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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回鄉(xiāng)(外一題)

        2012-04-29 15:16:58張凱
        飛天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油酥秋香河灘

        張凱

        二十年后,從淮源走出去的張郎,頭頂著作家和徽商的光環(huán)衣錦還鄉(xiāng),據(jù)說攜三億元人民幣投資辦廠。汪縣長和招商局張局長得知消息,在郁金香大酒店設(shè)宴招待這位昔日的學(xué)生。

        汪縣長和張局長都是張郎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時的老師,他們依照主次落座。張郎望著每人一份的鮑魚湯和豐盛的宴席,冷冷地說,要是點幾個家常菜該多好。汪縣長笑著說,淮源再窮,一頓飯還能請得起你。張郎沉思片刻,長噓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十幾年來的酸甜苦辣,統(tǒng)統(tǒng)都是過眼云煙,不想再說,但今天我要說說這個月我的親身經(jīng)歷,一件讓我這輩子想起來都震撼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月初我到綿陽出差,準(zhǔn)備返成都時,手機響了,一看是三伯父打來的,他讓我到任家壩看看他兒子根柱。二十多年前,根柱跟三伯父慪氣離家出走,流落到四川平武縣水晶鎮(zhèn)的任家壩,被當(dāng)?shù)厝思沂樟簦闪说共彘T女婿。如今他有了四個孩子,一家八口人,僅靠兩畝山地,生活很困難。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這個堂弟,其血緣關(guān)系使我渾身沸騰,馬上買了一張去平武縣的車票。到了平武縣,又轉(zhuǎn)車去水晶鎮(zhèn)。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其他地方都在響的汽車晃晃悠悠、顛顛簸簸在山路上走了幾個小時,直到下午五點多才到了一眼望去全是大山的小站。下了車,就我一個人在小站發(fā)愣,心里直發(fā)毛,在大山環(huán)抱的僻野里,我該往哪里走?一片惘然,真有點后悔貿(mào)然前來。

        正犯難時,抬頭一看,一個男人正朝我走來。我像遇到救星一樣朝那人喊,哎——老鄉(xiāng)!那男人一怔,遲緩地轉(zhuǎn)過身子。我迫不及待地問他,請問到任家壩怎么走?

        到任家壩啊,十五六里的山路,你一個外地人,不認(rèn)得路,就是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我真后悔不該到這個鬼地方來,也為堂弟到這山窩窩做倒插門女婿打抱不平。

        正當(dāng)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那男人咧嘴笑一笑,有點膽怯地說,要不你跟著我走,天黑的時候我保準(zhǔn)把你帶到任家壩。

        我看了看他,不像是壞人,便說,謝謝老鄉(xiāng),到了任家壩,我給你勞務(wù)費。

        看他一臉的迷惘,一定是被我說的勞務(wù)費給弄糊涂了。我忙解釋說,老鄉(xiāng),就是你給我?guī)罚医o你錢。一聽說給他錢,他那迷惘的臉上忽然閃現(xiàn)出笑意。

        在茫茫大山里行走,遇到亂石峭壁,他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拉我。我們正要過大約五十米寬的一條河時,還沒等我說話,他便搶著說,老鄉(xiāng)!來,我背你過去。我在他背上,看見他屈著膝,小心翼翼地踩著水中圓滑圓滑的石頭,一步一步挪到河的對岸。

        天剛剛黃昏,我們來到一座山前,那男人手一指說,到了,那幾戶人家就是任家壩。

        我虔誠地躬著背,雙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說,謝謝老鄉(xiāng)!接著問,你要我多少錢呢?

        我躬背握他手的時候,看見那男人的一只腳上流著血,心想給他二百塊錢也不多。

        嘿嘿,老鄉(xiāng)你真會開玩笑,還真給我錢?

        當(dāng)然給你錢,一路上你拉我背我,腳都流血了。

        那男人怯生生的,雙手在大腿根上搓來搓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要真……真給錢……你……就給我……這時他伸出一只手的五個指頭。

        我猜想他是要五十塊錢,才吞吞吐吐不好意思伸出手來,五十塊錢不多,我給。

        正在我掏錢包的時候,卻又聽見他說,給我五塊錢,好嗎?

        我耳朵本來就有點背,這下更懷疑我聽錯了,馬上問,你說給你多少?那男人一聽,嚇得后退幾步說,不給五塊……那……那就三塊……不……不……你就給我……給我兩塊……干脆……干脆我……我不要錢了……說著轉(zhuǎn)身就走。

        我終于聽清楚了,他那一串磕磕巴巴的話,如春天的一聲炸雷,轟得我懵了。我在外面闖蕩二十來年,真的沒有流過淚,但那天我為那男人流淚了,為那五塊錢流淚了。

        老鄉(xiāng),你站?。∧悄腥烁艔埩?,像一具僵尸立在那兒。這錢你拿著!我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票子,塞到那男人的手中,帶著淚水,轉(zhuǎn)身朝任家壩方向走去。

        就在我轉(zhuǎn)身朝任家壩去的那一刻,我聽見身后“咚”的一聲。我當(dāng)時的心情如刀絞的一樣,聽到響聲也沒有回頭去看一眼。等我到了村口,忍不住回頭看看來路,老師,你們猜猜我看到是什么?

        兩位老師異口同聲地說,大山!

        不,我看見的是那男人,他還跪在那里,朝任家壩的方向給我磕頭!

        油酥燒餅

        西河灘緊靠淮源碼頭。自盛唐以來聚集著藝人、賭場、妓院,滋生出茶館、飯店、小吃?;丛措m物產(chǎn)豐富,但無特色美食?;丛慈四钆f,一直沒忘記唐豁牙店鋪前那塊“油酥燒餅”的御匾,修縣志的人硬是把油酥燒餅當(dāng)做淮源美食記載。

        據(jù)《淮源縣志·美食篇》記載:明太祖朱元璋與親家鄂國公常遇春攜太子朱標(biāo)、太妃朱常氏,回淮源常家墳鎮(zhèn)永平崗省親,一行人至西河灘已近晌午,此時人餓馬渴,駐足西河灘,尋店家御用,提水飲馬。至一店鋪前,一股香味撲鼻,轉(zhuǎn)眼瞧見,巴掌大的燒餅,色澤金黃,層層疊疊,薄如竹紙,汪著油,透著亮,二話不說,鋪前落座,吃起焦酥酥、香噴噴的燒餅來。飯飽精神爽,朱元璋興致大發(fā),命隨從取來紙筆,筆轉(zhuǎn)墨落,“油酥燒餅”躍然紙上。

        西河灘有三家燒餅鋪子。朱元璋一行落座的這家店鋪姓房,另外兩家是唐姓和殳姓。朱元璋望著“油酥燒餅”,遂命三家店鋪各打一爐燒餅,呈來定奪??胺Q美食家的明太祖,細(xì)細(xì)品嘗,金口一開,唐家燒餅奪魁。店老板唐萬財精明,遠(yuǎn)赴徽州,請名雕至府中,制成花梨本御匾,懸于店門上方。

        唐家后人唐豁牙,今年六十有六,油酥燒餅的正宗傳人。他心中清楚,幾百年來,雖“油酥燒餅”御匾世世代代懸于唐家店鋪,但唐家男不娶房殳兩家女,唐家女不嫁房殳兩家男,為這塊御匾三家明爭暗斗了幾百年。

        唐豁牙七八歲的時候,他就意識到爹仇視房老黑一家。懂事后,他覺著房家人挺好的,爹為什么那么恨房老黑呢?更讓他覺得好的,還是房老黑的閨女秋香,生得一副會說話、圓溜溜的大眼睛,害得他常常站在自家店鋪前,踮起腳眼巴巴地看。十七歲那年,唐豁牙春心萌動,每天都瞅見秋香從淮河往家里挑水,就生了憐愛之心。他憋屈得慌,昨晚俺在山上都和秋香那個了,從圣泉里挑兩桶水送給她,難到錯了嗎?怎么竟被發(fā)了瘋的爹下了狠心,打掉兩顆門牙呢?房家祖祖輩輩人丁不旺,唐豁牙被打后,房老黑被欺,一天夜里,帶著閨女秋香遠(yuǎn)離淮源。從此,“油酥燒餅”御匾得以安穩(wěn)地掛在唐家店前。

        秋香一家離開淮源后,唐豁牙也和他爹頂起來,媒婆踏破門檻,硬是一個不見。唐豁牙這根獨苗,默默地用這種狠毒的手段報復(fù)爹的那一拳頭。唐豁牙爹咽氣的時候嘴大張,似乎有話要說;兩眼圓圓地注視世間,似有終身的遺憾。唐豁牙在爹死后,每天只出十爐燒餅,太陽爬過柳梢,燒餅無剩,關(guān)上店門,便在西河灘轉(zhuǎn)悠。

        改革開放后,淮源經(jīng)濟發(fā)展迅猛,十幾年間,近千塊“油酥燒餅”匾牌掛滿大街小巷,成為淮源一道亮麗風(fēng)景。唐豁牙沒因生意興隆而改變每天只出十爐燒餅的規(guī)矩,在西河灘,誰要想買到唐豁牙的油酥燒餅,往往天不亮就得到他燒餅攤前排隊。

        今年初,西河灘新開一家秋香大酒店,電子顯示屏顯赫滾動著:本酒店二十四小時供應(yīng)祖?zhèn)髁俣嗄甑挠退譄?、老板娘獨?chuàng)的秋香沙湯、特色泡條馓子、柴火羊湯,歡迎品嘗。一日,唐豁牙聽??驼f,秋香大酒店因賣祖?zhèn)鞯挠退譄灪颓锵闵硿饣鸨?。一聽“秋香”二字,心里一打激靈,難道是……我要親自看個究竟。

        這天早上,唐豁牙瞅著秋香大酒店顧客爆滿,他也隨顧客溜進店里。他一看,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孩來,這哪是俺老百姓來的地方??!一位年約半百的男人,眼疾嘴巧,忙熱情地招呼他就坐。唐豁牙一看這人,眼熟得很,不禁一震,問道,請問你們店老板貴姓啊?那男人說,我算是店老板,但真正的老板是我娘,姓房。我是遺腹子,就跟娘姓房,大號房憶奇。唐豁牙一聽,正在品嘗的油酥燒餅掉在桌子上。那男人并沒有察覺到,接著說,娘一輩子沒改嫁,拉扯大我不容易。我們在漠河那邊生意做得很紅火,但寡母日夜思念淮源,非要回來不可……

        唐豁牙踉踉蹌蹌走出酒店,懵懵糟糟回到家,關(guān)上店鋪,蒙頭大睡三天。從此西河灘就少了一家“油酥燒餅”店鋪。

        一天早上,唐豁牙從圣泉里挑了兩桶水來到秋香大酒店前。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爹為何在當(dāng)年下那樣的狠心。

        秋香的手藝雖然無人能比,但燒餅入口,還是能感到有水管子的鐵腥氣和自來水里的消毒劑味,只有用圣泉里的水和面,打出來的燒餅才能看著汪著油、透著亮,吃著焦酥酥、香噴噴。

        唐豁牙正要進門,恰巧碰見一老年婦女。四目對視時,都愣在那兒……只是那老年婦女在想,你這男人??!兒子都五十了,咋今天才把這兩桶水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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