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急
大佬二十幾年后退居二線,去到省人大工作時,才隨全國人大的負責人第一次出了國。
“大秘”,是后來社會上對某些高級領導秘書的尊稱,當年并沒有這種叫法。我剛工作的時候在某省給某位省級領導當過秘書,四年多,當時的省委領導正職可以配兩個秘書,副職配一個,我便是某副職身邊的小跟班。稱大秘是用來吹牛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姑妄說之,您姑且聽之。
我后來的老婆一直對我這段歷史持懷疑態(tài)度,在她看來我這人比較缺心眼,人情世故也不是門檻很精,她說你這種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怎么可能在那么高水平的地方混事呢?不可能!
“那你說,什么樣的人才能當大秘呢?”我問。
老婆說,起碼得情商高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肚子里能撐船胳膊上能跑馬,像《蝸居》里的張嘉譯一樣。我想了想,以自己這種說話做事常需老婆提點尚且不懂茍且的人來說,的確不具備以上的優(yōu)秀品質(zhì)。
可是,我老王千真萬確是當過大秘的,并且干得相當出色。
司機吃蘋果我和大佬眼巴巴看著流口水
如果有人問:你一個剛畢業(yè)的窮小子,是怎么當上省級大領導(簡稱大佬)秘書的呢?我只能回答說,朋友,命運中有許多偶然。雖然凡事必有其原因,但解釋起來太復雜,你就當是偶然吧。
據(jù)說大佬當縣委書記的時候,辦事得力,得到中央一位首長的青睞,之后升職到廳級,再到省級。他提拔上去時只有四十多歲,屬于很年輕的高級干部,家都還留在縣里。我當時呢,二十出頭剛畢業(yè),學農(nóng)的,剛好在大佬任職的廳里工作,緣分就這樣開始。我跟他去了省里,還是管農(nóng)林這一塊。
對于剛工作的我和剛提拔的大佬來說,前路充滿了艱難險阻,我們共同的想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大佬是實力派干部,他努力的方式是往下邊跑,縣鄉(xiāng)鎮(zhèn)全部走遍,親自了解情況并處理問題。尤其是雨季和冬季,我們省在這樣的季節(jié)最容易出事,更得事必躬親四里八鄉(xiāng)巡察個遍。我跟大佬的那幾年,逢著冬天(尤其春節(jié)前)、暴雨季節(jié),完全沒在省城待過。我后來的老婆很外行地問:“你那個省有多少個縣,你們跑過來了嗎?”我說:“切,豈止是跑過來了,七十多個縣跑了三四遍有多,現(xiàn)在你隨便說個縣鄉(xiāng)鎮(zhèn),它是方是圓我都如數(shù)家珍?!?/p>
大佬和我再加上一個司機——我們仨很像是一個組合,常年開著臺破吉普在下面跑,沒日沒夜的。
我跟大佬學的第一件事,是撒尿。開著吉普車下鄉(xiāng),路上總有尿急的時候,車靠邊停下,找個背人的地方就要辦事,卻被大佬攔住了,他說天旱成這樣子,尿多珍貴啊,來,咱們仨一人一棵樹,對著撒。從此我就落下個毛病,現(xiàn)在出門郊游偶爾需要在野地里方便一下,還是習慣找棵樹,沒樹尿不出來。
去到野外時,我們?nèi)私M合里最重要的人不是大佬也不是我,是司機。有一次我們半夜迷了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晚飯自然也沒地方解決,餓困渴疲累交加時,大佬問我有吃的喝的沒有,我找遍了所有角落,只找到一個蘋果,大佬說,給司機吃。那小子也不客氣,抓過去三下五除二連核都吃了個干凈,我和大佬眼巴巴看著流口水。司機恢復了些體力,在凌晨兩點多時終于找到我們要去的地方。縣里接的人也急壞了餓壞了,那時候通訊不方便,我們?nèi)ブ按蛄穗娫?,路上沒法聯(lián)系,他們便一直等著不敢吃飯,干著急。
我不敢枉言別人怎樣當秘書,至少我這秘書當?shù)煤苄量?,因為我跟的領導正當盛年,又是新提拔干部,且是那種實干型的,忙的時候晚上他12點睡,我就得2點睡,在他休息之后整理匯報,給報社寫稿,次日他總是太陽出來就起床,我當小秘書的總不能只管呼呼大睡吧。話說當時我雖然只有二十幾歲,但打小缺乏營養(yǎng)體質(zhì)弱,竟然在三人組合里率先累休克,被迫換了崗位。那是后話。
我每個月幫大佬領薪水。出差交的伙食費、領的補貼、下鄉(xiāng)時路上買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這些賬目得一筆一筆地算清楚,精確到分,然后交給大佬的老婆。大佬的老婆剛搬到省城,父母還在農(nóng)村,家里有四個孩子其中還有一個殘疾,外加他岳母,就住兩間半房子。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還不如我,所以他老婆管家極為仔細。
跟大佬久了,我暗自總結了一套工作方法:每次出差前我安排好各種事項,上車就睡,到地方再前后張羅忙活。每次回來快到省城時,我全部的精神都提起來——此時大佬必定開口總結:一二三四五,這次下去我們看到了什么,有什么問題,是怎么解決的,他全在腦子里理順歸納好,我用腦子記清楚,回到家就寫報告,匯報工作。
縣委書記滿身滿臉是泥,嚎啕大哭
印象中是1983年吧,那一年的汛情很嚴重,我隨大佬在江堤上工作了近一個月。那一次司機沒去,因為車開不上去,我們是乘船上去的。大佬是防汛抗災總指揮,我們帶著一個話務員和通訊電臺,每天在江堤上四處奔波指揮搶險抗洪。參加抗洪搶險的有部隊官兵也有當?shù)卮迕?,他們住的是帳篷,只有我們住著堤上僅有的幾間房,那是原來的值班室,現(xiàn)在算是抗洪搶險指揮部的辦公室兼宿舍。
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刻。
長江的堤岸邊有蓄洪區(qū)和行洪區(qū),平時不鬧洪災時,這些區(qū)域老百姓全都種上了莊稼。這幾年都不行洪,莊稼長得很好,江堤就越修越高,水位也跟著提高,這樣,當汛期來臨時,過高的水位就給城市和鐵路大動脈的安全帶來很大的威脅。省委指示要從行洪區(qū)放水,保證城市和鐵路的安全,這個任務由部隊去執(zhí)行。
可是這事執(zhí)行起來很難,遭到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強烈抗議。你想啊,幾千幾百畝良田,全是老百姓的血汗,水淹掉了飯都沒得吃,他們不拼命反對才怪。當時像是農(nóng)民起義一樣,成百上千人聚集起來,用泥巴、扁擔、鋤頭做武器,阻止部隊的行動。
沖突在持續(xù)升級,萬般無奈之下,部隊戰(zhàn)士乘著船,由縣委書記帶路去執(zhí)行任務??h委書記站在船頭,船緩緩前行,老百姓很憤怒,抓起泥塊丟向他們,書記被砸得滿身滿臉全是黑泥。我們趕到的時候,那書記一臉是泥地號啕大哭起來。既哭自己的委屈,也哭農(nóng)民的不幸。
后來經(jīng)過做工作,政府向當?shù)剞r(nóng)民承諾了一定數(shù)量的救濟款和救濟糧,他們的情緒才平穩(wěn)下來,行洪任務順利完成。
縣委書記滿身滿臉是泥痛哭的情景,我三十多年來都不曾忘記。
江堤上的情景很兇險。大佬穿著軍用雨衣每天在堤上疾步巡查險情,現(xiàn)場指揮戰(zhàn)斗,抗洪救災的人群士氣高昂。暴雨連日連夜地下不斷,江里一個大浪打上來卷走人的情景時有發(fā)生,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經(jīng)驗豐富、果斷而鎮(zhèn)定的大佬不懼狂風暴雨和巨浪,站在江岸邊,無疑給抗洪搶險的官兵及村民帶來了極大鼓舞。
那是激情燃燒的一個月。用現(xiàn)在的話來形容,那些天我像打了雞血似的不知疲累,每天晚上大佬休息后,我把當天的情況寫下來,經(jīng)大佬過目,由報務員發(fā)給省委。然后我還兼職給省報寫稿,通報汛情和抗洪搶險的進展。那是最累最苦最艱辛的一個月,每天只有米飯和咸菜,喝的水是從江里打上來的混濁江水,用明礬澄清之后飲用。
老婆又問我外行話:“每天下雨你們怎么上廁所呢?”靠,還上廁所,開了門就撒尿,找個角落就拉屎,每天大雨如注哪兒不能解決啊。她說領導也這樣?我懶得理她了。
擱現(xiàn)在誰敢沒眼色給領導夾一個雞屁股
那些年,似乎每年都有旱災、澇災、風災(龍卷風),每到春節(jié)前我們必定下鄉(xiāng),查看農(nóng)民是否能夠吃上飯。
我們開的吉普常會在半路拋錨,不是陷到泥地里了,就是歪到溝里了,或者是車胎爆了。為什么?因為我們?nèi)サ亩际秦毨У貐^(qū),路差唄。遇到這類事,路邊的農(nóng)民看到了,一呼百應地過來抬車。老婆問:“他們知道你們是誰嗎?知道大佬是多大官嗎?”
我說你低估農(nóng)民的智商了。農(nóng)民兄弟明白得很:凡是到災區(qū)來的,都是來幫助他們的。當年縣委、縣政府通常只各有一臺車,而我們的車是省里的牌照,農(nóng)民大哥知道車上大體是什么官。上面的領導來看災情,不是給錢就是給糧,他們很清楚。
“那么,有沒有貪官克扣救災糧呢?”老婆問。
呵呵,想了解情況,最笨的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每年春節(jié)前,我們?nèi)私M合肯定到處跑,半路一踩剎車,找戶農(nóng)家進去,不用問直接掀鍋蓋,看看他們有吃的沒有,吃的什么。如果掀開的鍋里空空如也,那么我們當即就去鄉(xiāng)里、縣里,開現(xiàn)場會,問問他們救災款哪里去了,是怎樣分配的?!氨WC春節(jié)農(nóng)民能吃上肉?!边@是大佬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老婆說,聽上去很感動,可是……記憶里都是美好的,我就不相信你們下去縣里的領導不招待,你們不“吃喝拿”。
有的,當時的規(guī)定是四菜一湯,我們的四個菜都是臉盆端上來,一盆雞一盆肉,可是吃的人也多啊,每次加上縣里的領導總有十來個人,四盆菜一點也不會浪費。至于喝,大佬是滴酒不沾的人,我們有時喝一點他也無所謂。有一次我們到一個縣去,交伙食費的時候我一眼瞟見掛在墻上的單子上列有支出我們的兩瓶瀘州老窖,老子火大了,立刻叫來縣委辦公室主任詢問,嚇得他們夠嗆。
“我就知道你不懂人情世故,這不是給人家下不來臺嘛?!崩掀排u。
那時候的工作方式很直接,上下級關系也不復雜。記得我和大佬去到一個縣,那里的縣委書記愛吃雞屁股,認定那玩意香,是最好的東西。一盆雞端上來,他用自己正吃飯的筷子夾起雞屁股放到大佬碗里,大佬看了看,轉(zhuǎn)身夾到我碗里。這可讓我為難了,雖然當時并不知道雞屁股吃了不健康,卻也并不喜歡吃,又不敢丟掉,就那么放著,等到大家都不注意時,偷偷放到不用的盤子里。
這事太尷尬就記住了,后來想想,擱現(xiàn)在誰敢沒眼色給領導夾一個雞屁股,并且是用自己嘴里的筷子,那可真是不想混了,呵呵。
特權就是一條煙兩瓶酒的指標
當秘書好久之后,我才知道大佬有一個特權:每個月特供一條中華煙,兩瓶茅臺酒,自己拿錢到小食堂去買。
大佬家孩子多經(jīng)濟負擔重,很少去買這些特供物品,這事被我發(fā)現(xiàn)后,我基本上不讓這個指標浪費。有時我買,有時代別人買。
這事我老婆就想不明白了,她說:“你怎么可能比大佬有錢呢?茅臺就算當年再便宜,也不是隨便誰都能買得起啊?!?/p>
我說過自己很勤奮,那時掙的稿費比工資還多,再加上我沒家累,經(jīng)濟上就寬裕。至于享受茅臺嘛,是因為有一次在會議上喝過一杯之后,我嘆,天哪,天下竟然有如此好喝的酒!所以這種指標就不忍心讓它浪費掉,哪怕買了存著呢。
當年的茅臺,我印象中淡淡的透著清綠,開了瓶滿室皆香。老婆說:“那你說,我喝過的所有茅臺都是假的?”我不敢說全是假,或許是當年物質(zhì)匱乏食品短缺,我的記憶太美好,也或許是當年的水清酒醇,反正,現(xiàn)在的茅臺再貴再精裝再特供,也沒見過當年那么香的了。
大佬沒錢買,誰有錢?這很好理解。大佬是新提拔干部,實際收入并不高,當時的一些廳局長資格老的不少,工資比他高得多。至于我讓給他們也不是私心,因為大佬資歷淺,要使下面的資深廳局長們信服并不容易,他管轄的廳局有許多老資格的干部呢,他下不來架子搞關系我可以呀,所以這些特供指標我就拿來“賄賂”老家伙們。
至于出差,大佬是夠級別乘飛機的,可是我跟他那些年一次也沒乘過。最好的待遇是火車軟包,照大佬的待遇是獨享一個軟包廂,只有我和他。辦公廳幫我們訂好票后會通知有關方面,車送我們直接去貴賓室。車上是接到通知的,吃飯的時候會有人來請我們,可我記得也就是去餐車吃飯,沒有特別的待遇。如果車上還有同行人員,比如報社記者、其他干部,大佬總是叫過來一塊住。
去北京開人代會,按規(guī)定正職可以帶秘書,副職不能。大佬知道我望眼欲穿地想去北京,便找個借口說要什么文件,讓我送去。好在當年沒有快遞也沒有電子郵箱,我就高高興興地夾著文件進北京。那次人代會,我們?nèi)齻€副職的大秘全混了去,有個辦法多搞了臺車,我們?nèi)齻€去了長城,還去了中南海。
這就是大佬的特權帶給我的好處。有一次他去中央黨校學習,也是讓我送文件去,中午他請我吃飯,是在食堂排隊打的飯。這事在現(xiàn)在不太好想象。
他身為高官能沒桃色故事?
我老婆很無聊,一直逼問我領導的情感生活,我說沒有沒有,她非不信,說現(xiàn)在的高官哪個沒有啊,你的大佬位高權重又是中年才俊,能沒桃色故事?“這個,可以有。”她開玩笑說。
“可是老婆,這個真沒有。大佬出了名的懼內(nèi),再說那個年代大家都一個心眼為人民……”我說。
“別扯了,人性就是人性,什么年代都一樣。”老婆斷言。
我絞盡腦汁,終于想起一宗事。那是大佬剛從縣里調(diào)上來時,家眷還沒搬來,住在招待所,哪兒有個服務員挺周到的,后來……
“后來怎樣?”老婆追問。
后來大佬的老婆找到我,厲聲說:“大佬要敢?guī)湍衬侈k事,我把他的頭割下來!”
“還有呢?”
“沒了。”
“那他們究竟有沒有一腿呢?”
“沒有!不可能有?!?/p>
后來某某倒是來找我?guī)瓦^忙,要調(diào)一個單位,我?guī)土恕,F(xiàn)在想想,或許是大佬讓她來找我的吧,估計他們一腿半腿是沒有的,可是好感大概有。人嘛,畢竟不是石頭。
“那你說,大佬他根本就不懂女人嗎?”老婆好奇地問。
我認為他是懂的。有一次我們和某廳長同路出差,那個廳長在鄉(xiāng)下有個前妻,還有個兒子,車路過廳長家鄉(xiāng)附近時,我們拐去看望他們?;貋淼穆飞洗罄型蝗徽f:小王,你做好思想準備,回去可能有人要審問你哦。
我和司機對好了口供,果然,我們遭到了廳長老婆的細致盤問。那女人很精明,問了具體行程之后,還查看了發(fā)票,每天吃在哪兒住在哪兒,完全對上才算放心。這事過后,我就知道大佬對女人還是很了解的,不愧是領導。
四年之后,我在防汛抗災時休克,被迫離開了崗位,也離開了大佬。調(diào)到別的廳局后好多年,我與大佬之間都保持著工作上的聯(lián)系和良好溝通,后來我離開了那個省,也一直如此。
十幾年后,我在南方混得人模狗樣的了,大佬過來出差,我?guī)ッ舛惿痰?,想送他些名牌衣物。他轉(zhuǎn)了幾圈,只選了兩件短袖襯衫。
我聽說,大佬二十幾年后退居二線,去到省人大工作時,才隨全國人大的負責人第一次出了國。以前對于出國這類事他是不想還是不敢,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