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
所見的一切,令人始料未及。
這里沒有真實的罪惡,只有真切的貧窮愚昧與落后。
題記:
2005~2007年,我三次前往被稱為全球毒源地的金三角地區(qū)采訪,以制作與緝毒相關的電視專題片。在此過程中,金三角的神秘面紗徐徐撩開,在這一片流淌著欲望與鮮血的土地上,充斥著罪惡、貪婪和貧窮。人類所有的罪惡在這里以更強烈的方式彰顯,而毒品所催生的是一個幾乎完整的生態(tài)鏈,與毒品相關的戰(zhàn)爭更是一場與欲望的對決。
上篇
一.偵察員老楊
2005年5月,云南臨滄。
在市公安局緝毒大隊,最終決定帶我們?nèi)ミ吘车氖莻刹靻T老楊,一位很黑且瘦的中年男子。在之前與緝毒隊的溝通中,我提出,要去就去最前線的緝毒隊,而鎮(zhèn)康縣的南傘鎮(zhèn)離我們不到一天的車程。
最終成行,也還多虧了老楊。我們爭論時,他正低著頭抽水煙筒,在一片反對聲中,他抬起頭說:“我反正要開一張車去那邊,兩位記者正好可以搭我的便車。球喔,反正他們這次點設在大青樹,安全估計也問題不大。”于是拍板,老楊去領了兩件防彈衣和鋼盔,然后走人。
老楊并不健談,一路上,他努力用比較標準的普通話與我們溝通,為我們答疑解惑,內(nèi)容從毒品到為什么他們把一輛車稱為一張車。
“我們的土話都這樣說。咱們緝毒大隊的車,都是從毒販那里繳來的,最好的是一張陸地巡洋艦,送給市政府了?!?/p>
老楊開的是一輛進口三菱,幾乎九成新,車主恐早已成了槍下鬼。按照公安部給緝毒隊的政策,繳獲用于販毒的車輛,可歸緝毒隊所有,因為他們面對的并非等閑之輩。
在臨滄,緝毒警是最為受人尊重的,待遇也相對較好。而犧牲在緝毒前線的警員,也有好幾位。毒販的玩命與兇殘,以前有耳聞,但終不如老楊在休息時給我們說的那樣具體和真實。
因為彎多路急,我們暈車暈得厲害,老楊就把車停靠在河邊休息。他從后備箱里取出防彈衣和頭盔,叫我們試穿一下,然后就在一旁比劃開了:“你們要記住,跟著緝毒隊上山時,離檢查點遠一點,不要太近。如果看到對方有掏槍的動作,不要怕,繼續(xù)拍,我們拿的是沖鋒槍,他們干不贏。如果丟東西出來了,就要馬上倒地打滾,往溝溝里翻。他們用的手榴彈是原來蘇聯(lián)造的M46,殺傷半徑十五米?!?/p>
在老楊并不夸張的表情中,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竟然以如此直白的方式逼近。內(nèi)心隱隱有點后悔,臨行前陳局長就說,一線很危險,我還把這話當成了拒絕我們前往一線采訪的托辭。
老楊點了根煙,繼續(xù)著他那并不標準的普通話:“現(xiàn)在大路上查得嚴,毒販都是背毒走小路,身上好多都有槍,腿上都綁了手榴彈,反正抓到也是死,只要發(fā)現(xiàn)查毒了,都要拼命?!?/p>
在那個陽光普照的上午,我與同伴靠在車邊,臉色蒼白,而老楊大剌剌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著他的水煙筒。看著我們的臉色,他有些憨厚地笑了笑,說:“暈的吧?這張車就是容易暈。”
他哪兒知道,我們是被他嚇的。
而最終,一直被我視為傳奇的金三角老街歷險經(jīng)歷,也正是這位老楊帶領我前去體驗的。
二.大青樹下
鎮(zhèn)康縣南傘鎮(zhèn),與金三角毗鄰而居。一街之隔的邊境口岸上這邊和那邊唯一的區(qū)別,恐怕就是一眼能看見那邊有林立的賭場。邊境雖然有隔離欄,但邊民往返并沒有受到太嚴格的限制。據(jù)老楊說,經(jīng)常有賭客在邊境那邊賭場里賭博時,會很隨意地打一個訂餐電話,然后這邊的米線店伙計就會有兩次非法越境:一次是送米線過去,第二次是去收錢收碗。
老楊把我們交給了當?shù)鼐兌娟牭慕虒T老李,他說明天安排我們?nèi)ゲ榫凕c,希望我們做好艱苦的準備。教導員老李也不無貼心地說,不要非法越境,那邊賭場水很深。
晚上閑逛,街邊有很多賣麻籽的小販,這是當?shù)厝讼矚g吃的零食,類似于我們時常嗑的瓜子。只不過個頭小了很多。見我們好奇,陪我們街上瞎逛的輔警小張說,這麻籽,其實就是大麻結的種子,炒熟之后特別香。大麻在沒有成為毒品前,還曾是當?shù)氐慕?jīng)濟作物,就是為了獲得麻籽,這玩意兒很香,但無毒也沒有致幻作用。
我們試著與小販攀談,同行的攝像師開玩笑地對小販說,你有沒有這個麻籽的葉子賣?沒曾想小販抬起頭打量我們一番后說:“要多少?那東西不敢賣,但如果要的話,我可以想辦法?!陛o警小張說,這些小販,都來自那邊,經(jīng)常會做毒品的越境交易,防不勝防。
在這里,毒品是一種蝕魂刻骨的存在:海洛因、冰毒、大麻、搖頭丸……據(jù)小張說,每年都會有癮君子客死在那邊的街頭,有的前去是為了以販養(yǎng)吸,有的則是純粹越境去過癮?!安簧偎赖亩际亲⑸溥^量,因為海洛因純度太高?!?/p>
毒品的可怖讓人不寒而栗。之前外圍采訪時,我們?nèi)ミ^臨滄與耿馬的戒毒所。在那里,唯一不能拍攝的畫面,是吸毒者毒癮發(fā)作的時刻,那些絕望、乞求、無助、瘋狂,應是地獄里才該出現(xiàn)的場景。
而諷刺的是,吸毒者對毒品的憎恨超過任何一個正常人——在他們毒癮發(fā)作之前或是之后。
大青樹,是邊境常見的一種樹,當?shù)卮鲎宸顬樯駱?。大的樹高三十余米,樹冠足可納一兩百平米的陰涼。我們前去的查緝點,就是離邊境不遠一個山頭的大青樹下。在越野車上顛簸了四十多分鐘,又步行約一小時后,我們總算來到了目的地。
大青樹所遮蔽的,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在我們來時的路上,有多家檢查站還有臨時查緝點,但毒品卻通過“騾子”在這些邊境小路上販運。所謂“騾子”是指用人力背運毒品的毒販,他們中既有亡命之徒,也有在邊境賭場欠下巨額高利貸的賭徒,當然更多的還是夢想發(fā)財?shù)娜恕?/p>
查緝點,就是在大青樹背陰處一個彩條布搭成的蓬子,彩條布下是一溜通鋪,環(huán)境的確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惡劣。一名隊員對我們說,你們來晚了,前幾天我們才抓了一個騾子。那不是一個簡單的騾子。
那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渴望發(fā)財?shù)闹心耆?,在毒品可以致富的誘惑下,傾其所有家產(chǎn),在老街購得一背包毒品。然后沿著山間小路,歷時一月走到了昆明,然而他的發(fā)財夢并沒有實現(xiàn)。因為他到了昆明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兩眼一抹黑的他要把那些海洛因銷售出去,比他背著包走一個月更為困難。
最終他只能把辛苦背出去的毒品再背回老街。發(fā)財夢碎的他希望保住自己的本錢??墒?,就在這棵大青樹下,他被緝毒人員抓了個正著,等待他的是死刑。這恐怕算是人世間最具有黑色幽默的悲慘故事?!澳莻€人真TMD能吃苦,身上就背了一些干饅頭,害怕被抓,這些小路都是半夜走,身上全是傷,人已黑得像鬼一樣?!碑敃r是晚上,我坐在大青樹下聽緝毒隊員們講述這個故事,恍若夢境,只不過,這故事比夢更為荒誕。
大青樹離最近的界碑,不到十公里。那個中年男子被抓后很平靜,向緝毒隊員要了一碗快餐面,喝得湯都不剩,他最后一句話是:“好久沒吃過熱的了?!比缓笸纯奘?。
一連三天,我們都穿著防彈衣戴著鋼盔,但始終沒有遇上我們既想又怕的大場面。緝毒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一出華麗的動作片,而是枯燥單調(diào)、日復一日重復的沉悶的連續(xù)劇。正值雨季,被窩都是濕的,緝毒隊員中除了教導員老李外,是清一色的輔警,他們每月六百元的薪水,每繳獲一克毒品則大家共享兩元錢的獎金。每天在野地里輪流煮飯、燒菜、晾曬被褥,他們最想要的,只不過是一頂真正的帳篷。
第四天早上,偵察員老楊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說可以帶我們?nèi)ダ辖植稍L了,我們的護照已經(jīng)辦下來了。我有些不甘,想等等或許能拍到些什么。老楊淡然說:“這里是最安全的了,幾年都打不響槍的。真正危險的地方,也不敢讓你們?nèi)??!?/p>
三.衛(wèi)隊長字三
只要提起世界主要毒源地金三角,許多人都知道那是位于緬甸、泰國和老撾三國交界處以美斯樂為中心的一塊神秘之地。緬甸撣邦第一特區(qū)果敢是北金三角的主要腹地,這里曾是鴉片王國,煙農(nóng)的鴉片種植歷史長達百年。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于果敢特區(qū)內(nèi)的老街,這里曾是世界最大的毒品批發(fā)市場。它和南傘沒什么不同,無論語言手機信號還是人民幣,全部通用,唯一不同的是,街上有荷槍的士兵在駐守賭場,不少當?shù)厝松砩弦矂e有明晃晃的勃朗寧手槍。
采訪的主要內(nèi)容,事先已提交給當?shù)靥貐^(qū)政府,叫“禁毒的成就”。
2002年,果敢特區(qū)已成為金三角全面禁毒的地區(qū),那片土地上生長了百年的罌粟,已被大片的甘蔗林取代。置人于死地的毒品變成了給人以甜蜜的糖,看上去像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童話。
當?shù)靥貐^(qū)的武裝力量叫果敢同盟軍,維持治安,看守賭場,公路收費站收費,看守勞改犯修路筑橋,全部都靠這支軍隊。當時的司令是彭家聲,他也是第一特區(qū)的首領、主席;而副司令、法院院長、禁毒委員會主任,則是白所成。這兩人都是叱咤金三角的風云人物,此前以毒養(yǎng)軍,以軍護毒,算是最大的毒梟。世事無常,在禁毒的大潮中他們又搖身一變,成為了聯(lián)合國禁毒署主任。
第一天只是走馬觀花地拍攝與采訪,印象中這里是罪惡的源頭,但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平靜與祥和。我們被安排住進了當?shù)匾患疫€算不錯的賓館,發(fā)現(xiàn)果敢甚至還有自己的電視臺,播放著香港八十年代的動作片,不時還會插播賭場和飯店開張之類的廣告,就連性病診所的開張,也不忘在最后綴上一句向果敢特區(qū)的彭家聲主席與白所成院長問好或者致敬的詞。
我們要采訪的對象,正是副司令白所成。老楊給我們閑聊起當?shù)卣謺r說,白所成有八張車,且都是好車;而彭家聲則有八個老婆,且都很漂亮。由此可見兩人的志趣不同。白的妻子為原配,沒什么官太太架子,熱愛在地里干農(nóng)活,有上百畝的田地。據(jù)說有一次白夫人帶隊下田勞作時,將白所成從曼谷帶來的一箱XO給小工們喝掉了,引得白副司令大發(fā)雷霆。
白所成算是一代梟雄,去他家做客,最令人感慨的莫過于他家的“不搭調(diào)”:乍看上去,房屋與當?shù)孛窬記]什么不同,但室內(nèi)的地板和窗欞等家飾擺設,都采用緬甸最為昂貴的紅木,小小一張凳子竟然如鑄鐵制成般沉重。黑瘦的白所成一眼看上去就顯得精明過人,老楊顯然是他家的???,大大咧咧地開起了玩笑,而我們也擺開架勢做起了專訪。
采訪過程不值一提,完全是按嚴格意義上的官方聲明進行的。前去采訪時對方就有要求,歷史問題不能問。這樣的采訪形式,是獲得對方允許我們四處活動的理由,賓主雙方客氣且客套。采訪完后,白所成帶著他的衛(wèi)隊長護送我們外出拍攝,那個衛(wèi)隊長的名字叫做字三。
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而字三本人卻不以為然。他只有二十來歲,穿著筆挺的軍裝,腰間挎著一把左輪手槍,槍套外別著幾顆锃亮的子彈。字三模樣瀟灑地按著他的槍套,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我們寨子都是按排行來的,我們家姓字,大哥字一,二哥字二,我就是字三?!蹦┝怂€補充一句:“我爸也叫字二”。這個姓與名的說法,當時并不令我驚奇,早在沒過境之前,就聽見過類似的笑話。據(jù)說警方去抓毒販,有名有姓有地址,叫張老三,結果一查電腦,密密麻麻出來一片張老三,男女老少都有。當?shù)剡吘成贁?shù)民族沒有文字,但要做人口普查,一家就選一個姓,按出生先后順序標注,父子同名同姓并不罕見。只苦了那幫緝毒警,也不知后來那張老三落網(wǎng)沒有。
字三一路上跟我們聊起他的經(jīng)歷,說他打過好幾仗,打仗時其實他害怕得要命,但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上。還說最怕的是迫擊炮,一聽到炮彈凌空的聲音,就很緊張。戰(zhàn)爭在這片土地上是一種男人的生存方式,字三是幸運的一員。
我們?nèi)ヌ皆L煙農(nóng)的路上,見到了一群正在勞改的犯人,算是找到了當?shù)刂伟埠玫拇鸢?。幾個人正在半山上打炮眼修路,據(jù)說都是犯了盜竊罪,犯了法就得來干活,至于要干多久,則沒有時限??词剡@幫人的是兩個十來歲的小青年,他們比身上背的槍高不了多少,一臉的稚氣。我問他,如果犯人逃跑怎么辦?那孩子回答,敢跑我就用槍打,打著了該他倒霉,打不著算他運氣好。
而煙農(nóng)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貧窮,毒品曾給他們帶來了利益,但也讓他們中的不少人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惡習。記得當時白所成不止一次地說,他很擔心會發(fā)生饑荒,而聯(lián)合國禁毒署的援助又遲遲未到。當?shù)氐霓r(nóng)民也完全是軍事化編組,以營連班的方式對村莊編組,種了上百年鴉片的村民,難以適應土地上艱苦的勞作,他們甚至根本不能理解,為什么世世代代種植的鴉片就突然不讓種了?而他們,除了會種植罌粟什么都不會。我們一連走了好幾家,家家都是家徒四壁,而害怕餓肚子,是他們深感恐懼且下地勞作的唯一理由。
罪惡的源頭,竟然是這樣一副場景,令人始料未及。沒有真實的罪惡,只有真切的貧窮、愚昧與落后。而更令人深感痛惜的是,雖然沒有遍山罌粟,但毒品卻并沒有消失,深山老林中,據(jù)說還藏有制毒作坊,生產(chǎn)冰毒與搖頭丸。土地上生長不出來的罪惡,正在流水線上加工,與毒品的對決,似乎永遠也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