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華的作品用無比的耐心和溫柔撫摸村莊里的事物,這是無此心者不可硬造的,裝不出來的。那種觀察、描摹、領(lǐng)會、共鳴、照射,表現(xiàn)出一種隱藏在詠物中的巨大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就是數(shù)千年來釋道想要喚回的人的本來——自然的、天地的密信——在細胞的默默分裂和月光一樣的本然智慧之中,在自然的天地人的體現(xiàn)之處,村莊里,山谷里,溪水、井、草木、植物和動物的語言內(nèi)。
——蔡俊
炊煙
從云端垂下,
三歲的神仙,桑麻的梯。
它放棄未來,
在回憶里糾纏河流的速度。
煙花三月,它上升又降下,
那潛泳的人攀住水草,無法想象他的虛緲。
淵源
不過是兩只野鴨子,
父子,或是夫妻?
它們在一起,
不抱怨,不嬌羞,
既不減輕也不增添河流的負擔(dān)。
它們是渾圓無知的卵石之子,
沒有什么要向落日坦誠。
寧靜的河面上,
它們把落日弄成了一塊飄逸的紅絲綢。
我在下游掬著河水,
在喝下去的那刻,
想起了更上游的祖父母。
溪水
因為遙遠,
從都龐嶺石縫淌出的溪水,
克制著流量。
溪水,
因克制變得湍急,
像一個游子急于了結(jié)流浪生涯。
經(jīng)過村子時,
它開始舒緩。
經(jīng)過落日時,
它有了透明的開闊,
仿佛出于絕望,
仿佛這絕望已深臨了落日的無限。
白菜
唉,打生下來就沒讀過書。
讀風(fēng)讀雨讀蟲子,
吃泥吃糞吃陽光。
老了,自己把敗葉摘下,
肥自己的地。
心包得那么緊,
那么緊,像抱著一顆玉石,
隨時抵抗我的問詢。
我也想做一顆玉石,
卻被包裝成另一棵白菜。
我泡在墨汁里,
一橫一豎畫十字,
一撇一捺像潑糞。
呆子,傻瓜,喪門星,
餓了我吃字,
累了我歪在書床夢見一棵小白菜。
唉,我路過菜地時記起讀過的書。
太多了,摞起來有三坨水牛屎高,
但不比一棵白菜內(nèi)省。
我路過時在荊欄旁久久默立,
然后,向著菜地把屁股撅了三撅。
青蛙
它猛地叫一聲,
我懷疑自己打了個飽嗝。
我捂住嘴,中餐過量的糯米酒,
來不及消化一只臘竹鼠、一只土雞嗉袋。
傍晚,在鄉(xiāng)下二嬸家,
我們等著吃晚飯,
聚在屋前曬谷坪聊城里的事:
翻墻入戶的兇殺案,洗浴妹的月薪,
他國之戰(zhàn)和安理會框架下敘利亞危機。
隔著一條狹窄的小溪,
溪畔山茱萸氣囊般的小紅果,
我聽見對面田里青蛙叫。
夕光落在人的臉龐,
杉皮屋檐上是青山的寧靜,
闊大、古遠,鄉(xiāng)村之夜就要降臨。
青蛙的叫聲平緩下來,
進入蘆葦?shù)脑⒁猓?/p>
隔著一個又一個飽嗝。
而在同一條緯度上,
在山茱萸的星月下人們行走、消失。
紅蘿卜
一半。
羽狀纓子下
裸露的
紫色的
光。
一半。
地下的燈盞
根連著
60年死去的人。
夜來臨,我想知道悲傷
飛蛾的去處。
兄弟
我讀《荷馬史詩》時
想到了雷蒙德·卡佛。
我來到陽臺,
樓下,女貞吱喳。
記起卡佛的詩:
“我兄弟以肘輕推著我。
隨時,有什么將要發(fā)生?!?/p>
清晨鳥鳴里,
荷馬推了我卡佛推了我。
花圃的麻雀,
我要橫渡愛琴海把它帶往奧德賽的孤島。
兄弟,我們回鄉(xiāng)下去,
蘿卜趁露點白菜要秋種,
那時,那時山茱萸有一丈高了。
春忙
一滴水追上另一滴水——
雨落下;
一壟煙追上另一壟煙——
霧漫開。
三月,
三月的雨霧里,
一只燕子追上另一只燕子,
一朵蔥蘭追上另一朵蔥蘭,
一粒種子追上另一粒種子,
一把火灰追上另一把火灰,
一條田埂追上另一條田埂,
——我們村里的春耕!
看啊,一個農(nóng)民,
一個農(nóng)民分開雨霧跑著泥爪,
卻怎么也追不上另一個農(nóng)民——
他追上了軛,
軛追上了牛,
牛追上了風(fēng),
風(fēng)追上了田埂的牛軛草!
秋陽
秋陽把辣椒串起,
掛在老舊的杉木墻上。
旁邊是幾吊包谷,
它們的纓子在枯萎的黃昏
度過冬日。
這些老去的時光,安靜
像刻于墻上的投影,
又從墻上下來,下到泥土。
當(dāng)它們從泥土中重新長出時,
春天的腳步像流水一樣——
像流水的皺紋積滿安靜的灰塵,
像《地藏經(jīng)》,念過一萬遍后自行刻入木頭。
樹下
看不見的樹下
有一塊空地。
葉的廢墟。空袖里的
枯手,抓住
冰窟窿下的回憶。
季節(jié),在虛空的泥土里構(gòu)造自己,
但土地不會老去。
根死去但巖層不會。
火塘燃盡的灰不能抵及。
我們的虛心也將愧對一棵無根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