行駛的一輛車牌上,還好,數(shù)字不算太差,一顆心便莫名其妙地有些釋然。
這是我的秘密,我常常愛用每天第一眼所看到的車牌號或紅綠燈的秒數(shù)來自測這天運氣的好壞和順逆。如若數(shù)字吉利,我的情緒就會好許多,否則,心情將變得很灰郁。
為什么要這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測試的準確度究竟如何?我也說不清,可我愿意尊重自己這一做法,我內(nèi)心有一種對好運勢的熱切期待。
我用此法測工作測健康測寫作,測一切我想測試的任何事情,有時候測得我整個人一寸一寸地冰冷,一夜一夜地獨坐,抑或心灰如泥,仍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測,我曾經(jīng)在最經(jīng)受不住的日子,一心一意羨慕盲人。
那些數(shù)字,根本不和我商量就蠻橫霸道地影響著我的生活,我和它們并無什么關(guān)聯(lián),它們卻改變粉碎著我的日常。我想離開它們,至少保持適當?shù)木嚯x,然而不行,它們早已作用于心,無論我有多少想法,面對它們時都無法讓我是我自己。
它們,這些侵犯了我內(nèi)心領(lǐng)地的數(shù)字,有一種自足的氣場,我能夠聽見它們歡快得意的笑聲。
五
時而快走幾步,時而故意放慢步伐,跟蹤一位陌生人,我感到一種徹骨的暢快!
沒有任何目的,僅僅是出于好奇,甚至連好奇都說不上,人對自己某一時刻的行為是解釋不清的。
在街口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便瘋長出了要跟蹤他的想法。許是他長得太像我認識的哪個人,許是他走動的樣子讓我想起時光深處的一個身影,許是根本就沒有許是,完全是我百無聊賴時的一次隨心所欲!
在走完兩條街路之前,他一直是不緊不慢地走著,而且從不回頭看。當?shù)谌龡l街路剛走了沒多遠,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左右打量,走走停停,偶爾,還向旁邊商店門口的人詢問些什么。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我,聽不見他都說了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能從那時尚、大方的穿著和挺拔的背影上,去做各種胡亂的猜測,他,這個舉手投足很文雅、大約三十多歲的人,該不會也是個作家吧?
對我的跟蹤他就沒有一點感覺嗎?他的心思向來不會為此類瑣事所動嗎?可我總是不相信他真的不知道背后有人——一個女人在動機不明地跟隨著他。也可能在我走近他的第一步,他就發(fā)現(xiàn)了,正因為他什么都明白,覺得既好玩有趣,又像是在制造一個故事,才故裝不知,盡力配合,我難道走進了他特意設(shè)置的情節(jié)?是他一直在牽著我走了這么久嗎?
好幾回,我很沖動地想要跑到他前面,轉(zhuǎn)過身來大聲跟他說,我聽見一只鳥叫了,那鳥你看到了嗎?明白人為什么要艷羨鳥不?鳥可不是動物,鳥是空中的境界呢!
我真的不懂自己為什么要跟他說這樣的話,是在心里已經(jīng)認定他是一個作家了嗎?
面對我,我想象不出他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六
人生不能復(fù)制,痛苦也無法徹底清除,那就自解自勸吧,自己跟自己說話是自我拯救的一種方式,這方式最好讓詩來完成。
詩可以舒緩憂郁、孤獨,彌合內(nèi)心徹骨的傷痛,是一種精神的拯救與心靈的撫慰。因為有詩,我們才可以不斷地回到內(nèi)心,再從內(nèi)心出發(fā)。
一首《父親》讓我的心靈獲取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和凈化。
親愛的兒子/我無力為你購買汽車和道路/只好蹲下身來/把你松開的鞋帶/系緊
這是怎樣的一顆父親的心!
很顯然,我的寫詩不是為詩,或可說與詩本身沒多大關(guān)系,我是為自己那比刀刺還要重的傷痛尋找出口,哪怕只是出現(xiàn)瞬間的爆裂和絢爛也好。
詩歌是我的宗教/是我面對虛無的嘆息/我愛過的事物已經(jīng)消失/再沒有什么我想擁有/把生命交給幾粒西藥/這世上有人可以替你分享/卻沒有誰替你孤獨失敗
這是詩嗎?怎么讀不出一點詩味來呢?可我那顆陷入困境的心卻由此而得到了緩釋,身體發(fā)出細微的響聲,有什么在艱難地融化。慢慢地,我流淚了,因還會流淚就能去愛和感恩。
我的詩歌受眾面最小,它獨只為我自己生滅。也認真想把這些句子另取一個名字,以免魚目混珠,可這很重要嗎?它們僅僅是我流浪的心漂泊在文字里的一種符號,剎那就沒了,就跟從未存在過一樣啊。
七
殘酷的現(xiàn)實讓我不得不接受,無論怎樣厭倦、逃避,我終究還得回歸到文學,因為人活著總得有點事做,還因為一旦離開寫作,我便什么也做不了。
一個人適宜干什么,不適宜干什么,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說是一種注定,有人千方百計想去改變,就只能是徒勞。
我當然清楚干寫作這行,沒有開花的艱難,果實突然懸掛在枝頭,那只能是癡心妄想!
寫作是一項對體能要求很高的艱苦勞動。不僅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專注,還要時時逼迫自己,盯緊自己,強制自己!所謂的神來之筆,無一不是艱苦勞動的結(jié)果。
對于作家來說,寫作才是硬道理!不寫作就是非正常狀態(tài)。如若擋不住外部生活的誘惑,缺乏必要的定力,就最好去做別的事情,好的作家都是心在文中、甘守寂寞、不怕吃苦受累的勤奮勞動者。
王安憶曾這樣說過: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于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著上一日所寫的,繼續(xù)一行一行寫下去,日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將不復(fù)存在?,F(xiàn)在,我終于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xiàn),肯定,它存在了。
毫無疑問,這樣做是需要吃大苦的,需要和時間和自己狠狠較勁的,她正是在這大苦中得到了想像和創(chuàng)造的快樂。
體弱多病的我深知,要是體力不好,寫作就難持久??晌覅s看開了許多,不再悲觀喪氣,能寫多少是多少,只要盡力了就該滿足。
這就是日子的滋味吧?
他在哪里
石榴花開了又謝了,桂花開了又謝了,臘梅花也將要謝的時候,那個他常修車子的地方還是空空蕩蕩的,不見他的身影。
他在哪里?在心里,我時常不由自主地問。那份牽掛與日俱增,總想象著某一天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依舊那么平和友善地微笑忙碌著。
少說也有十年了吧,他一直在那面米黃色墻外的街角,為行人修車子。這兒紅磚鋪地,生長著兩棵不大不小的女貞樹,一根灰白色的水泥線桿上有一部淺綠色的IC電話。炎熱的酷夏,可在樹陰下乘涼;寒冷的冬日,又可在兩樹之間的空場上曬太陽,對于全部工具和用品也就滿滿一三輪車的他來說,選擇這里做攤位,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他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中等偏上的身材,濃眉大眼,穿戴整齊干凈,看上去很有點帥。不知是因為他熱情和氣,還是活做得好人又厚道,抑或是二者兼具吧,一年四季他的攤位旁都圍著一堆人,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等著讓他修車子的人,還有一些人是蹲在那兒下棋觀棋。那棋不知是他自帶的還是他們拿來的,只要不刮風下雨,不飛雪滿地,終天都有隨便一個什么人來過棋癮,無論是觀棋的還是下棋的,全都言語坦直,大家極為熱鬧快活,一旁的他自然也很開心,手中的活計更是做得嫻熟而精細。沒活的時候,他或觀棋,或親自來一局,跟那些人又說又笑的,顯出了極好的人緣。也有的時候,他會鬧中取靜,坐在一旁安然翻看《讀者》、《生活指南》、《社會經(jīng)緯》、《東西南北》等一類的雜志。我就多次給他帶過《躬耕》,他不僅認真看了,還對其中我寫的一篇文字給予指正。他說,你寫的捕鳥人吃喜鵲不符合鄉(xiāng)俗,喜鵲是吉祥鳥,沒人肯吃的。我真誠接受,深覺他說的有道理。
他有很多回頭客,就連我的自行車被他修過后也再沒找過別的師傅。順路,方便,價錢公道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我更看重的是他的誠信,他良好的技術(shù)和一絲不茍的敬業(yè)精神。這些年,我的自行車一直都由他修,他遠比街頭其他一些修車師傅可信可靠,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他對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電動車等的各個部件早已爛熟于心,似乎它們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往往一下子就能找到毛病,而且手到病除,從不多耽誤客人的時間。
由于他的攤位正好在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上,因而有事沒事的,我都少不了要停留一會兒。我坐著他的小凳子在樹下乘過涼,也在他的大黃傘下避過雨,還和他邊說話邊享受冬日陽光的暖照,面對他和他所在的那處街角,總有一種讓我說不出的親切與依戀。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更愿意到他這兒來,只要靜靜地坐一陣子,什么也不用說,那些惡劣的情緒就會有所消散,對此,我曾屢試不爽。
有一次,他因事幾天沒出攤,我的車子正好出了大毛病,等他不及,就只好讓一位老師傅給修。老師傅左看右看,拆拆裝裝,折騰了半天卻說,這車子已經(jīng)沒法修了,只有去找電焊工看有無可能再給收拾一下。說完,竟向我收取他付出的功夫費。我很泄氣,一時不知到哪里去找電焊工,就是找到了也不一定能修好,就只得扔下這輛車準備再買新的。誰知第二天他卻來了,我向他說起車子基本被判“死刑”的事兒,他仔細聽后淡淡地說,你推來我看看吧。我就推去了,結(jié)果他不到半小時就修好了,直到現(xiàn)在這輛破舊的車子也沒出什么大問題。
印象中,每年春節(jié)他一般過了正月初二就出來做活了。而這時,別的修車師傅還在休息,至少要過了初五才肯“上班”。那幾天他就特別忙,需要修車子的人很多,有的從大老遠來找他。我無數(shù)次在現(xiàn)場親眼見到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對他由衷感激的笑容,親耳聽到他們對他發(fā)自肺腑的贊嘆!是他,無意中凝聚起了一種東西。
我問他:一年忙到頭夠辛苦的,過大年了,咋不好好休息幾天?錢掙多少才是個夠??!
他說:那可不光是錢的事兒,主要咱干慣活兒了,閑下來著急,歇著渾身筋骨都疼痛,難受啊。人一有事做就精神,啥毛病也沒有了,沒辦法,自己就是這勞苦的命,享不起清福,也不敢享,自己的日子得自己過,誰也替不了,跟誰都不能攀比。
我點點頭,笑了。他也笑了。
前年夏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攤位前多了一個穿藍色學生服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正在很費力而笨拙地給他當幫手。我很驚訝,就避開男孩悄聲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這個已上高中的男孩和他是鄰居,因上學讀不進去書,在家又無事可做,就纏著要跟他學修車子,他不答應(yīng),勸他繼續(xù)上學,可男孩已鐵了心,不管他同不同意,一回回直接跟在他后面追來不走,弄得他毫無辦法。
你這個年齡應(yīng)該好好學習才是。望著汗水直流的男孩兒,我很心疼地勸他。
男孩看也不看我,更不搭話。我又將同樣的意思說了兩遍,他才低了頭粗聲道:我學不進去,一上課就頭疼,還上什么學!注視著那太年輕的面龐,我很痛楚,很著急,就趁男孩不在的時刻跟他商量,要他一定想辦法讓男孩再回到課堂上。他答應(yīng)了,果然,幾天后就不見了那個男孩。我問他用了什么妙方,他淺笑一下說,也沒什么,就是男孩的學校離家遠,早就想買一輛自行車,因家庭困難一直未能如愿,他給他買了,條件是他得趕緊回校,有車騎能省出更多的時間好好讀書。男孩就騎上車子高高興興又上學了。他說得那么平淡,那么若無其事,仿佛跟他的努力沒什么關(guān)系。我卻眼一熱,心里很難過,這都是我給他找的事兒。我對他的家庭一點也不了解,這筆對他來說是不小的費用,他能承擔得了嗎?
我清楚地記得,最后一次見他是今年暮春的一天,像每一回那樣,我經(jīng)過他那兒時修不修車子總要站一會兒,若看他不忙就說些話,忙了就默然走開。這天,他很忙,等他修車子的人排成了隊,旁邊下棋觀棋的人也圍了不少,我沒驚動他,站有十幾分鐘就走了,心想,反正他天天都在這兒,反正也沒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說,我們有的是閑聊的時間。哪知,第二天,第三天,一個月,整整大半年過去了,他再也沒到這兒來過,這個地方空了,空得讓人隱隱發(fā)冷。
空了的這處街角,再也無人光顧,只剩下來來往往的風。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從未問過他的姓名及在哪兒居住。我不相信他會就此從這里消失,我期待著他的重新出現(xiàn)。是他和家人遭遇上了什么不幸?是尋找到了比修車子更好的活路?是依然還在這個城市只是另換了更便利他的地方?是……我不敢多想,卻又不能不想。很多個白天和夜晚,我都被自己對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想折磨著,心也便像那處街角一樣虛空,這是無法終結(jié)的愴痛。我不知道那一撥又一撥曾在他攤前下棋觀棋的人們也會如我這般地想著他嗎?那牽念和記憶也一定令他們一次次向那個街角走去再頹然走回來吧?其實,人與人之間不需要很多,一點點友善就足夠,真的,只那么一點點。
完全是習慣性地,我每次都要在他修車的那個地方良久站立,先輪換著摟抱那兩棵樹,再靠在樹干上無語凝望,聽葉的絮語,聽枝的輕言,透過枝葉看天上的星月,恍惚中,他的身影從虛空中浮出,仍是那么忙碌,那么溫和,那么良善。我驚喜著向他打招呼,沖動得正要走近他,抓住他,卻又一片茫然,什么也沒有。好幾回,淚水洶涌地奔流著,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為一個對他和他家人的生活全都一無所知的人如此放心不下,如此在每一個日子里都惦著念著想著盼著他!
一陣歌聲由遠而近地響起:“他很忙他很累卻沒有結(jié)果,他很怕他很擔心兩手空空,他說他總感覺他無所適從,他說他總找不到去幸福的路……你一定在那兒見過他,他的名字叫李建國,如果你問他是誰,他就是我們每個人?!边@是搖滾歌手江峰的那首《李建國》。顯然,這每個人里不包括他,他絕不是李建國!因而,我不無自嘲:何必懷有如此老舊的情緒呢?真是太OUT了!人與人,最好是見就見了,散就散了,與其永銘于心,何若相忘于江湖?
可我深知,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