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
春日明亮的午后,筆者相約臺灣著名戲劇人金士杰——話劇《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中陽光睿智的莫利教授,聊一聊戲劇的深邃,談一談生命的寬闊,在這個充滿希冀的春天感受戲劇的溫暖。
墳墓前讀書的男孩
海邊的沙灘上,一個小男孩獨自安靜地走著,拖著他瘦瘦的影子,海浪嘩啦啦,男孩走啊走,直走到盡頭的一大片亂葬崗處,他坐了下來,拿出一本書。那些稀稀疏疏的樹,夕陽下起伏的海,面朝大??磿哪泻?,定格成一個永恒的畫面。
這畫面烙印在金士杰的童年記憶中,成為他鄉(xiāng)愁中最濃的一抹。描繪這畫面的那瞬間,他的神思依稀飄忽到了臺灣屏東縣漁港旁的那片海,依著沙灘上男孩深深淺淺的足跡,尋到那一份別樣的安心。
曾有人說人生就是在墳墓前跳舞,而他,則是在墳墓前讀書。金士杰解釋自己的這種行為是一種“與死亡共舞的感覺”,似乎也是一種反叛意識,“世人都把它當可怕的地方,我就非把它當做可愛的地方,世人都把死當成一個嚴重的事情,我就非把它看成一個情調的東西。假如死神有一個面貌,我就想很快與他攀談,與他做朋友,講笑話逗他”?!蹲詈?4堂星期二的課》中死神對于莫利教授來說,是肩膀上停留的小鳥,那么靠近。而在金士杰,死神更像是站在窗口看到一個白衣人走過,總在不期然。
說到反叛,金士杰從小就是個特別的孩子。還記得小時候長輩開玩笑地問他:“小金士杰啊,你真的不怕你這樣太與眾不同嗎?”他很厲害地回答:“不擔心啊,我反而擔心眾為什么與我不同?”在他看來,一切社會傳統(tǒng)給予的標簽他干嘛要跟著去呢。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對死亡無所畏懼,而是可以更寬闊、淡然、幽默一點地面對,就這點而言金士杰與他在劇中扮演的莫利精神是共通的。
一個擁抱的能量
金士杰在與莫利這個角色的相處中也學到了很多,在莫利身上看到的“漸凍癥”是很動人的。廣義地說每個人都會得“漸凍癥”,有一天我們會有一個、兩個、三個器官失靈,最后全身失靈。形而上來說,我們在心靈與情感的層面也是某種程度的“漸凍癥”,比如選擇放棄愛一個人、放棄開誠布公、回避某個話題等等。
戲一開始,莫利跳著舞哼著歌地上了舞臺,這樣一個校園里的風云人物,他所呈現(xiàn)的生命態(tài)度是手舞足蹈。但學生卻是一個怯生生的大男孩,他的關鍵詞是“老師,我不知道怎么說再見”。說至此,金士杰鄭重點出:“這句話便是這個戲的主題:人不會說再見。小的再見比如火車站、飛機場、畢業(yè)典禮,大的則是死亡?!?/p>
而劇中的莫利,他對學生的回答是二話不說將對方緊緊抱住,說“這就叫再見”。在臨終病床前,哭也很好,笑也不錯,而擁抱是千言萬語。在此,擁抱不一定是一個動作,而是形而上的一種姿態(tài),無限祝福、無限想念,充滿了強烈的暗示、濃郁的詩意。莫利稱這個擁抱是“額外加分”,戲外金士杰也因此得到了很多的擁抱。在臺北演出時有老朋友來后臺探看,總會親切地來一句:“來個額外加分好嗎?”
有光的地方必定有陰影
如果說莫利是一束陽光照進了學生的心靈,那么有光的地方必定有陰影,像莫利如此樂觀豁達的睿智之人,他的陰影會是什么呢?
對此金士杰也曾疑惑過,在戲排到要一定程度時非常不滿過,因為他不想自己飾演的人物是一個圣人,太假太樣板。于是他去尋找,后來發(fā)現(xiàn)莫利心中有一個塊壘,始終不見天日。8歲的時候媽媽在陽臺上,臨終前讓他去幫忙拿藥,他卻不敢面對,這變成他心中一直責備自己的事情。金士杰用很濃的情緒去處理這一段,因為那是莫利心中的致命傷。于是在如今的舞臺呈現(xiàn)中,你可以看到莫利不時透漏的不安,可以看到他也在努力練習面對死亡,而不只是一副超然死亡的姿態(tài)。
臨終病床前的笑聲
《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是一個在臨終病床前的故事,人站在病床前都會手足無措,這個戲卻提出一個有趣的挑釁,你愿不愿意在臨終病床前笑一笑呢?
幾個月前金士杰忽然得知一個多年舞臺劇合作、搞音樂的朋友肝癌晚期,朋友們匆忙趕去醫(yī)院探望,只見他長頭發(fā)、臉消瘦、胡子拉碴地躺在病床,一群搞戲劇的人竟然都不知道要說什么,在這么尷尬的氛圍中,金士杰突然說“哎哥們,你現(xiàn)在這個造型很適合演耶穌啊?!辈∪诵α耍蠹叶夹α?。之后沒幾天朋友就走了,但是他每每想起那個無聊笑話的時候都很得意。那么,他到底在得意什么呢?他心中有個聲音說:“哥們,我們差點就被死神給嚇倒了,笑聲讓我們證明我們并沒有那么害怕它,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沒有變成呆子?!?/p>
而觀眾則可以通過看戲時的笑聲證明,即使你站在臨終病床前也是可以笑的,至少不必只有手足無措,至少不要扭曲成為一個怕死鬼。而這笑聲還有一種有趣的力量,讓你在離開劇場的時候攜帶一種溫馨,回到家就想和爸爸媽媽多說幾句話,想抱抱自己的孩子。如果把看這出戲當做探病,那么,這是一次臨終病床前探病的過程,如果你從中得到一些鼓舞,面對病床可以松弛一些,那就應該鼓掌。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
采訪的最后,他忽然沉默,猶豫半晌后說:“我要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全世界我沒有問過任何一個人?!?/p>
在劇中上半場結束的時候,學生下場了,莫利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練習一口氣數(shù)數(shù),只數(shù)到8就開始咳嗽,一陣喘息后他安靜地扭頭對肩膀上的小鳥說:“是今天嗎?”講完這句獨白,燈光熄滅之前,莫利抬頭看向天空,燈光漸滅他卻依舊在仰望著什么。關于這個細節(jié),沒有人問過他,他也沒對任何人講過,而這就是他要問我的那個問題:“你猜,我在看什么?”
我猜,或許是肩膀上的小鳥飛走了。
他說,有這樣的可能,但那是表演不當所致,如果扭頭太快的話就會像小鳥飛了。應該是正常速度,用感覺去搜尋,我想的是屋頂會不會裂開,會不會有光線進來,會不會有人來帶我走。
說完,他狡黠地笑了,像是個在床底藏了寶藏的孩子,暗自竊喜,洋洋得意:“我每次在演的時候心里面都在悄悄地高興,哈哈哈,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導演他們大概也不舍得問,一個馬上就要臨終的人,他要做什么就由得他吧?!彼Φ萌绱饲纹ら_懷,以至于筆者都不忍心剝奪了他這小小樂趣,將這個他不愿點破、讓全世界去猜的秘密公之于眾。
然而,轉念~想,比起自娛,他應該更愿意分享。只是,請不要去點破,當莫利在舞臺上凝望的那一刻,你也隨著去看看屋頂,然后心照不宣地欣然一笑。金士杰說“戲劇使我覺得自己活著,而做戲是為了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被蛟S,這正是他所要的,那個發(fā)出聲音后共鳴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