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璋
唐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白居易,以其作品淺切流暢,韻調(diào)自然著稱于世,成為他那個時代的代表。李肇在《唐國史補》中說:“元和以后,為文章則學(xué)奇詭于韓愈,學(xué)苦澀于樊宗師;歌行則學(xué)流暢于張籍,詩章則學(xué)矯激于孟郊,學(xué)淺切于白居易,學(xué)淫靡于元稹,俱為元和體?!弊阋姲拙右自谠腕w中以淺切為人稱道。
白居易早年坎坷困頓,流徙四方,直到30余歲始步入仕途。他深知底層民間疾苦,為官正直,敢于言政,并因此遭貶黜。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發(fā)生盜殺宰相武元衡,傷御史中丞裴度的政治丑聞,白居易首先上書請求追捕兇犯,竟被當(dāng)權(quán)者以“越職言事”將其貶為江州司馬,任滿之后,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奉詔改官忠州刺史,進入四川。本文擬對白居易為官忠州期間的作品予以研究,不當(dāng)之處,識者匡正。
唐代忠州,即今之重慶忠縣。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間并不算長,卻在此賦詩不少。白居易溯江水西上,賦《入峽次巴東》、《題峽中石上》、《夜入瞿唐峽》、《自江州至忠州》等詩以紀(jì)其沿途風(fēng)物與感受。
《夜入瞿唐峽》展現(xiàn)詩人的憂愁與驚異:“瞿唐天下峽,夜上信艱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逆風(fēng)驚浪起,拔暗船來。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倍凇度雿{次巴東》則云:
不知遠郡何時到,猶喜全家此去同。
萬里王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
巫山暮足沾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fēng)。
兩片紅旌數(shù)聲鼓,使君 上巴東。
詩歌描寫詩人取道長江逆水西上,舟行緩慢的情況,所謂遠郡即是詩人即將赴任的忠州。值得慶幸的是他闔家同行,旅途雖遙,尚可飽覽峽江風(fēng)物山川,也是貶謫中差可欣慰的了。
《初入峽有感》則以山高水深,峽江湍急的畫面抒寫其驚悚悸怖的心緒:“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瞿唐呀直瀉,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巖昏,無風(fēng)白浪起。……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常聞?wù)讨倚?,蠻貊可行矣。自古漂沉人,豈非盡君子。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植徊派?,復(fù)作無名死?!?/p>
長江三峽,綿延七百余里,江流洶涌湍急,江面闊狹不一,兩岸群峰高聳,絕壁嵯峨,氣候變幻莫測,舟行此際,陡生驚悸。詩人認為個人操守節(jié)概,足可倍增膽魄:“常聞?wù)讨倚牛U貊可行矣。”這不免令人聯(lián)想當(dāng)年楊炯泛舟峽江時所說“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妨”的情形。這大約是古代詩人面臨自然險景的共同感受與普遍心態(tài)。
白居易在忠州安頓下來之后,即向朝廷上《忠州刺史謝上表》,并云“殊恩特獎,非次升遷,感戴驚惶,隕越無地……”這是因為從江州司馬從六品升至忠州刺史正四品確為“非次升遷”,其心情是不言而喻;同時向朝廷表示“誓當(dāng)負刺慎身,履冰厲節(jié),下安凋瘵,上副憂勤。未死之間,期展微效……”他不僅這樣向朝廷表白,也在忠州刺史任上作了不少善事。詩人早年即以“忘身命,瀝肝膽”實施其兼濟之志,提出了一系列的輕徭役,薄稅賦的主張。他所任之忠州在當(dāng)時是僅有六千戶的“下州”,自然更應(yīng)當(dāng)體恤民瘼,薄賦輕徭了。他在《東坡種花二首》之二云:“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漠漠花盡落,翳翳葉生初。……刬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小樹低數(shù)尺,大樹長丈余。封植來幾時,高下齊扶疏。養(yǎng)樹既如此,養(yǎng)民亦何殊?將欲茂枝葉,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勸農(nóng)均賦租。云何茂枝葉,省事寬刑書。移此為郡政,庶幾甿俗蘇?!?/p>
從種樹養(yǎng)花需精心呵護,扶本勤耘中悟出養(yǎng)民之道務(wù)在勸農(nóng)薄賦、輕徭減役,使其不致凍餒的道理是很可貴的。然而忠州乃山區(qū)小縣,人地生疏,交通不便,不免令詩人與之前所居江州進行對比:“前在潯陽日,已嘆賓朋寡。忽忽抱幽懷,出門無處寫。今來轉(zhuǎn)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滟滪正如馬。巴人類猿狖,矍鑠滿山野。敢望見交親,喜逢似人者。”(《自江州至忠州》)
詩人在《初到忠州登東樓寄萬州楊八使君》詩中,對忠州地貌環(huán)境與風(fēng)土人情有更為細致的描寫:“山朿邑居窄,峽牽氣候偏。林巒少平地,霧雨多陰天。隱隱煮鹽火,漠漠燒畬田……”群山疊擁,人居環(huán)境逼窄,山間嵐氣氤氳,氣候陰晴莫測。這就是忠州給詩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其《郡中》詩:“鄉(xiāng)路音信斷,山城日月遲。欲知州近遠,階前摘荔枝?!倍凇稏|樓曉》中則謂:
脈脈復(fù)脈脈,東樓無宿客。
城暗云霧多,峽深田地窄。
宵燈尚留焰,晨禽初展翮。
欲知山高低,不見東方白。
東樓是詩人在忠州城內(nèi)的居所。白居易以敏銳細膩的眼光,捕捉忠州山縣的風(fēng)土物候與地理特征:終日多云霧,能見度極低,高山聳峙,平地少而狹窄。究竟忠州山有多高呢?“不見東方白”是極為形象的回答。
詩人所居之東樓,雖地勢僻窄卻也景色可人,《東樓竹》詩有云:“蕭灑城東樓,繞樓多修竹。森然一萬竿,白粉封青玉。卷簾睡初覺,欹枕看不足。影轉(zhuǎn)色入樓,床席生浮綠??粘墙^賓客,向夕彌幽獨。樓上夜不歸,此君留我宿。”是詩展示了萬竿修竹,無垠綠翠,碧玉彌望,物我混一的迷人境界,這是何等的情致!這不免令人聯(lián)想到宋代蘇軾受白居易的影響而酷愛修竹的情懷,甚至生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感慨了!
忠州城有座小山坡叫東坡,山麓一條小溪曰東澗。白居易種花于東坡,植樹于東澗畔,東坡是詩人盤桓閑步之所:“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種植當(dāng)歲初,滋榮及春暮。信意取次栽,無行亦無數(shù)。綠陰斜景轉(zhuǎn),芳氣微風(fēng)度。新葉鳥下來,萎花蝶飛去。閑攜斑竹杖,徐曳 黃麻屨。欲識往來頻,青蕪成白路。”(《步東坡》)
東坡養(yǎng)花,東澗種樹不僅是詩人在忠州的消閑方式,更是詩人心中的理想寄托與對大自然山川草木友于情懷的剖白。這種情愫屢見于題詠。《別種東坡花樹兩絕》云:“三年留滯在江城,草樹禽魚盡有情。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薄盎趾米∧俱?,春至但知依舊春。樓上明年新太守,不妨還是愛花人。”這是詩人三年忠州任上即將離去之時所賦的詩歌。白居易對東坡的深情,亦體現(xiàn)在他到京任職之后,還為之眷戀,甚至夢繞魂牽。他在長安所作《西省對花憶忠州東坡新花樹因寄題東樓》與《中書夜直夢忠州》是其對忠州深情的自然流瀉。前者謂:“每看闕下丹青樹,不忘天邊錦繡林。西掖垣中今日眼,南賓樓上去年心?;ê阂鉄o分別,物感人情有淺深。最憶東坡紅爛熳,野桃山杏水林檎?!焙笳邉t有云:“閣下燈前夢,巴南城里游……禁中驚睡覺,唯不上東樓?!卑拙右字抑荽淌飞形慈螡M,旋調(diào)入京任中書舍人,故稱西省。
東坡下之東澗,也是白居易種樹憩息之處?!稏|澗種柳》詩:“野性愛種植,植柳水中坻。乘春持斧斫,裁截而樹之。長短既不一,高下隨所宜。倚岸埋大干,臨流插小枝?!晡措x郡,可以見依依。種罷水邊憩,仰頭閑自思。富貴本非望,功名須待時。不種東溪柳,端坐欲何為?!?/p>
由此可見,作為忠州刺史的白居易,不僅關(guān)切民瘼,提出勸農(nóng)輕稅賦等措施,而且親自動手植樹種花,美化環(huán)境。白居易愛竹詠竹與于東坡養(yǎng)花藝樹,深為蘇軾心折,宋人周必大在《二老堂詩話》中說:
白樂天為忠州刺史,有《東坡種花》二詩,又有《步東坡》詩云……本朝蘇文忠(軾)不輕許可,獨敬白樂天,屢形詩篇。蓋其文章皆主辭達,而忠厚好施,剛直盡言,與人有情,與物無著,大略相似。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于樂天忠州之作也。
蘇軾愛竹,顯然也受樂天浸潤;倘對白居易《竹窗》、《玩松竹二首》、《畫竹歌》諸作細加玩味,不難獲得啟示。
忠州山縣交通不便,遠離京國,居此期間,不免令白居易生出放逐之感與貶黜之愁來。他的《和萬州楊使絕句》就是這種情感的流露:“競渡相傳為汨羅,不能止遏意無他。自經(jīng)放逐來憔悴,能校靈均死幾多”(《競渡》);“東都綠李萬州栽,君手封題我手開。把得欲嘗先悵望,與渠同別故鄉(xiāng)來”(《嘉慶李》),其貶謫放逐之情與遠離故土鄉(xiāng)人之悲溢于言表。而在《南賓郡齋即事寄揚萬州》更將忠州宦情窘厄之狀予以生動的刻畫:“山上巴子城,山下巴江水。中有窮獨人,強名為刺史。時時竊自哂,刺史豈如是。倉粟喂家人,黃縑裹妻子。莓苔翳冠帶,霧雨霾樓雉。衙鼓暮復(fù)朝,郡齋臥還起。回頭望南浦,亦在煙波里。而我復(fù)何嗟,夫君猶滯此?!痹娙嗽凇包S縑”句下自注:“忠州刺史以下,悉以畬田給祿食,以黃絹支給充俸?!彼^“畬田”即火耕下濕田,以此田之產(chǎn)支給祿食。如此境況,處如此偏僻荒野之地能有什么樣的心情呢?
《我身》:“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斷,浩浩生長風(fēng)。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寞翁……”當(dāng)日京華清要之官,今為偏鄙蠻荒之守,如此差距必然造成內(nèi)心極度失衡。然而通達瀟灑的白居易,很快調(diào)適自我,順應(yīng)眼前處境,坦然面對人生坎:“外貌雖寂寞,中懷頗沖融。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通當(dāng)為大鵬,舉翅摩蒼穹。窮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茍知此道者,身窮心不窮?!睒s辱窮通,顯達潦倒既然都是人生遭際難以避免的現(xiàn)實,又何必陶醉于秦雍的榮耀而怨尤于巴蠻中的困頓呢?悟透此理,始可“身窮心不窮”。
詩人自有排遣憂憤之法與消解貶黜郁悶之途,那就是登山臨水,友人晤聚,飲酒賦詩了:“天涯深峽無人地,歲暮窮陰欲夜天。不向東樓時一醉,如何擬過二三年?!保ā稏|樓醉》)“莫辭數(shù)數(shù)醉東樓,除醉無因破得愁。唯有綠樽紅燭下,暫時不似在忠州?!保ā稏|樓招客夜飲》)
《登城東古臺》、《九日登巴臺》與《城東尋春》是其以山水名勝、自然景色紓解胸中憂悶之章。其中“迢迢東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臺。巴歌久無聲,巴宮沒塵?!襾硪坏翘?,目極心悠哉。始見江山勢,峰疊水環(huán)回。憑高視聽曠,向遠胸襟開。唯有故園念,時時東北來?!钡歉叻拍浚曇邦D開,胸襟為之一展,寵辱皆忘,以大自然之靈氣洗滌胸中雜念,這是何等暢愜!唯有鄉(xiāng)關(guān)之念,故園之思難以排遣。
這也難怪,自江州之貶至忠州為太守,白居易遠離京華,暌違故舊,久別故園親老已逾五年之久。他在《寄題揚萬州四望樓》中云:“江上新樓名四望,東南西北水茫茫。無由得與君攜手,同憑欄干一望鄉(xiāng)?!边@是濃濃故土之念的表露。
荔枝乃蜀中之嘉果,白居易對此情有獨鐘。他不僅多次在詩中詠及此果,而且親手栽種。他在《種荔枝》中云:“紅果珍珠誠可愛,白須太守亦何癡。十年結(jié)子知誰在,自在庭前種荔枝?!痹凇额}郡中荔枝詩十八韻兼寄萬州揚八使君》更對荔枝竭力描繪刻畫:“奇果標(biāo)南土,芳林對北堂。素花春漠漠,丹實夏煌煌?!鐨q曾聞?wù)f,今朝始摘嘗。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潤勝蓮生水,鮮逾桔得霜……”他的《荔枝圖序》更對所鐘愛的荔枝進行了細致的描繪:“荔枝生巴峽間,樹形團團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桔,春榮。實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內(nèi)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實過之?!焙喼睂⒗笾臉錉罨补蹲髁巳矫娴恼故竞土芾毂M致的描繪,令人見之難舍,聞之饞涎欲滴。
綜上所述,白居易自江州司馬遷江州刺史,時間不過三年(實則二年不到),心情頗為復(fù)雜:既有“非次升遷”之榮,也有忠州地處荒野之悲;既有人地生疏之苦,也有登臨山水之樂。他在任期間,為政廉明勤敏,有體恤民瘼的嘉績,與其“誓當(dāng)負刺慎身,履冰厲節(jié),下安凋瘵,上副憂勤”的承諾相符。他在《征秋稅畢題郡南亭》中言道:“高城直下視,蠢蠢見巴蠻。安可施政教?尚不通語言。且喜賦斂畢,幸聞閭井安。豈伊循良化?賴此豐登年。案牘既簡少,池館亦清閑……”他得以自慰的是在輕賦稅,減徭役等關(guān)懷民間疾苦的措施實行之后呈現(xiàn)的“閭井安”、“案牘簡少”等與民休息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刺忠州期間對民情的關(guān)切及與民同樂。他觀看民間端午競渡并賦詩紀(jì)其事(詳前),還在東坡一帶拓土植樹,栽花種草,種荔枝等。作為文人太守、詩人刺史,他不僅喜好當(dāng)?shù)孛耖g歌謠,而且親自創(chuàng)作了不少竹枝詞。如“瞿唐峽口水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薄爸裰嘣乖购稳?,夜靜山空歇又聞。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梅病使君。”“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fēng)生雨腳齊。水蓼冷花紅簇簇,江蘺濕葉碧凄凄?!薄敖险l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diào)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边@些語淺情遙的竹枝詞可謂白居詩作的另類奇葩,極為珍貴。
竹枝詞又名巴渝詞,是流行于民間的樂曲,極具鄉(xiāng)土特色。白居易詩歌風(fēng)格本以淺切曉暢為其基本特征。當(dāng)他接觸到民間竹枝詞之后,所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即真摯動人。這種近于口語化的創(chuàng)作,看似曉暢淺近,實則并非易事。劉熙載《藝概·詩概》指出:
代匹夫婦語最難,蓋饑寒勞頓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誦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
白居易可謂此中高手。在白居易居蜀期間所創(chuàng)的詩歌,據(jù)我不完全的統(tǒng)計近百首之多,較之于其詩歌總量近四千首而言自然不算多??墒沁@些作品涉及面廣,而且藝術(shù)造詣極為獨到。出刺江州也是白居易一生中既短暫但也較為重要的經(jīng)歷,是全面、系統(tǒng)研究白居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不可或缺。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就在他已榮升京官之后的歲月中,還多次憶及忠州及蜀中感受,前所舉之《西省對花憶忠州東坡新花樹因寄題東樓》及《中書夜直夢忠州》即為顯例,而《寄題忠州小樓桃花》更是對忠州依戀難別的心境敞露:
再游巫峽知何日?總是秦人說向誰。
長憶小樓風(fēng)月夜,紅欄干上兩三枝。
足見忠州使詩人頗懷既欲離去,又心存眷戀的矛盾復(fù)雜心情。對白居易蜀中作品,我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予以珍視并認真研究之。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