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原名楊來江,1982年生于甘肅張家川。作品散見于《飛天》《青海湖》等。出版詩集《二十八季》。
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吳克意外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招呼手下的五個小工休息,大家大喜過望,一個個說著討好的話,卸下手套,圍著吳克坐下來。他們用兔子似的眼神期待著,吳克笑了笑,從兜里掏出幾張鈔票,按照大家的要求逐一分給他們。這是中午老板過來檢查時,大家托他借的生活費。吳克把剩下的數(shù)了兩遍,確定是五張才裝起來。這是他今年借生活費最多的一次,按理說,他完全沒必要這么做,因為他的衣食住行包括電話費都是老板報銷的,幾乎沒有自己掏腰包的機(jī)會,可吳克偏偏就毫無理由地借了五百塊。
老板還會隔三差五地開著他那輛皮卡車?yán)纤ッ凸嘁换兀瑑扇颂嶂鵀鹾6侇^的瓶子狂飲,直至瓶子倒地。那時候,吳克總是在車上大喊大叫,扯開嗓子唱一會兒歌,又唱一會兒秦腔,老板就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痛快,得勁,也跟著他唱。
在吳克看來,他和老板之間是透明的,誰心里有一絲的貓膩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中午老板給錢時,他瞇著眼說晚上有行動嗎?吳克當(dāng)時沒接話,老板就沖著他嘿嘿笑了兩聲,拍著他的肩膀說要小心身體。吳克知道他說的是找小姐的事,老板曽多次為他物色美女,但吳克都以找小姐不能讓別人埋單為由謝絕了,至于為什么不能讓別人掏錢,吳克有自己的理由,他覺得這種事倘若是別人掏錢,那就等于是拿著自己的身體為別人干了一回事,心理上有些被動。也許是他對多年來聽命于人,給人做事太多而產(chǎn)生的逆反心理吧,總之,他沒有和老板一起找過小姐,但在老板眼中,吳克是一個不安分的人,且堅信他經(jīng)常背著別人干這種事。
既然有錢了,就得花出去,而且要在一個短期內(nèi)花出去,要不然等大家都沒錢了,他就得在大家的同情中領(lǐng)著他們?nèi)ケ牡铣詿?。十月份的時候,他余下了一百塊錢,而這一百塊錢最后還是被小六子拿去找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小姐揮霍了一夜,最可氣的是他還得以學(xué)習(xí)的名義陪著去。其實,對于找小姐,吳克是成天掛在嘴上的,也極力地慫恿別人去。民工對女人是敏感的,即使是和他們一起臟兮兮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女工,大家也會想入非非,他們在給女人打主意的同時,總會不斷地懺悔,乞求心里安寧,乞求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妻兒老小原諒,但他們控制不了自己,畢竟一年的時間里,他們和自己的女人是疏遠(yuǎn)的,甚至有人在寒冷和困頓中會連自己女人的模樣也模糊了。這肯定不怪他們,怪就只能怪生活和命運,所以吳克也和所有的弟兄一樣,有著他們身體饑餓時的需要,有著他們同樣的欲望,唯一不同的是,吳克沒有自己的女人。
大家坐在一起愉快地交談著,時間緩慢地流動。小六子興致勃勃地為大家講述了上次和吳克一起去找小姐的事,他一甩頭,右手的兩個手指不停地在空中指指戳戳。你們不知道,咱們吳頭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那可是個有意思的去處。老幺那個老王八蛋把我們領(lǐng)到了地方,就跟一個年齡和他一樣大的女人走了,那個女人丑哎,粉粘在臉上掉渣,額頭就像烏海的山,還穿著裙子,屁股大得出奇,一走一扭的,那娘們兒一上來就抱住老幺親了幾個響,老幺捏了捏她的胸,屁顛屁顛地跟著走了,神氣得像只公雞。小六子摸出一顆煙,點著后猛吸一口,順了順氣。其實,我們也怕啊,他接著說,你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沒去過的人肯定以為是善良的老實人家,門口坐著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剃了光頭的中年男人,院子里大約就三四個女人吧,他們簡直就是一家人。當(dāng)那個男人走出的時候,我們就溜了。
大家哄笑起來,開始攻擊小六子。吳克坐在硅鐵爐邊的高臺上,想著錢的事,他想應(yīng)該找個小姐花一次吧,以免大家把他當(dāng)成軟蛋。與其讓他們質(zhì)疑自己的能力,還不如拿出實際行動讓他們看看,他也不想在這群男人堆里把自己搞得很另類,與那只在所有的羊們都吃草的時候回頭張望的羊一樣孤獨。同時他也想到了工程,還有三個煙罩子(硅鐵爐兩側(cè)的抽煙機(jī))做完就結(jié)束了,這將意味著老板在這個叫宏達(dá)的硅鐵廠的生意也在這一年里宣告結(jié)束了,也意味著再有十天的樣子他們就該打包過年了,還意味著他在這一年里能干的事也不多了,該犒勞一下自己了。
巨大的廠房里,二號爐子正在出白天的最后一次鐵水,天車在軌道上滑行,纜繩時上時下,倒騰著鐵水和慢慢硬化的硅鐵,鐵水濺起很高的浪花,在即將暗下來的空間里躍動著,那個質(zhì)檢化驗室的小女人抖著一身肥肉,一邊用還算漂亮的臉向吳克這邊瞟著,一邊用鐵夾子往簸箕里撿拾幾塊濺落在廠房外面的小鐵塊,不時地用小錘敲碎撥拉著。大家立馬躁動起來,向她吹口哨,那女人神氣地甩甩頭,用近似勾引的笑回了一下,扭著屁股走了。廠房里的熱浪層層襲來,大家身上的汗又一次不斷地往外冒。
小女人走后,大家平靜下來,下班的時間近了,小六子又在眾人的催促下開始講述。你們可別笑啊,我們溜是溜了,但最后還是進(jìn)去了。小六子一副得意的樣子。我們蹲在巷子口,好像是叫李家巷吧,就那個剛進(jìn)市區(qū)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的小巷子。當(dāng)時咱們吳頭說要剃頭,可他的頭剛剃過,還是汗毛,他那是故意。大家沖著吳克笑起來,吳克也跟著笑。后來我們還真去剃頭了,可誰能想到,那個剃頭的女人卻是拉皮條的,她邊剃頭邊問我們要不要女人,我們說要,她馬上打電話,不一會兒來了三個女人,都是上了年紀(jì)的,退役下來又重操舊業(yè)的那種。有個戴眼鏡的年齡好像小一些,大概也就二十七八的樣子,可她不但丑,指甲里還滿是污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掃大街的。倒是那個穿白裙子的還行,我問那剃頭的女人有沒有好一點的,她說其他姐妹正在上班。嘿,弟兄們,她說是上班,新鮮啊,她們把當(dāng)妓女也光榮地稱之為上班,那我們算什么。我問價錢,那女人說是四十,我猶豫了一下,倒不是因為錢,主要是質(zhì)量不行,可誰想那個戴眼鏡的馬上說三十也行,瞧她那樣,讓人倒胃口,我說我要那個穿白裙子的,那娘們非要四十不可,我咬咬牙說四十就四十,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就去了前面那家院子。
大家又議論起來,郭子問吳頭去了沒有?幾個人又說起吳克來,對他那次行動捏造出許多版本。
吳克還是坐在硅鐵爐旁邊的高臺上,抽著煙,想著花錢的事。要不就不去了吧,找小姐有什么用,那只不過是快活一時的事,弄不好還會染上什么病,得不償失,況且,萬一遇到訛詐怎么辦。想著找小姐帶來的諸多不好,吳克又想花錢買東西,他想到了父親和兒子,家里就只有他們爺倆了,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他有兩年沒有見到他們了,想他們。吳克想到這兒,不覺臉紅起來,他覺得他沒有資格去想他們,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但他還是愧疚。父親應(yīng)該老了很多,這么多年來,他承受了太多的不如意,大風(fēng)大浪過后,他肯定是脆弱的,衰老了,那高血壓也不知道有沒有好轉(zhuǎn)。兒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十一歲了,上五年級了,獎狀都貼滿了整個屋子吧,也不知道懂事了沒有??伤壳斑B他們的一絲消息都沒有。還是買點東西寄回家吧,給父親買一包茶葉,最好能再買個血壓儀,給兒子買一套新衣服。吳克想到這,似乎對錢的去向有了眉目,可恰恰在這兒他又犯起了更大的愁,他知道父親不會接受他的東西,因為兩年前他已經(jīng)在他的世界里把吳克踢出來了。他是個倔強(qiáng)的老人,容易進(jìn)死胡同,一旦進(jìn)去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如果寄東西回去,他老人家絕對會在胸口的劇痛中,上氣不接下氣地重新昏倒一次,然后在病中把一切都塞進(jìn)炕眼里喂火,吳克了解父親,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這樣的花錢方式,他知道這樣花錢不可能,但他還是想到了,在他看來,想到了就是懺悔一次,懺悔一次他就會輕松一回。
大家對于吳克的議論最后仍然歸結(jié)在以前的結(jié)論上,沒什么新意。的確,吳克在和小六子一起嫖娼這件事上,沒有做出讓大家改變對他看法的事來,他的做法讓大家在覺得可笑可憐的同時產(chǎn)生了怨恨,他們認(rèn)為你憑什么就可以鼓勵別人找小姐,而你卻裝作圣人一般東躲西藏,南遮北掩的?憑什么呀?要么就是那玩意兒真有問題,當(dāng)然,這樣的話他們當(dāng)著吳克的面沒人敢說,只好說吳頭是膽小鬼,怕女人。
吳克沖大家笑笑,示意小六子繼續(xù),小六子像是受到了鼓舞,清了一下嗓子,接著說,我和那個女人進(jìn)了院子左側(cè)最里間的房子,房子的低矮和燈光的昏暗再次證明了廉價的含義,那娘們掩上門,要我先交錢,她怕我調(diào)戲后不投入戰(zhàn)斗。我罵她說這又不是牛肉面館,憑什么先交錢?但她死活不肯,說面館里不吃飯只喝湯的人多的是。無奈之下我只好先交錢,她把錢點了一次迅速地裝進(jìn)胸罩里,就勢躺在鋪著一張?zhí)J席的床上,催促我快點。
四周靜下來,大家都瞪圓眼睛看著小六子,小六子從他們咕咕發(fā)響的喉嚨里看穿了他們火一樣的欲望,但這又使他很為難,對于接下來的問題,他很難說出口,并不是赤裸裸的情色使他難于啟齒,因為對民工而言,講述一場性事,會在一定程度上博得大家的尊敬,而傾聽則無疑是一次奢侈的享受。小六子的尷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白裙子女人之間的那場看似轟轟烈烈的性事,是他歷經(jīng)多場戰(zhàn)斗之后的一個污點,它并不像書上說的那樣動人心魄,小六子為此懊惱不已——他在白裙子女人的極力攛掇之下毫無章法地迎接戰(zhàn)斗,從而在戰(zhàn)斗的開端先行敗下陣來,讓那女人白白賺了四十塊錢。事后,小六子為了證明自己馳騁疆場的愜意,用因焦急而生的滿頭大汗向吳克進(jìn)行了炫耀,他把吳克的手兩次放在他的額頭上,讓他摸摸,并底氣十足地強(qiáng)調(diào)這是一場不可多得的硬仗,而那時吳克已經(jīng)在小旅館里喝了一瓶二鍋頭,他沒有懷疑事件的真實性,同時夸張地向小六子作了一番極為羨慕的恭維。小六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不可能重現(xiàn),他只能繼續(xù)作假,但又很難保證在這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男人中,難免會有人聽出破綻,萬一被揭穿了,那豈不是大丟面子。
幾個人已經(jīng)急了,他們不斷地催促小六子不要賣關(guān)子,快些接著往下講。小六子故作得意地沖吳克笑笑,吳克站起來,說下班吧。
吳克還是提前半個小時宣布了下班,就在二號爐子的最后一次鐵水冷卻下來,并由鏟車全部拉走之后,他宣布下班。其實吳克沒有想到下班,他只想著錢的事,也許就是小六子得意地笑暗示了他,使他誤以為下班的時間到了。命令宣布了,他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沒有做好下班的準(zhǔn)備,他對錢的去向至此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準(zhǔn)確地說,下班對吳克來說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下班后永遠(yuǎn)都是盲目的。
可到底已經(jīng)下班了,不能把命令收回,再說收回也沒有多大意義,今天的工作在他看來應(yīng)該是做完了。大家大叫著關(guān)了電焊機(jī)的電源,收拾了工具,一齊唱著“妹妹你坐船頭”,走出了巨大的廠房。
大家去工廠的澡堂洗澡,此時正是空閑的時候,澡堂里顯得異常清冷。女職工的澡堂在外面,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剛好聽見兩個女人爽朗的笑聲,小六子就向門縫里湊,郭子在小六子的頭挨上門簾的時候,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小六子就向前一挺,破門而入,女人大叫流氓,大家大笑起來,像是打了一次勝仗。
洗澡就像賽跑,每個人都想爭取時間,他們覺得一天里最令人興奮的時間就是洗澡。洗澡就意味著今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也意味著今天已經(jīng)掙到了八十或者一百塊,同樣意味著城市的夜晚已經(jīng)伸開了手臂即將擁抱他們。
十分鐘后,大家都走了,而吳克才剛進(jìn)入狀態(tài)??帐幨幍脑杼美?,蒸氣彌漫,不時有水滴從頭頂落下,打在他的后背上。隔壁女人的聲音依然隱約可見,或者是女人已經(jīng)換了,但他沒有注意這些。正如書上說的,吳克此時進(jìn)入了無限的莫名的悲涼之中。他一點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才有這樣糟糕的情緒?而這樣的壞心情的源頭又在哪里?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被人控制的麻雀,想飛卻又飛不走。
水從吳克的頭頂漫過全身,他無由地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女人。那個叫小芙的女人在吳克的記憶里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了,他甚至無法準(zhǔn)確描述那個女人的容貌了,那一舉一笑就像一只小巧的風(fēng)箏在空中展開,是那樣遙遠(yuǎn)??膳说挠白訁s與日俱增地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只要一閉眼,就會出現(xiàn),連同那把血淋淋的刀一起出現(xiàn)。他的印象里最為明亮的就是那把刀。刀在某個烈日炎炎的午后,無聲無息的刺進(jìn)女人的胸膛,是她自己刺進(jìn)去的。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那時吳克剛好二十歲,他身上孩子的習(xí)氣還沒有褪盡,和他同樣大的孩子還在上學(xué)或者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丈夫和一個孩子的父親了,所以他壓根就沒有來得及弄明白一切。
記憶是那樣的模糊,那樣的不可靠。吳克只能想到那把刀和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天上沒有一絲云,陽光把一切壓得低沉,讓人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吳克會想到霉變這個詞語,他說那天的空氣有發(fā)霉的味道。他從山上摘了一筐桃子回來,就看見父親蹲在廂房的廊檐上,大口大口地抽著煙。陽光斜射過來的金屬光澤直接打在他的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上,下擺的那一大片血變成了灰黑色。他擋住了廂房門口的陽光,不停地大把大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仿佛要連同頭皮一起撕扯下來。
至于那把刀,是他發(fā)瘋一般向廂房里沖的時候,他從阻攔他的三個叔叔的胳膊縫里瞅見的,起初他以為是刀扎在被子上,可后來他就看見了開藥店的駝背八爺硬生生從女人的胸部抽出了那把刀,剩下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多天后,當(dāng)他重新醒過來的時候,他曾試圖分析當(dāng)時的情景和后來的事,但都因為那種戳心的疼而不了了之。所以他有時候懷疑自己的記憶簡直就是想象。
水依然流過吳克的身體,一如書上說的那樣,冰涼的時間也流過了吳克的身體。這種冰涼就這樣持續(xù)了十年。他有些怕那個家,家里的一切還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包括他和女人以前住過的廂房,也是十年前的模樣,那塊被女人臨死前打碎的大衣柜上的鏡子依然棱角分明的露出一個大大的豁口,像一張嗜血的嘴。他沒有換,他怕家里冷颼颼的風(fēng)和那種持久的發(fā)霉的氣味,甚至更怕陽光斜照在廂房的門口,那白花花的一片。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吳克做一切壞事:打架,賭博,喝酒。他知道他傷透了父親的心,可他覺得除此之外,他無事可做。唯一沒有做的就是找女人,他想他完全能對得起小芙。吳克蹲下,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那水,白花花的一片,像極了當(dāng)年的陽光。
如果說失去了女人的吳克一直沉浸在對亡妻的悼念之中,那也能夠稱之為忠貞,如果他能再娶并踏踏實實的過日子的話,那他也能夠回家和父親團(tuán)聚。可誰能想到,兩年前的吳克還是背叛了自己。
吳克馬上就想到了兩年前那個淫雨霏霏的秋日。他也弄不明白十年前的那個夏日和兩年前的那個秋天為什么總是會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里,像一對孿生姐妹,他知道,疼痛始終是能夠重復(fù)的。
那個八月的晚上,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戶上,啪啪作響,天氣有些寒冷,吳克在李元平家里打了十五圈麻將,李元平睡著了,像個死豬一樣,推都推不醒,李元平的女人坐在炕角為她織一條圍巾,時間過了凌晨兩點,大家都提議說讓李元平的女人弄些吃的來,李元平的女人有些為難,吳克說要弄只雞來吃,大家說讓吳克去弄,吳克說要和李元平的女人兩個人去弄。事情突然得沒有任何預(yù)兆,等大家清醒過來的時候,吳克已經(jīng)領(lǐng)著李元平的女人逃跑了。書上說的是私奔。
吳克想到這里的時候,臉紅了,血液開始加劇循環(huán),似乎是一顆仇恨的種子慢慢發(fā)芽。他們的私奔并不圓滿,那個女人在他們逃到烏海之后,偷著給李元平打了電話。于是,吳克就在偷著樂了幾天之后,被李元平領(lǐng)著人從烏海抓回了老家,他像罪犯一樣被圈起來,接受了李元平和他的朋友的審訊,最后,他拿出了這些年所有的積蓄才得以了事。這件事導(dǎo)致了吳克和父親之間的徹底決絕。從那時起,他就沒有了家。
水依然從吳克的頭頂傾瀉下來,他仰起臉,緊閉雙眼,又一次看見了陽光,刀,陰雨和李元平砸向他后腦的那塊石頭。
吳克在做了超大容量的回憶之后,于無盡的失落中走出澡堂,至此,他除了知道自己要吃晚飯之外,還是不知道這個夜晚他能做些什么,那沉甸甸的五百塊錢就像磁石一樣把他以往的傷痛一點一點地吸附出來,抽走他的溫暖。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今晚做一件事,花掉這些可惡的錢,趕走那些可惡的過去。
吳克吃完飯,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鐘了。這個晚上是個有頭有序的晚上,烏海繁華的夜市和以往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因為工頭吳克要在今夜花掉五百塊錢而有所錯位。吳克花錢的行動還是來得有些突然,不是因為夜晚的城市沒有準(zhǔn)備好,而是吳克沒有準(zhǔn)備充分,急于求成。
其實,吳克還是比較傾向于找小姐一事,是因為好奇,或者是賭氣,或者僅僅是證明一下而已,總之,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站在了快活林的門口??旎盍掷锏男〗忝苊苈槁榈刈艘蝗?,目光像無數(shù)道手電筒的光束,照在吳克身上,他的皮膚立馬就像破碎的玻璃,在劇烈的心跳中有了崩裂的聲音,他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jīng)成了諸多手掌之下的面團(tuán)。他閉上眼睛,任憑她們的手游走,任憑她們的氣息吹拂他的耳根。
他夢游般地被其中一個個子高挑的女孩領(lǐng)到了后面的包廂。包廂里陳舊的床和發(fā)霉的氣息讓吳克知道了并不像書上說的那樣浪漫和刺激,他想他要忍受溫暖。吳克想,不就是花錢嗎,哪兒不能花,我有的是錢??烧l能想到,當(dāng)那個女孩笑吟吟地伸出手向吳克討錢時,他因快樂而蔓延至全身的緋紅就像豬肝一樣僵硬在了面部。他突然有了做賊的幻覺,仿佛是被抓住了。一瞬間,罪與罰在他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閃過,像刀片一樣割在他堅硬的肌肉上吱吱作響,吳克想都沒有細(xì)想,發(fā)瘋一般逃了出來,在眾多女人的眼皮底下,惶恐地逃走了。
吳克走在大街上,嘩嘩閃過的車輛人流逼得他寸步難行。路邊壞了的燈,像中了瘟疫的牛羊,乜斜著眼睛,懶懶地閃著。其實,并沒有人關(guān)注吳克,而吳克卻覺得大家都在看他,他已然像是赤裸著身子,供大家玩賞的木偶,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
吳克迅速地隱入南大街一個昏暗的巷口,蹲下猛擊自己的頭。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個中年男性乞丐正詭異地看著他,他坐在距離吳克不足一米遠(yuǎn)的馬路牙子上,身下鋪著一堆破舊的棉絮,右手拿著半個饅頭,嘴角還留存著饅頭的碎屑,左手拿著一根超過一米的竹竿,他似乎被吳克驚嚇了,警覺地拿起竹竿擋在腿前,眼睛里充滿著驚懼和不可忽略地敵視,甚至在吳克緩緩抬頭的間隙里,他還呀呀地說著什么,似乎是在呵斥。他的衣衫破爛,瘦臉骯臟。突然,吳克就從他的樣子里看到了蹣跚在城市一隅的自己,百感交集。
吳克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他快速地轉(zhuǎn)身,向馬路右側(cè)的百貨市場走去。他在那里購置了一套被褥和一些洗漱用品,尤其是多買了一條純白的毛巾,然后又在身后的夜宵攤點上買了一大包小吃,包括水果和一只燒雞,算了算,足足花去了他一百五十八元。
吳克覺得再也不能耽擱了,他以為自己手里的這些東西足以救活一個人的性命,而在這之前,他卻可恥地準(zhǔn)備把它花在一次嫖妓上,他有些痛恨自己。他想著,救一個人,哪怕是給他一點點溫暖,那也是他在今夜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事,他甚至一下子就把自己看得高尚了。
當(dāng)吳克再次來到昏暗的巷口時,那個乞丐卻不見了,只有那破爛的棉絮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動,棉絮上還有一小塊饅頭。吳克越發(fā)傷感了,一如書上說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他慢慢蹲下來,把那些破棉絮卷起,用棉絮卷兒刷了刷地面,冰冷的水泥地面嘶嘶作響,像眾多的蛇吐著信子。他想他要把這些東西在不遠(yuǎn)處的那個垃圾坑里親自燒掉。接著,他把新買來的褥子鋪好,把食物塞進(jìn)被子里,還壓了壓被角,把其他的生活用品挑出了幾樣,諸如洋瓷飯碗和一個手提的塑料大水杯,整齊地碼放在褥子的左上端靠近墻角的地方,他想那個乞丐今晚定能在這個新窩里睡個好覺。吳克還想到了他來時,看到新被子一定會兩眼冒著幸福的火花,他還會在一覺醒來后,伸手吃到新鮮的不被別人掂量過的食物,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事??!
吳克做完這些,有些自我得意了,他覺得自己真該躺下來感受一下這個夜晚他做的這件善事,也為意想不到的收獲慶幸不已。他瞇上眼睛,渾身都放松了,靜靜地躺著,這夜晚是如此的美好。
然而,一眨眼,一張青面獠牙的嘴臉一晃而過,緊接著一根超過一米的竹竿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黑壓壓砸下來。吳克就失去了知覺。那個中年男性乞丐,看著昏過去的吳克,一臉得意。他緩緩卷起剛剛鋪好的被褥,把所有的零碎東西塞進(jìn)被子深處,扎成捆,斜搭在肩上,胳肢窩里夾著那根超過一米的竹竿,看都不看吳克一眼,漸漸從黑暗里隱去。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