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易
雨后
旱情驟減,一整天
我傾聽山溪的喧響
溪流從各自的藏身處奪路而出
大聲嬉笑著沖下陡坡
從齊腰的草叢中,從低矮的松林崗
無數(shù)道細小的水源,互相問候著
在坡下碰頭
那兒曾經(jīng)有一洼小水潭
如今,它退入沙石的意識流
你已無法辨認它的舊容顏
當大片的草地在漫漶的溪水中梳理長發(fā)
當新熟的野果被山羊恣意地親吻
你已無法想像從前
水流們歡唱著,繼續(xù)拐彎向前
它們還要趕路,去山腳下見一見世面
而山羊和公雞忍不住前來觀望:
還會有多少山路要趕?
還會有多少青春可供揮霍?
螢火蟲
當我在石崖上舒適地躺下
嘆口氣,隨意扭動一下身體
你就像孩子似的,從遠處撲過來
來不及躲閃,即將
撞個滿懷之際,你又化身為
一架閃耀的戰(zhàn)斗機
忽而升高,忽而傾斜
以S形的靈巧身姿
從我的耳鬢翩然掠過
我不曾邀請你
提著燈籠在夜里玩耍的孩子
又或許是一個迷路的人
執(zhí)著于想像的地圖
既然在山間相遇
讓我們互為彼此的回憶
秋風
夜里,我聽見有人在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披蓋著樹葉的被子
每次翻身時都聲響大作
他的心情人盡皆知,如波浪擊打堤岸
在夜的死巷里無計可施
我聽見有人在嘆息、咳嗽,用手
捂住自己的嘴。深夜
我被這種無休止的謀殺所困擾
但依然保持著平躺的姿勢
我想像自己是那個病入膏肓的人
黎明時分,我醒來,秋棗落了一地
多少劇烈的故事,有著不動聲色的結(jié)局
我提水、劈柴,開始一天的勞作
溪水在腿間放肆地閃耀
牽?;ㄑ刂綕u行漸遠
落葉漂滿水潭,兩陣風的間隙
陽光倉促地播下秋的影子
櫻桃樹上,大鳥歡呼著揚起尾羽
它躍上細枝,用尖喙去啄食
昨夜那些被搖撼、被連根拔起的心事
詠漸離
秦王的江山久已坐穩(wěn)。燕下都的市民們
正在彼此撫慰,他們枯枝一樣的傷痕
我卻在黃昏的灶臺間,獨自醒來
舉首望望庭院,思忖:
宋子的客人,是否正在到來?
我開始以更快的速度,生火劈柴
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同:
每根被燒掉的木柴,其實都在吐露
一聲天才臨死前的喟嘆。因此我毫無必要去比較
木柴與琴材的區(qū)別
一夜之間,十二座金人巍然佇立;
六國的舊城頭上,黑色尚水的旗幟
正在集體宣告:新的歷史時期,就要到來了!
我卻在一次夢遺中醒來
雙手緊攥幸福
歲月之水東流,洹渭之濱,
人們有節(jié)制的戀愛生活次第上演
文字統(tǒng)一,暗語坦誠相見,
另有一些人們,想用他們細長的手指去證明
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多情如水蚤
陣亡將士的孤兒,早熟如秋天
他們兩兩成雙,從青梅竹馬的床頭爬起
采擷牡丹,或以哭倒長城為戲
還會有新的歷史機遇,新一代的徐福們
應(yīng)運而生。秦王的旨意
總會得到最有效的執(zhí)行。人們完全懂得
該怎樣使一個帝王的三分鐘熱度,延長到沸點
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活過?我的記憶上布滿蛛網(wǎng)
這就是為什么,人的靈魂會像復(fù)眼一樣分裂
上面映照著,歷史謙卑的笑容。
為什么?我會在一個黃昏的酒宴前發(fā)笑
為什么?我醒來時,四周一片寂靜
我像是一枚被上帝拋棄的棋子
盲目地飛旋,落入下一個世紀
面對后來者,古人的幽默與日俱增
此刻它甚至超越了,我對人類根深蒂固的鄙夷
我知道,這次我要挑戰(zhàn)的
不是秦王那抹布一樣的江山
我想我也不可能,真的為一個
毫無指望的小民族的貞節(jié)而死去
盡管一次對美學(xué)的朝圣之旅,
不會就此抵達真理。我所處的位置
并沒有使自己看上去更高大,或渺小
我想我只是越來越感到,有必要給自己一個
跟運氣碰杯的機會
想到這里,我舉足步入前庭
我知道,自己將面臨一段難以預(yù)料的旅程
而我,早已做出了抉擇,我要在
咸陽殿的高階之上,以盲目的姿態(tài)
與那位年輕的亡友,最終相遇
(選自《詩林》2012年第2期單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