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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惘與掙扎

        2012-04-29 00:44:03周青
        飛天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大舅

        周青,男,1977年生于重慶忠縣,畢業(yè)于忠縣師范學校。有中篇小說《從麻柳灣到天上人間》《同一條河流》等發(fā)表?,F(xiàn)居北京。

        對于一個人自身的存在,何者是有意義的,他自己并不知曉,并且,這一點也不應(yīng)該打擾其他人。一條魚能對它終生暢游其中的水知道些什么?

        ——愛因斯坦《自畫像》

        1

        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沒有哭。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也沒有哭。2008年中國宇航員首次漫步太空,我哭了——茫茫太空是那么深邃迷人!如果死亡可以選擇,我愿死在探索宇宙奧秘的漫漫征途中。汶川大地震再次告訴我,不管多大的官,不管有多少錢,最終都要死。生命的意義在于不斷認識自然,發(fā)現(xiàn)真理。

        盯著電視屏幕上的飛船、太空、宇航員,酸楚的淚水在我眼框打轉(zhuǎn)。我不過是一個中師畢業(yè)的農(nóng)村孩子,一個拿著假文憑、在北京城像老鼠一樣竄來竄去尋找生存機遇的外地人。載人航天,與我何干?我上幼兒園就會四則混合運算,讀中師就會微積分,可我為何連讀大學的機會都沒有?不就是我家窮么!當然,我就是讀了大學,也有可能只是越讀越傻。就像小時候媽媽罵我的那樣:你去給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

        此刻,我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告訴我大舅去做傳銷了,讓我一定不要再理他,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我對媽媽吼道,不要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人閑話!媽媽并沒計較我的不孝,而是焦急萬分地補充說,我們山上到處都傳遍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傳銷,你還不信!

        我沒等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我為什么這樣對待媽媽?如果當年計生隊追得再快一些,或者媽媽跑得再慢一些,那我還在媽媽肚子里就被經(jīng)驗豐富的婦科醫(yī)生處理了。如果媽媽順著布滿青苔的溪溝逃跑時不小心跌了一跤,那我有可能還沒出生就被摔死了。我這個僥幸活下來的超生子,為何這樣對待媽媽?

        媽媽為何這樣對待大舅?

        我有兩個舅舅,一個大舅,一個幺舅。從小我就知道大舅在首都北京當兵,轉(zhuǎn)業(yè)后在北京工作,是三親六戚的驕傲,盡管他也只有小學文化。我的媽媽沒有上過一天學,自己的名字都只會認不會寫。二姨上過兩年學,三姨讀到初中畢業(yè)。幺舅讀書最多,高中畢業(yè),但和大家一樣,在家修理地球,是眾人眼中不成材的典型。長輩在教育孩子時都會說,好好讀書,長大了和大舅一樣去北京。如果不聽話,長大了就和幺舅一樣。時間久了,幺舅甚至都不再被人提起。我們只說舅舅,舅舅就特指大舅,仿佛幺舅已不存在。

        上幼兒園時,一天我在操場上看見遠處有兩個人微笑著向我招手。我傻傻地站著沒動,他們就向我走了過來。我看到其中一個是幺舅,另一個穿著一件很威風的大衣,笑容燦爛,和我天天見到的農(nóng)民的苦瓜臉截然不同。我想他肯定就是傳說中的大舅,果然是大舅。他帶著我找到陳老師,跟陳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帶我回家。在路上,大舅把我抱起來拋到空中,落下來時再一把將我接住。大舅的手白凈細膩,充滿力量,抱著我,感覺溫暖、舒適。父母的手總是粗糙的,黑黢黢的,像沒洗干凈,和老麻柳樹的樹皮一樣,一碰就扎人。

        教我們的陳老師很兇,我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大舅卻一點不怕,竟敢不等放學就帶我回家,我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大舅,他送了我一頂遮陽帽,上面瀟灑地寫著“北京”兩個字。

        姐姐學會寫信后給大舅寫了一封信,大舅收到信給我家寄了一百塊錢,爸爸花了八十元買回一頭母豬。媽媽氣得和他大吵大鬧,說這錢是她弟弟的,說爸爸根本沒權(quán)利花。她哭訴從小把大舅帶大的艱辛,大人都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了,由她帶大舅。大舅長得矮胖矮胖的特別沉,媽媽天天背著他,累得腿都站不穩(wěn)。媽媽眼看著大舅寄回的一百塊錢只剩下二十,氣得背上我一邊哭一邊往外婆家跑。

        姐姐小學升初中,分數(shù)不夠錄取線,想要上初中就得多交十塊錢。讀還是不讀?父母和姐姐的態(tài)度都很猶豫。大舅剛好回家,就給姐姐講讀書的重要性,姐姐低著頭不說話。他說借錢給姐姐,等把書讀好后再還,她還是低著頭不說話。大舅把錢給了她,她仍然低著頭不說話。

        姐姐讀到初二就不愿讀了,她成績不好,她成績不可能好。她在村小上小學,每天去得就晚,有時去了還是幫民辦老師干農(nóng)活,回家也是幫父母干農(nóng)活。她所讀的初中叫“光腳板”,每年的升學率都是“鴨蛋”,也叫“帽子班”,三年混滿有頂初中畢業(yè)的帽子。

        姐姐在家?guī)透改父闪藘赡贽r(nóng)活就出去打工了,大家都去賺錢來供我一個人讀書。

        大舅把姐姐帶到了北京,最初在工廠糊紙盒,據(jù)大舅母說每天糊出的紙盒堆得比人高,糊一個可掙幾分錢。后來姐姐到餐廳打工,先做服務(wù)員,后當廚師,一個月可掙到上千元。那時父母在農(nóng)村老家忙一年也難攢下一分錢,只勉強夠一家人糊口。

        姐姐在北京干了幾年,膽子大了,主意多了,一些事也就不愿再和大舅商量。她覺得大舅也幫不了什么,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普通工人,能幫她什么?

        姐姐自己去勞務(wù)市場,一個老板說愿帶她去販賣草霉,保證賺錢。姐姐喜出望外地跟著他走,結(jié)果被賣到了一個男人很難娶到老婆的地方。那里的很多女人都是人販子賣去的。大約是同病相憐,姐姐和村子里的一個也是人販子賣去的女人特別談得來。那個女人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被牢牢地拴住了,想跑也沒法跑。男方對她的管束就少了些,她可以獨自去趕集。這個善良的女人偷偷幫姐姐從郵局寄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寄給大舅的,沒寄給父母。姐姐明白,我那可憐巴巴的父母即使收到信,也沒有能力救她,甚至還會氣出病。

        大舅通過戰(zhàn)友的戰(zhàn)友,找到了公安系統(tǒng)的戰(zhàn)友,大家都很同情他,盡力幫他。在大舅花了不少精力和金錢之后,營救姐姐的行動開始了。從理論上說大舅也不用花錢,可誰能活在理論中?都是活在現(xiàn)實中!

        營救姐姐的公安找到了她所在的村莊。化裝后的公安人員經(jīng)常假裝路過村莊,尋找接近姐姐的機會。一天下午,公安確認只有姐姐一人后偷偷告訴她,近期晚上不要睡得太早,不要睡得太死。一旦聽到外面有人在叫某個名字時就趕緊悄悄出來,最好不要驚動任何人,公安將會帶她離開。

        姐姐知道,她寄給大舅的信收到了。之后一個漆黑的夜晚,姐姐聽到外面有人輕輕叫了兩聲公安事先跟她約好的名字,她以上廁所為名出了門,守候在院外的公安趁著夜色迅速把她帶走了。如果不是大舅,今生我們還能見到姐姐嗎?媽媽竟然讓我再也不要理大舅,我一聽就火冒三丈。就算大舅真的被人騙去做傳銷了,我們也不能不理大舅。

        大舅確實去做傳銷了,大舅母的妹妹的女兒小紅也被大舅帶進了傳銷組織。小紅以前和我姐姐一塊在北京的餐廳打工,后來回重慶朝天門市場賣衣服,經(jīng)過幾年的辛苦打拼終于開了一家自己的服裝店。幸福生活剛剛向她招手,她就被我大舅叫到云南投資考察。小紅把自己轉(zhuǎn)讓服裝店得來的十多萬塊錢交給傳銷組織后,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老公也叫去了。傳銷就是親人騙親人!她老公一去就發(fā)現(xiàn)被騙了,堅決要與她離婚,并揚言,如果我舅舅不還錢,他就砍掉我舅舅的一只手。

        小紅從云南回到重慶,才發(fā)現(xiàn)不僅錢沒了,老公和生意也沒了。她說我大舅還騙去了十多人,少的交了幾千塊,多的交了幾十萬。我大舅的上線是漢禾,經(jīng)過漢禾之手的錢至少有好幾百萬。

        大舅的上線竟然是漢禾,我三伯家的幺兒。這個消息既讓我感到意外,又給我增添了一絲希望,漢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覺得先要讓大舅離開傳銷組織,再找漢禾把被騙的錢要回來。

        2

        我把大舅的遭遇告訴了冉二,想聽聽他的意見。他告訴我找李偉。我說直接報警不就行了嘛。他罵我是個書呆子。

        在北京成功舉辦偉大奧運的2008年,沒有任何征兆表明,作為當時忠州二把手的李偉,他將在一年后剛接替一把手就因為腐敗走進監(jiān)獄。如果李偉大學時代知道他將來也會有這一天,那他當年還會走出校門、匯入反腐敗的游行隊伍嗎?正是那次游行,李偉認識了曾德廣。

        李偉與曾德廣都是1987年考入湘潭礦業(yè)學院的,李偉讀的金融專業(yè),曾德廣讀的機械專業(yè)。李偉曾對我講過他與曾德廣相識的經(jīng)過,他說:“曾德廣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他有一天突然提出,為了向政府表達當代大學生反對腐敗的信心與決心,建議組織六個人到市政府跳樓??吹竭@個家伙又矮又瘦其貌不揚,說出的話卻是那么瘋狂,我當時就覺得這是個瘋子,沒有理他。大家也都沒有理他。”

        李偉一說曾德廣是個瘋子,我馬上就想起了曾德廣所做的那些瘋狂之事。

        1995年曾德廣突然把留了兩年的長發(fā)剪了,剃成一個光頭。成為光頭的他想到我們忠州師范學校約個漂亮女生出去跳舞,可他進校門時,被教導主任馬云誠攔住了。他喪心病狂地叫喊:“憑什么不讓我進?憑什么不讓我進?”別說他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即便是,馬主任也不會讓一個光頭進校門。

        1997年曾德廣帶我去他的湖南老家,他竟然讓我把他的小妹妹雪蓮強奸了。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要強奸?難道兩情相悅不好?他說這種外界的強大刺激可以觸動她的靈魂,讓她真正成為一個作家。他說大妹妹雪翠上學時喜歡腰鼓,一心想考腰鼓劇團,可遭到父母反對,后來就嫁給了一個稅務(wù)局的小吏,徹底淪落為小市民。二妹妹更是一個平庸的人,連中專都沒考上。小妹妹雪蓮正在讀大學中文系,是最有希望成為作家的,為了不讓她向世俗低頭,曾德廣希望我用強大的刺激去堅定她的人生信念。但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2000年曾德廣與我在北京有過一次短暫的相聚。那次他竟然借我去上廁所的時候摸我女朋友英子的手。英子氣得當時就要趕他走,弄得大家特別尷尬。他當年在忠州被人打斷兩根肋骨,其實也不是因為談戀愛。他那叫談戀愛?他既不想和人家結(jié)婚,又不愿付出一點點的金錢與情感,完全是耍流氓,所以那個西山職中的女生才要叫人打他。

        我完全贊同李偉所說的曾德廣是個瘋子的觀點。

        李偉接著說:“后來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平靜的狀態(tài),曾德廣的詩突然在同學中間流傳起來,我看了他的詩,覺得他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天才。”

        多年以后,李偉還能記起曾德廣當初在同學中流傳的詩行:

        任何原諒真理的謊言都未免可笑

        你不需要雕像的關(guān)懷,也不需要螞蟻的膜拜

        你的頭蓋曾經(jīng)盛裝大海,你的血管曾過濾

        狂犬的秘密,烏黑的頭發(fā)承受過烈酒的蒸騰

        你郁郁蔥蔥的欲望的焚燒,每一次夢中揪扯

        從靈魂的傷口帶出悔恨的地震和時間的風暴

        “我永遠是失敗者,但我永遠是一個天才?!?/p>

        我不做夢,你們就不能睜開眼睛

        我不沉默,你們就不能歌唱不能對話

        我不自我流放,你們就永無歸宿

        ……

        第一次見李偉,是曾德廣帶著我去的。1994年我剛認識曾德廣不久,他就說要帶我去見李偉。李偉是1991年畢業(yè)分配到忠州計委的,是忠州計委的第一位大學生。我從沒進過縣政府,小時候見了村長都全身發(fā)抖。流浪漢曾德廣帶我來到巍峨的忠州政府大門外,我看到值班崗亭里站得筆直的保安就有些不敢進去,說在外面等他。曾德廣牛逼哄哄的用剛學會的忠州話說:“我專門帶你去見李偉的,我最好的鐵哥們??h政府算個卵,你不用怕,縣長和書記算個雞巴!老子從來就沒把他們放在眼里?!?/p>

        曾德廣說完就拉著我往里走,保安竟然沒有攔截我們,這讓跟在曾德廣后面的我感覺很神氣。政府大樓靜悄悄的,我有點怕,曾德廣繼續(xù)拉著我往里走。我們來到李偉所在的辦公樓層,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正在這時,從里面出來一個人。他一看到曾德廣,就蠻熱情地說:“德廣來啦,李偉在辦公室,我?guī)湍憬兴??!?/p>

        我感覺這個人不管表現(xiàn)得有多熱情,但他說話的語氣總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嘲諷。好在他能幫我們叫李偉,這就讓我特別感激了。李偉一會兒就出來了。曾德廣向李偉介紹說:“這是我新認識的小朋友青蛙,忠州師范的才子,小說和詩都寫得蠻不錯。這小伙子特有靈氣和悟性……”

        我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我哪寫過小說和詩呀!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科學家,甚至覺得那些整天搞小說和詩的人都是吃飽撐的。如果不是偶然認識曾德廣,我才懶得看那些狗屁詩。曾德廣以為把我命名為詩人,就可在一瞬間讓我的形象高大起來。在李偉面前我確實很自卑,我只是一個貧困、卑微至死的農(nóng)民的兒子,我假裝想當一個愛因斯坦那樣的偉大的科學家,或許只是為了把我那顆敏感脆弱的心包裹起來。好在李偉當時忙得很,或者說對我們沒有興趣。他說:“德廣你沒別的事吧?我這會兒很忙,你們自己去玩吧,改天再來?!?/p>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偉。李偉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傳奇人物,因為他這樣一個在光榮的縣人民政府上班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卻和曾德廣這樣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往來!

        曾德廣帶我去李偉的岳母家吃飯,李偉的岳母說:“李偉經(jīng)常說自己不是大老板,如果有錢,就把德廣養(yǎng)起來。他總說德廣是最有才的人。”

        曾德廣卻總是勸李偉離婚。他在給李偉的信中說:當我看到你結(jié)婚的消息,馬上捧著你隨信寄來的結(jié)婚照放聲痛哭。我想起了大學時代的徹夜長談。想起放下課本,走向街頭,匯入游行的隊伍……那時我怎能想到,你一畢業(yè)就會和一個世俗女子結(jié)婚。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你能馬上離婚。

        瘋子永遠是瘋子,像狗改不了吃屎。

        1995年曾德廣用苦肉計打動了《芙蓉》文學雜志的顏主編,顏主編不僅刊發(fā)了他的長詩,還推薦他到北京樹人文學院學習。在文學院,曾德廣總是半夜去敲女同學的門。他的行為引起了學院領(lǐng)導的注意。領(lǐng)導在研究要不要開除他的同時,他也引起了來自大連的女同學孫玉的注意。

        孫玉看完曾德廣的詩就中了毒,與他相約去香山游玩。一個寫詩的流浪漢,一個愛詩的有夫之婦,他們的激情在通往香山之巔的灌木叢中熊熊燃燒了一個下午。從香山回到文學院,曾德廣在教學樓走廊上的公用電話接到孫玉的丈夫從大連打來找孫玉的電話,曾德廣沒有去叫孫玉,而是對著話筒大聲說:“孫玉到圓明園畫家村找一個畫家通奸去了?!?/p>

        孫玉的家庭戰(zhàn)爭爆發(fā)了。

        孫玉離開曾德廣時說:“你是我見到的真正的才子,你的詩寫得那么好,你的人卻是如此差勁。我對你不是恨,不是愛,而是絕望?!?/p>

        接到那意外的電話,曾德廣話沒說完就悔恨交加,放下電話時淚水已止不住奪眶而出。他多次偷偷爬到教學樓頂想跳樓,但最終還是沒跳。就像文學院多次研究要開除他,最終還是沒有開除。

        曾德廣半年學習期滿,在外混得無處可去時,又經(jīng)常偷偷溜回文學院去下一屆學生中混飯。沒有地方睡覺時,他就把教室里的凳子拼起來當床睡,或獨自坐到天明。晚上常和他一塊在教室的還有一位女詩人魯兮兮。魯兮兮本來可以回宿舍睡覺,可她喜歡在教室看電視。曾德廣每次看她,她都抱以友好的一笑。曾德廣就認為魯兮兮對他有那個意思。一天晚上,曾德廣大膽地抱住了她,被抱住的她卻大喊:“抓流氓!”

        魯兮兮的呼喊聲把男生宿舍的周忠等人叫來了。周忠是經(jīng)常賞給曾德廣飯吃的人,曾德廣不敢得罪他。周忠讓曾德廣選擇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是公了,二是私了。公了就是把曾德廣作為流氓送到派出所。私了就是曾德廣讓魯兮兮打一頓,至于打到何種程度,由魯兮兮說了算。

        曾德廣選擇了私了。魯兮兮打了他兩耳光,反而把自己的手打疼了。她就解下褲腰上的皮帶,用皮帶狠狠抽打曾德廣的臉。她覺得這還不夠,又把皮帶蘸上涼水,繼續(xù)抽打,直到她累得打不動了才結(jié)束。

        不知道曾德廣是被打清醒了還是糊涂了,抑或被打出了快感?

        李偉為什么和曾德廣這種人來往?

        2001年后曾德廣住在我老家期間,李偉多次去我家看他,我父母也就認識了李偉。

        由于一個重大工程的建設(shè)需要,施工單位砍掉了我家?guī)卓脴洳⒄既ヒ粔K地。我父母覺得賠償太少,就去找了時任忠州建委主任的李偉,李偉幫助我父母多拿到了一些賠償款。這事當時我不知道,是后來才知道的?,F(xiàn)在大舅被人騙去做傳銷了,我想已經(jīng)擔任了縣長的李偉肯定會幫我。

        3

        小時候奶奶常說,我和漢禾就是彼此的影子。如果不是大舅去做傳銷成了他的下線,我都把他忘了。漢禾是三伯家的第五個兒子,幺兒,比我大十個月。就這十個月,讓我成了超生子女,他卻不是。我應(yīng)該叫他五哥,但我從來都是直呼其名,這樣親切。

        童年的整個大院經(jīng)常只有我和漢禾兩個小孩。大人都到田地里干活了,哥哥姐姐不是上學了就是到山上割牛草扯豬草了。我們把捉來的倒霉蜻蜓,撕扯斷翅膀和頭,放在草叢中,吸引來一群群的螞蟻。螞蟻運氣好時會享受一頓大餐,運氣不好時會被我們使勁撒泡尿沖走,或直接用腳踩死。做這些傷害生靈的事一定要躲避突然出現(xiàn)的爺爺,否則他會大發(fā)脾氣,甚至拿拐棍打我們。

        不玩這些空中飛的地上爬的,我和漢禾就一起玩泥巴。像父母揉面似的把泥巴揉成團,捏成房子、大橋、汽車。最不可思議的是,漢禾還當過一次產(chǎn)婦,我當接生婆,他生下一個石頭小孩。我們摟著這個石頭孩子,給他喂飯、穿衣,教它唱歌。

        池塘是我與漢禾的另一個樂園。我們從水田里撿來田螺,砸開它的硬殼,先用稻草拴住里面的肉。我們再輕輕躺到塘坎上,悄悄地把頭探向池塘,一點一點將稻草拴住的肉慢慢放進水中。一群群天真無邪的小魚兒就會游過來爭搶著吃肉,完全不知災(zāi)難即將來臨。等它們吃得最歡時猛地往上一提,總有貪吃的小魚被甩到岸上。離開水面的魚兒開始還蹦蹦跳跳的,跳一會就老實了,貼在地上,可憐的大嘴巴絕望地一張一合。望著奄奄一息的魚兒,我們有時會大發(fā)慈悲,將它們重新放回水塘,它們在水中搖頭擺尾一會兒就游走了。有時我們鐵石心腸,把躺在地上的魚兒放到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石頭上,烤成干魚。

        父母一從田地里干完活回來,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我們,就回到各自的媽媽身邊,纏著要吃的。媽媽總罵我:“你是餓死鬼變的?一天啥也沒干,光是耍,還餓?你去田地里干活,我在家耍,我一天啥都不吃也不會餓?!?/p>

        媽媽一邊嘮叨,一邊生火、洗菜、淘米……我總讓媽媽多放米,少放菜,我總說不吃稀飯,要吃干飯。媽媽的回答永遠都是:“你今天吃完明天就不吃了?今天吃飽了,明天就把肚子在墻上打顆釘子掛起?”

        如果漢禾家的飯先熟,漢禾就會叫我過去一起吃。如果我家的飯先熟,我也會去叫漢禾一起吃。雖然我們偶爾會餓得有點難受,但多數(shù)時候,我們是開心的、自由的、無憂無慮的??上н@樣的日子結(jié)束得實在是太快了。

        那天我獨自在外婆家玩得正開心的時候,爸爸來接我回家。我不想回去,爸爸就用打牛屁股的鞭子打我。之前不管我有多不聽話,爸爸最多嚇唬一下,只要我一哭,他就會想法逗我笑。爸爸變了,外公外婆也不再心疼我,任由爸爸打著我往回走。爸爸每打一鞭子,我就疼得跳一下,并放聲大哭。剛開始還哭得有些夸張有些偽裝,后來就哭得天昏地暗。一是因為痛,二是傷心。狠心的爸爸將“內(nèi)部矛盾”轉(zhuǎn)化成“敵我矛盾”。

        爸爸就這樣打著我回到家,讓我跪到地上。他說:“你明天必須給我去上幼兒園!進了幼兒園,就像牛兒的鼻子拴上繩。再不聽話,就和今天一樣,先挨打再罰跪,直到認錯后才能起來!”

        之前大家已說過要送我上幼兒園,我以為這事也和我不愿干的其他事一樣,賴一賴就過去了。所以臨上幼兒園前兩天,我就去外婆家,以為在外婆家就可躲過這一劫,沒想到遭來一頓毒打。爸爸說漢禾已上了一天幼兒園了。幼兒園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又不敢問,只是害怕。漢禾也變得非常老實、規(guī)矩和沉默。

        第二天我跟著漢禾去上幼兒園,一句話也不敢說,更不敢走在他前面。之后無論上學還是放學,我都走在漢禾的后面。我既怕路上突然竄出的野狗,又怕那些話特別多的大喇叭婦女。她們總說我是怕羞的大姑娘,說我是違法超生的崽崽。她們非要讓我走在漢禾的前面,不然就把我褲襠里的小雞雞割下來。這讓我想到了劁豬兒。

        劁豬匠一腳踩著小豬的頭,一腳踩著小豬的屁股,不管它叫得有多慘烈,都專心致志地在它身上比畫著,然后用尖刀在找準的地方殘忍地劃開一道口子。如果是公豬就直接擠壓出兩個蛋蛋,如果是母豬,就把手指伸進去摳出兩團嚇人的肉。豬的一生有兩次嚎叫,殺豬時痛苦至死的嚎叫,劁豬時痛苦至新生的嚎叫。那些大喇叭婦女,是不是也要像劁公豬一樣把我的兩個蛋蛋給弄出來?我好怕。

        慢慢地我也知道她們是在逗我玩。媽媽說人家逗我是喜歡我,還教育我要有禮貌。但我還是有點怕。我與漢禾都特別老實,遇到真正欺負我們的同學,我們總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盡量躲開。只有既沒有壞蛋和野狗、也沒有大喇叭婦女時,我才與漢禾一邊走路一邊說話擺龍門陣。

        一天漢禾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楊珈約我們第二天一起在五隊的草樹下面那個。我們怎么知道那個的呢?那個事不能說,那個字不好寫,也不能公開寫,但我們卻記得非常清楚。我們經(jīng)常偷偷在樹上、墻上、石頭上寫:某某和某某日×,某某的媽媽和某某日×。

        漢禾是不是已經(jīng)和楊珈那個了?我竟然一無所知!

        楊珈的爸爸在鐵路上工作,楊珈和她媽媽就成了我們山上的富人。楊珈在六隊,我們在七隊,幼兒園在三隊。生產(chǎn)隊的編號是從山腳依次往山上編,山腳是一隊,也是黃金場所在地,我們鄉(xiāng)叫黃金鄉(xiāng),后來叫黃金鎮(zhèn)。我們七隊再往上就是另外一個鄉(xiāng)了,叫大嶺鄉(xiāng),也就是我外公所在的鄉(xiāng)。五隊是我們和楊珈上學的必經(jīng)之地,五隊的道路兩邊有很多大草樹。草樹就是把脫粒后的稻草,圍著一棵大樹,一層層往上堆,堆成一個大圓錐。我們經(jīng)常鉆到草樹中間捉迷藏。

        楊珈為何先與漢禾那個?是不是她真的認為我是流氓?

        幼兒園教室是農(nóng)房,廁所是豬圈。男女廁所中間只隔了一個半米高兩米寬的豬圈,女生上廁所要從男生面前經(jīng)過,女生經(jīng)常一邊方便一邊主動和男生說話。我不敢獨自上廁所,我怕蹲在糞坑上還沒拉完上課鈴聲就響了。這會讓我手忙腳亂,急得提不上褲子,必然遲到。有時遲到了會罰站。罰站還是小事,最怕被陳老師翻白眼。如果兩個人一路,就是被罰也有個伴。所以我總是約人一塊上廁所。一次所有男生都不愿陪我上廁所,情急之下,我就約楊珈一起去。大家就說我是個騷貨,楊珈也說我是流氓。

        現(xiàn)在楊珈約我們第二天一起在五隊的草樹下那個,我滿懷期待與驚喜。感覺前面有巨大的歡樂正在等著我,我無法想象那將會是多么幸福,也不知道那事到底要怎么做,只是期盼著第二天能早點到來。可我總是過一會就把這事忘了,我的心不是被那些野狗、壞蛋就是被那些大喇叭婦女等恐懼的東西占據(jù)了。

        第二天在幼兒園見到楊珈,我覺得她應(yīng)該和往常不一樣才對,我們之間不是有了秘密嗎?可我感覺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僅對我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也沒有任何親近的話。這讓我有了一種失落和不祥的預感。果然,放學后楊珈并沒有跟我們一起走。

        我跟著漢禾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斷回頭看楊珈是否跟了上來。漢禾走得很快,我緊緊跟著他,我想他可能是要把后面的同學完全甩掉,這樣才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與楊珈那個??山?jīng)過五隊的草樹時,漢禾并沒停下來等楊珈,他好像把昨天說的事忘了。我又不敢問,我只知道,今天肯定不可能與楊珈一起在五隊的草樹下面那個了。

        那一瞬間我失落得想哭,馬上又安慰自己,可能今天五隊草樹周圍的人太多,或者楊珈今天有事。我胡亂尋找各種理由,同時又開始期盼明天能與楊珈在五隊的草樹下面那個。我的失落,我的希望,一會來了,一會去了,像天上的云,飄來飄去。楊珈約我們一起在五隊的草樹下面那個,到底是楊珈約的,還是漢禾編的?這個問題,只能是永遠的秘密了。

        讀完幼兒園,我與漢禾、楊珈又一同到黃金小學讀書。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重點初中,而漢禾和楊珈進了我姐讀過的“帽子班”。楊珈沒讀幾天就與我們山上最有名的一個地痞公開同居了。那時楊珈的父親已有好多年沒回家了,據(jù)說在外面有了新家。我總覺得楊珈是在被那個老流氓蹂躪、糟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上初中后我在放學路上曾碰到過一次楊珈,她完全是一副已為人妻的模樣。她給了我一個桔子,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童年,我一直都覺得楊珈是高不可攀的公主。我們山上的女孩永遠都是穿一身土灰色的衣服,而楊珈穿的是她爸爸從外地帶回的花裙子,五顏六色。

        如果不是大舅讓我想起漢禾,我還會想起楊珈嗎?如今想起漢禾,我只想從他手中拿回大舅被騙去的錢。

        4

        大舅怎么會下崗?怎么會去做傳銷?他所在的北京城建集團,那是多好的單位呀!他雖然只有小學文化,可長期擔任所在項目部電焊班班長,多次被評為勞動模范,甚至還作為技術(shù)骨干到日本交流學習。

        1998年還是一名鄉(xiāng)村小學教師的我,利用暑假時間第一次到北京找大舅。當時大舅他們單位正在改造日本大使館的熱力工程。大舅讓我在那里當民工,每天抬電焊機、搬鋼材等。在大舅的關(guān)照下,我不僅比別的民工干得少,而且我每天的工資是二十塊,別的民工大多都是十五塊。

        大舅在職工食堂吃飯,吃得當然好。我們民工天天吃饅頭,菜永遠都只有一種,還都是當天菜市場上最便宜的。菜里總是油少鹽多,肉要兩周才能吃一次。如果不干活,這樣吃也還可以。即使我比別的民工干得少,一天下來還是又累又餓。大舅也曾讓我拿他的飯卡去職工食堂吃,可我怎能去?那里不是我應(yīng)該去的。我堅持干了一個月,掙了六百塊錢,特高興。那時我所從事的教師這份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每月工資才兩百三十多元。離開北京時,我用這六百塊錢給大舅買了一對他所喜歡的音箱。

        2005年大舅下崗了,我請他吃飯。他參與過北京的第一座立交橋、第一條環(huán)城路,以及北京西客站、首都機場等重大工程的建設(shè),竟然也要下崗!不過城建集團還算不錯,大舅在1995年只花幾萬元就得到了一套房子,雖說是在郊區(qū),可一直在增值,到他下崗時房子已增值了十多倍。下崗還可拿到近十萬塊錢,每月還有點生活費。憑著大舅的能力,也不愁找不到事做,他家孩子也大學畢業(yè)獨立了,下崗好像也并不可怕。我只是反復對大舅說,一定要把現(xiàn)有的錢存起來,留著養(yǎng)老。

        下崗之后的大舅做過很多工作,他到處跑來跑去,每天接觸更廣闊的社會,好像變得更充實了。

        有一天大舅急匆匆地找到我,讓我買億霖木業(yè)的林地,說是葛優(yōu)在中央電視臺做的廣告。葛優(yōu)是誰?那時我真不知道葛優(yōu)。就像我曾在萬州文化局辦公室和一美女聊天,她竟然問我某位著名詩人唱過什么歌,只要能說出歌名,她就能想起唱歌的人,還說她家三歲的女兒都知道小燕子,只要小燕子一出現(xiàn),就會歡蹦亂跳。那時我就想,所謂名人,其實也是狗屁。

        大舅沒有嘲笑我的孤陋寡聞,他知道我不喜歡看電視。小時候我和一群人去別人家看電視,我總問電視里演的是真是假,總問誰好誰壞,特遭人煩。有一次還不小心把主人家的醬油瓶子打碎了,爸爸狠狠打了我一頓。之后我就再也不去別人家看電視了。在漂泊流浪的日子我完全沒有條件看電視,后來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電視,我多數(shù)時候也都只是看里面的動物,不喜歡看里面的人。

        葛優(yōu)沒有打動我,大舅又為我背了一段億霖木業(yè)的簡介。他說億霖木業(yè)堅持開放與競爭的理念,以“為祖國增添綠色,為客戶創(chuàng)造價值”為使命,對外堅持以市場為導向,對內(nèi)堅持協(xié)同配合的運營模式,堅持標準化、制度化、一體化的經(jīng)營理念,以打造中國森林工業(yè)第一品牌為目標,努力將億霖集團最終建成產(chǎn)業(yè)多元化、核心產(chǎn)業(yè)優(yōu)勢明顯、資產(chǎn)質(zhì)量良好、管理模式先進、財務(wù)運作規(guī)范、具有國際化競爭實力的跨國企業(yè)實體。

        我當場就笑翻了。很多無比正確、光榮、崇高的話,我都當成鬼話,而非人話。

        大舅接下來為我計算投資億霖木業(yè)后的收益,我讓他先算一下樹全都死光后的收益。大舅說億霖木業(yè)在中國幾大保險公司的投??傤~超過二百多億,不怕樹死。我覺得好笑。大舅無法說服我買林地,他就想自己買二十萬的。大舅剛到億霖木業(yè)上班,他想的是自己買了林地,既有提成,又有收益,還能得到公司表揚。他說有林權(quán)證,絕對有保障。

        大舅一說林權(quán)證我就完全失控了,像個瘋子一樣指著他說:“你完全是糊涂!我們從農(nóng)村出來的,沒見過林地?沒種過樹?既然種樹那么掙錢,還用到中央電視臺做廣告?一個林權(quán)證,就能保證收益?打倒國家主席劉少奇同志的時候,不還有他親手制定的憲法嗎?如果這不是一場騙局,我從十樓跳下去!”我邊說邊把大舅打開的那本有著眾多名人照片與題詞的億霖木業(yè)宣傳冊撕了個粉碎。大舅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連連說不買了,不買了。心情平靜下來后,我也覺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我是害怕大舅一生積蓄的二十萬打了水漂!

        令我安慰的是,沒過幾天億霖木業(yè)的皇帝新裝被撕破了。北京市公安局經(jīng)濟偵查處在新聞發(fā)布會上介紹,受億霖木業(yè)廣告宣傳的誘惑,為了那片虛無縹緲的林地,全國共有二萬余人真金白銀地繳納了十六億,北京人達到1.7萬人。2006年億霖木業(yè)主要犯罪嫌疑人被依法逮捕,隨后二十八位組織者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至一年。我曾看過CCTV漂亮的女主播義正辭言地聲討網(wǎng)絡(luò)霸主百度上鏈接的虛假醫(yī)藥廣告,她鏗鏘有力的話語充滿力量與正義。我感覺用她的話評說CCTV播過的那些騙人廣告也恰到好處。

        我這條當時不知葛優(yōu)為何人的瘋狗,讓大舅躲過了一劫。然而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不怨葛優(yōu),我后來才知道葛優(yōu)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能仰望。這也不怨騙子,就像病毒或癌細胞,雖然它們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但在微觀世界里,它們也有著無以倫比的美。它和世界上的一切存在一樣,都是客觀的。

        后來大舅突然說要去云南干,說是戰(zhàn)友在那邊干得不錯才讓去的。出發(fā)前,我為大舅餞行。我看到大舅花白的頭發(fā),覺得辛苦操勞了一生,何必再去那么遠的地方為生活而奔波。我問不去不行嗎?大舅說戰(zhàn)友都安排好了,去看看再說,即使不行,就當去旅游。既然這樣,我就反復對大舅說,那就什么也別帶,反正賠錢的事不干。

        大舅在云南每次給我打電話,都是熱情地邀請我去考察投資??疾??我這種人有什么要考察的?投資?我這種人有什么錢投資?我算什么?能讓一家人有地方住,吃飽穿暖就不錯了!考察投資完全是大人物的事,與我這種小人物無關(guān)。大舅還跟我打聽一些人的電話,那些人有的之前甚至都沒和他見過面,他的熱情有些過分。

        原來大舅是在做傳銷!我給大舅打電話,和他商量如何把他被騙的錢弄回來。他卻說我傻,說我執(zhí)迷不悟,說我不懂抓住機遇。我問他小紅家庭破裂了事業(yè)沒有了怎么解釋?他說小紅那個二百五,馬上就可賺到大錢了,卻因為一個傻子老公而退縮!

        我說傳銷是違法的,即使賺到錢,也要被沒收、罰款,甚至坐牢。大舅笑了,說我不懂時代發(fā)展到哪一步了,說傳銷是國家戰(zhàn)略,如果傳銷違法,那為什么政府不管?為什么傳銷發(fā)展到今天越來越火?我說政府怎么沒管?不有好多做傳銷的都被抓去坐牢了嗎?大舅說違法做傳銷才會被抓去坐牢,像他們那種正規(guī)做傳銷的,就是被警察抓進去了,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就會被放出來。大舅還說做啥都是大浪淘沙,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通過傳銷成功,只有那些最后堅持下去的才能成功!

        我被大舅搞暈了,大舅變了,不再是我所認識的大舅,他被洗腦了。被洗腦比被拐賣還可怕,被拐賣后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上當受騙了。被洗腦后,明明被騙了,卻以為從此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蛘呙髅髦辣或_了,卻不愿相信被騙的殘酷現(xiàn)實,而愿相信一個子虛烏有的未來,相信那個發(fā)財?shù)膲簟1幌茨X的大舅,不是我為他洗腦,就是他為我洗腦。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看了大量傳銷與反傳銷的資料,越看越頭疼。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我無法拯救大舅,他也無須我的拯救。我覺得李偉也幫不了他,盡管他是縣長。

        5

        大舅自稱是被戰(zhàn)友叫去云南的,卻成了漢禾的下線。傳銷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議!

        當父母第一次和三伯家吵架后,我與漢禾仍然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父母也說,大人的事與小孩無關(guān)。隨著父母與三伯家的矛盾不斷升級,即使父母沒有限制我與漢禾的往來,我們也都非常懂事、非常自覺地拉開了距離。上學放學的路上,我們不再一塊走,就是同在一個教室,也不再說話。狹路相逢,也擦肩而過。以前我也與漢禾偶爾鬧過情緒,但都是過一會就自動和好如初。由于父母的原因,我與漢禾成了不是仇人的仇人。如同“美帝”,在我根本不懂是啥意思的時候,就咬牙切齒地要“打倒”。

        上小學,在我與漢禾成為仇人前,還一起去深山撿過一次蘑菇。

        順著我們院子北邊的山路往上爬一兩個小時,就是無邊無際的國有森林,我們習慣叫原始林。那里的樹不準亂砍,因此草木茂盛,蘑菇多。一個星期天,我與漢禾相約去采蘑菇。天剛亮,我與漢禾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就出發(fā)了。我們想的是采完蘑菇再回家吃飯,然后去趕黃金場,爭取在下午兩三點散場之前把蘑菇賣成錢。

        原始森林里高大的樹木非常莊嚴肅穆,各種鳥兒的叫聲清脆悅耳。朝陽剛剛升起,還沒完全散去的濃霧給森林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小草上掛滿一串串晶瑩的露珠,真想拿起來掛在脖子上。風兒一吹,闊大樹葉上的露水聚成一團,像一個個透明的珍珠,不斷滾過來滾過去。有的落到我們臉上、手上,或鉆進我們的脖子,像媽媽的吻,溫柔、甜蜜、滿懷愛意。

        我們闖進森林。有的蘑菇明目張膽地長在我們面前,我們毫不客氣地撿起來放進籃子;有的蘑菇躲在大樹后面或草叢中,給我們意外的驚喜;有的蘑菇長到懸崖上,我們只能大失所望地看幾眼后郁悶而去。好在總有不斷出現(xiàn)的大蘑菇帶給我們新的快樂。

        我們各自撿滿一籃子蘑菇準備回家時,天突然暗了下來,接著就是狂風暴雨,最為不幸的是我們迷路了,感覺像是在一個山凹里轉(zhuǎn)圈。再次出發(fā),我們特別留意到一棵橫躺著的大樹,往前走了很久,又看到了這棵橫躺著的大樹。我們非?;艁y,確實是在轉(zhuǎn)圈!難道是被鬼牽著在走?可沒看到鬼??!老人說孩子的眼睛純凈,如果有鬼,就能看到。我們再一次出發(fā),決定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始終往前走,絕不拐彎。如果是山,就爬過去。如果是溝,就翻過去。我們就不信走不出這個圈!

        終于發(fā)現(xiàn)了讓我們誤入歧途的山崖。之前都是見到這個山崖就拐彎,結(jié)果轉(zhuǎn)一圈又回到原處。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山崖,從正面看過去不過五六米高,但無法直接爬過去,它上面有塊鍋蓋一樣的大石頭。我們可以斜著從山崖的左側(cè)往上爬,繞過頭頂?shù)拇笫^。惟一害怕的是,山崖的左側(cè)是一個深淵,到底有多深,雨霧中根本看不到底。

        漢禾一步步踩著樹根,抓著葛藤穩(wěn)穩(wěn)地往上爬,他很快就爬到了我頭頂?shù)拇笫^上。漢禾從大石頭上甩下一根葛藤,我把裝滿蘑菇的籃子綁在繩子上,漢禾一點點將繩子往上拉,就這樣把籃子吊了上去。

        冒著風雨,我順著漢禾爬過的路往上攀。由于太想知道山崖上面的情況,我爬得很快,一不留神,腳沒踩穩(wěn),整個身體都開始往下滑。我想到下面的萬丈深淵,想到馬上就要粉身碎骨,在不斷接近死神的過程中,我心中滿是悔恨與不甘。為什么要來撿蘑菇?為什么要爬這個山崖?為什么腳沒踩穩(wěn)就往上爬?出于本能,我死死抓住那些救命的葛藤,身體下滑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幸運的是,我的腳又穩(wěn)穩(wěn)地踩到了另一棵大樹的樹根上,完全站穩(wěn)了。死里逃生,我全身顫抖得更猛烈了,心跳更快了。我緊緊地抱著大樹,讓自己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腳每踩一處都試了又試。當我往上爬最后一步時,漢禾緊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上去。

        漢禾也看到了我下滑的驚險一幕,嚇得一句話沒敢說,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看著我重新站穩(wěn),再次往上爬。

        爬上去果然是一片新天地,繼續(xù)往前走,樹木就變得越來越稀。我們一眼就看到了遠處的滔滔長江。有了長江我們就不會迷路。作為長江的兒子,從小就知道,長江流過忠州之后依次經(jīng)過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最后匯入東海。從忠州往上則依次是重慶、云南、西藏、四川、青海、青藏高原。雖然那些地方我們從沒去過,但那些名字我們熟記于心。我們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從家里出發(fā),走到長江的源頭,再從源頭走到長江匯入東海的地方。

        我們還知道,穿過我們鄉(xiāng)場的黃金河,從忠州縣城匯入長江。我們家山上的小溪都是順著山溝往下,匯入黃金河。此刻雖不知回家的路該怎么走,但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方向?qū)?,就會越走越近。我們緊張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下,這才感覺到好久沒上廁所,尿脹了。我們的雙手被雨淋得哆哆嗦嗦,加上褲腰帶濕了之后不好解開。反正全身也都濕了,干脆就不解褲子直接尿。一股熱氣騰騰的尿液順著大腿往下流,帶來一股短暫的溫暖。尿一停,風一吹,熱氣一散,濕褲子裹著腿,加上尿味,更冷更難受。

        我們本應(yīng)從山頂直接往下就回家的,結(jié)果繞了一大圈,從山的另一面下到長江邊,繞回黃金河,回到熟悉的黃金場天都黑了。我們所走的路程,比從我們家進縣城還要遠,大人走路進城,一般走五個小時,我們走了整整一天。我們在鄉(xiāng)場一戶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時,主人看到我們的蘑菇主動提出要買,我與漢禾的蘑菇各賣了一毛錢。

        從鄉(xiāng)場直著往我們家山上爬數(shù)百級陡峭的石梯,有一棵大黃角樹。這兒有一條向西的岔路,這條路通向我們就讀的黃金中心小學,是我們每天上學放學必走的路。從鄉(xiāng)場還有一條直接通向我們學校的路。黃角樹、鄉(xiāng)場、學校,被這幾條路連成一個三角形。在這一個下著雨的夜晚,見到這棵黃角樹,感覺就是到了家。

        一路上我們都以為回家要挨打?;氐郊遥辜比f分的父母并沒打罵我們,而是先讓我們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干衣服,再讓我們吃熱氣騰騰的飯菜。我們整整一天沒吃東西,都忘了餓。我們一邊吃飯一邊給父母講一天的遭遇,最后講到把蘑菇賣成錢時,父母罵我們是笨蛋,辛苦一天撿的蘑菇,那么便宜就賣了!

        我們很滿足,一毛錢可以買到一個作業(yè)本。我們的作業(yè)本都是寫正面時用鉛筆輕輕寫,寫完再寫背面。背面寫完后用橡皮把正面寫過的字擦干凈再寫。我們拿到那一毛錢時很激動也很珍惜,由于全身是濕的,把錢捏在手里,都不知放哪好。最后使勁把衣服口袋擰干,再把錢放進去?;氐郊沂紫染褪前堰@一毛濕透了的錢拿出來平整地放在桌子上晾干。

        回憶往事,我與漢禾算得上仇人嗎?只因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成了仇人,就像歷史上很多毫無關(guān)系的人,由于國與國之間的原因,成了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仇人。

        大舅說漢禾得了白血病,沒錢治病,只有等死。說是漢禾經(jīng)手的錢上百萬,其實他也是在金字塔的下面,屬于被壓榨的對象。我父母也說,三伯從家里給他寄錢治病。他的父母與我的父母一樣,每天臉朝黃土背朝天,能有多少錢?殘酷的現(xiàn)實是,大舅被騙的錢,已不可能從漢禾的手中拿回。漢禾的遭遇為何沒讓大舅醒悟?大舅說生病是沒辦法的事,誰能不生???是呀,誰能不生病?有時是肉體,有時是精神。

        6

        2008年,曾德廣的腦袋再一次被打破了。他的腦袋第一次被打破是在1993年。那時他剛從湘潭礦業(yè)學院機械系畢業(yè)分配到耒陽白沙礦務(wù)局。曾德廣大學期間因考試不及格留過一級,比李偉晚畢業(yè)一年。曾德廣工作期間除了寫詩,就是與領(lǐng)導頂嘴、吵架、作對,煩了就跑回湘潭礦業(yè)學院晃蕩。湘潭是一代偉人毛澤東的故鄉(xiāng),他以為天天呆在那兒,就與偉人扯上了關(guān)系。就像他后來在樹人文學院的短暫情人孫玉幸運地成了西安文藝名流甑大師的小老婆,他就以為自己真的和名人攀上了親。

        曾德廣在與下屆同學踢足球時和人發(fā)生了一點身體上的摩擦,他就覺得被欺負了,比竇娥還冤,于是懷恨在心,經(jīng)常挑釁。那伙被他稱為“足球流氓”的家伙,一天晚上趁他回出租屋時,在昏暗的路燈下教訓了他。鼻青臉腫的曾德廣不甘心受侮,想報復,可又打不過人家。想去派出所報案,又覺得傷得還不足以引起派出所重視。他就用磚頭狠狠砸自己的腦袋,讓一攤攤的鮮血流出來,他想把這個嚴重的后果賴在那伙流氓身上??伤拿缐魶]有成真,轄區(qū)派出所沒有受理他的報案,讓他回學院解決。學院保衛(wèi)處卻強行將他趕走,不準他再進學院大門。曾德廣只好獨自住院療傷,他正是在這次傷好后正式辭職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流浪生活。

        2008年,“老江湖”曾德廣的腦袋被“新新人類”小招打破了。小招是湖南繼曾德廣之后的又一個另類詩人。曾德廣和小招,彼此有過欣賞與合作,有過分歧與爭執(zhí)。長江后浪推前浪,作為90后詩人的小招,比曾德廣還要生猛。

        小招原本是南京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從農(nóng)村考上大學的他,不是好好按照考卷讀書,而是鉆牛角尖,用我們山上的話說就是把書讀到牛屁眼去了。這個道理既簡單到白癡都能懂,又復雜到天才也搞不明白。我是在駕校學車時才豁然開朗的。駕校交規(guī)老師在講到一個考題時說:“這道題的正確答案應(yīng)該是A,但你只有選B電腦才會判對。如果你花錢來駕校的目的是為了拿駕照,那就選B。如果你花錢來駕校的目的不是為了拿駕照,那就不該來?!?/p>

        我一聽就覺得世上最深刻的道理,都被他用最通俗的話講明白了。

        以為將來要被寫進文學史的小招,在給自己戴上“杰出天才詩人”的帽子后,就寫下了《退學書》:“上學的游戲玩了十二年,倘若由著慣性或慣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當一天婊子接一天客——得過且過,那我還得玩四年。如果表現(xiàn)夠好,正是你們想培養(yǎng)的人才,沒準,四年后還得玩下去。沒準還會和你們一樣,站在講臺上恬不知恥地說一些連自己也騙不了的傻話,誤人子弟還收錢。再人模狗樣地參加一系列以學術(shù)冠名的大會小會,和顏悅色地勾心斗角,出書、抄襲、造假、表演、作戲——只要足夠不要臉,保不定還能混成個大師……”

        退學后的小招騎上一輛自行車游走天下,把每天的經(jīng)歷都記錄下來取名《永不磨損》,他幻想那將是一部比垮掉的一代的經(jīng)典之作《在路上》還要偉大的作品。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是在2009年年僅二十四歲就跳橋自殺,不知他是否會換一種方式面對世界?

        小招與曾德廣第一次見面,是在1996年的某月某日。小招與垃圾詩人管屁生瞎逛,突然看到一個人坐在雕像下面吹口琴。管屁生說:“這不是曾德廣嗎?”小招之前已聽說過曾德廣的大名,就對管屁生說:“他在這兒干什么?”管屁生上前與曾德廣搭話,曾德廣說他正在搞行為藝術(shù)。當時小招就認為曾德廣是個二百五,吹個口琴就是行為藝術(shù)?隨后,一群人去和平門飯店喝酒,何小勇也來了。曾德廣見到何小勇就像傻子一樣拉著他的手問:“下半身女詩人葉利川是不是你老婆?”這讓小招感覺曾德廣不僅是在丟自己的臉,也是在丟詩人的臉,丟湖南人的臉。

        那天曾德廣喝高了,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唱歌。小招拿起杯子向曾德廣砸去,沒砸中。這是小招第一次砸曾德廣。小招與曾德廣有過很多次沖突,但因同是酒鬼,同是寫詩的垃圾,經(jīng)常在一些場合見面。曾德廣也有讓小招佩服的地方,他認為曾德廣最偉大的事跡,是在云南麗江花七塊錢搞了一個小姐。

        小招曾撰文研究垃圾詩人,認為垃圾派的最初概念,是皮蛋在2003年提出的。所謂的方針有還原、向下、非靈、非肉、離合、無常、無體、無用、粗糙、放浪、方死、方生等。小招認為這些方針太不垃圾、太知識分子、太不具體,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不能代表先鋒文化的前進方向。小招指出:垃圾派的鼻祖是何小勇;垃圾派的教父是皮蛋;垃圾寫作最初的文本創(chuàng)作者是曾德廣;垃圾詩歌的中流砥柱是管屁生。但是,能夠使垃圾藝術(shù)登峰造極、并推向其他領(lǐng)域、推向全世界的,必然是小招。

        關(guān)于曾德廣,小招強調(diào):有中國詩歌史,就必然有曾德廣。能夠拋下任何尊嚴,承受任何侮辱,將自身的卑瑣、惡劣毫不掩飾地袒露的,只有曾德廣。這正是曾德廣的珍貴之處。在曾德廣身上,我們又一次看到:垃圾=黃金。四十多年來,曾德廣歷經(jīng)侮辱折磨,四處碰鼻,頭破血流,十多年前,就有記者寫過《沒有吃,沒有穿,曾德廣你還能活多久》。如今曾德廣還活著,甚至還干起了別的勾當,胡搞民謠和收藏繪畫。簡直是不倒翁、金剛鉆。打不死、磨不爛、風雨無阻、雷電無效。

        2008年金秋,當偉大的上天送出雨露滋潤天下萬物時,垃圾派詩人從四面八方趕到西安華山論劍(賤)。

        第一個前來報到的是號稱“垃圾大魔頭”的管屁生,此人曾是騙吃騙喝的典范,如今成為垃圾派領(lǐng)頭人物。第二個報到的是垃圾派新人,自名“大月亮”的湖南常德女詩人,一位被垃圾寫作所吸引的年輕公務(wù)員,她自告奮勇地擔任了垃圾派美女代言人。她與本次詩會召集人“小月亮”僅一字之差。小月亮從小酷愛寫詩,自從在網(wǎng)上看到垃圾詩,就決定把自己的后半生獻給垃圾派。第三個到來的是浪跡天涯的詩人小招,長相更像詩歌大俠,欣賞“男兒到死雞如鐵”。第四個到來的是垃圾巨頭管下,詩歌里的垃圾成分又濃又厚,無人能比……第十個,也是最后一個報到的是垃圾派本真詩人曾德廣。

        曾德廣進賓館前,看到大月亮哭著跟管下走了,一見小招,就問他:“你們是不是欺負大月亮了?”

        小招說:“大月亮哭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思念皮蛋,垃圾詩會皮蛋連個祝賀電話都沒有。皮蛋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心想通過垃圾派進入詩史,是個投機分子。大月亮哭的另一個原因是她覺得我們這幫人太色了。昨晚我們本打算到樓下喝點,沒想到大月亮突然闖了進來,我們就把垃圾詩會變成了摸奶會?!?/p>

        正說著,詩會組織者小月亮從外面進來了,她一進來就激動地質(zhì)問小招:“小招,你都在網(wǎng)上寫了啥?還讓不讓大月亮活了?你們一起摸了人家,這就很過分了,還把經(jīng)過寫到網(wǎng)上,并配上照片,太不像話了!大月亮的男人母鼠光在家看到后一個晚上睡不著覺,打電話發(fā)短信問我怎么照顧大月亮的。”小月亮邊說邊打開母鼠光的短信——小月亮,我說了垃圾詩會不能開不能開,你就是要開。我讓你照顧大月亮,你怎么照顧的?讓那幾個垃圾人一弄,她以后怎么活?告訴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準備了一把刀子。

        小招看完短信,說:“這個事情和母鼠光有什么關(guān)系?大月亮的乳房又沒寫上只供母鼠光專用,大月亮又不是母鼠光的老婆。嚴格地說,他們只是一對通奸的狗男女。你摸了,就不讓別人摸?實事求是地講,他真要動刀子,那才真是不讓大月亮活了——這件事就會造成轟動性的影響,上焦點訪談、新聞聯(lián)播和法制節(jié)目。你小月亮也脫不了干系——如果判個聚眾猥褻婦女罪,你就是組織者?!?/p>

        隨后,管屁生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小招做得對,我要感謝小招。我來的時候就想摸大月亮,但是不敢。我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說,我可是嚴肅的正派人喲。沒把我氣死!后來小招帶頭摸了,我也摸得很快活。不然這次垃圾詩會我要憋一肚子氣。其實母鼠光就是有點神經(jīng)病,閑得沒鳥事干睡不著覺,突然有了個事情就在那邊激動、興奮。”

        曾德廣表現(xiàn)得尤其憤怒,他說:“這事和母鼠光有個鳥毛關(guān)系,有本事真拿刀子來!我剛才就看到大月亮跟著管下走了,說是去兵馬俑,我看他倆這會肯定正在搞。母鼠光應(yīng)該去找管下。我們揭發(fā)管下,狗日的拋下大家,獨自快活!”

        曾德廣的話啟發(fā)了小招,小招馬上說:“對啊小月亮,我們只是摸了摸大月亮。大月亮這會正在和管下搞呢。你告訴母鼠光,不要找我們,去找管下?!?/p>

        接下來大家不停地就摸乳問題辯論、議論、爭論、討論。最后小招、管屁生、曾德廣漸漸感到乏味、煩躁,就一同喝酒去了。當晚,人均喝了兩瓶白酒,六瓶啤酒。曾德廣歪歪倒倒,說些什么“不真實”、“喜歡住一塊錢的旅館”之類的屁話,然后又反復提出要去歌廳唱歌,找小姐陪舞。小招覺得唱歌是白癡干的事情。可做東的垃圾詩人“無事找事”是個厚道人,要盡地主之誼,馬上就做了安排。

        從歌廳散場后,回賓館歇息。小招在走廊里調(diào)戲小月亮。曾德廣突然開門,咕嚕咕嚕說了些話。小招懶得聽,說:“你給我滾進去!”曾德廣沒有滾,小招非常不耐煩,說,“曾德廣,咱倆打一架完事?!?/p>

        小招脫了鞋甩在一邊,赤著腳,拿上酒瓶,砸向曾德廣的腦袋,從樓道打進臥室。曾德廣的血流了一臉,衣服全紅了,樓道、地板、床單到處都血跡斑斑。

        7

        我剛接到陌生詩友打來的電話,說曾德廣被打傷的事,還沒理出頭緒,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以為是誰打錯了,但說的是老家的方言。好像知道他是誰了,可還是模糊。慢慢地有點印象了,好像是四表哥,我大姑家的四兒子,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我的大腦需要搜索,一時想不起他是誰。記憶像水中的枯葉,一點點浸泡下,不斷舒展,漸漸清晰。慢慢想起來了,小時候四表哥請我看過一場電影。

        那年先是來了一部《寡婦村》,介紹說兒童不宜,把我們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可終究沒錢去看。接著又來了一部《紅高粱》,大家都爭先恐后地看。我和媽媽站在鄉(xiāng)場電影院外面,眼睜睜地看著很多人排隊買票走進電影院。媽媽不可能花錢讓我看電影,我也根本沒想進電影院,只想站在電影院外面聽聲音。

        媽媽不斷把我往電影院里面推,她想讓我混進去,確實也有混進去的。但我本能地往后退,我不想往里混,沒票被抓住多丟人!就像在學校蒸飯吃,明明我沒交蒸飯的錢,媽媽也經(jīng)常讓我拿著飯盒去蒸飯。我從來都是早上怎么拿走飯盒晚上就怎么帶回。我寧愿餓著也不去蒸飯!學校經(jīng)常要查飯盒,沒交錢的飯盒查出來不但要被扣留,還要罰款。那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如同后來警察把小姐押起來游街,那很光榮嗎?

        就在媽媽不斷把我往電影院推的時候,已經(jīng)買票進到電影院的四表哥從門口出來給了我兩角錢,讓我去買票。四表哥,我完全想起來了。看《紅高粱》的情景也浮現(xiàn)出來了。我進到電影院時,銀幕上正是一大片火紅的高粱,在娶親的歡快嗩吶聲中,一顛一顛的轎子里坐著一個漂亮的新娘。為什么那么顛?最氣憤的一刻來到了,新娘被強行抱進了高粱地。抱她的壞蛋是誰?整個電影看完,我的心都在顫抖,都在為美麗的新娘擔心,也不知道壞蛋的結(jié)局如何。電影到底要說啥,我也完全沒看懂。

        四表哥說他的兒子小超在黃金中學讀初二,周末回家上吊自殺了。表侄兒小超,為何放學回家自殺?我見過他嗎?我見到他時,他還沒出生!那時我在忠州師范學校讀書,暑假回家,白天并不知道家中來客,晚上突然從黑暗中鉆出一個大肚子,嚇我一跳。媽媽趕緊把我拉到一邊,說四表嫂在我家躲胎。四表嫂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小超,我只在小超出生前見過他這么一面。

        如果四表嫂被人舉報,不僅我家的牛和豬要被牽走,甚至我家的房子都要被扒。只要被人看見,必然就會被舉報,因為舉報人有現(xiàn)金重獎。那時我們縣的各項工作都很落后,就計劃生育搞得好??偨Y(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就是重金尋求舉報線索,然后牽牛殺豬扒房子。四表嫂白天躲在我家樓上,太陽把瓦片烤得發(fā)燙,她熱得大汗淋漓也絕不下樓涼快。天黑才下樓換氣,把門開個縫,在門背后拼命呼吸外面吹進來的新鮮空氣。

        時光飛逝,小超都上到初二了!他為何要自殺?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他和我一樣,都是以不光彩的、偷雞摸狗的、違法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的??蛇`法的是父母,我們是無辜的。我們和世上活著的每一個遵紀守法的人一樣,都有生的權(quán)利,沒有死的義務(wù)。

        我小的時候,三伯與爸爸一打架,就總是揚言要斬草除根!斬草除根不就是要把我殺了嗎?雖然我一直都提高警惕,可他們真要殺我,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小超會不會是仇殺的?

        四表哥和四表嫂都外出打工掙錢,丟下兩個孩子。女兒在縣城上高中,三周回家一次,兒子小超在鎮(zhèn)上讀初中,兩周回家一次。姐弟倆要六周才能同時回家見上一面。小超從學?;氐郊?,多數(shù)時候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他家的房子也是單門獨院,方圓幾里沒有人家。山上的農(nóng)民,有時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打死人。小超會不會是被人整死后,弄的自殺假現(xiàn)場?

        四表哥脾氣暴躁,容易得罪人。媽媽說,四表哥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大姑父,死在鄉(xiāng)親背著去醫(yī)院的路上。按山上的習俗,這要給背著大姑父斷氣的人一點錢??伤谋砀绮粌H不給錢,還要去打人家。因為這個事他就得罪了不少人。為了四表哥給他母親、也就是我大姑的養(yǎng)老問題,爸爸前去協(xié)商調(diào)解。當著我爸爸的面,四表哥竟然辱罵她的母親——我爸爸的姐姐。氣得我爸爸當場打了四表哥一耳光。四表哥事后叫了一群人,準備在趕場時打我爸爸,后被人發(fā)現(xiàn),沒有打成??梢娝谋砀绲米锪硕嗌偃?。

        小超是周五下午離校的,應(yīng)該在周一之前返校,可小超周一沒去上課,周二的時候,班主任打電話通知四表哥督促孩子返校。在外打工的四表哥讓他在老家的大哥去叫小超,這才發(fā)現(xiàn)小超已在家中上吊自殺。隨后報警,忠州公安局勘察了現(xiàn)場,并進行尸檢,得出自殺的結(jié)論。

        我反復思考后認為公安的結(jié)論可信。四表哥得罪的人再多,也都是山上的農(nóng)民,不可能在殺人后制造出很高明的假現(xiàn)場。人命關(guān)天,也都是沒有背景的農(nóng)民,公安完全沒必要隱瞞真相,搞個冤假錯案。四表哥、四表嫂,以及親戚朋友,也都認為是自殺。但小超不可能無緣無故自殺!

        小超自殺前,四表哥對他說的是,如果不能考進前十名,就不再讀書,出去打工。如果考進前十名,就獎勵一千塊錢,或者一部手機。小超自殺前的考試排名是第三名,按四表哥的說法,應(yīng)獎勵一千塊錢或者一部手機??尚〕裁匆矝]得到。四表哥說,他是想春節(jié)回家再買手機。夠了,夠了!難道還嫌這世上的謊言不夠多嗎?我完全理解小超,我上學時也曾想過自殺!

        我在小學四年級的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中獲得全學區(qū)第一名后,老師讓交五塊錢到縣里參加競賽,爸爸當時就答應(yīng)要給我,但我不敢肯定他到時一定會給我。我想好了,如果爸爸到時不給我,我就自殺。

        之前已有一次老師讓交錢的經(jīng)歷。那是班主任組織全班同學到江上明珠石寶寨玩。石寶寨是鄉(xiāng)土教材的封面,那本書一翻開就是地委書記的題詞——了解家鄉(xiāng),熱愛家鄉(xiāng);努力學習,報效祖國。石寶寨塔樓倚玉印山修建,依山聳勢,飛檐展翼,造型十分奇異,是世界八大奇異景觀之一。這些我們早就在鄉(xiāng)土教材中看過了,可我們從沒去過石寶寨,盡管它距離我們學校只有幾十公里。

        老師說參觀石寶寨雖然是自愿報名,但希望全班同學都能去,每人交五塊錢,包括來回的車費、門票,以及中午在石寶寨的午餐。參觀結(jié)束再算賬,多退少補。老師讓愿意去的同學舉手報名。所有同學都歡呼著舉了手,我看到漢禾也舉手了。我也想舉手,可我感覺父母肯定不會給我錢。老師看到只有我一個人沒舉手,就批評我從來都不熱愛集體活動,只知道傻讀書。老師根本不知道我趴在桌子上偷偷哭泣。

        漢禾回家剛說要交五塊錢參觀石寶寨,就被他爸爸罵了一頓。我就啥也沒對父母說。媽媽沒話找話說,等你長大有本事了,想去哪就去哪。哼!類似的話媽媽說過好多:等你長大有本事了,想吃啥就吃啥。等你長大有本事了,想穿啥就穿啥。跟著父母,吃得再好,穿得再好,那都不算好。要等你長大了,靠自己的本事吃得好穿得好那才算好。老師帶領(lǐng)大家去游石寶寨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被窩里偷偷流淚。淚水流了一次又一次,反正第二天不用上學,就讓所有的淚水都流干吧,以后就再也不會流淚了。那次全班就我和漢禾兩人沒去參觀石寶寨。我工作后好幾次都有機會路過石寶寨,可我都特意繞道而去,不想見到那個讓我傷透心的破石寶寨。

        臨近到縣里參加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的日子,我總是在想著如何自殺。想過跳進池塘讓水淹死,又怕被水嗆得難受,感覺這種死法不好。想喝敵敵畏,可喝完最快也要幾個小時才死,太遭罪。感覺上吊不錯,幾分鐘完事。可一下子就死了,是不是還有遺憾?死前最好把自殺原因?qū)懙阶鳂I(yè)本上,要讓別人知道我的委屈。我也知道,父母一定會很傷心,很后悔,可世上沒有后悔藥,他們只能更加后悔。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那些日子,我既害怕爸爸不給我錢我真的自殺了,又害怕爸爸不給我錢我卻不敢自殺。我反復下定決心,又反復尋找出路,想過離家出走,想過出去要飯,可我連縣城都沒去過,我能去哪?還想過,最好是進鬼門關(guān)的最后時刻,突然被人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過最大的努力搶救,我又活了??勺詺⒁淮魏筮€有臉活嗎?外婆院子里有個女人,結(jié)婚后和婆婆吵架,喝藥自殺,后被救活,大家就都笑她,她就瘋了,經(jīng)常光著身子亂跑,讓一群小孩追著看熱鬧。

        自殺、不自殺,救活、不救活,跳水、喝藥、上吊,離家、外出、要飯,自殺前的絕命書,外出離家前留給父母的信……我每天不停地想了又想。上學路上,上課期間、課間休息、放學路上、回家吃飯、晚上睡覺,我全都在想這些。

        去縣里參加競賽的那天終于到了,窮圖匕見,起床前我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刻。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合眼,總在想爸爸會不會給我五塊錢,他會不會忘了?要不要提醒他?起床時我下定決心,不必提醒!反正不給我錢,我就自殺,而且什么也不寫!上學走到山溝時就悄悄藏起來,等過兩個小時村里人都到坡上干活了,我就回家上吊自殺。

        當我想好這一切后,心情一下子就平靜了。迅速穿衣、起床、洗臉、吃飯、背書包,做完這一切出門時,爸爸給了我五塊錢。他還說我沒進過城,城里人多,一定要跟著老師,不要走丟了。我拿上五塊錢,轉(zhuǎn)過身流著淚往學校走。我默默地發(fā)誓,一定要好好讀書,長大后有錢了,要孝敬父母。

        表侄兒小超沒有我那么幸運,他沒有得到父親承諾的一千塊錢或一部手機,四表哥永遠沒有機會給他了!四表哥之所以給我打電話,是他了解到,小超離校返家前,曾在宿舍賭博被生活老師發(fā)現(xiàn)后打了一耳光。他希望我?guī)椭肪繉W校的責任。

        8

        小招與曾德廣打斗結(jié)束十分鐘后,小招拉著管屁生去看曾德廣。只見血跡斑斑的曾德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小招與管屁生就回房繼續(xù)睡覺了。

        小招不知睡到何時,被說話聲弄醒。無事找事來了,曾德廣坐在床頭,頭上包著塊紗布,一片紅,管屁生、管下等坐在一旁,酒店老板也坐在椅子上。無事找事說:“小招,你太不像話了。曾德廣頭部縫了十五針。十五針是什么概念?要出人命的。你們還能睡得著,也不知道送醫(yī)院!”

        停了一會,無事找事讓小招說說自己的看法。小招說:“剛才是我和曾德廣打架,他被我打傷了。打架這回事,不是他的頭破,就是我的頭破。今天是我把他打傷了,明天說不定就是他把我打傷。喝酒、泡妞、流血,這太正常了,和吃飯、放屁、做愛一樣,都是正常生理需求?!?/p>

        無事找事激動了起來,說:“難道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要法律和秩序干什么?你們是遠道而來的朋友,鬧出這樣的事,叫我怎么想?”酒店的老板也說了話:“你們都是文化人,做出這樣的事,太不像話了。我們酒店歌廳,比這嚴重的打架每天至少都有三四起。我是個粗人,只說我一個粗人的想法——如果無事找事去你們那里,出了這樣的事,你怎么想?”

        小招覺得老板說得真有水平,意思就是打這點架不算什么!小招也完全明白老板的意思,馬上接著說:“我可以向無事找事道歉,因為給你添麻煩了,但不會向曾德廣道歉?!?/p>

        無事找事拿出四百塊錢給小招,說:“你明天必須離開這里,省得再出事?!?/p>

        小招說:“反正垃圾詩會也沒意思,我明天先坐車去會寧,然后回湖南陪妹妹玩二十天,休息一下,緩半個月不喝酒。我感到身體不如以前了?!?/p>

        第二天清晨小招起床刷牙洗臉,發(fā)現(xiàn)右腳不能撐地,踝部疼痛無法扭轉(zhuǎn),是昨晚打架用力過猛扭傷了。他的酒也清醒了一些,開始想曾德廣昨天疼不疼?肯定疼,但更多的應(yīng)該是麻木,那斑斑血跡,真美麗,像盛開的鮮花。曾德廣累了嗎?有人帶他回家嗎?可惜我們都只有出生地,哪來的家?麗江的洗頭房,七塊錢的小姐,算是愛情嗎?

        小招的手指頭也在打斗中受了傷,他擔心以后不能彈吉他。他想起曾德廣流浪過的拉薩,那里的冬日是否很暖和?他想起曾德廣呆過多年的忠州,那里的火燒云是否變化多端?不知道曾德廣這會是不是在想女人?

        小招事后分析,同樣是流浪詩人,同樣是寄生蟲,同樣是酒鬼,為何啊堅備受尊重,而曾德廣到處挨打?小招認為,撇開各自詩歌的好壞不說,也是有原因的。

        啊堅形象威武而隨和,身高一米八以上,談吐不凡,吐字清晰,并且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言語是否過當或無趣以至朋友不愛聽。而曾德廣形象猥瑣,談吐無趣,咕嚕咕嚕說不清楚,尤其喝點酒就說個不停,完全不管別人是否有興趣聽,并且說話也沒有重點,沒法把一件事說得讓人明白,常令人生厭和昏昏欲睡。尤其是他喝多了酒還要鬧事。

        同樣是寄生,啊堅非常關(guān)心朋友,認為朋友的錢也是辛苦賺來的,不能亂花,當朋友要請高檔餐廳時,他總是說自己喜歡和習慣街頭小館,最便宜的啤酒就好。而曾德廣從來不考慮別人,其態(tài)度和言行像是別人欠了他的。比如朋友管吃管住,臨行給他幾百塊錢,他總嫌少,不是提出再給兩百就是要人家請他搞雞。

        啊堅愿意做力所能及的謀生之事,當向?qū)?、給地質(zhì)隊當廚師等,還拉過板車,去朋友家吃喝也會主動包攬一些活。當他有錢時,非常愿意和主動地請朋友喝酒。而曾德廣只愿意不勞而獲,朋友讓他干點活,他會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認為那些多次資助他的朋友對不起他。

        朋友要給啊堅出詩集,啊堅總是堅拒,說:“花幾萬塊錢沒必要,要看詩,網(wǎng)上就可以免費看?!倍聫V總是以出詩集為名在全國各地圈錢,號召朋友募捐,出了詩集還要以一百到三五百一本的價格賣給朋友。

        小招總結(jié):“啊堅給人的印象是光明磊落,而曾德廣心理陰暗,卑劣猥瑣。他喜歡背著別人裝牛逼,說他是不想有沖突,像小招、啊堅都打不過他。趁我睡著后潑我酒,我一質(zhì)問,他又像個二百五一樣咕咕嚕嚕地道歉。他總是卡里有幾千到一萬多塊錢,卻四處哭窮、裝可憐,要人資助,還對人說,其實他有錢,就是裝窮,玩他們。曾德廣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一個農(nóng)民,一腦子可憐兮兮的陰謀,小陰小謀。追名逐利又缺乏手段,屁話啰嗦且頭腦不清。就連搞雞,都沒搞過五十塊錢以上的。就這樣的二百五,還勸我自救。我每天洗頭發(fā)的錢,都比他祖上三代女人買衛(wèi)生巾的錢加起來還要多?!?/p>

        面對曾德廣的缺點,小招也沒有過多地批評。小招認為,任何批評已經(jīng)無濟于事,曾德廣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一個人執(zhí)意要犯賤,誰也沒辦法。小招并不否定曾德廣詩歌的價值。他曾在酒桌上認真地告訴曾德廣,有朝一日他錢包充裕,開文化公司,首先要買斷曾德廣全部作品的版權(quán)。因為除了小招,沒有誰有眼光和能力,把曾德廣推向世界。

        歲月流逝,如果沒有2009年,那該多好!那一年,年僅二十四歲的小招在湖南老家跳橋自殺了。我只見過一次小招,竟然成了最后一次。

        那天我陪三峽學院中文系的李老師去宋莊畫家村,中午和宋莊寫小說的胡華、畫油畫的小莉一起吃飯,我打電話叫曾德廣一塊吃。曾德廣問我再帶兩個朋友行不行。想到李老師、胡華、小莉都是剛剛認識的新朋友,怕陌生人太多吃飯氣氛不好,我就問曾德廣要帶哪兩個人。其實他要帶的一個是小招,另一個是寫詩的何路。可不知是曾德廣說得有問題,還是我聽得有問題,反正我把“小招”聽成了“小張”。而何路,曾德廣說的是“小何”。我問胡華與小莉,她們都說不認識小張、小何。我就讓曾德廣中午自己過來,晚上再請他的朋友。曾德廣有些不高興地說,他自己就不來了。

        吃完飯在宋莊轉(zhuǎn)了幾圈,我們與曾德廣、小招、何路等人碰上了。我與何路打招呼,何路完全不理我。何路是我的重慶老鄉(xiāng),以前在重慶開火鍋店,屬于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后來到北京圓明園寫詩,被公安作為盲流收容遣送回重慶。何路因此完全放棄了生意,再到圓明園就一心一意寫那些不能公開發(fā)表、只能在酒桌、聚會等非正式場合朗誦的詩,成為經(jīng)濟上最貧困的一類人。2005年,我就在香山與何路認識,并一塊喝過酒。何路為什么不理我?我這才明白,曾德廣說要帶著一塊吃飯的是小招與何路。胡華、小莉與小招、何路相互都熟悉,中午大家完全可在一塊開心吃飯的。對于其中的誤會,我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只能獨自承受何路對我的冷淡。

        我提出晚上請他們吃飯,對此,小招不僅不予理睬,他還讓曾德廣做出選擇,如果曾德廣晚上要和我一塊吃飯,那他們就走。如果曾德廣要和他們一塊走,那我就不能與他們同行。曾德廣無奈地站著和我說話,小招就非常神氣地帶著一行人走了。

        望著小招遠去的背影,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是我第一次見小招,也是最后一次見小招。曾德廣極力夸獎?wù)f小招的詩歌與文章寫得不錯,說小招有才華,我就常去他的博客,感覺確實不錯。

        小招在博客中說:“曾德廣多年來的屈辱,使得他的態(tài)度過于謙卑,不像寡人這樣看得長遠,永遠保持高調(diào)。很簡單,寡人與曾德廣是什么人?是能進入這個時代的藝文志的人。能上藝文志的人是什么人?是屈原、李白、杜甫、嵇康、阮籍、陶淵明這樣的人。朕無數(shù)次跟曾德廣說過,以后你考慮問題、事情,以及為人處事,首先要想到自己是中國一流詩人。在此基礎(chǔ)上,說什么話,見什么人,和什么人同臺、接觸。遺憾的是,這個蠢逼,因為多年來受盡侮辱,姿態(tài)放得太低,沒法認識到,自己的文本和生命震古爍今。傻逼一叫喝酒,為了省頓飯錢就去了。要拿出一個中國一流詩人該有的骨氣來。標桿就是寡人。十五字方針: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最牛逼的詩人,應(yīng)該和最有錢的人強強聯(lián)合。很簡單,吾皇就是詩歌或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王,堅決不與蠢逼同臺……”

        我就是那個無法與小招同臺的蠢逼,可我欣賞小招。有才的人都高傲,詩寫得好的人都有個性。小招喜歡自稱朕、寡人、本王、皇上、本皇、吾皇……我想這就是一個代號罷了,就像有人叫王冠軍,他完全可以不是王,也不是冠軍。后來小招的博客限制了陌生人訪問,我只能通過別人的轉(zhuǎn)載,或者百度上的網(wǎng)頁快照默默地關(guān)注他。

        當小招跳橋自殺的消息傳出后,我多么希望他是在和大家玩行為藝術(shù)。在大家為他寫了很多悼念文章后,他再跳出來大聲辱罵這群蠢貨。像地下的天才畫家凡高,突然站到世界中央討要他的畫拍賣的錢,像地下所有的冤魂一起跳出來質(zhì)問人世間的所有不公。

        9

        上初二的表侄兒小超被生活老師打一耳光后,就對同學說過要去死。小超的同學告訴四表哥,老師不準亂說,不管誰問,不管問什么,都必須回答不知道,否則開除。四表哥想讓我把這事發(fā)到網(wǎng)上,他還想去找市長或書記,不行再到北京上訪。他完全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遭遇傳說中的跨省追捕,甚至不幸遇到黑保安、黑監(jiān)獄而死于非命。我說的是萬一,這種事或許從來就沒有過。即使有也如車禍,純屬意外。就算四表哥拿到賠償,這不是讓四表哥“發(fā)財”嗎?對小超公平嗎?四表哥的責任,誰又去追究?

        我不再關(guān)心這些活人的表演,我只同情死去的表侄兒小超。我也想起了我的中學時代,黃金時代。表侄兒所讀的黃金中學是后來新建的,我一點不熟悉。我讀的是干井中學,干井中學位于黃金鄉(xiāng)場與忠州縣城的中間。

        “干井”的“干”其實不是這樣寫的,是一個上下結(jié)構(gòu)的字,上面左邊“兩點水”,右邊一個“合”字,表示黃金河與紹溪河在此匯合,下面是一個“甘”字,表示這兒的水熬干后變成鹽。因為我們的祖先很早就在這兒制鹽,是巴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上н@個字《新華字典》中沒有,電腦字庫里也沒有。以前政府部門的文件都是手寫這個字,后來為了使用方便就統(tǒng)一改成了“干井”或“甘井”。

        三峽庫區(qū)最具價值的中壩遺址就在這兒,中壩遺址的文化堆積層厚達12.5米,歷經(jīng)了新石器時代、夏、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秦、漢、南朝、唐、宋、元、明、清,完整地展現(xiàn)了五千年中華文明史。即使在全世界,也很難找到一個像中壩遺址這樣連續(xù)反映五千年古代文明史的遺址。干井中學距中壩遺址不到一百米。我1991年小學畢業(yè),差一點就沒有考上干井中學!

        我小學成績好,老師認為我百分之百地能考上干井中學。也許是我的成績本來就不好,也許是我考試時太緊張,也許是我只善于做復雜的題,不會做簡單的題,反正270分的總分(語文、數(shù)學各120分,自然30分)我只考了223分。漢禾考了218分。剛開始都說干井中學的錄取線是225分。我考不上干井中學還想在那兒讀的話,至少要多交九百塊錢,這要賣掉近兩千斤谷子才能湊齊,是我家一年的谷子收成,那是要供一家人吃一年的。我是超生子女沒有分到田地,我從小到大吃的全都是父母和姐姐從嘴里省出來的。

        我為考試時的粗心大意后悔不已。爸爸沒有過多責備我,只是帶著我到處求人托關(guān)系。多交錢讀“議價生”也得求人,因為議價生名額極其有限。在萬分焦急中,錄取線劃出來了,220分,我還多了三分。漢禾少了兩分,只有讀我姐姐讀過的“帽子班”。我進干井中學時的成績是班上的最后幾名,第一次考試就進了前十名,之后到畢業(yè)都是班上的前幾名。

        在初中,最神奇的事情莫過于班上的男生都先后有了射精的經(jīng)歷,或手淫或夢遺,青春期的我們經(jīng)常由此展開辯論。每晚熄燈睡覺的鈴聲響過之后,我們還有說不完的話,一二年級時的生活老師是一位慈祥和藹的老人,從不打罵我們。初三時的生活老師換成了方德智老師,他剛退伍,靠找關(guān)系走后門來的干井中學。他一來就搞軍事化管理。

        一天晚上熄燈睡覺的鈴聲響過后,我和小波繼續(xù)辯論手淫是否有害。小波說:“男人一生能射出的精子總量是固定的、有限的,就像地下的煤和石油總量是有限的一樣,總有開采完的那一天。你提前把精子都射完了,等結(jié)婚后就沒精可射了。”

        小波的說法,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也紛紛表示今后不再手淫,我也覺得無法反駁。小波接著以專家權(quán)威的口吻說:“你的精子射得太多之后,精子的質(zhì)量還會下降。男人先射的精子質(zhì)量比后射的要高。你總射總射,以后結(jié)婚生出的孩子就不聰明?!?/p>

        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個反駁證據(jù),得意洋洋地說:“小波,你認為后射的精子沒有先射的好,那你解釋一下,為什么一對夫婦生幾個孩子,有的小孩子卻比大孩子聰明?”

        一下子就問得小波啞口無言,大家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笑聲。正在這時,方德智老師進來了,他讓說話的同學出去。其實大家都說話了,但不可能讓大家都出去,只能抓兩個典型。我想自己肯定跑不掉,就起床站了出來,接著小波也起床站了出來。有了我們兩個,其余同學可以安心睡覺了。

        方德智老師讓我和小波站到宿舍外面的廁所旁邊。小波的父親在石油公司上班,石油鉆井隊走到哪,他家就走到哪。他是小學三年級從四川南充轉(zhuǎn)到黃金中心小學與我同班的,他當時只會說普通話,不會說不會聽我們那兒的方言,老師講課也是用“忠州普通話”,他剛開始聽不懂,也不和同學說話,前幾個學期的成績都很差。后來他聽得懂我們那兒的話了,成績也進入了年級前幾名。我和他關(guān)系最好,經(jīng)常一起探討最復雜的奧林匹克數(shù)學題。小學畢業(yè),我們一起考進了干井中學,在一個年級三個班中又分到了同一個班,在同一個班的三個男生宿舍中,我和他又分到了同一個宿舍。

        我和小波站在廁所旁邊。方德智老師困得想睡覺后,就讓高中部的一個叫喻昆鵬的同學看著我們。干井中學的高中部相當于黃金小學的初中部,都屬“帽子班”。喻昆鵬的爸爸是建筑老板,后來成為了我們縣的首富,三建集團董事長。喻昆鵬是我們學校斧頭幫幫主,他們那幫人出去打架時一人拿把斧頭,所以叫斧頭幫。我們背地里都叫他昆蟲。

        昆蟲用手銬把我和小波銬在柱子上,這是我這輩子惟一的一次戴手銬。我們不恨昆蟲,因為他本來就是流氓地痞。我們恨方德智老師。他一來學校就成立了治安室,從派出所領(lǐng)了手銬、電棍。他經(jīng)常讓昆蟲等人用手銬銬我們,用電棍打我們,并罰款。那天晚上,我和小波被銬了兩個多小時,后來一人罰五塊錢。小波拿出十塊錢,借給我五塊。昆蟲還讓小波給他買了一包煙。

        那晚我和小波沒有像我表侄兒小超一樣想自殺,年少輕狂的我們想的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后,從方德智的頭上踩過去。

        2008年,我從《三峽都市晚報》看到,方德智老師已成“三峽兒女”了。我們畢業(yè)后他就離開了學校,貸款幾萬元搞養(yǎng)殖,在創(chuàng)業(yè)最困難時老婆與他離了婚。他后來從失敗中站起來,搞起了忠州豆腐乳等土特產(chǎn)。方德智老師成了方總,《三峽都市晚報》為他做了一個整版的人物專訪。方總講他以前是老師,每當面對貧困學生時都非常同情,所以在事業(yè)有成之后多次資助貧困生。

        “三峽兒女”秘書處秘書長吳英也曾找過我,希望我作為“三峽文化名流”加入“三峽兒女”,每年交三萬塊錢,享受報紙和網(wǎng)絡(luò)的立體宣傳報道,并參加“三峽兒女”聯(lián)誼會,與各級領(lǐng)導合影。我很想加入,可我算“三峽文化名流”的話,我怕馬識途、柏銘久等人會笑掉大牙。我沒敢加入,但我介紹承包工程的暴發(fā)戶雷健給了吳英三萬塊錢加入了“三峽兒女”。雷健想通過我認識李偉。我想通過吳英在《三峽都市晚報》開個專欄,把我的名氣搞大一些,好在三峽庫區(qū)發(fā)展我的“論文”生意。

        黃金鎮(zhèn)從不把《三峽都市晚報》放在眼里,認為它不過是地方小媒體,影響力有限。黃金鎮(zhèn)有錢,《三峽都市晚報》每年都想去拉點贊助,但純屬自作多情。黃金鎮(zhèn)只想巴結(jié)中央級媒體,因而好多北京去的名頭不小的假記者都在那里騙了不少錢。后來鎮(zhèn)黨委書記王誠“死”于《三峽都市晚報》。

        也曾有人寫信給《三峽都市晚報》檢舉我是“文賊”,說我剽竊他人文章。吳英把那堆檢舉信給了我,并告訴我:“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眳怯⑦€是那么美麗動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那些檢舉我的人,可能永遠也不會懂得“論文”,永遠也不會懂得我!我從事“論文”,和多數(shù)婊子一樣,都是被生活所逼啊!這樣想,我也就稍稍理解了一下我的初中生活老師方德智。

        1995年我在忠州師范的跳樓,也與生活老師劉新生有關(guān)。他也是畢業(yè)于忠州師范,如果不是娶了教委副主任的女兒劉芳,一樣要分配到農(nóng)村小學。劉芳還算漂亮,只是沒工作。劉新生老師就在男生宿舍占兩間寢室開了一家劉芳小吃店。小吃不僅做得難吃而且價格貴,但他們卻有經(jīng)營之道。劉新生老師除了早晚上下學時間,都把宿舍大門鎖起來,不光顧劉芳小吃的想進出就不太方便。

        一天晚上冉二說:“以前打牌被劉新生一抓住就把錢沒收了,自從帶了一伙兄弟經(jīng)常去劉芳小吃店,嘿嘿,他不抓我打牌了。”

        我問冉二:“劉芳沒陪你喝兩杯?”

        冉二說:“她那飛機場實在是沒吸引力?!?/p>

        范兒說:“我就喜歡劉芳的飛機場,哪天我也像胡老師摸娟子的背一樣,摸完劉芳的飛機場,再問她為什么沒長兩個包包。讓我睡劉芳,必須用枕巾把她的臉蒙起來。她妝化得跟鬼似的。蒙上她的臉,把她想成女明星,這樣搞就舒服了。我喜歡她身上的香味,很遠就能聞到?!?/p>

        我說:“范兒你別做夢了,還是去吃劉芳家的包子吧,那是劉芳洗屁股的水蒸的,你吃了就相當于舔了她的屁股。”

        我們的對話全被劉新生老師聽到了,他說:“我在忠州師范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我從沒見過!特別是范兒,還有青皮,最不服管。我嚴重警告你倆,你倆肯定要撞到槍口上!你們班主任胡老師管不了,我有辦法收拾你們?!眲⑿律蠋熃o我取名“青皮”,加上曾德廣給我取的“青蛙”,我有了兩個綽號。

        為了不致撞到槍口上,那天倩倩在校門外等我約會時,我毫不猶豫地從二樓跳了下去。如果我運氣不好,跳下去頭先落地,也就摔死了?;蛩喔觳舱蹟嗤龋痪妥矘尶诹寺?。2008年,劉新生老師混到忠州政府辦公室了,他的劉芳小吃店開進縣政府了吧?不過他肯定會換一種方式,像病毒,不斷變異才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

        我的表侄兒小超沒有我幸運,生活老師那一記粗暴的耳光,加上父親的說話不算話,他青春燦爛的生命戛然而止。

        10

        2008年,八十六歲的七奶奶因肺癌去世了。

        當年我考上忠州師范后,父母天天傻等著姐姐寄學費,根本不知她已被人販子拐賣了。臨近開學報名前兩天,我的學費還沒著落,父母借遍了山上每一戶平時交往不錯的人家,才湊齊了我的學費。七奶奶積攢的八十塊錢,全都給了我媽媽。后來姐姐寄回錢,媽媽一家一家去還,七奶奶堅持不要,說我們山上這么多年從沒出過一個狀元,她有多少錢就要出多少。

        我做了鄉(xiāng)村小學老師后第一次回家,給了七奶奶兩百塊錢,七奶奶不停地夸我有出息。我辭職到北京流浪之后第一次回家,七奶奶問我是否到過天安門,是否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我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她沒等我說話,就深情地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七奶奶說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到一次北京,能去看一看天安門,見一見毛主席。實現(xiàn)這個心愿,死也就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對七奶奶說:“為什么非要去北京看天安門?咱們黃金鎮(zhèn)不也有個天安門嗎?”七奶奶說:“那個天安門是Y的?!?/p>

        以前的黃金鎮(zhèn)政府辦公樓屬于三峽庫區(qū)的移民淹沒區(qū),多次被定為危房。有一次辦公樓的茅廁倒塌,八名婦女掉進茅坑,光搶救就花了兩萬多元,因而不得不修建了新的黃金鎮(zhèn)政府大樓?!度龒{都市晚報》卻對此報道稱“政府舉債修建辦公樓,外形酷似天安門”,之后各大媒體蜂擁而至,喜歡旅游的朋友也不遠千里前來拍照留影,讓忠州城的賓館酒店和餐飲業(yè)火了一陣。

        后來我在北京和朋友聊天,人家問我是重慶哪的,我說忠州,人家都搖頭說不知道,我說江上明珠石寶寨,他們?nèi)耘f搖頭說不知道。我說中壩文化遺址,他們還是搖頭說不知道。我說紀念白居易的白公祠,他們還是搖頭說不知道。我說馬識途的家鄉(xiāng),他們還是搖頭說不知道。我提示說《讓子彈飛》的原著作者,他們說只知道主演姜文、葛優(yōu)、周潤發(fā),不知道馬識途。我不得不承認沒有辦法讓他們知道忠州了。

        他們又問我是忠州哪的,這些沒文化的朋友,還非要沒完沒了地問,我只好說黃金鎮(zhèn)。他們恍然大悟,說:“知道了,你們那里有個天安門!”面對這樣的朋友,真讓我哭笑不得。七奶奶都認為是“Y的”天安門,成了忠州的對外交流名片。

        七奶奶埋了一個月之后,5月16日,震驚全世界的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的第四天,舉國悲痛之時,忠州民政局局長付小華同志、黃金鎮(zhèn)人民政府鎮(zhèn)長熊岣同志,帶領(lǐng)四十余人來到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偏僻大山,將七奶奶的尸體從墳?zāi)箖?nèi)強行挖出,整個挖尸過程沒有七奶奶的家屬在場,挖完之后也未對現(xiàn)場進行任何消毒和回填處理,腐尸氣味隨著山風飄蕩。

        挖完后,熊岣同志去附近一村民家喝酒吃飯。七奶奶五十六歲的兒子劉一天與十六歲的孫子劉浩在兩個小時后趕到挖尸現(xiàn)場,看到墳?zāi)?、棺材被毀,現(xiàn)場一片狼藉、臭氣熏天,于是兩人來到熊岣同志喝酒的地方,與其理論并發(fā)生廝打。

        一個月后,憑著一份輕傷害鑒定書,劉一天被忠州人民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劉浩被判拘役四個月,兩人共同賠償熊岣兩萬元人民幣。四個月后,山上的群眾自發(fā)來到黃金鎮(zhèn)燃放鞭炮夾道歡迎劉浩歸來。又過四個月后,劉一天同樣被山上的群眾燃放兩麻袋鞭炮歡迎回家。七奶奶的家人將忠州民政局與黃金鎮(zhèn)政府起訴至法院,法院審理認為挖尸行為符合《殯葬條例》,判定七奶奶家人敗訴。

        七奶奶已經(jīng)埋了一個月之后為何會被強行挖尸?如果是為了落實《殯葬條例》,那為何讓腐尸氣味滿山飄?這是因為死人被挖出火化后,家屬必須繳納高額費用才能領(lǐng)回骨灰。這就是所謂的“活不起,死不起”。有了這個錢,挖尸的積極性自然高。按我們山上的說法,挖尸、毒害牲畜、毀壞莊稼都屬于斷子絕孫的事,如果不給錢,誰愿干?但只要有錢,比斷子絕孫還可怕的事,也有人爭著干。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自三建集團搞了個火葬場以來,在忠州,和七奶奶一樣遭遇的已有數(shù)百人。

        忠州是一個農(nóng)業(yè)縣,三建集團算是一朵奇葩。我們小時候聽到的口號是以農(nóng)業(yè)強縣,記憶最深的就是規(guī)定每家必須種多少桑樹養(yǎng)多少蠶,否則罰款。種桑養(yǎng)蠶也紅火過,忠州絲廠輝煌時有幾千人,全縣青年都以進絲廠為榮。后來絲廠發(fā)不出工資,眾多女工徘徊著不知是走還是留。有一段時間曾德廣特別喜歡去絲廠和她們聊天,運氣好時總能帶回一個到他那八十塊錢一月租來的農(nóng)房。

        后來的口號是以工業(yè)強縣,搞過火柴廠、水泥廠、造紙廠、化肥廠、造船廠、皮鞋廠等,黃金河、紹溪河、干井河、長江等大小江河全被搞得臭氣熏天。文化強縣、旅游強縣也搞過。養(yǎng)殖、種殖也重點扶持過。最后還是貧困縣。

        眾多企業(yè)搞垮后,三建集團脫穎而出,一枝獨秀。政府扶持養(yǎng)豬期間,爸爸最多時養(yǎng)了上百頭,他一直都想養(yǎng)豬致富??扇思叶嘉癸暳?、添加劑,他只喂糧食,根本不賺錢。有一次豬生病,爸爸請黃金鎮(zhèn)獸醫(yī)來打針,結(jié)果打了針的豬不到兩小時全死了。爸爸說他們用錯藥了,要求賠償。獸醫(yī)站只同意退還醫(yī)藥費,爸爸就天天去找他們。獸醫(yī)站煩得連政府的養(yǎng)豬補貼都不給他,爸爸讓我?guī)退蚩h里反映情況,我拒絕了。怎么證明獸醫(yī)站打錯了針?死豬早就掩埋了,完全說不清。我勸他別養(yǎng)了。他自己去忠州畜牧局反映情況,沒想到畜牧局讓黃金獸醫(yī)站補發(fā)了養(yǎng)豬補貼,并象征性賠了用錯藥的損失。這是一個奇跡。爸爸總算討到了一個說法,可養(yǎng)豬還是沒賺到錢。

        養(yǎng)豬賺錢的是三建集團,養(yǎng)豬的農(nóng)民都知道三建集團根本不養(yǎng)豬,因為三建集團曾花錢向養(yǎng)豬大戶借豬去做樣子。就像我當人民教師的時候,領(lǐng)導讓我們花錢從外地請學生坐在教室,迎接上一級領(lǐng)導的檢查,以達到規(guī)定的入學率。三建集團養(yǎng)不養(yǎng)豬不由農(nóng)民說了算,由那些蓋了鮮紅公章的表格說了算。政府養(yǎng)豬的補貼,嘩嘩嘩地流入了三建集團。

        三建集團的收入來源除了火葬場與養(yǎng)豬,還有忠州賓館,以及墳山。忠州賓館是政府接待指定賓館,墳山是忠州風水最好的地方。

        從縣城到西山,首先是我讀過的忠州師范,忠州師范旁邊就是西山職中,也就是曾德廣去繞妹(泡妞)被打斷兩根肋骨的地方。西山職中再往西,就是白公祠。曾德廣在白公祠附近的農(nóng)家住過多年。白公祠再往上就是墳山。以前忠州城里死了人在這里隨便埋,后來被三建集團圈了起來,取名西山公墓,城里人死了再想把骨灰往里放,沒個十萬八萬就進不去了。所謂死不起,其實不存在。忠州城的長江對岸有個很深的峽谷,偶爾有流浪漢死了無人認尸,就扔進去完事,誰都死得起!與活人一樣,沒錢不住豪宅,至少可住山洞,吃野果,喝露水。小時候我夜哭,媽媽把我扔到屋外,我就曾想過去深山過這種神仙般的日子,甚至還想過娶一個野人做老婆。

        我和曾德廣沒花一分錢,也曾免費睡過忠州風水最好的西山公墓。在陰森森的夜晚,我和曾德廣像兩個無家可歸的野鬼,在墳山游蕩。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骷髏,曾德廣摟著它睡覺,希望能做一場噩夢,可結(jié)果連夢都沒做。我一點一點地摸遍那個骷髏,想知道它是誰,結(jié)果也是一無所獲。

        在靜悄悄的墳山,我和曾德廣抱著那個骷髏,聊起了高深莫測、似懂非懂的空間、時間、黑洞、蟲洞,以及宇宙的起源與命運。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為自己將來真要成為第二個愛因斯坦。大學理工科畢業(yè)的曾德廣,也不知道嘲笑我這個在校中師生!

        那個夜晚,墳山既是我們的,也是三建集團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三建集團的。在忠州,又有什么不是三建集團的?黃金鎮(zhèn)政府能修“天安門”,也要感謝三建集團。忠州是貧困縣,但黃金鎮(zhèn)政府有錢。以前黃金河能淘到黃金,后來黃金沒了,但有了水泥礦這座金山。黃金水泥廠年產(chǎn)值幾千萬,黃金政府仍然說虧損必須改制,最后以六百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專為政府排憂解難的三建集團。這個經(jīng)典案例,引來了主流財經(jīng)媒體的大篇幅報道,但并沒有影響黃金鎮(zhèn)政府用這錢修“天安門”。

        黃金鎮(zhèn)政府既沒有要國家財政一分錢,也沒有向老百姓攤派一分錢,用這六百萬,又借了兩百多萬,理直氣壯地蓋好了“天安門”。被《三峽都市晚報》曝光后,各大媒體都以農(nóng)民的窮與黃金鎮(zhèn)“天安門”的豪華做出對比強烈的報道,指責“富財政,窮農(nóng)民”。面對鋪天蓋地的報道,主持修建工程的黃金鎮(zhèn)黨委書記王誠感到是一場“天上掉下來的災(zāi)禍”。他認為富財政是存在的,但黃金鎮(zhèn)的農(nóng)民不窮,黃金鎮(zhèn)農(nóng)民人均年純收入高達一千四百五十元。這個一千四百五十元確實也是寫在紙上貼上墻的,報紙上登過電視上播過。黃金鎮(zhèn)的農(nóng)民確實也要比窮地方的人富。

        王誠還是被免職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日后他或許復出升官,或許搖身一變成王董事長。當然落魄失意這種情況也有可能。不過最后的最后肯定是死,所有人都要死。我死了,就讓螞蟻、蜻蜓、魚兒把我吃了,為小時候害死它們的同類而瀆罪。也不必擔心像七奶奶一樣埋后被挖尸,更不用擔心火化后給不起錢,還不用擔心骨灰盒沒處放。反正不讓三建集團賺我的錢。

        可我真的不懂時代發(fā)展到了哪一步。七奶奶被挖尸的事在網(wǎng)上鬧大后,姐姐家七歲的兒子濤濤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個好消息,他激動地對我說:“舅舅,舅舅,以后火化不要錢,還有獎勵?;钪鴷r報名火化,民政局獎勵五千元,死了再報名獎勵三千元?!爆F(xiàn)在的孩子就是比我們小時候聰明,濤濤上學前就認識了好多字,也沒人教他,全都是看電視時根據(jù)聲音與字幕學會的。濤濤接著說:“舅舅,舅舅,趁你現(xiàn)在還活著,趕緊去報名火化吧,死了再報名,獎勵少了好多哦?!?/p>

        差點把我氣死!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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