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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持雞蛋的奔跑者

        2012-04-29 09:10:22馬耳
        長江文藝 2012年7期

        馬耳

        張悅然,著有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2008年開始出版由她主編的文學主題書《鯉》系列。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等多種文字,是中國兼具廣泛影響力和文學界認可的青年作家。

        承睜開眼睛時,看見了世界上最怪異的景象:他的茅草小屋一半在燃燒,一半已經(jīng)被凍結。他家門前的小河聲勢洶涌地向山上流去,把家門口的那座小橋沖得無影無蹤,破碎的冰凌卷夾著失事船只的碎片和垃圾滾滾而上,時常地還可以看見一條大魚泛著白眼的閃光——洄游的季節(jié)尚未來到,它們一定很不情愿被河水卷回它們的出生之地。所有的樹木都被連根拔了起來,但看上去仍像是活著,只是上下顛倒了一下,變得樹梢在下,樹根在上了。不管怎么說,他的小屋確實是起火了,他冒著危險沖進去,搶了幾樣東西出來,著火的那一半就轟地一聲坍倒在地,另一半完全被封凍在冰塊中,看上去完好無損,但對他毫無益處,因為他手無寸鐵,又冷又餓,根本不可能砸破厚厚的冰層拿到屋里的東西。天色陰暗,日頭偏西,沒有吃的,又沒有火柴,在這寒冷的高山上就意味著死亡,他必須趕快下山去尋找一個棲身之處。

        小橋被沖走了,平常下山的道路也就被切斷了,他只得沿著河岸向河的下游走去。水流的方向已經(jīng)改變,他也分不清他正在去的方向到底是下游還是上游,好在山的上下位置還沒有顛倒過來,然而也說不定,假如他能飛上天空去看一看的話,整座大山說不定也像那些樹木一樣頭腳顛倒了。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他只能靠著自己的感覺,蹣跚緩慢地向山下走去。

        他來到山下時,已是第二天凌晨,樹林里仍然一片昏暗,氣溫比山上高了許多,他又累又餓,困乏不堪,拿了一包衣物墊在地上,很快就昏昏睡去。在睡夢中,他聽見了翅膀撲扇的聲音,有幾絲冰涼的風從他臉上掠過,他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有一次還聽見了肚子里饑腸的鳴聲,但他并沒有醒來。

        等他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時間應該是正午,因為他看見有一縷陽光透過高高的樹梢之間的縫隙,近乎垂直地照在他臉上。他躺在地上,接受著這陽光的照耀,直到它好像對他失去了興趣,緩緩地轉移到他耳邊的草地上。

        他把兩只手墊在身下,使出剩余的一點力氣,像臺千斤頂一樣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身體支起來。很快,他就驚訝得差點叫喊起來——在他的周圍,茂密陰郁的樹林里,有無數(shù)只雞蛋,顏色和個頭比一般的雞蛋要白要大,星星點點地散布在林間草地上,像是夜晚天空里的群星。

        他看著這些天外來客似的雞蛋,思考了有十幾秒鐘,接著就撲到這些雞蛋上面,吸吮它們的汁液,像餓狗似地貪婪、急切、無休無止。

        最后吃飽時,他的肚皮像個皮球一樣鼓脹,里面盛滿了蛋汁,仿佛他本身也變成了一只碩大的雞蛋,只要有一只母雞坐在他身上,用不了多久就能孵化出一只小雞來。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只口袋,在樹林間搜尋,看到中意的就揀起來放進口袋,不一會兒就裝了滿滿一大口袋雞蛋,足夠他吃上好幾天的了。

        他走出山林,來到平地上,順著一條泥土馬路前進,馬路的左邊就是傾斜向上的山坡,被密密麻麻的樹林覆蓋著,右邊是一條河流,也許就是山上的那條小河,只是水流要平緩得多。

        他發(fā)覺身后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

        這對他沒有什么影響,很可能是個在山腳玩耍的小孩,或是某個下班回家的伐木工人,他背著滿滿一袋蛋,回頭望望,想上去跟他搭話,但那人很快就不見了。

        幾分鐘后,第二個人影出現(xiàn)了,發(fā)生的情形和剛才一模一樣:一顆腦袋從一棵樹后生長出來,朝著他詭譎地看一眼,等他扭過頭去看時,那顆腦袋就變得無影無蹤了。

        “也許就是剛才那個人,這么幼稚,大概不是瘋子就是白癡?!彼胫?/p>

        第三個人影出現(xiàn)時,他停下來,撿起一塊石頭,朝人影出現(xiàn)的地方扔去,石頭呼呼響著飛向一棵小樹,把小樹喀嚓一聲攔腰砸斷。這證明樹后并沒有人,或者那人早就飛也似的離開小樹,跑到樹林里去了。

        “下一回要砸他個頭破血流?!背邢胫?。

        人影再次出現(xiàn)時,他猛然轉身,握著一塊早已準備好的石頭,要向那人擲去,但卻愣了一下——樹干背后冒出來的是兩個腦袋,他不知道應該砸哪個——一愣過后,兩個人影就閃電般跑開,躲進路邊的樹林中去了。

        漸漸地,人影越來越頻繁,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了。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不是一個兩個瘋子白癡,這是一群有組織的人,他們的出現(xiàn),肯定和他背著的那袋蛋有很大的關系。他已經(jīng)放棄了用石塊擊退他們的想法,只是加快了腳步,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偶爾也突然轉一下身,用手中的石頭嚇唬一下他們。

        現(xiàn)在,人影們已經(jīng)不再像開始時那樣躲躲閃閃,他們結成了團伙,縮手縮腳地跟在承的后面,不過和承還是相隔了很長的一段距離,似乎承手中的石塊對他們來說是一件致命的武器。

        承快步向前走著,他變得有些焦急,這些人讓他十分擔憂。如果是一個兩個,他可以很有把握地把他們擊退,只要撿上幾塊石頭,把他們砸得頭破血流,狼狽而逃是不成問題的。然而他們是一大群,這使得他手中的石塊形同虛設,如果他用石塊向他們扔去,或許能砸退一個兩個,其他人卻會一擁而上,趁著他手無寸鐵的當兒,你拉我拽地把他背上的蛋搶個精光?,F(xiàn)在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腳上了,只要他走得夠快,他就能在精疲力竭之前到達安全地帶,他們是萬萬不敢在人來人往的繁華地帶公開搶劫的。然而看起來他們的腳力和他一樣的強健,甚至比他還要好些,因為他們空手而行,身上沒有背著重物,雖然他們和他離著一大段距離,然而他敢肯定,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的首領只需吹一聲口哨,他們就會風馳電掣般地追趕上來,一瞬間就會把他的蛋搶走然后逃之夭夭。

        他急步走著,速度已經(jīng)到了體力所允許的極限,后面?zhèn)鱽硪魂嚸苊苈槁榈哪_步聲,他的追逐者們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后。這似乎是一場有趣的追逐游戲,他們很樂意進行,因為他們的腳步聲輕快而活潑,甚至有時還可以聽見輕輕的說笑聲,也許有某個禁令在限制他們,不讓他們大聲說笑,不然的話,他們早就會在承的身后大笑不止了,指著他狼狽的身影罵臟話,朝著他扔泥巴,吐口水……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承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腳拇指已經(jīng)快要粘著他的腳后跟了,他們揚起腦袋,用輕浮的眼光迎接他焦急的眼神。

        承的焦急到了極點,他走啊,走啊,一雙腳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有風聲在他耳邊呼呼響起來,他的長發(fā)飄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起風了。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像風輪般在大地上滾動,原來他已經(jīng)奔跑起來了。

        他像風一樣地奔跑著,他覺得很后悔,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奔跑呢?也許那樣他早就甩掉他們了。不一會兒他就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妄想——他們奔跑的速度也許沒有他快,但也差不了多少。他們仍然像剛才步行時那樣緊緊跟在他的身后,前后不過一米左右的距離,奔跑不過給了他一種虛幻的安全感,伴隨而來卻是必不可少的損失——他聽到了背上口袋中蛋殼的碎裂聲,后背上黏糊糊的一片潮濕,他不知道蛋碎了多少,只感到心里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看到前面一個急拐彎時,心里冒出了一個計劃,他驟然加快速度,拉大距離跑過拐角后,就猛然一竄,跳回那片樹林之中。

        身后的人影消失了,他的心里稍稍有些寬慰,但是這兒并非久留之地,他必須馬上找到一個藏身之處或另一條馬路。那群人影跑過拐角發(fā)現(xiàn)他消失之后,一定也會竄入樹林尋找。那時,逃跑將會變得更加困難。

        他在幽暗的樹林里艱難地前進,在他身后的遠方傳來一些模糊破碎的聲音,這來自于那些人影,他們并沒有放棄對他的追尋,好在從這些嘈雜混亂的聲音來判斷,他們離他還很遠。

        當承來到另一條馬路上時,他看見了一幢房子。這幢房子很小,看上去像是馬路邊的一座公共廁所,但它只有一個入口,入口門框上方有一個黑色剪影,從左邊看過去,它是一個男人頭像,從右邊看過去,它又是一個女人頭像。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了廁所,他并不認為這座廁所能給他提供一個安全的隱蔽處,但這起碼給了他一種虛幻的安全感,他希望在繼續(xù)逃亡前品味一下這難得的安全感,就像一個死刑犯在臨死前要求抽最后一支煙。

        他走進廁所,廁所里很干凈,里面彌散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似乎它是被建筑在一朵巨大的鮮花之上的。他把身體靠在休息室的凳子上,剛想愜意地伸展開酸痛的四肢,卻聽見一聲沉重的喘息聲,嚇得他魂不附體,從凳子上驚跳起來,渾身戰(zhàn)栗地看著四周。

        這時,一扇通往里間的門被打開了,一個滿臉威嚴的中年男人從門里走出來,他似乎已經(jīng)等候承多時了,徑直向承走去,猝不及防間,就把承放在地上的口袋拎起來,打開口袋,看了看里面,拿出一只雞蛋,放在手上仔細地看,說:“這不是一般的雞蛋,這就是為什么你這么緊張的原因吧?!彼戳丝茨切┢扑榈牡?,說:“可惜了,雞蛋一旦碎了,價值也就等于零了。與其說我們要的是蛋,倒不如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蛋殼,蛋殼內的東西平淡無奇,蛋殼本身卻令人驚奇。蛋殼其實就決定了這個雞蛋本身,看吧,這一團黃黃的液體,它跟鼻涕沒什么兩樣,但是假如我們把它放進恐龍蛋殼內,它孵化出來的就是恐龍,放在雞蛋殼內,它孵化出來的就是小雞,如果沒有任何蛋殼愿意讓它安身的話,那么它就是一團鼻涕,一團誰也不會理睬的鼻涕,千人踩,萬人踏,最后化為塵土,帶著病菌四處飛揚,連最下賤的乞丐都對它避之不及?!?/p>

        說著,在承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拿起兩只雞蛋,一左一右放在承手上,剩下的則連袋子一起扔在地上,全都碎了。

        承一時懵了,不知該做些什么,他張開大嘴,呼呼地喘著氣,像是一個失火的煤氣罐,怒火很快就會從他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等所有的孔道里噴射出來。

        男人毫不介意承的神情,伸出自己的兩只大手溫柔而有力地握住承的手和兩只雞蛋,說:“有什么樣的東西能勝過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呢?你知道嗎?我呆在這個廁所里已經(jīng)很久,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觀察那些拾蛋者。他們有不同的性別,不同的相貌,不同的性格,有的貪婪無比,背著一大袋的雞蛋瘋狂地奔跑,有的小心翼翼,拎著一小包雞蛋小跑前進,有的漫不經(jīng)心,把雞蛋草草地放在褲袋里飛奔而去,有的故作聰明,把雞蛋藏在竹竿或拐杖里緩緩前行。他們全都失敗了,因為他們都沒有領悟雞蛋也有生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而我也只是在昨天才悟到這個道理,豁然開朗的,所以,今天你碰上了我,實在要算你的運氣?,F(xiàn)在,你快走吧,他們馬上就要追上來了?!?/p>

        男人最后握了握承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承就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外面。在遠處,馬路的盡頭,人影正潮水般涌現(xiàn),他們看見承的身影,全都像聞見獵物血腥味的獵狗,狂喊亂叫著向他跑來。

        承手中緊握著兩只雞蛋,掄開兩條長腿,飛快地奔跑起來,風在他的耳邊呼呼怪叫,拉扯著他的頭發(fā),不久就變得無聲無息,因為他已經(jīng)超越風,把它連同那些人影一起遠遠地拋到身后去了。他穿越了高山、河流、大海,來到一個小村莊,這里他停留下來,給自己搭起一座小茅草房,住了進去。

        他為雞蛋做了一個窩,給它們蓋上厚厚的經(jīng)過加熱的棉被。現(xiàn)在,他所有的希望都在這兩只雞蛋里了,他要把它們孵化出來,一只小公雞和一只小母雞,兩只雞長大了,生蛋孵出許多小雞,然后小雞長大生出更多的雞蛋……

        晚上,承醒過來,聽見一陣時斷時續(xù)的“咯,咯”聲,不久就消失了,他在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才又一次聽見它。他起身下床,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四處摸索,胳膊不時地碰倒這件或那件東西,“咯,咯”聲就會消停一陣,然后又重新響起。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并沒有結果,這時他想起了雞蛋,走到蛋窩前,揭開上面的棉被,一團桔紅色的光輝,照亮了整個房間。是雞蛋!他的心里一陣驚喜,俯下身子盯著兩個閃閃發(fā)光的雞蛋,在那里面,已經(jīng)全然可以看見兩個小小的黑影了。他伸出手,如同撫著心愛的女人一般輕撫著雞蛋。這時,雞蛋顫抖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咯,咯”聲,承的心也隨之顫抖起來,他側耳傾聽,如醉如癡。

        村子像塊沒長好的傷疤,令人失望。一切都亂了套,這個村子也不例外,顛倒的東西再也沒有恢復過來。樹木的樹冠對自己的新職責既無法勝任又無法理解,只憑著模糊的使命感奮力支撐起整棵樹木的重量,最終精疲力竭,在某個夜晚或清晨頹然倒地,掙扎著咽下人世間最后一口氣息。只有極少數(shù)的灌木學會了用樹冠生存,它們的枝葉本來就強健而有力,樹干和樹根細瘦弱小,顛倒一下并不是什么大問題。房屋的情況則各有不同,大部分平頂房都很成功地適應了新狀況,只要把地板換成屋頂,門窗改造一下,家具重新布置一番,就是一幢很不錯的住宅了。尖頂房和瓦房則大都傾倒在地,全身支離破碎只剩下一片廢墟,住戶們變得一貧如洗,只能搭起帳篷或茅草房聊以度日。河水日夜不息,逆流而上,把肥美的大魚從下游帶回上游,許多大魚因為軀體過于龐大,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擱淺在岸邊,成為窮人們的美食,給這些傾家蕩產的人們帶來了生存的狂喜,他們雖然身無分文,但卻常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雖然有智慧的長者說這樣的好日子不會維持長久,但是誰也不把他們的話當真——他們沒有預言到最近的種種巨變,威信已經(jīng)大不如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屑于聽從他們的勸阻,甚至有傳聞說有個村子煮吃了一個長者用來驅邪。

        潮水般涌出來的各種變化令人眼花繚亂:很多人得了氣喘癥,他們整夜整夜地咳嗽,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專門做惡夢。傍晚,常常會有些身體在馬路上倒下,第二天早晨被掃進垃圾堆,仍然睜著眼睛,直到垃圾工點燃垃圾,火越燃越大,眼睛“噗”地一聲爆炸,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大家人人自危,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要死了,晚上睡覺時總夢見巨石壓身,醒來才發(fā)現(xiàn)雙手掐著自己的喉嚨。他們常常聚在一起互訴煩惱,最后得到的卻是更多的煩惱。

        承木然地聽著這些駭人的傳聞。他很少跟人說話,也不懂巴結,只是喜歡坐在村里打谷場上一幫閑人身旁聽他們發(fā)表演說。閑人們站在打谷場上,自顧自地滔滔不絕,對著想像中的聽眾揮手致意。有時候勁頭上來,三四個閑人同時站在一個石臺上,口若懸河說個不停,他們的聲音互相碰撞,濺出火花,不一會兒,他們就撕打起來,一個閑人抱住另一個閑人的大腿,另一個閑人又抱住第三個閑人的腦袋,幾個人犬牙交錯地滾在一地,伸出一嘴的尖牙狠命地想把它咬進對方的肉里去,站在一旁的承看得目瞪口呆。

        幸運的是,村子里的村民們的心地還算善良,對承這個外來戶,他們并沒有過多的排斥,只是偶爾晚上會飛來幾塊石頭,落在承的茅草屋上,在屋頂開出一兩個天窗,吹進一些有益健康的晚間涼風。人們所說的傳聞,也并沒有在村子里出現(xiàn),村民們住的都是平頂房,并沒有在災難中受到多大的損失,富人仍然是富人,窮人也窮得很舒坦,女孩子用不著去賣淫,男孩子也用不著去搶劫殺人。唯一的煩惱就是大家都在變年輕,像那些回到源頭的大魚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在變年輕,這種情況在想象中美妙異常,一旦成為現(xiàn)實,卻讓人高興不起來,有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已經(jīng)回到娘胎里去了,做父母的悲痛萬分,別的父母憂心忡忡,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自己手中的嬰兒一天天變小。尤為討厭的是各人年輕的速度并不相同,有些做父親的在幾個月內就年輕了二十多歲,結果愛上了自己的兒媳,和兒子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而有些身強力壯的男女沒過半年就返老還童,和自己年幼的兒女們一起蹦蹦跳跳不知羞恥地纏著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老母要吃要喝。

        承也在變年輕,只是速度比較正常,半年下來也就年輕了半歲,用不著過分擔心。他擔心的是他的雞蛋,它們正在逐漸變小,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變?yōu)闉跤?,他曾想過把它們吃掉,卻一直沒能下手——他在它們上面下的賭注太大,不想就這么輕易放棄。冬天快到時,村里人都患上了心臟亂跳的怪病,承也一樣,不久來了一個江湖郎中,打著華佗再世的名號,給每個人都換了一個心臟,之后癥狀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變得更加嚴重了,心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突突亂跳,幾乎要蹦出胸膛,讓人喘不過氣來,同時頭腦也變得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一天到晚,承都渾渾噩噩,不知所終,除了孵蛋和上打谷場,他沒有別的事可做。終于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決定立刻開始實行——他就想把村莊仔細地游覽一遍。在一個秋天的早晨,承離開他的茅草小屋,向村子里走去。他蕩著手,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那個村子。村子籠罩在一片白色濃霧中,一條青石小徑蛇一般蜿蜒伸向村莊深處,承輕輕地走上去,聽到身下的腳步聲月光般清冷,兩邊的房屋苔蘚累累,顏色晦暗,屋主倚在房門口,冷冷地看著承,即使沒有人倚在屋門口,漆黑的門洞里似乎也有幾道冷冷的目光在照射著他。過了一個空蕩蕩的像是集市的廣場之后,承停了下來——前面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座破舊的小屋,青石小徑也逐漸變細,直至消失——他不知是該繼續(xù)走下去還是應該原路返回。他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房屋都門窗緊閉,仿佛住戶早已預料到他的難題,全都隱退到深不見底的黑暗里面去了。他在廣場上呆了一會兒,直到一陣風吹來,輕輕地托起他的衣袖,像一個小孩在懇求著他什么,他忽然有了信心,甩開步伐,沿著青石小徑繼續(xù)向前走去。青石小徑很快變成了一條泥土小路,穿越所剩不多的幾座房屋,就開始蜿蜒曲折地向一座山上延伸。他被小路牽引著向山上攀登,冬天已經(jīng)到了,山下一片荒涼,這兒卻還是一派盛夏景象,綠葉蔥蔥,花草繁茂,氣溫明顯比下面高了許多,他脫了外衣,抱在手上,在草木之間穿行,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芳香,鳥叫蟲鳴充塞于耳,都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像鈴鐺一樣優(yōu)美,卻沒有鈴鐺那么刺耳,他走著走著,猛然之間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到了山頂,小路在此戛然而止,前頭只剩一片茂密幽深的雜草。他轉過身來,俯視山腳,看著底下的村莊一團灰暗,和清新明麗的山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站立著,等待著,知道有什么東西即將來臨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它真的來了,像是一陣溫暖而和煦的倦意,惹得他不禁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頓覺身輕如羽,一陣輕風拂來,他衣袖飄鼓,眼睛卻像被雪蓋住,清涼一瞬,睜開來一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純凈無比,鍍上了一層水一般透明的外殼,他仿佛掉進了一個時間沉淀器里,借著時間的巨眼看見了常人平時難以發(fā)現(xiàn)的景象:村里房屋的石塊已經(jīng)開始風化,苔蘚像水母一般吞噬一切,村民們的大腦悄然石化,樹木正在枯萎燃燒,從前所見的向年輕倒退的跡象都不過是一種假象,一切其實都在加速衰老,這個事實像一塊銳石直刺大腦——房屋、樹木、大魚、男女老少,都在以一種反向的方式走向衰老,用不了多久,房屋就會變成礦石,樹木返土歸真,大魚化為游蟲,人民湮滅無蹤。當所有生命全都返回母腹中時,世界不就完全衰老了么?

        冬天還沒到的時候,村上早早就傳出了消息:魔術師要來了。村里人茶余飯后街談巷議時,不時就會從嘴里蹦出這個名稱。聽著人們反反復復再三再四地說起這個人物,承忍不住問了聲:“魔術師是誰?”那人就瞪了他一眼,怪聲怪氣地說:“魔術師就是魔術師?!背芯筒徽f話了,但此后心里多了塊石頭。

        第一場雪過后,剩余的灌木沒能抵擋住積雪的壓力,趴倒在地。小孩子們打雪仗,雪球擊穿承的茅屋,從這邊飛到那邊,然后又被另一邊的小孩扔回來,再次穿越茅屋,承撲在蛋窩上,護著雞蛋。魔術師終于來了,小孩們吐出綠色的口痰,消失得無影無蹤,承順著一點點綠色的口痰來到村口,看見所有人早已聚集在那兒了。魔術師是個老頭,滿臉的皺紋像劈開的木柴,灰黃色的胡須里滿是污垢,他站在一棵覆滿黑雪的傾倒的枯樹下,樹上起了火,黑雪卻沒有融化,而是黏糊糊的一條條倒掛在樹上。表演開始了,魔術師用手在胡須里一捋,滾下一顆雞蛋大的珍珠,被斜刺里飛來的一只烏鴉一口吞掉,正想飛走,就中了一支金漆白翎箭,掉在地上變成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幾個小孩跑上去捉住,鯉魚又變成了一只黑貓,一躍躍出手心,卻被另一個小孩猛然一撲,撲了個正著。那小孩喜得合不攏嘴,黑貓卻在他手上化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橫鼻子豎眼,長得跟他一模一樣,齒此牙咧嘴地沖著他吐出一口腥臭的綠色口痰,嚇得他一撒手扔開,那孩子怪叫一聲就掉進雪地里不見了……

        魔術表演結束后,魔術師開始挨家挨戶上門討錢,有錢的給點碎金散銀,來年定然金玉滿堂五谷豐登,沒錢的就給點零星小幣,也可保個消災納財平安無事。戶主給了錢之后,全家老小就跟在魔術師身后到別家看熱鬧,這樣一戶一戶過去,最后等到了承的小茅草房門前時,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承站在矮小的茅草屋前,心里一陣接一陣地發(fā)慌,村民們沒有說話,只是一層接一層地涌上來,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位新來的鄰居會怎樣施舍。

        魔術師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嶙峋而多節(jié),顏色發(fā)暗,掌心里條紋密布,深如刀刻,最前端兩只手指頭像昆蟲的兩只觸角一樣晃動著,看得他頭皮發(fā)麻。

        “給點錢吧?!蹦g師說,從瞳仁里看著承。

        承想回答,但是嘴卻被什么封堵住了,魔術師的掌心像一張鋪天大網(wǎng)將他的視野包圍,他的目光沉陷在那些暗褐色的溝紋中不能自拔,他的臉抽搐著,近乎一個即將崩潰的大壩。

        人群中攪動起了一股股不耐煩的騷動,許多人的鼻子已經(jīng)聞到了一場災禍的味道。

        承的臉上的抽搐不停地增大,在即將崩潰之時演變成了一句話:“我沒有錢。”

        “他有兩個雞蛋!”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人群中高叫起來。

        這是那些小孩們中的一個,他們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了承的秘密。

        人們的耳朵陡然聳立,眼里冒出了亮光,只消再有一絲火星,亮光就會變成火焰。

        “那就給兩個雞蛋吧?!蹦g師伸著手輕聲說道,像是在哀求。

        “我不能給你?!背械某榇ね蝗煌V沽耍樕l(fā)青,雙手抱在胸前,全身發(fā)著抖——此刻,那兩個雞蛋就藏在他厚厚的棉衣里面。

        “給他!雜種……”驟然暴發(fā)的呼喊像浪潮一樣反撲過來,承被淹沒在底下,像條落水狗一樣瑟瑟發(fā)抖。

        “帶他到河流去!”一個粗野的喉嚨高喊起來,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響應,“河流”的呼喊頓時響成一片。

        魔術師卻是一臉的平靜,他的手仍然伸著,瘦弱而無聲。然而承仿佛已經(jīng)感覺到這只手穿越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臟在用力擠壓,一股劇痛正在他的血液中迅速地蔓延。

        當人群的吶喊達到頂點時,魔術師舉起手來,緩緩地越過眾人的頭頂,最后停止在空中:“到河流去吧?!?/p>

        那一群人便在歡呼聲中簇擁著魔術師和承,浩浩蕩蕩地朝村里走去,踏上青石小徑,穿過陰郁的屋群,越過廣場,然后走上泥土小路。承記起來這正是他上次走的那條路線,但是他在那次旅途中并沒有看見什么河流,所以他跌跌撞撞地被人們拖著朝前走,心里卻滿是疑惑。

        事情很快變得明了,走上山路時,他們將身一轉,踏上了一條通往另外一個方向的小徑。魔術師走在前頭,承和眾人緊隨其后,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剛才的狂熱勁蕩然無存,他們的臉全都變成了木板般平滑的一塊,上面空白無物,他們的步伐整齊而單調,仿佛一群上了發(fā)條的玩具,他們的指頭深深地嵌進承的肉體里面,痛得他幾乎昏迷,但是他們絕不肯松手,因為沒有一個人低下頭來觀察承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致朝前,望著遙遠而深不可測的前方。

        他們漸漸進入了一片黑色的巖石的世界,無數(shù)巨大的黑色巖石聳立在陡峭的山坡上,其間有轟隆隆的水聲若隱若現(xiàn)。石頭靜默,如黑色巨人般屹立四周,石紋斑駁,好像巨人身上生長著的無數(shù)只眼睛,水聲在石頭之間回繞,近在耳邊卻遠在天邊,鼻子似乎早已嗅到了河流咄咄逼人的腥臭,眼睛看見的卻仍然只是一片虛空,抬頭望去,空氣里彌漫著一層白色迷霧,濃濃的讓人透不過氣來,仿佛整個空氣就是一條漫塞于一切空隙之間的河流。

        轉過一座高大的黑色石壁,河流便赫然在目。它咆哮著,滾滾向上奔流不息,一直到達虛無縹緲的天際,像是有一頭發(fā)狂的野獸,在河水中四處翻滾,擠出無數(shù)渾濁的泡沫,又張牙舞爪,怒氣沖沖地驅趕著河水,用它沉重的鼻息和巨大的吼聲,把這些原本桀驁不馴的河水像溫順的羊群一樣趕上天去。所有人都被這河流的驚人聲勢嚇得手足無措,他們從前只是帶著旁觀者的心態(tài)無動于衷地聽著種種有關這條河的威勢的傳說,現(xiàn)在一旦身臨其境,置身于這頭怪獸的咆哮的巨口旁邊,無不股栗如篩,面無人色。

        只有承和魔術師絲毫不為所動。承的全身都已被恐懼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迷茫的白霧,耳邊則是一片雜亂無章的喧囂,那不是一頭怪獸,而是無數(shù)頭怪獸,全都圍聚在他身邊貪婪地吞噬著他的身體,因此河中的那頭怪獸對他來說自然也就無足輕重了。他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全然融化,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只有胸口那一處暖暖的還在,讓他感覺到心臟仍然在跳動,而那兩只雞蛋,也正隨著心臟的跳動一同微微地震動,對他來說,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人們全都遠遠地退到石壁腳下,只剩下承和魔術師站在河岸邊,河的全體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一個個漩渦在河面漂流回轉,把一切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物體、物質乃至物質微粒吸入它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心。一朵朵浪花翻騰著,泛著泡沫和水汽,睜著血紅的眼睛狂怒地向他們沖來,在即將把他們吞沒前的一剎那被河岸邊的巖石擊得粉碎。與此同時,人們腳下站立著賴以支撐的整個大地卻在顫抖不已,仿佛對浪花的阻擊已經(jīng)過多地耗費了它的生命力,只消再來幾朵大浪,就會粉身碎骨,讓泡沫泛濫的河流爬滿它支離破碎的身體。

        “伸出手來吧?!背新犚娝X后魔術師的聲音說道。

        “怎么辦?”這一個問題火石般擊在他心里。

        他不知道該不該把手伸向這個素不相識的魔術師——誰能保證他會不會向他使壞,抓住他信任的手掌,卻就勢扭斷他脆弱的手腕呢?

        他遲疑不決,被這突如其來的猶豫弄得心煩意亂。河中的浪花一朵朵地向他沖來,在被巖石擊碎的那一剎高高涌起,仿佛一條毒蛇向他吐出的一條長長的蛇信。他似乎在水中看見了一張臉,一張他自己的臉,縱橫交錯地被割裂成了許多碎片,偶爾還能勉強聚合成形,更多的時候卻是被浪花沖擊得四分五裂,像打碎的水銀般四散流去。

        魔術師卻在此刻突然跳上來,惡狠狠地對他喊道:“難道你不曾握過一雙叛逆者的手嗎?”

        承的猶豫頓時被這一聲喊擊得粉碎,他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握住了一雙向他伸出的手。

        這雙手冰涼徹骨,似乎聽得見冷氣在骨頭里啾啾作響。承渾身一顫,寒氣便趁虛而入,從那雙手進入他的手一直鉆進他的心臟的最里層,他感覺一瞬間全身都凍成了霜柱,還沒來得及發(fā)抖,突然就有人從身后一推,將他推下岸去。承大叫一聲,跌入了萬丈波濤。

        他深陷于河水之中……一會兒浮起,一會兒沉下,一會兒逆流而上,一會兒順流而下,一會兒卷入無底漩渦,一會兒穿越驚濤駭浪……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水,一陣陣一團團一股股向他涌來,把他的周身擁塞得絲隙不留,從耳朵鼻孔和嘴巴里向他涌入,他覺得那仿佛不是水,而是無數(shù)只手,從上到下緊緊捂住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和細胞,他叫喊,掙扎,卻都無濟于事,每掙扎一下都會有更多的水涌進他的身體里去,像刀子和針頭一樣直刺疼痛的中心,他的身體像一個氣球一樣脹大了,無數(shù)只手從外面和里面同時撐擠著這只氣球,它們笑著,笑聲清晰可聞……

        他聽見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跳躍,往復往來喋喋不休,仿佛一群小孩在嘲笑一個滑稽的乞丐,他睜開眼睛,看見了頭頂上一片青白的天空,和天空周圍婆娑舞動的樹葉,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里探出頭來,時隱時現(xiàn),慢慢地,他的感覺像一張迅速蔓延的網(wǎng)一般在他的身體里逐漸蘇醒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四肢酸痛而腫脹,一陣陣疼痛引起的痙攣間歇性地涌過他全身,而身下的衣服潮濕而泥濘,令他的皮膚感到窒息難忍。

        他站了起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河邊的一塊坡地上,河水潺潺,他卻不在其中,他望著河水,有些不知所措。除了幾處無關大礙的劃傷外,他的身體完整無缺,活動自如,一摸胸口,兩個雞蛋也鼓鼓地還在,這更讓他恍如隔世,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去,現(xiàn)在看來卻并非如此。他在猶豫中呆滯了一會兒,隨后邁著蹣跚的腳步向斜坡上走去。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是他原先居住的山林,在這里,一切都在恢復從前的狀態(tài),河水重又向山下流去,魚兒紛紛踏上歸途,倒置的樹木重新立正,冰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

        他回到從前的小屋,冰塊已經(jīng)融化,顯露出尚未毀壞的一半。他的希望重新被點燃起來,取回一些樹枝和干草,將小屋修繕一新,雖然面積比原來小了一半,但也足夠他一人居住了。他從懷中取出雞蛋,用干草做了一個窩,把雞蛋放進干草之中,這樣,一切都和從前變得一模一樣了。

        很多天里,他都一動不動地守候在蛋窩邊,希望能重新聽見清脆的“咯,咯”聲,然而除了寂靜之外,他什么也沒聽見。寂靜在屋里不可遏抑地增長起來,他在屋里呆的時間越久,寂靜的身形就越發(fā)長大,直至最后長成一團無形的氣體,鼓鼓囊囊地充斥了整個屋子,他吃飯聞著的是它,做夢聞著的是它,呼吸聞著的是它,即便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滿屋子回蕩著的聲音也滿是寂靜。

        他沉沉地陷入了一個睡眠,在睡眠里,他站起身來,披上衣服,走出門外,來到星光滿野的露天,他沿著一條道路走著,兩邊的高樹在道路上投下一塊塊黑色巨石,他穿過這些黑色巨石直往前走,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熟悉的路,再多的石塊也無法迷惑他的視線,他走著,走著,走過了一堆堆枯葉堆成的小山,小山上站著許多異形的人狀物體,用充滿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口里發(fā)出一些喃喃的聲音,他聽了許久,才聽出那不是在憐憫他,而是在憐憫另外某一個人。他的腳步就在聲音激起的回波里飄浮前行,他聽得出來他仍舊行走在路上,但路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先前的那條崎嶇不平被高樹和枯葉擁護著的小路,而成了一條平坦的毫無遮擋的大路,他想他是來到了平地上,月光平緩地向四面流去,如覆地的牛奶般潔白而閃亮,他覺察到終點已經(jīng)臨近,所有的感覺都變得更加真實,加快的腳步在地上發(fā)出“嚓嚓”的聲音,一點點地吞噬著眼前白色錦緞似的大道。

        他看到大道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幢小小的房子,這就是他的終點,這是一幢上下顛倒的房子,這讓他想起了從前的世界,他以為它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卻沒想到它仍然存在。這幢房子讓他回想起了從前那個世界里的另一幢房子,他還能隱隱約約地回憶起那幢房子的一些碎片,卻無法拼成一幅完整的圖形,河水已經(jīng)毀壞了他的記憶。

        這房子不但上下顛倒,還有一條裂縫,從上到下貫穿全體,像一只裂開的雞蛋,隨時都可能一分為二,但它看上去比雞蛋還要脆弱,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土崩瓦解,化為齏粉。

        他費勁地打開懸在半空中的房門,踮著腳尖把腦袋伸進門楣。他聽見房間里有一個聲音,像是一個人微弱的呻吟聲。他扭頭朝上望去,就看見天花板上(即顛倒之前的地板)懸著一個男人,他被擠壓在一堆零亂的板凳和天花板之間,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承盯著男人的臉注視了一陣子,他的臉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的臉。

        “老師?!背型蝗缓傲艘宦?。

        承大吃一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不由自主地喊出這個稱呼,它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像是上天預定好的稱呼。男人的臉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的臉,也許在他未曾喪失記憶之前,他就是他的老師。

        他爬進屋子,想把老師解救出來。凳子零亂而又穩(wěn)固地架成了一個三角,把老師死死地卡在里面,房子在他腳下吱嘎作響,隨時都可能倒塌,他必須小心地把老師從三角中拔出,而又不弄倒那堆板凳。

        一個小時后,當他成功地把老師從房子里背出來時,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

        他背著老師從來路返回。沒走多遠,身后“嘩”的一聲,像是一盆水落在地上。他轉過身去,看見那座房子慢慢地癱軟下來,化作一堆瓦礫,籠罩在一團白色的煙塵之中。

        他背著老師回到小屋,把他安置在床上。從此,他的生活多了一項內容,老師和雞蛋一樣成了他照料的對像。河水的響聲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消隱,記憶一點一點地復蘇,老師的形象也在他的頭腦中慢慢完整起來,一條飛速移動著的閃光的道路把那位滿臉威嚴的中年男子,和眼前的老師聯(lián)系起來,并最終合二為一。

        老師的臉色紅潤多了,但是僅此而已,他并沒有蘇醒過來,重新睜開眼睛。孵蛋的進展也不順利,承每天都要放一些干草在火上烘烤,把這些散發(fā)著熱氣的干草蓋在雞蛋上,從早到晚,反復輪回,但雞蛋仍然紋絲不動,再沒有從前的光輝和響聲。

        也許是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他想。他不知道毛病到底出在哪兒,沒有任何人能給他提出建議,老師的眼睛總是閉著,他只能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沉思。

        很久后的一天,他走進小屋,手中握著一把剛剛烤熱的干草。

        “你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承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他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醒了,坐在床上,用他的眼睛盯著自己。那雙眼睛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么威嚴,而是多了一份慈祥。

        “你以為它是雞蛋,它就會是雞蛋嗎?讓它去吧,如果它會孵化,它自然就會孵化的,如果它不孵化,那么再暖和的干草也無濟于事?!?/p>

        說完話后,老師又閉上了眼睛。

        從那以后,承就停了下來,不再放上加熱的干草。他把更多的精力用來照料老師,老師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只是還不能下地,他的腿受了重傷,還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yǎng)。

        很多個日子流水般逝去,老師卻不為所動,像一座雕像般坐在床上,他的眼睛很少睜開,一旦睜開了,就會發(fā)出一團微弱的光,把房間照得若明若暗。承坐在一個明暗不定的角落里,從遠處看著老師。他在地上打了一個鋪蓋,卻很少上去睡覺,而是坐在角落里,自然而然就睡著了。在那些睡眠里,河水常?;氐剿纳磉叄瑴厝岬幕蛘邭埍┑?,把他托在水面上,卷入漩渦中,用不同顏色和不同口氣的浪花舔著他的臉蛋,使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不同的神情,平靜安詳?shù)幕蚴浅榇くd攣的。他感覺到,河水是在用不同的語氣向他講述著同一個故事,只是他無法用同樣的表情來迎接它們,他永遠也無法做到那樣。他的耳邊響著河水的聲音,一邊傳來老師的喃喃自語:“fenghuang……”

        一天晚上,在一個睡眠中,河水仍在嘩嘩流淌的時候,承感到了一絲不安,河水改變了往常的色彩,仿佛河水中多了一個明亮的光線來源,不停地發(fā)出閃光刺激著他的眼睛,他緩緩地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這個光亮來源于他的小屋,而不是在河水之中。他以為那是老師的眼睛,但卻不是,這個光亮要比老師的眼睛明亮鮮艷得多,它在不停地放射出桔紅色的光輝。他站起來,朝著光亮走去,懷著一顆跳動的心,揭開了覆蓋在蛋窩上的棉布蓋子,兩個黑褐色的小腦袋從蓋子底下探出來,“唧唧”的叫聲打破了屋子里的寧靜,一團鮮亮的桔紅光輝也在同時一躍而出。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兩只雛鳥,在喜悅中忘記了一切。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轉身朝向木床。

        “老師,蛋孵出來了!”他說。

        但是床上一片空空,他的話音無人響應,一頭撞在了漆黑的墻壁上。

        老師再也沒有回來。

        承一心一意照料雛鳥。它們一天天長大,從滿身毛茸茸的絨羽之中,長出了一片片堅韌的羽毛,又從堅韌的羽毛里,生長出一根根漆黑的粗壯的尾羽。

        他不知道它們是些什么鳥兒,從它們碩大的體形看來,它們不屬于任何一種家禽,而從它們笨拙可笑的步態(tài)來看,它們又和野外生長的輕捷靈巧的野鳥毫無共同之處。它們對一切都一無所知,但是對一切又充滿了興趣,屋子里的每樣東西都能引來它們好奇的注視和叮啄,不久就變得傷痕累累,它們的嘴喙像是用上好的熟鐵做成的,閃亮而堅硬,沒用幾天就把承辛辛苦苦用棕櫚樹葉做成的墻壁啄得千瘡百孔,每到晚上起風的時候,從無數(shù)個孔洞灌進來的風,在狹小的屋子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在黑暗中橫沖直撞,像是一群餓狼聚在一起齊聲嚎叫,承蜷縮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又冷又怕,兩只笨鳥卻高興萬分,乘著狂亂的風在屋子里四處亂飛,在搖搖欲墜的墻壁上發(fā)出“啪啪”的撞擊聲,間或還發(fā)出“嘎嘎”的怪叫聲和風的嚎叫聲一起互相應和。

        三個月后,它們的體軀已經(jīng)完全長成,毛色油光亮滑,尾羽五彩繽紛,看去像兩只漂亮的孔雀,但它們的笨拙和魯莽勁兒沒有絲毫的消減。它們在屋外承用來晾曬生肉的鐵架上找到了新的樂趣,它們用雙腳抓住鐵桿,繞著鐵桿飛速地轉圈,像是兩只在風中轉動的紙風車,帶著嗖嗖的旋響,發(fā)出嘎嘎的怪叫。

        承呆在屋里修補破損的地方。他堵好墻上的破洞,修好啄壞的家具,之后就呆立在屋中,覺得無事可做。鳥兒在屋外玩得高興,他不想走到外邊去,破壞它們的興致,它們變得越來越難以管束了。他久久地注視著屋內,想找一件能做的事,但他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脫下鞋子,慢慢地爬到床上,坐在了上面。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坐在床上了,老師離開之后,他仍然睡在鋪蓋里,似乎這樣就能讓老師再回到他身邊。

        他慢慢爬上床,盤腿坐在床上,就像老師做的那樣,然后他閉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河水的模樣,耳邊響起了河水的聲音。河水沒有發(fā)生變化,但是在河水之外,他看見了一條白色的路,漫漫伸向遠方,他的嘴唇嚅動起來,發(fā)出了兩個音節(jié):“fenghuang……”

        他慢慢地爬下床,走出小屋,來到院子里。陽光照在他臉上,暖暖地讓他睜開了眼,兩個音節(jié)從他的口中滑出來,墜在地上:“fenghuang……”

        “fenghuang,fenghuang,fenghuang.”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壯而龐大,像一塊巨石從山崖上滾落,砸碎了漫山遍野的靜默。兩只鳥兒戛然而止,從鐵桿上撲通落下,抬起腦袋,迷惑而驚訝地看著勃然大怒的主人。

        承就用這兩個音節(jié)給兩只鳥兒取了名字,一只叫“鳳”,另一只叫“凰”。這個辦法很有效果,從這之后,兩只鳥兒仍然莽撞愚鈍,但只要一聽到承叫它們的名字,它們就會立刻安靜下來,乖乖地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承卻不再像從前那樣關心它們,它們已經(jīng)長成,用不著他的關照,他常常倚在小屋門口,看著它們在燒滿晚霞的天空里飛,它們飛來又飛去,看上去像兩塊破布,被風吹著刮在空中,老半天也下不來。

        他一眼不眨地看,一看就到天黑,鳳和凰都飛累了,意興闌珊地回屋休息,他也才走進屋里,坐在床上,閉上眼睛。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看見了那條白色的路,漫漫無涯地向前面延伸,平坦的路面仿佛一只寬大的手掌,溫暖地在眼前飄動著向他招手,盡管路的兩側就是無邊的黃沙,凜厲的風像警笛一樣尖銳,他還是感到了路的溫暖與柔和。每過一天,他都能感到路的變化,它在生長,長得更寬大,更溫柔,似乎路的下面就是河水,平靜的無風無浪的河水,他再也沒有見到河水,它已經(jīng)被白色的路所取代。

        他在黑暗中已經(jīng)好幾次踏上那條白凈的道路,像學步的嬰兒一樣在一塵不染的路面上留下輕輕的腳印,他似乎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朝著路的盡頭走去,但只要一睜開眼睛,他就變得猶豫不決。

        他等待著。一天,晚霞完全燒盡的時候,他開始再次在黑暗中行走,跟在鳳與凰的后面,它們在前方的天空中不緊不慢,懶懶散散地飛行,拍打翅膀的聲音沉悶地回響在大地上方。他跟在它們后面小跑著,想追上它們。他的軀干空癟無物,有一些漿液在里頭晃動,發(fā)出咣咣的輕響,除此之外,就是滿腔的奔跑的沖動,把所有的空余都填滿了,這個沖動把他的雙腳變成了一部奔跑的機器,他在這部機器的驅使下飛快地奔跑著,追趕著飛逝前行的鳳與凰。

        “你們要到哪里去???”

        他在半路停了下來,朝著鳳和凰喊道。

        鳳與凰沒有回答,或者它們回答了,但那只是一陣無人能懂的鳥兒的怪叫,他不知道它們說的是什么。

        他只有跟著它們繼續(xù)向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來到了白色的路上,這其實只是一條普通的路,和別的路沒有什么區(qū)別。他走在路上,望著前面的鳳與凰,它們越飛越遠,他向身后望去,小屋也在離他越來越遠,他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應該向前還是向后。

        他們一直走了一天。第二天傍晚,鳳和凰才停下來,降落在地上休息。承在夜色里慢慢地走上來,他一到休息地就癱坐下來,像是雨天的一堆爛泥,喘息不止。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如此,他不得不不停地行走,鳳和凰在前面飛行,它們的飛行凌亂無序,像被狂風吹刮著的兩片樹葉,誰也不知道它們會飛到哪里去,但是無論怎么飛,它們卻又從來不會離開那條白色的道路——從近處看,它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白色道路,平坦的路面上鋪著白色的細沙,使它在陽光下顯出一片耀眼的銀色。向遠處看去,它卻更像是一條翻涌起伏的河流,隨著地勢的變化而不停地波動。他常常走著走著就迷惑起來:那些不停變幻的山,崇高而龐大,昨天還只須抬頭便可見頂,今天卻得高高地仰起腦袋,山的形狀也從一座座柔美的乳房狀山峰,變成了一排排鋸齒形的石裂。還有那些山腳下,山腰中,山頂上一個隨處可見的黑色石洞,全都張了大口,隱隱透出吞人食肉的凜凜之氣。但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帶著疲憊的神情從滿是惡夢的睡眠中醒來時,它們又全都變成了拔地而起,直沖云霄的紫紅色石柱。他惶惑地看著這多變的形體,不知它從何而來,又向何而去,他向身后望去,看見的只是一片空白,小屋早已無影無蹤,連帶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凈,河流、山峰、道路、湖泊,全都沒有了。他仿佛是站立在一個懸崖的邊上,每向前走一步,就會有一寸土地在他身后墜入無底的深淵,他只能向前,不停地行走。他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那條白色的路,它在不停地生長著,像他在夢中見到的那樣,不停地變大、變寬,變得更加柔軟,不停地伸向遠方,他懷疑這不是一條路,它更像一條河流,咆哮著將一切席卷而去,世間的一切都依它而生存,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它的道具。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經(jīng)過一個村莊或集鎮(zhèn),這時他會停下來,把鳳和凰喚下,領著它們走入最熱鬧的人群之中。這兩只與眾不同的鳥兒總能立即引來人們驚異的目光,他們把它們團團圍在中央,呆望著這兩只碩大的鳥兒,對著它們五彩的羽毛和高傲的步態(tài)嘖嘖稱奇,投下大大小小的錢幣和精美的食品。不久,承就帶著沉重的錢袋和滿滿的食物上路了,另一塊土地很快在他身后墜入深崖,連同那座古老的村鎮(zhèn)和好奇的人們。他在裝錢的口袋底下開了一個小洞,以便每走一步就能有一個錢幣墜下深崖,它們撞擊著崖壁飛落而下,在深谷里發(fā)出遼遠而深厚的響聲。

        承站在墻角邊,把耳朵貼在墻壁上仔細地傾聽。

        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從房子里傳出來。在漫長的旅程之后,他來到了這一塊堅實的土地上,深崖的蔓延在這里戛然而止。在遠處,可以看見蔚藍色的海洋,一條巨大的河流洶涌著,滔滔不絕地流向海洋,土地被夾擠在海洋和河流中間,成為一塊藍白鑲邊的三角洲,那座巨大的橢圓形的黃色建筑就坐落在河流與海洋夾角的頂端,像是一粒被人遺落在世界末端的巨大的雞蛋。

        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這座醒目的建筑,這是幾個月來的第一次,他幾乎已經(jīng)喪失了再次看見人煙的信心。土地不停地沉陷,他不可能走回頭路,前面似乎又看不到希望,就在這個沮喪的時刻,他看見了那座建筑物橢圓形的穹頂,然后是河流,最后就是海洋。

        現(xiàn)在,他站在建筑物跟前,心里為著那個聲音驚詫不已,他清楚地記著那個聲音,消失了很久,現(xiàn)在卻又出現(xiàn)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豎著耳朵仔細地傾聽,聽的時間越長,心里越發(fā)確信無疑:那一定是他的聲音,不會有錯的。

        他開始焦急地繞著建筑物行走,希望能找到一個入口,但這建筑物的外墻竟和蛋殼一模一樣,細致光滑,天衣無縫。他走了好幾圈,一無所獲。

        他繼續(xù)著他徒勞的尋找,直到渾身濕透,氣喘吁吁,他疲憊不堪地把手撐在墻壁上,只聽得“吱嘎”一聲響,墻開了,一團雪亮的白光從建筑物里傾瀉而出,罩在他的臉上,刺得他幾乎盲目。他眨著眼睛,用了很久才適應過來,看見建筑物里其實是個寬大的會場,一排排座位上坐滿了觀眾,正在聆聽一位中年男子的演講。

        真的是老師!他的猜測沒有錯,他的頭腦猛然膨大了,化成了一團輕云,他的身體也變得像樹葉一樣輕飄,只消一陣輕風就能把他吹上天空。他輕輕地走進會場,在最后一排找了個座位坐下,他激動的心情卻無法平息,全身都在發(fā)抖,連帶著整排座位都顫抖起來。

        老師站在講臺上,面前的講桌上放著一籃雞蛋,身后的黑板上寫著一行大字:《關于雞蛋的一個美妙圖景》。承注視著老師,對他說的話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太激動了,他已經(jīng)完全被自己頭腦中的幻影包圍住了:雞蛋、鳳凰、魔術師、小孩、大魚、火焰、河流、道路……

        他沉浸在回憶和幻想之中。過了很久,他打了一個顫栗,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演講已經(jīng)結束,老師不見了蹤影,聽眾們正在陸陸續(xù)續(xù)地退場。他這才如夢初醒,撥開人群,向會場外跑去。

        他跑到會場外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有很多人,或站或坐,都在休息,但是沒有老師,他從他們中間穿行而過,再次開始圍繞著建筑物尋找起來。他很激動,剛才的激動現(xiàn)在仍然沒有消退,他一邊尋找著老師,一邊仍在激動不已,那些形體仍在他眼前旋轉,成為一個難解的幻覺,他感到了一股急切的沖動,他要馬上找到老師,向他提出一個問題,把這個幻覺給他造成的困惑解釋清楚。

        他不知道他沿著建筑物走了多少圈。到最后,他恍然覺得不是他在行走,而是建筑物在圍繞著他旋轉了。這幢黃色的卵圓形建筑,如一枚巨大的雞蛋,緩緩地在他周身滾動。它確實長得和雞蛋一模一樣,而他也直覺性地認定它本來就是生長而成的,有哪一雙巧手能造出這樣一堵天衣無縫平滑無疵的墻壁來呢?他現(xiàn)在并沒有在行走,而是站立在一個圓圈中間靜止不動,看著一枚巨大的雞蛋圍繞著他緩慢地轉動,這仿佛是一個古怪而漫長的儀式,從前他所做的,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這個儀式做準備。

        他走了很久,終于再也走不動,停了下來。他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座小房子,看上去像間廁所,他感到了膀胱的鼓脹,走了進去。

        他的尿液像是一道溪流,汩汩流淌了很久。最后一滴尿液落下時,他聽見了它發(fā)出的聲音,大而響亮,帶著一股警示的意味。他結束起身,回頭看去,看見一汪黃色液體,緩緩地流向一個低矮的出口。

        他盯著那個出口看了一段時間,然后就聽見一個細微的呼吸聲,他靜默了一會兒,聽出聲音就來自于房間之內。希望在他心里重新燃燒起來,他在這里開始搜索,每一個角落,每個房間,但是也沒有。

        承從小房子里走了出來,他回頭看了看,覺得它一點也不像一間廁所。他看見不遠處有許多人站在一塊樹蔭下乘涼,是那些聽眾們,他走了過去,和他們站在一起,等著老師出來。

        他覺得他的脖子上有些涼意,仿佛秋季在一瞬間就來臨了,有幾片樹葉掉落下來,有一片砸在他的肩膀上,依依不舍地滑下他的身體,但他對此并不在意,他只把目光焦急地凝視著那座小房子?!斑@是夏天,人們都在乘涼?!彼?,不由得看了看身邊的人們,他們都是一些普通的人,沒有任何醒目的特征,仿佛他們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這次乘涼而存在的,醒目的外貌特征對他們毫無意義。他聽到他們發(fā)出一些嘈雜的聲音,這些聲音也只是一些機械的語音顫動,并不包含絲毫的內涵和情感。

        他回過神來,重新把目光集中在小房子上面,不再去想別的事。過了很久,老師才出現(xiàn)在小房子門口,他站在門口,全神貫注地側著腦袋,仿佛在思考什么。

        一個顫栗滾過承的身體。他激動得微微發(fā)抖,向老師走去,他的腦子里此時仍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想問的問題是什么,但他仍然堅定不移地向老師走去。

        很多人,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緩緩地向老師移動。承看不清他們的相貌,他們長得都很模糊,和在樹下乘涼的聽眾們一樣,他們的臉部只是一片空白,好像他們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在很早之前就消散在空氣中了。

        承猜想他們也是來向老師請教問題的。他加快速度向老師走去,想在眾人之前第一個向老師提問,他的視線在人群與老師之間轉換,他在思考那個問題,他應該向老師提一個什么問題呢?

        他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見那群人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在小跑,他們的身形變得奇特地瘦長,臉部完全變成了黑色,他們的神態(tài)預示著什么,這個預示與問題無關。最后,他們紛紛從腰間拔出了一根根長形的棍棒或刀具,飛快地向老師跑去。

        “老師,快跑?!背薪辛艘宦暎鲩_了兩腿,飛速地向老師奔去。

        老師開始遲鈍地跑,看上去有些不樂意,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中,他的步伐緩慢而滯重,只在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加速度之后,他才真正開始了奔跑。

        承閃電似的奔跑,他覺得他的身體比輕紗還輕,他超過了一個個人影,把呼呼的風聲拋在后面。他奔跑著,穿越了一片片山川、河流,野花飄香的休耕地、焦土猶存的古戰(zhàn)場,他從一座座倒在地上的巨大的雕像身邊一掠而過,從許多有著紅的黑的臉膛的尸體中間穿越,他覺得他跑得越來越快,腳下的大地正在劇烈地縮小,變成了一顆溜圓的小球,承載著他風馳電擎地沖向一個白霧裊裊的幽深的山谷。

        慢慢地,他追上了老師,抓住了老師一只手,這只手干枯細瘦,像是一根存放了多年的木柴。他一邊繼續(xù)跑著,一邊握著這只手,觸摸到掌心的紋路,像雕刻一般的深厚而清晰。一團麻辣辣的熱量通過他的指尖傳入他的身體,像千萬根鋼針般刺入他的心臟。他漸漸地覺得全身無比的虛空,又熱又癢的感覺慢慢地消失了,他的身體越變越輕,他的視覺發(fā)生了古怪的變化——它在自己的身體內轉移,從眼睛向下游移,通過一條閃耀著桔黃色光芒的溫暖通道,他的視覺慢慢離開了眼睛,進入口腔、咽喉、食道、胃腸……那條桔黃色通道貫穿始終,像是一座透明的玻璃電梯,載著他的視覺徐徐穿越他的身體,他看著自己體內種種千奇百怪的器官,但他卻不覺得驚奇,也許驚奇早已悄悄脫離了他的軀體,像女子身上噴灑的香水一樣在稀薄的大氣里消逝得無影無蹤了?!耙磺袌杂仓锒既苡诖髿狻!辈皇菃??他現(xiàn)在也開始溶于大氣了。最后,在腳后跟的一個細小的出口處,他的視覺溜出了他的身體,像一團氫氣般飄上了天空。在那里,它第一次完整地看見了這具它寄生于其中的軀體,它想不到竟然它是那樣的一個古怪的形體,弱不禁風,卻趾高氣揚。它繼續(xù)向高處飄去,這時,它聽見了一聲嘯響,從遠處呼嘯而來,迅速逼近,它一下子就感到了其中潛伏著的巨大危險,但那具軀體卻仍然呆在原地無動于衷。它想著急,卻全無反應,它這才明白,所有的感覺都已經(jīng)脫離了那具軀體,獨立于軀體之外,四散而去?,F(xiàn)在,它只不過是一粒塵埃罷了,沒有知覺,沒有氣息,伴隨著所有的塵埃一齊旋轉,飛速駛向一個黑色的狹窄洞口。他的視覺仍在上升,與軀體越離越遠,它死死地盯著那個黑色洞口,想要看清它到底通向一個怎么樣的去處,卻突然覺著了一股強烈的沖擊波,四周的物質全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塊巨大的黑色隕石從他的視覺身旁擦肩而過,疾星閃電般撲向他的軀體,在他的軀體被隕石擊碎的那一刻,他的感覺也被驟然撕裂,散作塵埃,發(fā)出無數(shù)聲破碎的驚叫,向著無知無覺的黑暗中心墜去……

        他看見眼前白光一閃,老師只輕輕喊了一聲,就倒了下來,他也緊跟著跌倒在地,他們仰面倒在地上,全身焦黑,奄奄一息。他們躺在懸崖邊的一片空地上,他們聽見一個聲音,撲通撲通的,從大地的深處傳來,仿佛是大地的心跳,它正在越變越弱??粗?,老師說:“天破了,世界是一個大雞蛋。”他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承也看見了天空,它是一片純凈的蔚藍,在無邊的蔚藍色中間,出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白色裂口,一個沉重的聲音正沿著這道裂口慢慢地跨越天空,他想起了他脖子上的那陣涼意。

        雷雨來了。

        他終于想起了他的問題:

        一切的一切,是于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衰老?又于什么時候結束呢?

        但他已再沒有力氣把這個問題說出來,一層黑幕蒙上了他的眼皮。他覺得他在沉墜下去,不停地沉墜下去。

        責任編輯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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