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 ,美國科幻作家,1920年8月22日出生于伊利諾斯州的沃克。他的文體簡潔流暢,形象豐富,描寫生動,風(fēng)格富于詩意,略帶傷感主義色彩,常通過幻想故事隱射社會現(xiàn)實,提醒人們提防那些能夠避免也必須避免的危險
【接上期】他們向著海岸邊出發(fā)了,再次朝南方前行。四小時以后,他們不得不朝島內(nèi)方向走一段以繞過一條河。那河足有一英里寬,河水湍急,無法船渡。當(dāng)他們朝內(nèi)陸走了大約六英里時,河水突然像受了致命的傷一樣從地底沸騰起來。在雨中,他們踏在堅實的地面上,重新轉(zhuǎn)回了朝海的方向。
“我得睡覺,”皮卡德終于一邊說著一邊猝然倒下,“四個星期沒睡過了,再累也沒能睡。就在這兒睡會兒吧。”
天空變得更加陰沉了。金星上的夜幕已經(jīng)降臨,四周漆黑一片,行走十分危險。西蒙斯和中尉也跪了下來。中尉說:“好吧,想想我們能做些什么。我們以前試過,但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睡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們完全舒展開身體,閉上眼睛,把頭支撐起來,好讓雨水不流進嘴里。中尉全身一陣痙攣。
他沒睡。
有東西在他皮膚上爬動,也有東西在他身上一層層地生長。雨滴落下,相互匯成細流慢慢滑落。當(dāng)雨水淌下時,小樹林開始在他衣衫上植根,慢慢成長起來。他感到常青藤附著上來,為他做了又一件長外套;他感到小小的花蕾綻放、凋零,雨點仍輕拍著他的身體和頭部。在有些光亮的夜晚——因植被在黑暗中閃爍——他能看見另外兩個人的輪廓被勾劃出來,像倒下的木頭被青草和花掩上了一層紫色的遮蔽物。雨打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捂住臉;雨打在他的頸上,他在泥濘中翻身俯臥在橡膠質(zhì)的植物上;雨又打在他的脊背和腿上。
他忽然縱身一躍而起,拂去身上的水。他感覺似乎有一千雙手在觸碰他,而他又不想再被碰到,他再也不能容忍了。掙扎中,他碰到了什么東西。他知道那是西蒙斯站在雨中,打著噴嚏,咳著嗽,哽咽著。過了一會兒,皮卡德也站了起來,大叫著四下奔跑。
“等會兒,皮卡德!”
“別再下雨了,別再下雨了!”皮卡德尖叫著,向夜空連開了六槍。在火藥光的照耀下,他們能看見大群的雨點,似乎被爆炸聲所驚嚇而猶豫,懸在半空,像凝結(jié)于一整塊巨大的琥珀中。一百五十億顆水珠,一百五十億顆淚滴,一百五十億顆裝飾珠寶,被映襯在白色天鵝絨的觀賞板前。當(dāng)光線漸暗時,懸浮著等待拍照的水滴猛烈地掉在了他的身上,像一片冰涼刺痛的云朵。
“別再下了!別再下了!”
“皮卡德!”
但皮卡德只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當(dāng)中尉點亮一盞手燈,在他的面孔前晃了幾下后,他的眼球擴大了。他大張著嘴,臉朝天,雨水在他的舌頭上濺起水花,淹沒了他瞪大的眼睛,也在他鼻孔上咕嚕嚕地起著泡。
“皮卡德!”
他沒有吭聲。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呆立在雨中,任憑氣泡在他已被漂白的頭發(fā)上破裂,聽任雨水像珠鏈一樣從他手腕和頸部墜落。
“皮卡德!我們得走啦,還要趕路呢。隨我們來。”
雨水從皮卡德耳根連成線滴下。
“聽見我說話了嗎,皮卡德!”
這跟朝一口井底喊話無異。
“皮卡德!”
“讓他一個人呆在這兒?!蔽髅伤拐f。
“我們不能把他拋在這兒?!?/p>
“那怎么辦,難道扛著他?”西蒙斯厲聲說,“這對我們或他自己都沒好處。你知道他在干嗎?他只是站在那兒等著給淹死?!?/p>
“你說什么?”
“到現(xiàn)在你也該明白了。你不知道那個故事嗎?他會一直站在那兒仰著頭,讓雨水沖進鼻孔和嘴巴。他會吸進雨水?!?/p>
“沒聽說過?!?/p>
“這是那次他們找到門德特將軍時的情形。他坐在石頭上,頭向后仰,吸著雨水。
他的肺部全積滿了水。“
中尉再次把燈轉(zhuǎn)向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孔。皮卡德的鼻孔中發(fā)出微微的水響。
“皮卡德!”中尉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甚至不能感覺到你,”西蒙斯說,“在這樣的雨中呆上幾天,你自己幾乎都不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或手腳的存在。”
中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他再也不能感覺到它了。
“但我們不能把皮卡德留在這里。”
“我來告訴你我們能做什么?!蔽髅伤拐f著對他開了一槍。
皮卡德摔在了雨地上。
西蒙斯吼道:“別動,中尉。我的槍也為你上了膛。好好考慮一下吧,他只會或站或立地在那兒給淹死,這樣死還快些?!?/p>
中尉沖著尸體眨了眨眼:“但你殺了他。”
“是的,要不這樣,他會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讓我們也跟著去死。你剛才看見他的臉了,一臉的瘋狂?!?/p>
過了一會兒,中尉點點頭說:“好吧?!?/p>
他們又走進了茫茫的雨中。
天黑了,手燈昏黃的光只能穿透雨簾前不到幾英尺的地方。半小時后,他們不得不又停下來,饑腸轆轆地坐著靜候黎明的到來。拂曉時分,天灰蒙蒙的一片,雨一如既往地下著,他們又開始向前走。
“我們算錯時間了。”西蒙斯說。
“沒有,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大聲點,我聽不見你在說什么。”西蒙斯停下來,笑了笑,“我的天,”他說著,摸了摸耳朵,“我的耳朵,它們仿佛不屬于我了。這傾盆大雨都快將我的骨頭也弄麻木了?!?/p>
“聽見什么了嗎?”中尉問。
“什么?”西蒙斯一臉迷惘。
“沒什么。走吧?!?/p>
“我想我要在這兒等會兒,你先走?!?/p>
“你不能那樣做?!?/p>
“我聽不見你,你走吧,我好累。我覺得太陽穹廬不在這條路上,就算在,也很有可能像上一個一樣,屋頂上全是洞。我想我就坐在這兒吧?!?/p>
“你起來!”
“再會了,中尉。”
“你現(xiàn)在不能放棄。”
“我的槍告訴我,我得留在這兒了。我再也不想干什么了。我還沒瘋,但也快了。
我不想瘋掉,所以當(dāng)你走出我的視線時,我就用槍結(jié)束我的生命?!?/p>
“西蒙斯!”
“你叫了我的名字,我能從你的唇形上看出來?!?/p>
“西蒙斯。”
“喏,這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我要么現(xiàn)在死,要么再過幾個小時,等到了下一個太陽穹廬(如果能到的話),發(fā)現(xiàn)雨水從屋頂漏下時才死。那豈不是更慘?”
中尉又等了一會兒。之后,他又踏著雨向前邁動了步伐。他曾回頭喊了一次,但西蒙斯只是手握著槍坐在那兒,等著他走出視野,并沖他搖搖頭,揮手讓他快走。
中尉連槍響都沒聽見。
沿途上,他開始吃路上的花。它們無毒,但不太能維持體力,只在他胃里停留了一會兒,也就一分鐘左右,他便開始惡心得嘔吐。
有一次,他摘了一些葉子來為自己做一頂帽子,盡管他以前已經(jīng)試過,可惜雨水將葉子從他頭上融化掉了。那些植物一旦被采下來便很快腐爛,在他指間化為灰白的一團。
“再過五分鐘,”他對自己說,“再過五分鐘我就會走進海里,并永不回頭。這樣的環(huán)境不適合我們,沒有一個地球人能忍受,過去不曾,將來也不會。振作點,振作點?!?/p>
他掙扎著穿過一片爛泥和樹葉的海洋,來到一座小山前。
遠方冰冷的雨幕中,隱隱顯出一個黃色的小點。
下一個太陽穹廬。
透過樹林能看到遠方有一座長圓形的金黃色建筑。他站在那兒,輕晃著看了好久。
他開始奔跑,接著又因擔(dān)心而放慢了步子。他沒有欣喜地大叫,如果這一個也是和上一個一樣怎么辦?如果這也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太陽穹廬,沒有太陽在里面怎么辦?他想。
他跌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就躺在這兒吧,他想,這穹廬沒用。就躺在這兒。這沒用。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但他仍設(shè)法支撐著再度爬了起來,橫過了幾條小溪。那金色的光芒越來越明亮。他又奔跑起來,腳步聲像踏上了鏡子和玻璃,手臂揮動著如寶石般的水珠。
他站在了金色的大門前,門楣上刻著太陽穹廬。他抬起麻木的手去觸碰它。接著,他扭動了門鎖,踉踉蹌蹌地跌了進去。
他站了一陣子,打量著四周。在他身后,雨點急旋著打在門上。面前的一張矮桌上擺著一滿銀壺?zé)釟怛v騰的咖啡,旁邊一個倒?jié)M咖啡的杯子上還有一塊方糖;邊上的另一個托盤上,厚厚的三明治夾著肥嫩的雞肉、鮮紅的西紅柿和綠色的洋蔥圈;眼前的橫木上搭著一條厚厚的綠色土耳其大毛巾,一個放濕衣服的箱子;右邊的小隔間里,熱射線能立刻將人全身烘干,椅子上方有一套嶄新的換洗制服,在等待著任何一位客人——他,或是一名迷途者——來使用它。更遠些,有咖啡在銅壺里冒著熱氣,留聲機靜靜地播放著音樂,書被紅色或褐色的皮革裝訂得整整齊齊。書旁邊有一張床,一張毫無遮蔽的溫暖的床。一個人大可躺在上面,在占據(jù)了整個房屋的那個明亮事物的光線中盡情地吃喝。
他把手擋到眼睛上方,看見有人朝他走過來,但他沒向他們說什么。片刻,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制服上淌下的水在腳邊積了一攤,他感到水正從他的頭發(fā)、臉龐、胸膛、手臂和腿上漸漸蒸發(fā)開來。
金色的太陽掛在屋子正中央,巨大而溫暖,它沒發(fā)出一絲聲響,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門關(guān)緊了,雨對于他微有痛感的軀體來說僅是一場回憶。太陽高懸在屋頂藍色的天空,溫暖,晴朗。
他朝前走去,邊走邊脫下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