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
一
我知道,這里是我的烏托邦。
我的這次旅行是在12月份的隆冬,正是內(nèi)地人對新疆的寒冷抱有恐懼心態(tài)的時候——夏季才是新疆的旅游旺季。炙熱的沙漠、甘美的水果、蒸騰的霧氣、曼妙的歌舞,似乎那才是新疆。而我,在這個似乎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拖著一只小號的旅行箱,僅僅帶著一個毛衣和一條棉絨的打底褲,就來到了這片土地。
我的目的地是喀納斯,它位于新疆阿勒泰的布爾津縣北部,海拔1374米,處于深山密林之中,周圍山峰常年為冰雪所覆蓋。一大早從烏魯木齊出發(fā),整整一天的車程,到達布爾津縣的時候天早已黑得徹底。途徑克拉瑪依吃午飯時,當?shù)厝寺犝f要去喀納斯,舉起酒杯:“我們自己都不會在冬季上山去喀納斯的,為這個,干一杯!”那一天的車程當真是長路漫漫,筆直的公路不斷向前延伸,很少有彎折,公路兩旁是無邊空曠的土地,都是被雪覆蓋了的荒漠,天和地一樣寬廣得沒邊,幾乎是不變的一派蒼遼景色,僅僅偶爾會有些梭梭、紅柳或者沙棘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們灰褐色的身軀都是蒙了雪的,瑟瑟的,看起來有水晶一般的質(zhì)地,似是大自然絕美的卻又殘忍的一件藝術(shù)品。它們在寒冬卑微而又無比堅強地活著。
這樣幾乎不變的風景反而不會讓我感到困倦,只是有種絕望。
在絕望的深層,卻又會涌出涓細不斷的頑強。
我不斷擦拭著車窗上的霧氣。
一路上除了加油站附近,連汽車都很少見,到達途中最后一個加油站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向我們駛向的前方望去,天空是一層平涂的暗藍色,憂郁的蒼涼的,沒有云,沒有任何打擾。然而回頭向來處看去,天空卻是彌散著橙色的晚霞,愈靠近天地愈接近紫色,薄薄的云彩呈條狀鋪散著,既瑰麗又廣袤。站在這樣的天地之間,心情不由十分舒暢,那清透涼爽的空氣吸入肺中,你覺得有太多的無所謂了,遼闊就是,你可以無所阻擋地自由奔跑。
從加油站出來只消一會兒的功夫,天就完全黑了下來,并下起了大霧,除了車燈所能探照的一點范圍內(nèi),所有都是盲的。司機安慰我說,別怕,不會有事的。我說,沒事,不怕。此時我比之前在北京那長久的時日的任何一刻,都感到由衷的踏實。我把胳膊拄在懷里的包上,托著腦袋,又默默地看起前面那不斷出現(xiàn)的、一小段一小段的路。
終于有星星點點的紅黃燈光,漸漸又有樓房的輪廓浮現(xiàn)。布爾津縣城到了。
二
仍是黎明時分,天還全然是黑的,我坐在越野車內(nèi)前往喀納斯。車里的空調(diào)讓人窒息,我打開車窗呼吸著凌冽清透的空氣,才終于感到愜意。在黑暗中的暗藍曠野中行駛了一段時間,正走上山路時天色微微有了些光明,天邊開始泛起紅色的霞光,大片大片的薄云低低地伏著,也漸次清晰起來。很想讓司機師傅叫我下車,在這茫茫白雪中,這空曠的天地間,迎著朝霞走。
在盤山路上拐了不少的來回,跟著太陽一起慢慢上升——它始終與我們保持在將近一個水平線上,使得我這一個清晨看了不少次日出。沿途的落葉松、云杉、冷杉黑瘦有力的身軀挺拔在純白的一塵不染的厚雪之上,我只覺得自己正在一幅水墨畫中行走。這些樹木都是長壽的老人了,它們在時間中默默地生長、積累,年輪擴張、層層疊疊。樹林以空間的形式見證著時間的累積推移。它是一塊巨大的鐘表,屬于自然的鐘表,種類不同的植物相互呼應組合,組成復雜的時間齒輪。它們的呼吸是有著時間的味道的,就像舊書總有著不一樣的味道。它們的呼吸是在靜靜地講述著那些時光中古老的故事,需要你靜下心去聆聽。在我對這林海雪原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之中,喀納斯已來到我的面前。
臨近禾木村的時候,這片被積雪覆蓋的雪山才顯得有了些人氣,漸漸地可以在路上遇到乘馬拉爬犁運送糧食的村民,或是一群晃著圓溜溜的屁股匆匆趕路的大尾巴羊,再走上那么一小段路,那些原木搭建的一排排工整的尖頂小木屋就呈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禾木村到了。
這是一個雪中的村莊,一切都是安靜的。屋頂上覆蓋著的皚皚白雪是安靜的,緩緩升騰的炊煙是安靜的,路上緩慢走動著的驢子和奶牛也是安靜的,就連積雪旁臥著的獵狗,看見我們的車駛了進來也只是伸著脖子好奇地看了看,沒有吠叫一聲。
我們在禾木村稍作停留吃了午飯,是新疆最常見的手抓飯,用新鮮的羊肉和胡蘿卜做配料,油亮生輝,香氣撲鼻。補充了能量后轉(zhuǎn)而乘坐馬拉爬犁繼續(xù)上山。驅(qū)使爬犁的村民穿著藏藍色的厚外套,領(lǐng)口綴有民族紋樣的卷草紋,帶著厚厚的氈帽,拿著馬鞭一幅悠然的神情。上山又下山,繼續(xù)驅(qū)車前行,經(jīng)過喀納斯湖有名的月亮灣、神仙灣和臥龍灣,終于,我們到達了留宿的地點——喀納斯村。
和禾木村一樣,喀納斯村也是尖頂小木屋的建筑,另外還有一處相同建筑的村落,是更遠一些的白哈巴村。這三個村落居住的大多為圖瓦人,是蒙古族的一個分支,另外也居住著部分的哈薩克族人。
喀納斯的冬季長達六至七個月,十月份開始便封山,到來年的四五月份才迎來春天。然而這里的冬季并不顯得沉悶、冗長和乏味,而是安靜、坦然和松弛。這里的雪,和中午溫和的陽光,待人都是平和的,并無東北那般狂嘯著的凜然的風,相反的,它們愿意與人親近,平近地包容你,讓你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喜歡走在外面,呼吸從樹林里彌漫過來的空氣,讓這混合著河流的濕氣和植物的芬芳的空氣,慢慢經(jīng)過我的肺腑。在喀納斯,如同遠離塵世,世間的所有都不重要,喀納斯有它自己的生活。當你看到孩子們在開心地玩耍時那燦爛的笑容,你終于記起,生活中還有如此簡單、真實、純粹的歡樂。
我們在路上散步時,遇到一個老師帶著孩子們在一起做游戲,我們與他們聊天,他們很開心地和我們照相合影。孩子們并不多說話,只是有些羞怯還有些興奮地望著我們,老師說漢語有些并不太容易聽懂的,就蹲在地上在雪里寫出來給我們看。后來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我們答應她晚上開篝火晚會的時候會給她打電話叫她一起玩。晚會時她在電話中告訴我們她正在做飯,本以為她要過一陣子才能來,沒想到她竟然馬上就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并且玩得不亦樂乎,拽著我們跳個不停,直到很晚才回家。
我在篝火旁蹦蹦跳跳著,歡笑著,然后停下來,靜靜地打量著這一切。雪山隱隱的輪廓,小木屋里溫暖的黃色燈光,篝火映照下人們燦爛的笑容,圖瓦人嚯嚯的助興聲和木柴噼啪的聲響。盡管這并非屬于我的生活,但我被這種真實的、單純的、可以觸摸的生活感動。我一直喜歡新疆、越南這樣的地方,它們的生活是那些根本的日常的東西,具體、平實、生動,因而永恒。它們永遠在圖紙式的理論之外。生活,作為最普通、最本真、也最溫暖的內(nèi)容,讓人內(nèi)心感動。我又想起圖瓦孩子純真的笑容,我說小姑娘你可真好看,她就燦燦地笑了,凍得粉竣竣的小臉像花苞綻放一樣,這個村子的秘密就藏在她的笑容之中。這些孩子們會在村子中慢慢長大,上完小學,然后去布爾津讀中學,有些會到更遠的世界中去。然而我相信,喀納斯帶給他們的那份純凈將會成為他們心底最深處的故鄉(xiāng)??{斯并不是作為這個時代的敵人而存在的,只是它的確是獨立在時代之外的——尤其是在冬季,沒有游客的它保持著最原本的面貌。它代表著某種永恒的價值,因而它自信地對凡塵的所有保持著遙遠的距離,用路程、用高山、用積雪,用它孤傲的無動于衷。
三
喀納斯很古老,但它沒有言之鑿鑿的歷史,它有的是傳說。
喀納斯的傳說太多太多,關(guān)于每一處景點的傳說,關(guān)于圖瓦人自己的傳說,甚至關(guān)于這個世界形成的傳說。
比如有這么一個凄美的傳說詮釋著白樺身上的那些“眼睛”。傳說成吉思汗西征路過喀納斯,大軍休整時,一名士兵在這片白樺林中遇到一位美若天仙的牧羊姑娘,兩人一見鐘情,彼此相愛,因士兵在軍中身不由己,不能隨意來林中與姑娘約會,兩人就約定好不論誰來到林中,都在樺樹上刻下一只眼睛,以此表達他們對對方的期盼和愛戀。大軍開拔后,姑娘日日來樺樹林放羊,不斷地在樺樹上刻下一只又一只眼睛,而士兵征戰(zhàn)到哪里,也把眼睛刻到哪里,蒙古大軍征服了世界,世間的樺樹上便都刻上了眼睛。后來,士兵在春季的一次戰(zhàn)役中陣亡,臨死前,他念著姑娘的名字,眼中流出了淚水。而姑娘因為思念,也流了許多眼淚,這一刻,更是得到感應,淚如雨下,霎那間,全世界的樺樹都流開了眼淚。所以,樺樹流淌汁液是在每年的四月。
圖瓦人也相信自己是成吉思汗西征之時留下的一些士兵的后代,即使存在著更多的“專家考證”,但他們依然在講述著自己的傳說,依然家家戶戶都懸掛著成吉思汗的畫像。在喀納斯,一切考證的真相都不重要,所有的美麗的傳說在這個美麗的遠離人間的地方,都是成立的。你甚至想自己也給喀納斯編上兩個傳說吧,越美麗越好,總之,所有美好的故事,你覺得,它們就應該發(fā)生在這里。
四
圖瓦人愛酒。尤其這里的冬天過于寒冷,卻只能燒火取暖。因為夜晚零下二十四度的氣溫,我也夜夜以酒暖身。喝得有些晃了,知道差不多了,就出去醉意微醺地走在夜晚的路上,極為舒暢快樂。
厚厚的積雪、松樹、小木屋,清醒的時候或許感覺置身北歐的情景,此時卻可以權(quán)當自己正在童話之中。它不僅適合孩子,實際上,它適合于所有善良、質(zhì)樸、富于幻想的人生活。一夜正巧有雙子座流星雨,我們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搖擺,始終仰著脖子,有那么點暈眩。流星一顆顆極為迅速地在空中割出銀白色的傷痕又迅速彌合,我找了個山坡,躺在厚厚的積雪里,那么遼闊的天空都在我眼前了。我看著一顆又一顆的流星,什么愿都沒許。過了那么一會兒,又開開心心地回房子里去了。
嘿,我是童話里那么一個小小的笨笨的卻每天樂得屁顛屁顛的小姑娘。
五
星君說總看見我在外面散步。我說是呀我就是喜歡晃悠。尤其是在黎明或者傍晚的時候。
第一天住進雪山里時,我上好了七點的鬧鐘,打算第二天一早看看朝陽紅色光芒籠在雪山邊緣那神圣的光景。七點,醒來,看看窗外,天還是黑的。于是改成七點半的鬧鐘。再醒來,天依然是黑的。八點,九點,九點半,我實在忍不住便起床打算出門,十點的時候在門口拍下了一張夜空中的月亮。我忘記了新疆較北京有兩個小時的時差,何況我還是住在雪山的里面。
喀納斯湖冰山融水十分清透,河水冬日不結(jié)冰,仍在淙淙地流著,并有著翡翠的綠色。有些地方十分清淺,河流下的石子清晰可見。河邊或是堆著大小不等的石塊,或者圍著靜默的樹群,透過水面可以看到里面映照的晃動著的樹枝。此時天空和河水都是延伸著的巨大的鏡子,兩面鏡子之間這純凈美麗的喀納斯獲得無窮無盡的映像。樹影、石塊,乃至河水遠處的皚皚厚雪、靜默木屋,它們都云一般地延伸開,循環(huán)往復地派生出來,永無止境。
這一刻令我恍惚。
傍晚的時候我偏離小路踏入雪原,一腳下去雪便沒過了靴子,眼前是極為遼闊的平平整整的白色,未經(jīng)一絲半點外物的沾染,置身其中恍若夢境。我一步一陷地向深處走去,雖然雪面看起來差不多都是一般高的,但雪下面的地卻并非平整,有高有低,或許和凍土層也有些關(guān)系,所以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得也不是很輕松。慢慢的,小木屋退出很遠就不見了蹤影,天色也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我決定向回走,否則天完全黑下來后就難以走出這片雪原。而此時,我已看不見來時偏離的那條小路。然而這種天黑的靜謐帶給我的恐慌感僅僅是一剎那的,那一秒之后我感到一種親切。黑暗中的村莊傳來兩聲狗吠,沒有路燈,我想起小時候在外公家的鎮(zhèn)子里大概也是這般光景,天黑了都看不清路了,我仍然在外面奔跑著玩耍。此時,我腳下只不過多了些雪,不能那般奔跑而已。然而,這雪是我的另一種游戲。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大概向著來時的方向慢慢走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能看出路面有了不一樣的地方便加快了腳步,果然,我回到了小路上。下了坡,向那些小木屋跑去,迎著吹打在臉上的舒爽的風也不覺得疼,我聞到了晚飯的香味。是人間煙火暖暖的味道。
六
對喀納斯的喜愛是因為它的自然、質(zhì)樸、單純。它讓我看到生活最初的模樣。在大都市我們可以索取更多,但營營役役地丟卻了本來面貌,卷入混濁洪流又抽身不得。在江南小鎮(zhèn)又或三亞海濱也是美的,但美得不真實,像憑空浮現(xiàn)的事物。而在新疆,生活就只是生活本身,柴米油鹽的,平易近人的,有質(zhì)樸氣息的真實。
在喀納斯,村子里隨便哪一家你都可以進去坐一坐,主人就會拿出包吾爾沙克、奶酪、酥油來招待你。在高速公路旁邊的簡易飯店里,要一份筋道的拌面,店家在把熱氣騰騰的食物放在桌上的同時會憨笑著告訴你“面不夠可以再加啊”。這里沒有模式化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精致言辭,這里沒有人工刻意的矯揉精細。在五光十色的現(xiàn)代陸離都市的對照下,這里散發(fā)著淳厚的真實的氣味,它并不炫目,但正因此讓我們信賴,并安心投靠。
在烏魯木齊的最后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站在陽臺上看著都市的燈光和腳下車流光帶的移動,我知道我又回到另一種本屬于我的生活。而這里還是烏魯木齊,我尚且還站在新疆這片土地上,我的烏托邦,讓我最后在你的懷里安心踏實地面對我自己,大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