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歲月》《小說林》《文學(xué)報》《遼河》等。
1
大雪封山了。
鋪天蓋地的大雪,把駱駝峰的溝溝壑壑都填塞得臃腫起來。
毎年到這個時候,林茂屯就開始熱鬧了。山外伐木頭的、倒套子的、打獵的、耍錢的人就從四面八方聚到這兒。一旦聚到這兒,大雪就玩笑似的把他們牢牢地圍堵在這深山窩里。山路就此斷了頭,一時半會兒就走不出去了。
這些人的到來,大車店里根本容不下。家家戶戶都打發(fā)人到大車店外面候著,插空往家里拉客。老客們(外來商人的統(tǒng)稱)也很樂意到各人家里去住,屋子自然要比大車店里敞亮些,暖和些。處好了也許還能撈著點葷腥(指女人),雖然比在店里花的錢多些,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冬天,有活干,有女人給做飯,興許還有女人陪著睡覺,這總算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二麻子家在梨花過門之前,毎年都招老客。不招老客已有幾年了,今年也想挑揀個本分的主招來一個。
二麻子來到大車店門口晃晃,心想要是能招個老客來,就有肉吃﹑有酒喝、有錢花。一個冬天下來,進項要比自家平時一年,甚至幾年的還要多。
二麻子也只是在那兒晃晃,跟誰都沒搭訕。晃了一會兒,就折轉(zhuǎn)身回家了。剛到院子,就有一個大肚子老客跟上門來。
大肚子老客站在大門外,看見了二麻子的老婆梨花在院子里,眼神就粘在了梨花身上不過去,腳步就急急地湊了過來。問招客不?
看著大肚子老客那種眼神,二麻子就沒有這樣的打算了。他覺得這個大肚子老客很不地道,就跨前一步,沒等梨花說招還是不招,二麻子躥上去說,不招。
大肚子老客瞅瞅二麻子,底氣十足地說,我出雙份的錢。
二麻子踱腳折身說,不招!
大肚子老客巴眨巴著一雙小眼睛實在有些不舍地瞅瞅梨花,失望地搖著頭走了。
梨花問二麻子,你不是想招個人嗎,為啥又不招?
二麻子說,今年雪大,野物多,能整幾只狍子或野豬,日子也能對付著過。再說那個大肚子,搭眼一瞅就邪心霸道的,我怕你有啥閃失。
梨花也覺得二麻子說得在理,就把這事撂在了一邊兒。
2
整整嚎了一夜的北風(fēng),在天放亮?xí)r漸漸地停了下來。二麻子抬頭瞅瞅東山駱駝峰上那兩個突兀聳立的片砬子,像匹被凍僵了的駱駝橫臥在風(fēng)雪里。林茂屯通向山外的路,一準(zhǔn)是封死了,整個屯子快要掩埋在這場大雪之中了。
過了一會兒,太陽從“駱駝”的身后緩緩地露出了灰土土的臉,雪地上便有了些光亮。
二麻子抄起木锨,把院子里的雪攢成堆。庭院里攢出一條狹小的通道。二麻子跺跺腳面子上的雪走進馬棚,用簸箕撮點草料倒進馬槽里。然后,撿了些木頭柈子抱回了上屋。把木柈子添進鐵爐子里,回手扯塊樺樹皮,用洋火點燃丟進去,便彎下腰使勁地吹著,木柈子騰騰地燃燒起來,頃刻間兒,屋子里被熱氣填滿了,暖烘烘的,就連窗子上的霜花也漸漸地融化了。
二麻子姓王,不用說也知道他在兄弟中行二。四歲時出天花差點沒命了,在炕上蒙著被子躺了三天三夜,憋出些紅疙瘩,落下一臉坑坑洼洼,因此得名二麻子。二麻子父母下世早,跟著哥哥嫂嫂過日子。哥哥嫂嫂哪像父母那樣經(jīng)管他,二麻子便和村里的小嘎子們成天鉆山玩。采山菜,摘山果,掏鳥蛋,下套子啥都干。
二麻子磨練出一個頑皮的性格,別看頑皮,二麻子為人卻挺厚道。平常蔫啦巴嘰的,就像缺了水的豆芽菜,支楞不起來。蔫巴厚道的二麻子有福,娶了一個水靈靈的媳婦梨花。
梨花娘生梨花的時候,村頭的山梨花白白的開得正好。梨花娘一看生個丫頭,就說叫梨花吧。梨花嫁給二麻子時,雖然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可她沒嫁過人。把她從女孩變成女人的是個日本人。梨花的娘家住在天增泉子,離林茂屯也就十幾里。那時天增泉子來了些日本人和朝鮮人。那些人,之所以選在天增泉子落腳,是因為那里靠綽羅河,兩岸水土豐盈,是適宜種水稻的好地方。
梨花的娘家是天增泉子的開荒戶,土地雖然不多,可那都是上好的二洼地。土地就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日本人說收就收了,不容商量。梨花的爹不服,就和日本人鬧別扭,縣警署和維持會的人就把他抓走塞進了大牢。
梨花娘看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準(zhǔn)備躲進山里,離日本人遠遠的。臨走時,梨花娘想再看一眼這片汗珠子掉下來摔成八瓣浸泡出來的土地,就領(lǐng)著梨花來到地里,大禍就出了。
梨花家的地緊挨著綽羅河,河邊的柳條通一叢叢的,綠油油的,細長的嫩葉隨著春風(fēng)飄揺著。梨花跟著娘從柳條通鉆出來的時候,兩個正在地里放哨的日本人,見從柳條通里鉆出來兩個清清爽爽的女人,就像餓了半個月的狼突然見到了兩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鹿,眼睛立馬放出了綠光。
兩個柔弱的女人就這樣成了兩只餓狼的獵物。
林茂屯的人對是不是黃花閨女沒人太在意,只要身板和臉蛋兒長得好看,讓人瞅著順眼比啥都重要。二麻子娶梨花時,也不是很在意這個。把梨花娶到家里,二麻子的心就像被拴在了梨花的腰間。見天細致不厭地侍候著,四季如是。
二麻子溫好洗臉?biāo)?,招呼梨花起來梳頭洗臉。二麻子把梨花娶過門來天天如此。也不是梨花非要他這么做,是因為二麻子喜歡看梨花梳頭洗臉時的樣子。
此時,二麻子坐在炕沿上,用那滿是老繭皴黑的手捋著正在被窩里熟睡的梨花的頭發(fā)。梨花秀氣的臉就在他眼皮底下,梨花睜開眼睛問,亮了?
二麻子點點頭憨笑著,再不起,太陽就照腚了。說著拿起梨花的棉襖棉褲在鐵爐子上烤了烤,烤得褲和祆都暖烘烘的再遞給梨花。
梨花從被窩里爬出來,接過二麻子遞過來的棉襖棉褲麻利地穿上,挽上發(fā)髻,穿上藍底白花的帶大襟兒的夾襖,系上蒜皮疙瘩扣子,整個人立馬就清清爽爽起來。
二麻子覺得若沒人討麻煩的話,這樣舒心的日子,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的。
3
正在看梨花梳頭洗臉的二麻子,突然聽到大門吱嘎一聲。二麻子把臉扭向窗外,一個衣衫襤褸戴著狗皮帽子的人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大門里。
二麻子急忙跑到院里,見“狗皮帽子”渾身哆嗦成一團。
二麻子問,咋啦?
“狗皮帽子”說,求……求你了,救救我。
二麻子二話沒說就扯膀子把“狗皮帽子”丟進雪堆里,抓起雪面子在“狗皮帽子”的臉上、手上一頓揉搓,然后背進上屋。
正在梳頭洗臉的梨花見二麻子背進個人來嚇了一跳。
二麻子把“狗皮帽子”放在炕上,對梨花說,快把獾子油拿出來。
二麻子把那人的狗皮帽子摘下來,露出了凍得絳紫的刀條子臉。那人厚嘴唇兒,眼睛不大,眼泡子有點腫,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
二麻子把“狗皮帽子”那雙凍得像冰疙瘩兒的鞋子脫下來,把腳插進涼水盆里。然后一點點把獾子油涂在凍傷的臉上、腳上。
奄奄一息的“狗皮帽子”睜開了紅腫的眼睛,掙扎著想坐起來,二麻子將他摁下,說,動不得。
梨花端過來一碗小米粥,舀出一勺用嘴吹了吹,送到了厚厚的嘴唇里,“狗皮帽子”的淚水便從細細的眼縫里溢出。
梨花問,你為啥進我家來?
“狗皮帽子”說,整個林茂屯就你家院子有條道兒,想必是人已經(jīng)起來了。
梨花沒再問,揀起幾塊木柈子丟進鐵爐子里,火光從爐膛里射出,照紅了她那俏皮的臉蛋。
經(jīng)過幾天的調(diào)養(yǎng),“狗皮帽子”恢復(fù)得差不多了。說,大哥,大恩不言謝。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今后我就是你的兄弟。說完,就一個頭砸在了地上。
二麻子從來沒受過這么大的抬舉,慌忙手腳說,兄弟,快起來。
自從兩個人拜過之后,平時蔫蔫巴巴的二麻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多了。沒事的時候,兩個人就坐在炕頭上閑聊。這時,二麻子才知道,“狗皮帽子”居然是個出家人,就在駱駝砬子山上的玉皇廟里修行,名叫趙春霖。
幾日后,趙春霖要回玉皇廟,二麻子和梨花再三挽留。二麻子說,兄弟,出家人講究的是個緣分,不管咋說,一個頭磕在地上,以后,你我就是兄弟,今后要有個難著歹的你就過來。趙老道執(zhí)意要走,留也留不住。二麻子說,這樣,大哥給廟上兄弟準(zhǔn)備了點糧食,你帶上。
趙春霖客套一番扛著半袋子小米走了。
在大門外,趙春霖停下腳對二麻子說,大哥,現(xiàn)在屯里人多眼雜,我盯把來恐怕不方便,就按咱倆說的辦,只要看到野雞翎,你就趕爬犁上山。
二麻子說,記下了,放心,這是咱倆的秘密,對誰都不會說。
那幾天,天空中總是飄著雪花,西北風(fēng)也是沒頭沒腦地刮著。
自從趙春霖走后,二麻子就像丟了魂似的。白日里整天望著飛揚的雪花發(fā)呆,夜里也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折騰。天一亮就爬起來,圍著籬笆杖子轉(zhuǎn)悠。
梨花問他,你咋了?
二麻子憨笑著說,沒咋的。
梨花說,有話就說出來,別擱在心里憋屈著。
二麻子說,你別瞎想,真的沒事兒。
梨花說,那就好。
二麻子每天早晨依舊裝作若無其事地圍著杖子轉(zhuǎn)悠,突然有一天,他終于看見在杖子一塊裂縫的杖條上插著一支野雞翎。二麻子賊一般地扯下野雞翎子塞進雪窠里。然后,回到馬棚給馬添了些草料,抱一抱木柈子回到上屋。
吃完早飯,二麻子對梨花說,雪停了,我上山蹓蹓套子(用鋼絲作的套狍子的工具),看看有沒有傻狍子鉆套兒。
梨花說,加倍小心,雪大。
二麻子答應(yīng)著忙三火四地穿上靰鞡鞋和羊皮襖,拽過爬犁套上大青馬朝駱駝砬子山走去。
山路已經(jīng)被大雪漂得分不清道眼兒,不過,二麻子不怕。這上山的道走了大半輩子了,就是閉上眼睛也能摸到。爬犁剛到駱駝砬子山玉皇廟下,遠遠地就看見趙春霖在那兒等他。等爬犁一到,趙春霖急忙從雪窠里扒出兩麻袋糧食,裝上爬犁,囑咐一定要交給張大個的手上,這是救命糧,他們等米下鍋呢。
二麻子說,兄弟,這事兒你交給哥手里你就放心。說著就趕起馬爬犁鉆進了山里,一直向北,駛向老黑山。
走過十幾里山路,剛到老黑山山根下,二麻子的馬爬犁就被人攔了下來。
二麻子怯生生地問,你要干啥?
來人一抱拳說,道,道,道,道上有座玉皇廟。
二麻子懵了,問,啥意思?
來人嗖地一下?lián)艹龊凶訕?,指向二麻子?/p>
二麻子見這陣勢嚇出一身冷汗,忽地想起趙春霖說的話,急忙說,有,有,有,廟里有個趙老道。
來人收回槍,哈哈大笑,問,你是王大哥吧?
二麻子問,你咋知道?
來人上前抓住二麻子的雙手說,我是張大個子??!
二麻子問,你是張大個子?
謝謝大哥,我們就指望這米下鍋呢!張大個子打了一聲呼哨,有十幾個人拿著槍沖下山坡。
二麻子問,你們是?
張大個子說,我們是抗日游擊隊的。怎么,老趙沒跟你說?
二麻子突然覺得大腿肚子有些轉(zhuǎn)筋,癱坐在爬犁上。早就聽說過張大個子是條打小鬼子的硬漢子,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回來的路上,二麻子有些忐忑不安,咋就一沒留神和抗日游擊隊弄到一塊了。這事一旦傳出去,沒了太平日子不說,還是掉腦袋的事兒。
馬爬犁正在茫茫的雪野里慢慢穿行。突然,大青馬驚恐地一聲嘶鳴,翻蹄亮掌慌不擇路地狂奔起來,二麻子勒緊韁繩吁吁地喊著。馬爬犁箭一般地向山坳里滑去?;诎肷窖鼉?,終于被一棵樹樁子卡住。二麻子從爬犁上爬了下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只被套子擼死的狍子,二麻子一看這狍子是被死套套住的。二麻子斷定這不是屯子人干的,屯子人下的都是活套子,不下死套子。二麻子知道這一定是外來打獵的老客干的。索性就卸下狍子,把這個意外的獵物連同驚喜和恐懼一同裝在了爬犁上。
到家時,天快黑了。
梨花見爬犁上真拉回只狍子就興奮地問,真套著了?
二麻子含混地說,啊,套著了。
梨花說,行啊,這大狍子夠咱們吃一冬了。
二麻子笑笑說,這咋會夠,過幾天還得去弄兩只。你放心,不招老客,咱們也照樣有肉吃,你漢子長了本事啦。
4
大車店里總是熱熱鬧鬧的。喝酒的、耍錢的、說葷段子的,五花八門。山里發(fā)生的事兒,每天都在這兒抖落個遍。
家里有老客的男人,也多在晚上來這里,說是湊湊熱鬧,其實是給娘們和老客騰地方,大伙就心照不宣地湊在一塊。
二麻子這兩天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總?cè)ゴ筌嚨昀镛D(zhuǎn)來轉(zhuǎn)去,不過他家里沒有老客,他去大車店是為了聽聽有沒有關(guān)于給抗日游擊隊送糧的事兒。這個事兒沒聽著,到是說起套住的狍子被人揀走的事兒。
其實,二麻子只是想為兄弟趙春霖做點事兒,沒想和什么抗聯(lián)摻和在一起?,F(xiàn)在是手插磨眼,想抽回來也難。好在沒人知道這件事兒,二麻子的心總算踏實了些。沒想到為抗聯(lián)做事竟然如此簡單,簡單得就如同走了一趟親戚。他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沒有他送去的糧食,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說不定會怎么樣。
二麻子也恨日本人,確切地說從梨花過門那天晚上,他就有了這個念頭兒。梨花是他的人,梨花的恨就是他的恨。二麻子也曾發(fā)過誓,狗日的小日本,老子跟你不共戴天,得把時定要敲碎你幾個腦袋。動我的女人不中,占我的地皮也他媽的不中。
二麻子給抗聯(lián)干事不想讓梨花知道,他怕梨花為他擔(dān)心,就和趙春霖定了個插野雞翎的暗號。二麻子覺得抗聯(lián)有糧吃,吃飽了肚子才能打小日子,才能替梨花報仇。二麻子覺得值!
二麻子從大車店里出來,迎面碰上了那個大肚子老客。大肚子老客很驚異地問二麻子,咋的,家里有老客?
二麻子說,你放屁!在二麻子心中,說家里有老客,就和罵他祖宗,或者說他是王八沒啥兩樣。
大肚子老客也不惱,依舊笑呵呵地說,我就住在你家隔壁張蔫巴家,你把娘們兒看緊嘍。
二麻子憤然地一抬腳,雪面呼呼直飛,又重復(fù)地說,你放屁!
行,算我放屁!不過你這個人,脾氣太操蛋。不管咋說,現(xiàn)在咱們界毗鄰居住著,得往好了處,遠親不如近鄰嘛!有啥事兒相互有個照應(yīng)?,F(xiàn)在是笑貧不笑娼,整個林茂屯有幾家不招老客的?女人那玩意兒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你那娘們到你手里早就不是處女了,而且還是小日本子禍害的,你還當(dāng)×寶呢。大肚子老客說完,嘻笑著進了大車店。
一提到這事兒,二麻子臉上不光彩,心里就沒了底氣。準(zhǔn)是他媽老劉婆子瞎嘞嘞的。不然,他咋會知道?
二麻子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沮喪地朝家走去。
沒人知道楊大肚子大號叫啥,他不伐木頭,也不倒套子,只是游走江湖的耍錢鬼。楊大肚子耍錢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偷牌送牌易如反掌。楊大肚子贏了錢回到劉半拉子家,常常給劉半拉子些錢打酒喝,可他從不碰老劉婆子。
這讓老劉婆子挺納悶,也挺憋屈。
四十出頭的老劉婆子,人長得不寒磣,該鼓溜的地方鼓溜,該癟的地方癟了,也算是有些姿色。男人劉半拉子性子溫順,但他喜酒,只要有酒喝就行。逢酒必喝,逢喝必多,逢多必睡,兩眼一閉像頭死豬。老娘們想咋折騰咋折騰,想跟誰折騰跟誰折騰。自己老爺們不稀罕也就算了,哪有老客不打野食兒的?老劉婆子很不服氣,跑腿子三年,老母豬賽貂蟬,我不信你他媽的不食人間煙火。只要楊大肚子一回來,老劉婆子就像只發(fā)情的貍貓前鉆后跳地折騰,時不時地哼哼唧唧地唱段單出頭:
忽悠悠做了一個南柯的夢,
渺茫茫夢見丈夫走進房屋,
笑吟吟不言不語牙床上坐,
急忙忙解衣寬帶脫去衣服,
刷拉拉揭開了奴家紅綾被,
羞答答露出來那幅迷人圖啊……
不管老劉婆子咋折騰,楊大肚子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迷迷瞪瞪地往北炕一倒呼呼地睡了過去。
5
二麻子毎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杖子上有沒有野雞翎。在他看來野雞翎就像親人的囑托一樣,不管咋難都是要辦的。只要野雞翎插在那杖子上,就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召喚他一樣,一刻也耽擱不得。
二麻子正在圍著板杖子轉(zhuǎn)悠,楊大肚子從劉半拉子家出來,問,找啥呢?
二麻子心里一忽悠,揚著臉瞅著楊大肚子,說,啥也不找。
楊大肚子說,啥也不找,一大早出來晃悠啥?
二麻子說,礙你屌事?
楊大肚子說,你這人嘰嘰歪歪的不好。
二麻子說,你少整這沒用的!
兩個人正在嘀咕,梨花推開門來到院里,喊二麻子回來吃飯。
楊大肚子瞅著梨花,惋惜地說,多好的娘們兒,本應(yīng)該讓大伙都沾沾,你自個用可惜了啦。
二麻子臉上現(xiàn)出了不可琢磨的笑意。問,你想用用唄?
楊大肚子說,你別誤會,我這個人也就是過過嘴癮,其實耍錢人是不近女色的。不過,這年月兵荒馬亂的,把女人看得那么緊有啥用,換點錢花是真格的。
二麻子說,我不但要看好自己的院子,還要保管好自己的女人!
楊大肚子說,就憑你這兩下子?
滾犢子!二麻子吐了口涶沬踱著腳回家了。
回到家里的二麻子,瞅著梨花,心里酸嘰嘰地難受。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念。他真怕梨花再有啥閃失。
二麻子第二次見到野雞翎,是在三天后的早晨。二麻子從杖子上拔下野雞翎,像做賊一樣把野雞翎塞進雪窠里。
這一細節(jié),被站在鄰院房山頭撒尿的楊大肚子看得清清楚楚。
二麻子套上爬犁,打馬直向山里奔去。楊大肚子便從雪窠里拿出那支野雞翎,琢磨半天,也沒弄出個子午卯酉來。但他斷定二麻子趕著馬爬犁上山肯定與這野雞翎有關(guān)。
楊大肚子想弄個究竟,就把劉半拉子家的馬爬犁趕出來,尾隨著二麻子的馬蹄印子上山了。
到了駱駝砬子山下,楊大肚子見山上有個人,和二麻子往馬爬犁上裝東西,整整四個麻袋。看得楊大肚子倒吸了口凉氣,急忙打馬下山。
不幾天,有個消息在大車店里傳開了。張大個子領(lǐng)著抗日游擊隊夜襲了康金井火車站,打死了十來個日本鬼子。二麻子聽到這個消息高興了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干了一個很了不起的大事兒。
楊大肚子這幾天手氣挺背,輸?shù)秒胙勖狻K乖诳簧?,望著房頂,望著望著,突然眼前一亮。披上棉襖,去了二麻子家。
二麻子急忙從屋里出來,把他截在院內(nèi),問,你來干啥?
楊大肚子說,找你。
二麻子問,找我干啥?
楊大肚子說,這兩天手頭有點緊,借我倆錢。
二麻子說,借錢?沒有。
楊大肚子向屋里張望了一下說,話別說死啰!扯破臉皮對誰都不好看。前幾天,你去駱駝砬子干啥,別以為誰都不知道。
二麻子腦袋“嗡”了一聲,便強打精神,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少他媽放屁!
楊大肚子嘻笑著說,你說我放屁,我就放屁。我先放個屁撂到這兒,要么你借我倆錢,要么把娘們兒舍出來,讓我也用用。
二麻子吼著,滾!
楊大肚子說,好,我先滾。你琢磨琢磨,兩頭著一頭。我等你信。
望著楊大肚子的背影,二麻子的心跳得咚咚的,他搞不清楚進山里的事兒楊大肚子是咋知道的,他覺得這事挺麻煩。楊大肚子是一個難纏的主,除了不拉人屎,啥屎都能拉得出來,整不好勢必栽在他的手里,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
楊大肚子滾回東院,屋里已經(jīng)黑了。便摸出洋火準(zhǔn)備點燈,老劉婆子一把奪了下來說,燈沒油了。
楊大肚子也不言語,回身倒在了北炕上,還沒等把身子放平,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用手一摸,炕瓦涼瓦涼的。問,咋沒燒炕?
老劉婆子沒好氣地說,沒柴火。
楊大肚子來到南炕抻手一摸熱烘烘的,就知道這娘們整事。心想這兩天手背,拿她湊和點也將就。就問,劉半拉子呢?
老劉婆子盤腿坐在炕上,大花棉襖敞開半懷,瞄著他說,上山外了。
我那鋪炕拔涼,沒柴火,你這炕還烙屁股?楊大肚子把屁股搭在炕沿上,抹頭穿過她的衣襟空隙,看見里面光溜溜的什么都沒穿。
老劉婆子勾了他一眼說,一鋪炕打撲棱睡,還燒兩鋪炕干啥?
楊大肚子心想這可是你送上來的,不用白不用。于是,二話沒說,一下子就把老劉婆子撂倒在炕上……
二麻子這幾天挺鬧心,他想這事應(yīng)當(dāng)和趙春霖說說,可是趙春霖有交代,不見野雞翎不能上玉皇廟找他,去了恐怕也見不著。
于是,二麻子期盼著野雞翎的再次出現(xiàn)。
天剛放亮,二麻子就圍著杖子轉(zhuǎn)悠。
楊大肚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二麻子身后問,找這個吧?
二麻子一看楊大肚子滿臉壞笑,手里拿根野雞翎。那翎子生生像剛從野雞身上拔下似的,鮮鮮艷艷的。
二麻子心想,壞了,他咋知道我找這個?馬上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說,我找它啥用,你拿著玩去吧。
楊大肚子把野雞翎上羽毛撕下來,放在嘴邊用力一吹,羽毛輕悠悠地像雪花似的飄著。
二麻子吃完早飯對梨花說要上山。
梨花說,別去了,這兩天我右眼皮總跳,別出啥事。
二麻子說,扯,能出啥事?
楊大肚子用烙鐵把窗子上的霜花烙化,一塊鑲嵌在油紙里巴掌大的玻璃塊便露了出來。他盯著二麻子家大門口,不一會兒見二麻子趕著爬犁走了,楊大肚子露出了滿臉的壞笑。
二麻子來到駱駝峰上左等右等不見趙春霖,心想備不住有啥事耽擱了。既然到了玉皇廟外,何不上去問個明白。
二麻子把馬韁繩栓在樹上,朝玉皇廟走去。
玉皇廟山勢險峻,怪石嶙峋,猶如刀削斧劈一般,二麻子輕如猿猴爬上山頂。趙春霖推開廟門,問,你咋來了?
二麻子一臉糊涂,我還問你呢?你插完野雞翎,咋不下山呢?
趙春霖,野雞翎?沒有哇。
二麻子預(yù)感事情不妙!就把楊大肚子拿野雞翎和他說的話與趙春霖學(xué)了一遍。
趙春霖覺得事情嚴(yán)重,沉吟半晌問,這個楊大肚子什么來頭?
二麻子說,不知道,只知道他整天在賭場上混。
這個人很危險。趙春霖轉(zhuǎn)了個圈又說,這樣,你回去后,要象往常一樣,別驚動他。這個事兒,我會盡快向張大個子匯報。
二麻子回到家,剛拴好馬,正撞見楊大肚子慌慌張張地從屋里出來。二麻子預(yù)感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抄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楊大肚子。楊大肚子躲閃不及,這一鞭子下去正好掃在楊大肚子的臉上,楊大肚子慌不擇路,縱身跳過籬笆杖子?;仡^看二麻子沒追過來,跳得高高大聲罵道,我日你老婆的,我早晚給你戴上綠帽子。
二麻子急忙沖進屋里,見梨花手握著菜刀蜷曲在炕里旮旯那兒,哆嗦得像個刺猬縮成一團。
梨花,他沒把你咋地吧?二麻子急切切地問,眼里噴著火。
梨花緩過神來,甩手把菜刀撇到地當(dāng)腰,嗚嗚啦啦地哭著說,這是啥世道???中國人咋也這么壞呀?
二麻子看著梨花的衣裳還算齊整,知道沒出大事。他從牙縫子里擠出幾個字:日本人和楊大肚子都該殺。
楊大肚子捂著臉回到東院,老劉婆子問,臉咋了?
楊大肚子也不避諱,說是二麻子拿鞭子抽的。
老劉婆子知道,肯定是他去調(diào)戲梨花了,讓二麻子堵上了。問,撈著沒?
楊大肚子說,要撈著,還值了呢。
老劉婆子說,現(xiàn)成的你不用,活雞巴該!
三天后,林茂屯出了大事兒。那天晚上大車店里來了三個耍錢的,牌九推到半夜,因楊大肚子出老千,發(fā)生口角,楊大肚子死于非命。
二麻子心明鏡似的,這一準(zhǔn)是趙春霖讓游擊隊干的。他覺得趙春霖厲害,游擊隊也厲害,想干誰,誰就沒好。
驚魂未定的梨花,聽說楊大肚子被人弄死,腦袋突然“嗡”了一下,她覺得這事有些蹊蹺。這幾天二麻子也怪怪的,整天去大車店里湊熱鬧,而且心情特好。每次回來都在自己身上折騰到半夜。梨花想楊大肚子的死肯定與他有關(guān)。就問正在身上干活的二麻子,楊大肚子到底是咋死的?
二麻子吭哧著說,出老千,誰讓他出老千,該死!該死……他越說該死越興奮,幾下便翻身落馬,一邊喘去了。
梨花撫摸著二麻子胸脯子說,不對勁兒,你肯定有啥事瞞著我。
二麻子說,扯,我咋會瞞著你?
梨花便不再問。
6
老劉婆子覺得挺倒灶,費了一好大勁兒,好不容易扯上了,居然白白讓這個楊大肚子折騰了幾天。答應(yīng)贏了給她錢,這下錢沒到手,人沒了。老劉婆子想想就罵楊大肚子,下三路,上三輩,罵得血淋淋的。
劉半拉子斷了酒錢,憋得難受,有時也罵上一句,你個不值錢的貨!老劉婆子就不再言語,抽抽嗒嗒地哭泣著。
其實,楊大肚子的死,說不清楚劉半拉子是悲是喜。雖然說楊大肚子花在他身上的錢不多,但畢竟還有酒喝??梢幌氲阶约旱哪飩儍罕粍e人糟蹋心里也多多少少不是滋味兒。又一想到被一個死鬼給白玩了,就更不是個滋味兒,真是王八鉆灶坑——憋氣又窩火。
有了那樣事兒的女人,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順從的還是強迫的,也不管出于啥目的,女人與那個男人赤裸裸地親密接觸,或恨或愛總是忘不掉。也許老劉婆子忘不掉楊大肚子,是因為他那句口頭的約定。楊大肚子許愿不還,閉上眼睛走了。他媽的,不講究。
天增泉鎮(zhèn)里的警備隊騎著馬挎著槍,來了一幫警察。查了一六十三遭,也沒查出個子午卯酉來,就要把老客們遣散,也要把大車店封了。
大車店掌柜的毛了,急忙拿些錢,找警備隊長商量,你把老客都攆走,賬沒人結(jié),這一冬天吃吃喝喝的,我虧大了。
警備隊長也沒客氣把錢揣起來,說,這事你攤大了。你知道這個楊大肚子是什么人?
店掌柜說,不就是個耍蘭碼(耍錢的)的嗎?
屁!他是……警備隊長看看左右,便把嘴貼在店掌柜的耳朵根子上悄聲說,他是日本人的特務(wù)子,是來打探游擊隊,執(zhí)行公務(wù)的。
店掌柜的嚇得目瞪口呆,尋思了半晌說,你看這樣行不,這個楊大肚子是被幾個拿槍的人干死的?,F(xiàn)在啥人帶短槍?打獵的人不使那玩意兒,除了游擊隊還有別人嗎?把這事兒往游擊隊身上一賴不就結(jié)了?
警備隊長說,你的腦袋是尿罐子?這要讓日本人知道,游擊隊在你的大車店里殺人,你的事能小得了嗎?
店掌柜的聽他這么一說,心里就一忽閃。
警備隊長摸著兜里的票子,琢磨了一會兒說,這個楊大肚子不是住在劉半拉子家嗎?不如這樣,就說楊大肚子和劉半拉子老婆瞎搞,讓劉半拉子發(fā)現(xiàn),劉半拉子便雇兇殺人,把劉半拉子一抓,完事兒。
店掌柜說,可這事兒與劉半拉子沒啥瓜葛,這么整是不是有點虧心?
警備隊長不耐煩地問,那你說咋整?
店掌柜的尋思半天,也沒尋思出啥道道。只好說,也成。
警備隊長是晚上帶著人來到劉半拉子家的。劉半拉子和老婆已經(jīng)躺下了。警備隊長說明了來意,劉半拉子嚇得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哀求地說,我們可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咋能干出這傷天害理的事來?
警備隊長說,別整那沒用的,干這事有腦袋瓜子帖帖的嗎?帶走!
警察們上炕就扯劉半拉子,劉半拉子腳蹬著炕沿兒哭嘰嘰地打撲楞。
老劉婆子嗷嘮一嗓子,慢著!
這一嗓子,如同燃爆的麻雷子,驚得警察們像傻狍子似的呆呆地杵在那兒。
老劉婆子一撩被子,白花花的大腿露出來。老劉婆子也不著急,慢騰騰地穿上棉襖棉褲,敞著懷兒坐在炕沿上,問,你們憑啥抓他?
聽老劉婆子這一問,警備隊長才緩過神來,嘎巴嘎巴嘴,心里也犯嘀咕,是呀,憑啥抓他?便支支吾吾地說,人在你家住,出事不找他找誰?
老劉婆子說,你沒看見死者臉上有道鞭痕嗎?
警備隊長回憶著,在他的印象中,楊大肚子的臉上還真有道鞭痕,便問,有鞭痕,又怎么樣?
老劉婆子賣著關(guān)子說,你不想知道那鞭痕是哪來的嗎?
警備隊長湊上去,挨著老劉婆子坐下來,眼睛順著老劉婆子敞著的懷兒溜進去,瞅了一會兒問,哪來的?
老劉婆子風(fēng)騷地用手把警長的臉扭過去,說,這是從娘家?guī)淼摹?/p>
警備隊長一抺臉兒,什么從娘家?guī)淼模课覇柲潜藓郏?/p>
老劉婆子說,你先把我們家掌柜的放了。
警備隊長瞅瞅蹬蹬腿的劉半拉子,說,放了放了。
劉半拉子從炕上爬起來,把婆子的棉襖抿了抿,揀個布條子,扎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老劉婆子笑罵著說,缺徳玩意兒,還怕他們吃了不成?
警備隊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別,別整沒用的。那鞭痕道到底咋回事?
老劉婆子賣著關(guān)子說,讓我想想,這事說好還是不說的好。
7
二麻子正在馬棚里給馬添草,見劉半拉子家來了幾個警察。這肯定與楊大肚子的死有關(guān),就覺著這事兒要壞。他媽的老劉婆子肯定得把楊大肚子的事兒抖落出來,這樣警察狗子就會聞著味兒盯上門來,整不好會把他帶走。那么,趙春霖的事咋整?那是大事兒。二麻子想是死是活總得有個交代。二麻子急忙回屋,對躺在炕上的梨花說,東院劉半拉子家來了幫警察狗子,八成要出事兒。
梨花問,能出啥事?
二麻子盤算著咋和梨花說好,問,你知道趙老弟是干啥的?
梨花說,不就是個道士嗎?
二麻子側(cè)過身來神秘兮兮地說,他是抗聯(lián)的交通員。
梨花一下子坐了起來,啥?你說他是抗聯(lián)的?打小日本的?
二麻子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梨花沉默下來,她想起了爹娘,想起了那倆獸性的日本鬼子,心里就悲傷起來。
二麻子說,有個事兒,我得告訴你。
梨花抬起頭兩眼盯著二麻子,問,啥事兒?
二麻子說,你記得趙老弟走后,我趕著馬爬犁去過幾次山嗎?我說是蹓狍子,其實是替他做事兒。那天他臨走時,在大門外跟我說,屯子人多眼雜,他來不方便,有事他會晚上派人來,在木杖子上插根野雞翎子,見翎子就讓我趕著馬爬犁上山。
梨花問,做啥兒?
二麻子說,為抗聯(lián)運送糧食,彈藥。后來,不知楊大肚子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就要挾我。我把這事告訴了趙老弟,楊大肚子就出事兒了,我估摸楊大肚子是死在抗聯(lián)手里的。
梨花說,沒事兒,他人已經(jīng)死了。這叫啥?這叫死無對證。
事情正如二麻子所料,正說著,門就被拽開了。警備隊長走在前邊兒,進門就喊,王二麻子!
二麻子近前說,長官,有事兒?
警備隊長說,事大了!你知不知道楊大肚子死了?
二麻子說,聽說了。
警備隊長說,楊大肚子臉上有道鞭痕,你知道嗎?
二麻子支吾著說,這個……
梨花說,是我抽的。
警備隊長尋聲一看燈下的梨花,不由得吸了口涼氣,他就覺著奇怪了。這么個深山老林的小屯子,咋會有這么冷艷的女人?警備隊長不由自主地湊到梨花跟前兒,問,你抽的?咋回事兒?
梨花說,那天,那個叫楊大肚子的來了,見二麻子沒在家,就想占我便宜。我就抄起了鞭子抽了他一下。話說的簡短明了,好像從駱駝峰的峽谷中刮過一團雪霧,忽閃地飄散了。
警備隊長從“雪霧”里甩過頭來問,就這么簡單?
梨花說,就這么簡單。
警備隊長圍著梨花轉(zhuǎn)了個圈,突兀地問,然后,你就雇兇殺了他?
梨花苦笑著說,長官,玩笑了。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就是有那心思也沒那個錢呢?
警備隊長用手托起梨花的下巴,端詳了一會兒,在他的心里怎么也不能把這美妙的女人和殺人犯聯(lián)系到一塊兒。就回頭瞅瞅二麻子,心想這么個屌樣的人咋會娶這漂亮的娘們兒?心里就有點酸嘰嘰的難受,就產(chǎn)生拯救她于水火的意思。便一揮手,喝道,把二麻子綁了!
二麻子沒想到警備隊長會來這么一手,就掙脫著,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警備隊長冷笑著,王法?跟我講王法?
梨花慢悠悠地說,他楊大肚子該死。
警備隊長問,啥意思?
梨花說,他到處跑騷,還不該死么?吃著盆里的還望著鍋里的,跑騷的男人都該死!
這句話,捅了警備隊長的心窩子。本想把二麻子抓了,留下娘們兒慢慢消遣,沒想到這娘們兒先把門堵上了。幾乎在同時,他改變了主意。說,把二麻子放了。然后指著梨花說,把這娘們兒帶走。
二麻子腳踩在門坎說,那不行!
警備隊長淫威地說,這事兒由不得你。楊大肚子的死,你老婆逃不了干系,我們必須帶回去審查。
二麻子把話拉回來說,隊長,你大人大量,你抬抬手,我們就過去了。
警備隊長說,過去?二麻子,我告訴你這個坎兒你是過不去了。你知道嗎?那個楊大肚子是什么人?那是日本人的特務(wù)。我饒了你們,日本人也饒不了你們!
二麻子說,你把老娘們兒放了,我跟你們?nèi)ァ?/p>
梨花說,麻子,這事跟你沒關(guān),人不是咱們殺的,他們不能把我咋樣。你好好在家待著,你還有你該干的事兒。
二麻子知道梨花說的是啥事兒,就沒再言語。
就在梨花被帶走那天夜里,二麻子病倒了。一連三天,倒在炕上捂著大被冷得直打牙巴骨。人都說二麻子結(jié)實得像石頭,可那一刻他完全是個熊蛋包,外人看著十分可憐。二麻子知道,警察找上門來,定是老劉婆子使的壞,就罵,該死的騷娘們兒,你沒讓日本人日過,到成了東洋鬼子的走狗。
二麻子思前想后,還真的有點后悔了。給趙老弟做事,是為殺鬼子給老婆報仇,可仇沒報,到頭來把老婆倒搭了進去。
8
老客們聽說要封大車店,就紛紛而逃。店掌柜的心疼得暴跳如雷,大罵警察狗子,拿人錢財,不為人辦事兒。
二麻子躺了幾天,也想了幾天。他終于想明白了,要想好,不單單要和日本人斗,還要和中國人斗,準(zhǔn)確地說是和那些個漢奸們斗。二麻子去了幾次天增泉警備隊,門都沒讓他進去過。只好在門口兒晃悠,見警察出來就打聽,遇上好的搖搖頭,碰上不好的就罵一聲滾。
二麻子在絕望中“滾”回了林茂屯。剛進家門,見門旁插根野雞翎。二麻子找不回老婆,索性橫下一條心,噌一把拔下野雞翎,調(diào)轉(zhuǎn)爬犁進了駱駝峰。
二麻子見到趙春霖,并沒哭訴老婆被抓的事,倒是趙春霖聽說這個消息后,跪在地上給這個大哥叩了第二個響頭。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二麻子把老客們遺棄在大車店外的爬犁拖到一塊兒,用繩子連上,拖拖撈撈地運到了山上。據(jù)說趙春霖從姜家窯屯的姜大掌柜的家借了幾匹馬,套上這些爬犁給游擊隊送了大量的物資。有糧食,食鹽,藥品,槍支,彈藥。
二麻子也毅然決然地挎上槍參加了隊伍,從楊大肚子第一次拔下野雞翎子,二麻子就對他恨之入骨,二麻子把野雞翎子當(dāng)作自己的生命一樣,進入隊伍后,二麻子發(fā)誓,要把野雞翎子插遍駱駝峰的前前后后,南南北北。
后來,聽說游擊隊拿下了天增泉,襲擊了警備隊,有人見到了二麻子和梨花。沒有幾年,又有消息從林茂屯傳出來,二麻子兩口子都死了,死在了那場戰(zhàn)斗中;也有人說,梨花死在那個警備隊長的手里,警備隊長又死在二麻子手里。
故事流傳的很久,究竟誰死在誰的手里,無從考證。大家只是看到村村落落的野雞翎子越插越多,一直插到一九四五年。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