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剛 沱沱
寂寞與凝重
從巫溪縣通往白鹿鎮(zhèn)的山路上,青山綠水一下子鋪展在我們眼前。相對于巴地陡峭險峻的山道,這一段路相對平緩。公路沿河而筑。與一般的鄉(xiāng)間溪流不同,河床中不時有幾塊碩大無朋的山石橫在其間,自然地多了許多霸氣。
眼前景象忽然開曠,河對面,背山依水的一排石墻木結構老房子沿河而建,最矮的是二層樓,高的有三層四層甚至有五六層,寂寞滄桑。我所看到的老街足有一公里長,白墻斑駁,黑瓦凝重。
樂和家園創(chuàng)始人廖曉義老師和她的助手梁艷向我們介紹:到巫溪,寧廠古鎮(zhèn)一定要去的,它有五千年制鹽歷史了,是中國鹽業(yè)史的發(fā)祥地之一,曾經繁華一時,而今已成了一座閑置的空城,少有居民居住,鎮(zhèn)上諸多的明清建筑,古風古韻,2005年被列入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
夕陽照在整座小鎮(zhèn)上,映射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鍍滿黃金一般的色彩。這寂靜的寧廠古鎮(zhèn)有了別樣的輝煌,猶如它的往昔。
巫咸與鹽都
我們真正走近寧廠小鎮(zhèn),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天空下著細雨,鎮(zhèn)政府張明委員和司機李師傅,還有樂和家園的志愿者小柴和斐然陪同。張明委員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在縣政府與鎮(zhèn)政府參加工作十幾年,對于小鎮(zhèn)與鄉(xiāng)民都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一路上,她對我們說起寧廠古鎮(zhèn)“白鹿引泉”的傳說:有一位姓袁的獵戶,看見一條覓食的白鹿,白鹿狂奔而去,獵人緊隨其后,剛要張弓搭箭,忽然一道白光閃過,白鹿消失了,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幽深的山洞和一股潔白的流泉,他捧著泉水一喝,咸味沁入心頭,頓時力氣倍增,他拿起竹筒把泉水帶回家中,煮出了潔白的食鹽,于是附近的居民都來到這鹽泉下,并以煮鹽為業(yè),這里出產的鹽,稱為巫鹽。
在四川、貴州、湖南、湖北、重慶、陜西連綿的大山之中,僅有三處地方出天然鹽泉,惟有寧廠鹽泉從半山腰流出,品質更好,煮鹽最為便利,與四川自貢井鹽有同存異??计涑梢?,是因為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將這里原本的海面攔截成一個內陸湖,經過多年的蒸發(fā)與巖層的沉積,逐漸形成獨一無二的迸涌地下的鹽泉。
從《華陽國志》書中,我讀到有關的記載,“當虞夏之際,巫國以鹽業(yè)興”,在歷史上,巫溪一帶并稱為巫咸國。巫咸、巫即、巫朌等十巫升降其間,擁有長生不老之藥,其中巫朌,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登葆山是寧廠古鎮(zhèn)境內的寶源山,這里曾是巫咸國的首都。巫是神靈,咸是鹽的味道。在此之前,這里原有一個巫臷國,是一片富庶之地?!渡胶=洝氛f,這里的人“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靠的是得天獨厚的鹽泉。《世本》載,巴人的酋長廩君,是伏羲的子孫,又名務相,就出生于巫溪附近的巫山地域。巴國僅次巫咸國,最后巴國奪取壟斷了這里與湖北一帶的食鹽資源,通過食鹽貿易,巴國強大了起來。“鹽巴”這個富有地方濃郁特色的稱謂,起因于此。
寧廠制鹽的歷史可以上溯到5000年前。寧廠古鎮(zhèn)素有“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之美譽。隔溪望去,斧削的石崖上,早年開鑿的方形孔洞一清二楚。當年的鹽民就在石孔中架插上木頭,鋪上木板,構建成這里獨一無二運鹽的古棧道,與崖上的懸棺相映成趣。寧廠古鎮(zhèn)多高山峻嶺,最著名的是譚家墩、大寰墩、小寰墩,一墩連一墩,三天不離譚家墩。走了三天后,還會看見寧廠古鎮(zhèn)。當年行走在古鹽道的腳夫,背負食鹽,風餐露宿,成為當?shù)厝怂Q的“鹽背子”。那些鹽背子,“四腳爬坡百步梯,釘杵磨爛篾背簍,爹把兒子背成人,兒子把爹背進土”,加之沿路有許多關口課稅,運氣差的甚至沒收私鹽,經受牢獄之災,可見古代鹽背子的生活苦不堪言。
在歷史上,寧廠古鎮(zhèn)不但是食鹽的著名產地,也是諸多鹽道重要節(jié)點,通往陜西、湖北等省的古鹽道穿境而過。古代巴人和巫人開辟的4000里鹽運山道,與茶馬古道、絲綢之路一樣,是古代中國著名的商旅必經之路與經濟貿易文化傳播的通途。
鹽泉與鹽廠
寧廠古鎮(zhèn)鹽泉,從寶源山的巖壁流下,流進一個池子里,人稱龍池,曾經龍頭吐珠的石壁上,“寶源天產”四字赫然在目。鹽水在泉眼里不停地流淌,濺起白花花的泡沫。張明先生指著鹽池,讓我們仔細看一看池中奧秘,我和小柴、斐然低頭在池邊觀察,發(fā)現(xiàn)了池前一塊奇特的石塊,有一排大小相等的孔眼,池中的鹽水經過這一個個孔眼,分流而出,進入一個窄窄的水槽里。小柴和斐然發(fā)出驚呼,探問其中究竟,張明先生一一作答道:這設施的始作俑者是宋代的地方官府,主要功能是為了分配各鹽灶的用量,以免各鹽灶之間為搶占資源產生糾紛和爭斗。一個孔眼里流出一股水,就算一份,當?shù)厝私榻B說,每個鹽灶按股份交稅,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股份制”的來由。這樣,管理收稅也就更省力高效了。清雍正年間,木板改為鐵板。
在寧廠,諸多的煮鹽灶傍河而建,因為與鹽泉距離較遠,以前是用打通竹節(jié)的筧管連接起來進行引流,筧管被吊在竹篾索上,鹽民們把它叫做“虹”。因竹管容易被鹽泉腐蝕,通常一年更換一次。寧廠一帶的鹽泉,是質地最純含鹽分最高的白鹵,鹽民們通常用煤或木柴當燃料,以大鍋燒煮,制成的鹽潔白而無雜質,人稱雪花鹽。相比起來,用木柴煮的鹽比煤煮的質量更高,在古代柴鹽被用作進獻朝廷的貢品。
古鹽廠遺址距鹽泉大約兩百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寧廠最大的國營鹽場,名曰大寧鹽廠。昔日熱鬧的工房已被風雨揭掉了屋頂,惟有斷墻裸露,墻上周邊的地上布滿斑駁的水痕,瓦礫遍地。亂石壘成的墻壁布滿藤蔓,在鍋灶之間長滿了灌木和蘆葦。煙雨蒙蒙中,只有幾根煙囪,在風中兀立,搖搖欲墜。鹽工住過的房子,露出了瘦骨嶙峋的屋架,刺破虛空。張明先生以惋惜的口吻告訴我們,清代時,湖北等地禁止銷售川鹽,價廉物美的海鹽和自貢等地井鹽的沖擊,再加上這里的交通甚為不便,以傳統(tǒng)落后工藝熬煮的寧廠鹽業(yè)一蹶不振,也漸漸失去了市場。1998年,遵照國家有關規(guī)定,寧廠古鎮(zhèn)所有的鹽灶全部停產了。
鹽廠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古遺址。當?shù)芈糜尾块T在鹽廠遺址的中間,鋪上一條紅色塑膠通道,在斷垣殘壁和灌木之間,就如一條鋪著紅地毯的明星大道,尤為顯目。明星已老,大道通荒。鹽灶依舊盤踞,鹽泉依舊流淌,以前的輝煌早已不再。
古街與老人
寧廠古鎮(zhèn)原有七里半邊街,現(xiàn)存一公里左右遺跡。半邊街依然在后溪河岸一字排開,沿街有許多斜木支撐的吊腳樓,鋪子大多是木結構的屋子,三四層樓,木結構的板壁,在風雨中搖晃。屋子大都是鐵將軍把門,即使開著門窗,也是空空落落的。張明先生指著濕漉的街道告訴我們,這些石頭還是明清時期的遺物,已被人踩踏得光滑發(fā)亮??梢韵胍娺@條老街當年的車水馬龍比肩接踵,是何等的興盛與繁華!臨河岸,長滿青苔的大石條更顯凝重,竟是當年給客人們歇腳用的便凳,有如此氣派!“這是小鎮(zhèn)的碼頭之一,當年很多運鹽的木船,就是從這兒登陸,進行貿易的!”
往街中間走,逐漸感到人間的煙火味。有幾間鋪面開著,分別是理發(fā)店和小賣部,還有一家藥房。幽暗的房子與紅色的鮮艷中藥柜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吹轿覀冏哌^,屋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婦女與我們打招呼,她是從小鎮(zhèn)后山搬遷下來的村民,買了鎮(zhèn)上的一所房子,在此安家樂業(yè)。
再往前走,我們碰到一對老鹽民夫婦,他們年逾八十,自豪地告訴我,這些房子都是祖上幾輩人建造起來的。他從小出生在這里,他的爺爺父親都是煮鹽的,他是鹽廠的主人,這里就是家,他們的子女也在這里煮過鹽,鹽場停產之后,就到外地創(chuàng)業(yè),而他們倆總是故土難離。說起往事,老人的話滔滔不絕:我們的領導見過毛主席,與毛主席握過手,那是剛剛把鹽場改為手工業(yè)合作社時經歷的輝煌。
地方志記載,清代乾隆年間,寧廠鹽場有鹽灶336座,煎鍋1008口,號稱“萬號鹽煙”。民國年間,寧廠鹽場還留下了91家鹽灶,每個鹽灶每天制鹽4—11擔,每擔100斤,統(tǒng)計全鎮(zhèn)每年產量超過了20萬擔,成為長江流域的產鹽中心。國民黨政府專門駐扎了百余名軍士,負責稅收警衛(wèi),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1941年,日軍專門出前三后四轟炸機編隊,對古鎮(zhèn)進行一番狂轟濫炸,日軍轟炸寧廠,其目的就是斷絕抗日軍民的食鹽供應,所幸的是,他們投下的炮彈落在大寧河里。老人說,我們親身經歷了那場轟炸,直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
我們經過小鎮(zhèn)現(xiàn)存最完整的建筑,是合作社時期大寧鹽廠最典型的辦公樓。屋頂裝飾著五角星的職工俱樂部和辦公樓,斷墻中露出幾個空洞。旁邊是當年的鹽倉。許多鹽已經鈣化了,與磚石凝結在一起。在辦公樓門前臺階上,我們見到四個背著背簍的人,他們說,他們是原鹽場的工人,糧食是公家給的,自己種點無污染的蔬菜,這里空氣好,山水好,就在這里終老了。“孩子們都出去了,我們不反對,年輕人當然要出去闖蕩,有空過來看看我們就可以了,不用他們陪在身邊?!?/p>
張明先生說,這古鎮(zhèn)鹽廠的名聲在外,許多人慕名而來。有關部門在著力開發(fā)寧廠巫咸古鹽文化,保護這方水土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一直沒有找好一個好的切入點。
古鎮(zhèn)在寂靜中輝煌,還是在輝煌中靜寂,生存還是延續(xù),對于當?shù)卣畞碚f,對古鎮(zhèn)人來說,這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