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琴

《湖光山色》是周大新的代表作，曾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描寫了楚王莊的貧困農(nóng)民如何通過市場經(jīng)濟來獲得自己的生存空間、開創(chuàng)自己的生活道路，同時也寫出了資本介入農(nóng)村給農(nóng)民帶來的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特別是更大的資本進入農(nóng)村所形成的新的矛盾，以及給人們心理上帶來的變化。周大新以文學的角度，從不同側面深刻地反映了農(nóng)民的心理變化，特別是曠開田的心理變化。

曠開田是一個貧窮農(nóng)村的青年典型，是一位普通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的農(nóng)民。他從一個胸無大志、很容易滿足的農(nóng)民，發(fā)展成專橫跋扈、為所欲為的村霸王，反映了市場經(jīng)濟對農(nóng)村的沖擊，反映了農(nóng)村經(jīng)濟在發(fā)展的同時也遭遇到家庭倫理、人文素質和精神品格的危機。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蔽乃囀巧鐣r代的反映，也是人的思想、觀念和靈魂的折射，而人的思想、觀念和靈魂的深處又常常包含著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筆者試圖通過對曠開田性格發(fā)展的細致分析，來挖掘其性格、靈魂深處所包含的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曠開田的性格發(fā)展，可以從他當上村主任起，分成前后兩個階段。

當上村主任之前

曠開田從小就有愛心，對家庭有責任心。在凌巖寺的大門前，他第一次和暖暖見面，就把他娘給他買的三塊糖分給暖暖一塊，“這是暖暖覺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為此，她記住了開田?！庇谑呛髞?，在選擇嫁人時，她毅然決然地嫁給了貧窮的開田。

曠開田對爹娘很孝順，為了幫爹干活，他忍痛輟學；對愛情，曠開田執(zhí)著如一，疼愛妻子。他對暖暖說：“日后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兒子那樣，先死，然后也娶個鬼妻湊合?！睂τ谂龀龅摹笆聦嵒橐觥钡臎Q定，曠開田非常感動，他發(fā)誓：“我以后會報答你的，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對你好，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女人，再不會看一眼別的女人……”他對著青蔥嫂保證：“嫂子放心，我這一輩子都會拿暖暖當心肝寶貝。”暖暖要給孩子喂奶，又要幫娘做家務，開田因心疼她，便把地里的活都攬了下來，很少讓她下地干活。他還說：“等日后咱們富了，我會好好地讓你享福！到那時也像戲里唱的那樣，給你配幾個丫鬟！”他對暖暖幾乎沒有任何異議地言聽計從，并且發(fā)自內心地愛著暖暖。

曠開田很聰明、很用心，也很會說話辦事。第一次跟岳父上船，很快就記住了劃船的要領。“開田用心地看著岳父下網(wǎng)，虛心地問著下網(wǎng)的訣竅?！搅苏纾_田又搶著用煤油爐子下面條，面條下好后，澆了蒜汁，先恭恭敬敬給岳父盛一碗遞過去，老人坐在船頭吃時就很滿意。”傍晚回去時還讓他“你要想學明兒個就再來吧”。曠開田以自己的聰明，虛心請教，尊重老人，贏得了岳父的疼愛。村主任詹石磴要把游客分宿各家，曠開田不得已包了500元錢，抱了一箱原準備賣給游客喝的臥龍白酒，去給詹石磴送禮。他心里極不情愿，可臉上依然擺滿了笑說：“主任你當初支持我蓋客棧，讓我賺了點錢，你說我能忘記你的恩德？你這里我早就說要來的，只是幾撥游客連著到，弄得我手忙腳亂的，就耽擱到今天。喏，這幾個零錢給孩子們買件衣裳，也算我這個當叔的一點心意?！泵髅餍奶勰?00元錢，嘴里卻說是“幾個零錢”、“一點心意”，讓詹石磴心里很是受用，還給他讓煙吸。而且曠開田的話說得又很有道理：“來看石墻的游客，他們要真想去別家住宿，咱沒話說，可因為我有了那個楚地居客棧，你就別強著分配，還是讓我來做吧。日后真要賺了錢，還能沒有主任你一份？我又不是傻瓜，還不知道這都是你關照我的結果？還能不知道謝你？！”話說得有理有據(jù)、有退有進，最后村主任答應他“村里人都想攬客賺錢的事，我替你擋著”，允許他們家獨自經(jīng)營導游事業(yè)。第二次給村主任送錢，他先拿出500元錢，不想沒能打發(fā)。他反應迅速，迅即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1000塊錢說：“你瞧我，辦事不知道先說明白，我今天帶來的是兩筆錢，這500塊，是人們上山看石墻門票收入的一半；這1000塊，是供游客們吃住玩所得凈利的一半。我給自己立了個規(guī)矩，不管賺多少錢，自己都只能留下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得給主任，是主任你給了我賺錢的方便，我要忘記了我就是沒良心，就不是人了！”曠開田盡管心里極不情愿，但嘴上說得很甜，知道對什么人該說什么話，很會辦事。

曠開田也是一個毫無主見的農(nóng)民。村主任的弟弟看上了暖暖，要橫刀奪愛，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除草劑事件，面對著4.2萬多元的債務，他抱頭嗚咽，只會喊冤；院中準備好了蓋房材料，村主任就是恃權不批，他想掙的那份導游錢眼看就要泡湯，他只會干著急；面對著村主任的巧取豪奪、橫加阻撓，他只會干生氣、只會問暖暖：“咱們咋辦？”曠開田目光短淺、胸無大志，他沒有見過世面，沒有理想抱負，只想著像老一輩一樣，守著老婆孩子，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憑著自己種莊稼的本事，吃飽肚子就行。老一輩都是這么過來的，自己當然也是這么過，所以他沒有什么大志向。還是暖暖有理想：“咱們得定個目標!”“咱們的孩子不能再像咱們，讓他們就在這丹湖邊上種莊稼，既不懂得啥叫美發(fā)、美容、美體，也不知道啥叫咖啡、劇院、公園，我不甘心!”蓋房子、開公司、競爭村主任，是暖暖的教育開化，才使他慢慢成長進步，才有了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所以暖暖不僅是他的妻子、恩人，同時也是他成長的導師。

曠開田對權力有一種莫名的希冀。因為和暖暖結婚，得罪了村主任，遭到了一頓痛打。他覺得都是因為自己手中沒權，要不誰敢對他這樣？“啥時候我要能當了主任，哼！我一定要——”有了兒子，曠開田自然覺出肩上的擔子重了，他就常對暖暖感嘆：“只靠種地掙錢太少，老天爺啥時能睜睜眼，讓我也能弄個小官當當，哪怕是當個主任也行，好弄來錢養(yǎng)活你們娘兒倆。”在他看來，村主任就是他人生的目標，要是哪天能當上村主任，那就有吃有穿有權有錢，那就是他的最高理想。

當上村主任之后

暖暖的奶奶說過：“權這個東西奶奶雖沒玩過，可見別人玩過，它可是最容易和女人攪到一起的，因為權它發(fā)著光啊，不僅男人喜歡把它捧到手里，女人也常會像飛蛾撲火一樣被它吸住，你小心點有好處。老輩人說過，權它會晃動人的心，多有能耐的人，都會被權那個東西晃暈乎，咱開田過去又沒碰過它，得小心!小心他被晃暈乎了，忘記自己是誰了。”

當曠開田被暖暖推上村主任的位置之后，他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原來身上樸實的農(nóng)民本色慢慢消失殆盡了。他要穿官服，開始吸煙喝酒?！白炖锏鹬鵁熅恚稚贤浦孕熊嚒?，原來不會吸煙的他現(xiàn)在也會吸了，而且理由充分：“在鄉(xiāng)上開會時，別的主任們都吸煙，就咱不吸，顯得太老鱉了，所以就吸上了?！焙髞硐域T自行車丟人，就挪用公款，給自己買了輛摩托車。村里誰找他辦事，都要給他送禮請酒。黑豆叔想要塊宅基地蓋房子好給大兒子娶媳婦，曠開田認為：“這樣大的事，他不請頓酒能行？按說他該送禮的?！辈还芎诙故寮叶嗝蠢щy，他依然認為自己是主任，手里有權，別人求他辦事，就應該孝敬他，他要用手中的權為自己謀福利。

曠開田說話的口氣也越來越橫，毫無法治觀念。五洲旅游公司在楚王莊投資興建賞心苑，需要辦土地手續(xù)，開田說：“辦啥手續(xù)？先蓋，蓋好了再說，現(xiàn)在楚王莊的事是咱說了算?！痹谖逯蘼糜喂拘酆褓Y金的支持下，在權錢的交互影響下，曠開田全然無視法律。他可以隨意增加村民的攤派款；隨意吊銷村民的導游證；隨意封了村民的店；他借口楚地居兩名游客吃壞了肚子讓他們停業(yè)；因為暖暖寫上告信，他就陷害暖暖容留游客賭博，停業(yè)關門三個月；為了擴大賞心苑，他敢扒別人的房子占別人的地。

曠開田的愛情觀念也發(fā)生了變化。他認為自己有權，是村王；自家開著客棧，身后有五洲旅游公司支持，經(jīng)濟上在楚王莊是首富，楚王莊的村民還要靠他吃飯。既有權又有錢，就應該像楚王貲那樣有很多女人?！把巯鲁抢镉袡嗟哪腥耍瑳]有幾個沒情人的！”“楚王貲是一國之王，我是一村之王，不過是大王小王之分，可都是王吧？!”他和各種女人發(fā)生兩性關系，不再把暖暖放在心上，不再記得當初對暖暖許下的誓言。

通過對曠開田心理歷程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其靈魂變化的深層原因是市場經(jīng)濟對人們靈魂的沖擊。

從曠開田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農(nóng)村的發(fā)展變化，資本介入農(nóng)村給農(nóng)民帶來的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以及給人們的心理帶來的變化。當曠開田沒錢沒權的時候，他是一個樸實厚道、善良聰明、安分守己的人，對愛情很執(zhí)著，給讀者的感覺是厚道、可憐、可愛；當曠開田有錢有權的時候，他身上那種樸實的、本質的東西慢慢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揚跋扈、忘乎所以，給讀者的感覺是陌生、憎惡、可恨，他甚至比原村主任詹石磴還要讓人覺得可恨。富裕起來的農(nóng)民應如何應對這種發(fā)展變化、如何保持清醒的頭腦，保持農(nóng)民傳統(tǒng)樸實的本色呢？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寫出了市場經(jīng)濟之下人性對權勢的迷戀和權勢對人靈魂的腐蝕。對農(nóng)民富裕起來以后的小農(nóng)意識和倫理觀念進行了探索，表現(xiàn)出了作家對農(nóng)村問題的深切關注。

（作者單位：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