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
南社詩怪林庚白,福建閩侯人,八歲便負笈北京,一生熱心政治,曾加入京津同盟會,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民國元年,林庚白在上海與陳勒生等創(chuàng)辦“黃花碧血社”,專以暗殺帝制余孽為急務(wù)?!岸胃锩笔『?,浮沉宦海,初任參議院秘書,一度代理秘書長,年方二十二歲。少年得志,卻郁郁寡歡,不久發(fā)憤為詩,師事“江西詩派”陳石遺,才氣艷發(fā),思想新穎,人多以李義山目之,后有“中國一代詩人”之譽。其人個子不高,膚色潔白,眉清目秀,鼻梁高挺,有點洋人相。自稱:“十年前論今人詩,鄭孝胥第一,我第二。倘現(xiàn)在以古今人來比論,那么我第一,杜甫第二,孝胥還談不上?!币帽娙撕逄么笮Γ救藚s若無其事。曹聚仁在南社雅集時演講,說到南社與辛亥革命之關(guān)系,認為辛亥革命是浪漫氣氛很濃的政治運動,南社詩文就是龔自珍氣氛的詩文,林庚白就是活著的龔自珍。柳亞子點頭稱是,林庚白卻大不高興:“我心目中尚且無李杜,更何有龔定庵?曹某比我做龔定庵,未免太淺視我了?!睍r人自然皆指為詩狂。柳亞子與他相交三十余年,眼高于頂?shù)牧鴣喿又迷u:“庚白的詩,理想瑰奇而魅力雄厚,雖余亦愧謝弗如。當代抱殘守缺者,又足當其劍頭一啖耶?”
詩怪一生玩世不恭,游戲人間,猶如龔自珍所說的“亦癡亦黠”。但這位老兄潛心研究命理之術(shù),甚喜占卜,自謂大有心得,著有《人鑒》一書,其中預(yù)言章士釗入閣、林白水橫死、孫傳芳入浙、廖仲愷死于非命,時人評曰“皆言之確鑿如響斯應(yīng)”。
另傳袁世凱稱帝,冠蓋滿京華,其黨羽彈冠相慶。林庚白笑對友輩預(yù)言:“項城(袁世凱字)壽命將終,那些彈冠相慶者,徒以冰山為泰山,殊不知皎日既出,豈不盡失所恃?”朋友聞言,自然追問其故,再曰:“項城命中,厥祿太多,祿可比之于食,腸胃有限,而所進過量,不能消化,積滯日久,必致脹死?!庇演吘恍?,林庚白特撰一文,擬發(fā)表于刊物。友輩勸阻:“項城氣焰方熾,安得攫其逆鱗以取禍耶?”林庚白答:“既如此,此文留待他年作證,姑且藏諸行篋?!辈痪?,袁世凱果死,所書項城死去年月日,絲毫不爽。這時,人們大驚,以神視之,求推算者日眾。林庚白應(yīng)接不暇,于是規(guī)定潤例:每算一命,須致百金,且以當年米價為準,每石十金,百金之數(shù),易米十石。以每石五十公斤計,五百公斤求算一命,門檻相當高了。
林庚白后來專仰看相算命為生,擯絕詩文而不為。架上案頭,盡是五行六甲之書;枕畔榻旁,全是玄機妙理之籍,幾近汗牛充棟。
1941年末,林庚白在重慶當立法委員,他為自己算命,深知不妥,有過不了年的恐慌。為避日機轟炸,千方百計攜眷走避香港,以為如此可逃厄運。不料,抵港僅八日,即遇日軍偷襲珍珠港,日軍旋即進占九龍。一周后林庚白夫婦在尖沙咀設(shè)法渡海,因誤會,一群日軍開槍射擊,詩怪胸部中彈,倒臥血泊而咽氣。因倒斃途道,無人辨識,暴尸數(shù)日,后為閩南同鄉(xiāng)會中人認出,為其插一浮簽。友人聞之均再三嘆惜,謂其雖通命理,奈何昧于古訓“劫數(shù)難逃”。
夫人林北麗(其母其姨均乃秋瑾高足)右臂中彈,受重傷而未死,臥病孤島,1943年回內(nèi)地后,窮愁度日。
南社詩翁柳亞子嘗笑謂詩怪乃“客廳社會主義者”,以喻其缺乏實踐精神。
(杜立斌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