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現(xiàn)供職于《收獲》雜志社。已出版長篇小說《得不到你》(《愛無還》)、《房間之內欲望之外》(《愛有期》);散文集《上海夜奔》;對談錄《賈平凹談人生》(《我的人生觀》);中短篇小說集《哀慟有時 跳舞有時》、《961213與961312》。
1
他們就在那里,十個人,從兩輛車里下來,在高高低低的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這群人中至少有五個,五個從上海過來的,渴望得到點什么,實現(xiàn)點什么,至少,把自己暫時放在他處。這是這次旅行的最后一個地方。這里,這片河灘。
關于這個地方。地方很大,有山有水,在一片草地上立著幾間屋子和亭子,只一層。細節(jié)?沒有。沒有細節(jié)堆砌出的精致。人們從很遠的地方開車過來,不單單是尋找所謂野趣。魚頭和鴨子才是這個地方的點睛之筆。
這群人當中有四個女人。兩個上海女人穿了平底涼鞋。兩個長田女人穿了高跟涼鞋(背影因此更蹣跚了一些)。沙土一下子涌進腳底,不容易前行,兩個長田女人于是放棄了,把晚飯前的一段時間消磨在了一座亭子里,間或閑散地遠望一眼。和她們坐在一起的,有一個看起來更像是保鏢的作家,有一個走路東倒西歪、面有菜色的詩人。詩人從旅行的第一天起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好玩事兒,他讓自己愛上了其中一位長田女人,于是整天笑得不亦樂乎。眼下他正忙著告訴她,他的祖父也是長田人,因此他對她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她皺了皺額頭,用符合她文聯(lián)主席身份的嚴肅衡量著這話的虛構性。鑒于她好一會兒沒開口,他只好用食指戳向她的大腿(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趕緊抒情起了兩人去西湖邊的虛擬情景:風的聲音與氣味。讓人炫目的晴朗。波光粼粼之下,他保證,每樣東西看上去都會不知不覺變成更美好的另一樣。也許吧,女人側了側身,微笑起來。女人的助手,那位副主席,用眼角的余光注視著這一切,用手輕輕點著桌子。
兩個上海女人,其中一個,因為一路上受到至少三個老男人的關注,不妨多用一些筆墨:最年輕的。卷發(fā)。穿著寬松的背帶褲。戴了紫色的隱形眼鏡。眉毛還算整齊。右顴骨上方有道不算柔滑的疤。五官沒有一件是完美的,但似乎造物主最后給了她一筆,這一筆是充滿憐愛的,只一筆,就形成了稍微耐看的模樣。
另一個,已經生養(yǎng)過一個的緣故,上身不太苗條了。但是褐色的、式樣寬松的連衣裙使她看上去流露出一種校園的氣質。裙擺下面的小腿倒意外地纖細。
唉,看上去……一個男人說道。什么?那位母親立刻接話。太美了,男人回答道。女人點了點頭,視線往前看去。這是這群人中唯一的一對夫妻。
別過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喊道,我在小便。走在前頭的兩個女人立刻轉開了身子。年輕女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但她什么聲音都沒聽到(難道不應該有一些隱約的唰唰的落在草葉上的細碎聲音?)戴眼鏡的男人很快回到了隊伍里,年輕女人的眼神避著他。他們幾乎不單獨說話。他總是不斷地,從她身旁慢慢走開。她的目光總是凝視著遠方或者往下看。深色的眼影,幽暗的視線。
在穿過一整片不鮮綠、不平坦的草地后,這四人終于走到了河邊。河的對面是座小山,一架繩梯自上而下,在風里搖擺著。河上架了三座難度各異的索橋,這個類似湖南衛(wèi)視《智勇大沖關》的場景讓四人躊躇不決起來,你看我我看你。但河上的風幾乎是歡快的。不久,其中的兩座索橋晃蕩起來。
其實四個人都想試試第一座橋來著,但只跨出了第一步,三個人就開始猶豫了。只有已婚的男人獨自走了上去。他的妻子半信半疑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他沒有拿下他的斜挎包。這包的蕩來蕩去本身非常不合時宜。
這橋的難度比較大,妻子說道,探詢的眼神看向年輕女人,我們去邊上那座吧?年輕女人連連點頭表示同意。很快就要吃晚飯了,她還不夠餓,需要消耗??纯次覀冋l更快,妻子試探性地朝丈夫喊道。那邊沒有回答。戴眼鏡的男人看著走在他前面的年輕女人的身影(她的腳步輕盈,腦袋微微歪向一邊),露出縱容的微笑,這微笑倘若配上語音語調,幾乎可以稱得上討好。但他假裝自己專心致志,盯著腳底下扭動著的木板,因此微笑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面具。他的心情極好。不久,女人們開始大步向前,留在最后的老男人小心翼翼,盡力跟上前面的步伐。有幾次,他覺得自己搖搖欲墜。索性去水里,他想。河水在他們的腳下無聲流動。
2
站在河邊看著他們,這兩組人,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在兩座橋上往前行進,還有一個男人(為什么他在此卻步?),他看上去是如此(如此什么呢?)……他的身體僵硬,表情呆板,腳步沉重。胸前掛著的相機看起來比他更威嚴。他是長田人,華東地區(qū)最后一個大電站順利開工建設后,這個原先的中學教員被調入文聯(lián)做主任科員(機關事業(yè)編制,參照國家公務員制度管理)。
從第一天在火車站接到他們,他就像個真正的主人一樣,表現(xiàn)得熱情友好。對兩個女人愉快地點頭,想幫她們從肩上卸下包來拎在自己的手上,被謝絕。剩下三個男人,不妨握握這個的手,拍拍那個的肩。他招呼他們的方式和口吻,是宛如一個老朋友的。但他回想起那天上午,一個小時以后,他試圖營造的某種氣氛,某種一葉扁舟輕輕飄蕩在水面的安寧和諧,就被徹底打破了。賓館門前那條表示歡迎的橫幅出了問題。“熱烈歡迎來自上海的著名小說家、詩人一行蒞臨我處?!毙〈褪窃谀莻€時候撞上了暗礁。船開始往下沉的那會兒,他還沒怎么注意到呢。來自杭州的詩人只是面無表情。后來他才知道,詩人已經小聲地嘟噥了好一會兒(對詩人而言,這是一種得體的抗議)。他被這古怪的沉默搞得拘束不安,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那些人站在那里,站成一團。離開他們,就這么走開,隨便他們干些什么。不過,女文聯(lián)主席出現(xiàn)了。緊走幾步,伸出一只軟綿綿的手,放到詩人的手心里。詩人興致勃勃地盯著她。這補救的安撫看上去是如此……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輕快的厭惡和對自身境遇的憐惜之情。他還在門外,在昏暗的角落里,在徘徊,離成名還遠,因此只能微笑著,沖每個人點著頭,每個人經過他時他都咧開嘴巴表示熱情的歡迎。
眼下,看著這幾個上海人在這樣一個地方做出投入的表情,他的心里倒沒有半點嘲笑的意思(他們就像演員一樣,盡責地應景地臨時抱佛腳地高興著)。一個即興的下午,他想,只要他們不出什么事就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很難感受到喜悅、激動。第一次見到風韻猶存的女文聯(lián)主席,他的心跳確實明顯地加快了幾下,但他不斷地警告自己不要對她有什么期望,為此還將她化入了一個小說里(還算管用)。
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而那些他等待著的人,肯定在某些方面和他是相似的。他在對他們的印象里搜尋起了形容詞。丈夫:迷失的。妻子:渴望的。年輕女人:嘲笑的。眼鏡男人:軟弱的。他閉了閉眼睛,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好,有時直到凌晨三點,他還醒著,坐在書房里,把書翻來翻去,在臺燈光亮之外的陰影和寂靜無聲里,他一個個推翻著自己的小說構思。家人都在熟睡,在這樣的一片和諧里,他好像只能寫寫偷情和出軌(甚至在小說里,這些都不敢真正發(fā)生)。有一個凌晨,當他凝視著臺燈時,看見鎢絲突然跳動了一下(太陽穴上,有根小血管也跟著跳動了一下),就好像一道微小的光芒突然咧開嘴,笑了一下。轉眼,發(fā)光體就變成了細細的灰黑色。這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他錯過的是什么。那個小說構思,他已經想了快四年,但只要他沒有真正去寫,它就像這瞬間降臨的昏暗一樣,可以看作長日將盡,也可以看作黎明破曉。也許他們也在等待一道微小的光芒。他看著遠處的四個人想道。
3
此時,女人們已經到了河對岸的山上,在巖石上走得踉踉蹌蹌。草都挺得高高密密,一會兒一只腳就可能踩進一個蓄了水的泥坑(真是防不勝防?。?,一會兒又得手腳并用爬過山體的邊緣。年輕女人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腳下。戴眼鏡的男人感到了無聊(和女人們的速度無關,和害怕更無關),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自身的存在,于是轉身向前,原路返回岸邊(明顯敏捷了許多)。他大聲宣布,他打算裸泳。
在這位忙活著把自己脫個一干二凈的時候,女人們已經從另一頭走上了第一座橋。還是那位妻子,走在前頭,看起來,是打算一鼓作氣挺進到自己丈夫面前,但在離他還有幾塊吊橋木的地方,她停下了。我們坐一會兒吧?說著,她靈活地抓住兩邊繩索往下溜,小心地坐在了木板上,立時把它變成了一架河上的秋千。女人們悠閑地晃動著雙腿的樣子讓丈夫不好意思再繼續(xù)勇往直前,他坐下了,從包里拿出香煙和火機。也給我一根,年輕女人微笑起來。
在他們腳下,暫時不戴眼鏡的男人在水中揮舞著手臂??纯此拮游ζ饋?,看看他的樣子(他真的什么都沒穿)。年輕女人專心地將煙吸入肺部,一次,兩次,三次。
這個時刻終于來臨了。遙遠的,輕柔的,一片空白的。短暫的,失去記憶的,有共鳴的。這種感覺在一支煙后就會消失。一切都將重新各就各位。
4
說話聲時斷時續(xù)?;鹈绲奶鴦佑蟹N無辜的歡快。一桌子的人,似乎是被這樣脆生生的熱氣逼著,學著,沉默。一會兒。這樣,年輕女人的到來就好像是一種入侵(但她知道,一定有人在期待著她)。這樣,她在唯一空著的那個空位子上坐下了(下座中的一個)。她注視著鍋子,鍋里的魚。這時一個矮個男人走了過來,大家都轉向他,像終于從熱氣的催眠里如夢初醒。他在桌旁停下,把托盤里的涮菜一一放下,然后急匆匆地,三步并作兩步地,從亭子里離開,走到草地上。天色漸暗,亭子兩旁的樹上,捕蚊燈被打開了,藍色的燈光,專注地凝視著這些人,一動不動。
有人開始和她說話。她立刻展現(xiàn)出一個適度的笑容,輕巧地側過頭去。右邊這位,細瘦而年紀最小的,夸獎起她的勇氣來。那座索橋?她可以滔滔不絕講上幾分鐘?真看不出,你臂力還是挺大的。他說道。她笑得更燦爛了。是的,在學校,我的單雙杠都是優(yōu)。不過她沒打算向他繼續(xù)描述。魚頭火鍋更讓人興奮。不用理會別人到底在說些什么,只需要垂下眼睛,偶爾點點頭。她一邊等著涮菜涼下來,一邊將眾人掃了一遍。對面是那個詩人,詩人的眼神在一旁的女文聯(lián)主席身上閃爍不定。他真的覺得她很迷人嗎?她的眼形、嘴形都有一點點呆板,不微笑起來,真是看不出什么。但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等待的氣息,這氣息是雜亂無章的、支離破碎的,就像她身上那件黑底小紅花裙一樣,零零碎碎的小花,東拼西湊,就那樣碎,那樣密,還是透出了內褲的白色來(這是年輕女人經常會注意到的一類細節(jié))。她們?yōu)槭裁淳拖衲切┡R時被抓來的內褲一樣,充滿破綻?
女文聯(lián)主席似乎一直在猶豫著自己的笑容,她的下屬們也在壓抑著。八卦、笑料、談資,肯定已經在秘密醞釀了。這樣,笑容只好像那大大的死魚眼,凝固在那兒,呆滯在那兒。倒不如那詩人的笑。那樣一副浮夸的倒來倒去的身胚,好像有人在拿線控制他,好像那渴望,是有人一個勁塞給他的。那渴望,不停地要說話,要發(fā)出聲音,那張嘴,就只能淪落到不停地一開一合。我只要你,只要你坐在我身旁。他那副女人一樣柔軟的身體,如今已經有了回家的感覺。
現(xiàn)在我坐在電腦前,我自己也不十分確定,我所描述的這一切,是否真正發(fā)生過。記憶里的點點滴滴,畢竟不是鑰匙上的齒痕,相互吻合是做不到的。我所能感覺到的,就是從第一天開始,突然被某種自己的不自然,從頭到腳團團包住了。你想要閃閃發(fā)光引人矚目,否則你不會去化妝。男人們的注意又讓你望而卻步。你希望看到在他們眼神背后想象著的無數可能性,但你討厭被強行一擁而上。如果沒有那個暗中固定下來的情人,你的欲望不也在那里跳動翻滾,蓄勢待發(fā)?你這無形的娼婦。你看著另一個女人走進這強光里,看她最終還是被那些閃光閃得暈頭轉向,你還為她感到憤憤?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幻想成一個T了,一個可以愛上女孩、保護女孩的假男人?你想象自己異常英勇,朝男人們豎起中指,最后的結局卻是,你的臉壓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停地咳出血,在心臟里最后一滴血被咳出之前,女孩們已經走啦,心甘情愿,任那些男人將她們帶走。
我記得我是如此努力地要去過完那座橋。那個妻子,她姿態(tài)優(yōu)美地輕輕抓高裙擺,露出兩段姣好、白亮的小腿,沿著山崖,從一座橋邊走到另一座橋邊。我跟在她背后,無論怎么小心,都是一對被污泥弄臟的腳。她回過頭來,露出那種親切的單純的微笑,你的體育肯定很差吧?所以,在她和丈夫已經悠悠閑閑坐在橋上了,你還在那里向前,緩慢地費力地邁出每一步。那橋,需要用臂力,從一塊板蕩到另一塊板上。兩天后你還需要按摩你那被拉傷的胳膊。
5
現(xiàn)在其他人也跟著起哄了。在你稍稍沉下臉之后,他們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追著那話題向前跑了幾步。你想和他保持距離,怎么就那么費力呢?當然,這種努力需要緩慢。人和人之間,其實應該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存在才對。但你為什么一開始就對他猶豫不決呢?好像這一切都是你等來的似的。該給個怎樣的明確信號呢?看看,他就坐在你邊上,胳膊肘緊挨著你的,有時那只右手還要滑下來,撫弄著你的腿,揉上幾秒鐘。下午他背誦了一首他新寫的詩《今夜我請你》,你看到你那小助手在旁邊冷笑了一下。得好好形容一下她:她三十三歲,頭發(fā)還扎成馬尾,亂亂的,看起來才大學剛畢業(yè)。她總是裝作興致索然地打量著每個人,她那蒼白的臉色,那一雙小眼睛。她比你小,一開始的時候,她什么都沒有。每天,每月,她都跟著你,寫報告(看看,她的筷子在空中劃了一個怎樣笨拙的圈)。報告是寫不完的。你想看看她眼里會有些什么,但她坐在那里,不停地吃。
哎,這魚可真新鮮,來,我給你夾一筷子。你打量著他。他笑得咧開了嘴,那牙,大而黃,想象一下,你茜紅的小舌頭,像蛇一般輕靈的,要被那樣的牙齒夾進去了,你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并攏了一些。但你臉上的皮膚,皮膚下的肌肉,隨著神經的牽扯,還在微笑著。未央,從第一天在飯店的門口接過名片開始他就這么稱呼她。去掉姓,就像去掉一件衣服。那時候的他氣呼呼的,沖你翻著眼睛,你試圖哄好他。你有點高興地意識到,他不會繼續(xù)糾纏你了,明天一早,他就得離開。
來,叫我哥哥。他開口道。叫我哥哥,所有女孩都這么叫我。你只好笑,對著你的前方笑。其他男人們不出聲地笑了起來。做觀眾是如此輕而易舉!你看到你的兩個男部下,跟著扯了扯嘴角,但他們又感到了不安。你希望他們非常不安!對他們來說,你是他們的領導。哪怕他們早就暗地里秘密觀察你,把你當成這樣一個對象可不虧待他們。一般而言,你態(tài)度溫柔(絕不像有些女領導那樣喜怒無常),你穿著時髦(前幾個月還剛去了一次巴黎),你和他們的女人一樣年紀,甚至還要更大一些,卻根本不像她們。你走起路來那種裊娜的樣子(即使登山你也穿著高跟鞋),讓你看到了他們如饑似渴的內心。你坐下時總是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可以試著用余光窺視一下輪廓的最深處)。總之,你就是一個女人。沒有必要理會這樣一個瘋狂的男人。
詩人仍然露著大門牙沖著你一臉討好地微笑(在這里你不想用猥瑣或者淫蕩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他),他一邊嚼著菜,一邊還要不停地說著:我們說好了,去杭州,西湖邊,我們一起散散步。他笑的時候會不停地抖動肩膀,仿佛肩膀里一邊一個跳動著他的卵蛋,它們一聳一聳的,你只好盯著鍋子看,但是奇怪,你對他的一舉一動并沒有真正生出鄙視或者反感來??陀^地講,他不難看,也還沒到禿頭的年紀。
我們這個哥哥呀,恐怕明天一離開這兒,就不認識我未央是誰了。這話居然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幽怨地?)!你說完就只想踩自己的腳。哪天呀我到了杭州,給這位哥哥打電話,他肯定說,不認識你,你是誰(誰這么大膽,都有點恬不知恥了)?
你看到你的小司機低下了頭,小心翼翼地對付起一塊豆腐來。你瞇起眼睛盯著他。好像剛才那些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裝得很疏遠呢。你想起有一天他問你:你有信仰嗎?多么做作!仿佛信仰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你不得不裝作贊賞的樣子。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輕,還挺好看,頭發(fā)烏黑,眼睛細長,看著總像瞇起眼微微笑。剛開始,讓他和客人們一起坐飯桌上他就顯得局促,筷子猶豫不決的(還是有點小家子氣),他看上去就像最終會變壞的少年于連??上樚诹恕,F(xiàn)在沒準他心里在猜測呢,猜你今晚會不會和那詩人在一起。放心,我還不是剛出茅廬的小傻B。等著瞧吧。
腿有些酸,腳有些脹,小腳趾的邊緣,有些地方雖然還沒破皮。你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對眼前的一切。為什么他們要說起你?他們把你說得,好像是你在饑渴著愛情。于是你承擔下了這個角色。你到底在向誰證明,你能,肯定能因此不得不繼續(xù)把這角色演下去?這真的是場鬧劇,當然,是場有喜劇效果的鬧劇。在被燈光照亮的這個小亭子里,有一桌子的觀眾呢。他們看著你,笑在心里。有一秒鐘,你想站起身,你想你應該對你自己,對身邊所有這些感到憤怒,你看到自己的高跟鞋跨下臺階,如此響亮,但很快,水泥地面消失了,那毛茸茸的草叢,那蚊蚋密布的黑暗,鞋跟的自信轉眼化作無聲。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挺了挺胸,好像在等待著某枝暗箭的到來,仍然是那副溫柔安撫的神情,甚至像個小姑娘那樣,晃了晃架在上面的那只腳,臉上浮現(xiàn)起新一輪的微笑。
6
他已經有點吃飽了,稍稍轉一轉頭,就可以看見妻子側面弧線以外的,整個蔥郁的夜色。不遠處是一條小河,他突然想,飯后也許可以去游游泳,很奇怪,他很想讓什么把自己全部淹沒,但愿那水足夠深。那件事情發(fā)生后,他就已經呆在水面之下了。波瀾不驚的水面,泛著太陽光,泛著月亮光。而他呆在水底,透過水面往上看,什么光都沒有。
那個下午,妻子突然叫了出來,不能讓它安樂死嗎?當然,沒有人愿意回答這個問題。是他,轉過身面對那些白衣人,帶上歉意的笑。后來房間里安靜了,妻子顯得筋疲力盡,她臉上的汗水真多,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他們本來有著非常美好的幻想,坐上一架秋千,打算展開一次美妙的飛翔,但在最高處,秋千飛了出去,砸進一個爛泥坑,還不知道怎么爬出去呢。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妻子,在公眾場合,她的臉上習慣帶著角度恰好的笑。這笑,肯定不是出自她內心深處。他想他知道她的渴望和期待。每天,他難道不在幻想嗎,一種悲劇,各種可能性,陌生的力量在嬰兒的身體上盤旋,收緊,小身體里充滿死神。一個將一輩子張著嘴傻呵呵笑的先天蒙古癥嬰兒。他得不斷離開他的書桌,哄他坐下來,幫他換掉弄臟的衣褲,給他做吃的,忙得毫無希望。他記得他曾經在產房門外,又喜又怕。那天之后,他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內心深處的失焦。有時他偷偷打量那弱智兒的眼神,那眼神偶爾會楚楚可憐地看著他,那眼神像一條彈皮弓,“啪”地擊打出一粒小石頭,迅速又靈活,打的全是他的眼角、鼻梁骨。他有時被那眼神看得突然打個抖,再看一次,又覺得那眼神實在很無助。眼下,這種無助還是單純的無助,沒有帶上蠢相。以后呢,長長的以后呢?不可能不介意的。他唯一希望的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想起他們一起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個晚上,他扶她到他們的房間,但她抓著房門上的把手,良久不肯進去。后來他自己開了門,慢慢在床邊坐下。她手臂緊緊地環(huán)抱著自己的身體。他們只能盯著地板看。而隔壁,還有一雙將一輩子空洞的眼睛。
再試一次吧?他試探性地問過她。
什么?她皺著眉頭瞪著他。
再生一個?
她看起來困惑而迷茫,她搖頭。不。
她越來越不耐煩了。
有天下午,她抱著孩子,坐在窗前的搖椅上,兩個人都盯著不知什么東西看。陽光照著她的臉,細細的絨毛,顯得極為溫潤。那種溫潤,讓他心里某種東西膨脹開來,那東西,埋得如此之深,只能稍稍感到它試圖萌芽出來的努力。她才二十九歲,還是他可愛的小妻子。那纖細的腳踝。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了。他想說,親愛的,讓我撫摸你光滑柔軟的頭發(fā)。讓我們頭挨著頭,緊緊地。讓我把你藏在我的外套下面。但她是不會同意的??蓱z的他們。他甚至想象過,他會帶上他,去山上,去水邊,把他放在一個洞里,給他底下鋪好熱被窩,等著他不見了。那天他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沉思著他的自動消失。耳朵里有低低的回聲,低低的轟鳴。他又只能像以往一樣,嘆一口氣。
我想我們還是出去換換空氣吧。他提議。
行。
只去兩天。
行。
孩子被留在了家里,他的父母會守著他,不讓他消失。他看著她咀嚼,看著她放下筷子,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毫無目的似是而非的困窘中。他不時地回頭去看那河,他也不確定,他想對那河干什么。也許。
7
詩人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擱了有一會兒了,但詩人其實什么都沒想(詩人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自己只是表現(xiàn)得充滿情欲)。黑暗和孤身一人是詩人最難以忍受的,只有酒和女人,能讓詩人腦子一片空白。早晨第一眼看見她,詩人就覺得自己內部開始空,空得毫無分量,空得越來越輕,越來越尖,直到她身體的邊際。女人是水,男人就該溶身其中。身體相連,水天一色,這是詩人覺得最自然而愜意的狀態(tài)。
當然,這只是一個女人。但女人,總有她們吸引他的地方。那種把界限變得模糊的親密感。那種因為親密而顯得和他人隔絕,被保護一般的安全感。她們是如此溫柔地對待他啊,縱容他所有的小霸道,一貫如此。除了努力挑起她們,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感謝她們呢?一個詩人。他站在她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馬上的使者,從某個遙遠的地方一路奔徙而來,只為給她們送去一根可愛的小陽具。誰會拒絕?誰會忍心拒絕?
但其實,他也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一種緩慢的變化已經發(fā)生。女人們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復雜了。這可不是說,他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比以前差了。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好啦。僅僅是女人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更加復雜,難以理解。粗看起來沒什么不同,深入下去才發(fā)現(xiàn)小徑分岔,四通八達。不過眼前這個,真是柔軟。整個過程,至今為止,都是令人著迷的。她的歡快!他幾乎是立刻決定喜歡上了她。那種笑納,那種承歡,如此適合他!畢竟是小地方上的人,他想,沒那么變化莫測。整體說來,她根本說不上是個美人(這是事實),但詩人的眼睛不僅用來尋找美,更是用來創(chuàng)造美的!他看到了某種白皙,某種起伏,某種霞光聚集的深處,這些還不夠嗎?現(xiàn)在,唯一欠缺的就是一點醉意了。今晚,他會讓她抵擋他的,會讓她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一樣,完全地包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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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降臨了。
人們走在通往火車站臺的路上。女人,男人。故事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就像,總有一個時刻,道路空無人跡。
但他們,也許并沒有等待什么。
首先轉身朝檢票口走去的是女人們,男人們跟在她們后面。
首先轉身離開走下臺階的是女人們,男人們跟在她們后面。
沒什么特別的(創(chuàng)作談)
我確實經歷過這樣一個傍晚。那次研討會因為與會者的某種荒誕性,變得不太真實。正是在那次會議上,我遇到一個以追逐女性為樂的文人。他沉思、抒情,最后與那女子進行了一次形式情意綿綿內容卻冗長乏味的交談,最終女子沒有進他的房間。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草地上、飯桌旁、咖啡館里完成的,也就是說,大家都待在一起,每個人都能聽到那些表白。比如,“我會想你的,我會在杭州的西湖邊想你”。這句話聽起來很像一句歌詞,而我們的生活就像一首口水歌一樣。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文人一個人孤零零地提著自己的行李。他軟綿綿地爬著火車站前的臺階,太陽很大,我卻覺得他看起來是那么灰暗。我想到了前一晚,他拖著步子,與年輕的女子在草灘上走著。女子穿著高跟鞋,按說應該更費力,但卻因為一聳一聳的,看起來像只顛著往前走的小獸。衰老卻沒有自知之明,就像徐娘嬌聲賣弄風情,是讓人尷尬的事。那時,我被這樣一種境況打動了。我想寫出這種當事人尚未察覺的疲憊。于是,有了這個短篇。
從手法上講,這是一篇有很多心理描寫的小說,它停留在純精神的層面上。而那些心理描寫,又是微不足道的,它們是私人的、像烏云一般,籠罩在天黑前的幾個小時里。
每個人都有一些隱隱的欲望,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故事。在這個傍晚,它們似乎隨意地跳出,似乎是作者隨意的選擇,相當不確定。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多加關注,但也許,那些內心的聲音,可能會間接地讓我們回想起另外某種“共性”:某個過度熱情的領導、某個酒桌上、某個夜晚。我們每天的生活場景,看起來非常實在,實質卻是無序、混亂的。
在這篇小說里,我主要描寫了一個男性詩人。他如此引人注目是因為他如此驕傲地展現(xiàn)了他的男性荷爾蒙。以前,人們把詩人分成樂觀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被官方認可的和被民間傳唱的。但現(xiàn)在,更受歡迎的是所謂有趣的人。每一次會議、每一個活動,總有這樣幾位,他們會依據現(xiàn)場女性質量行事。社會的男性意志暗中要求他們滿腔熱情地關注一對美麗的腿、一件透薄的裙、一雙傾聽的眼。而符合這些條件的女性,也關注著他們。
而這些,都還只是外部事物。面對強大的游戲規(guī)則,一個身處其中的人,他/她的內心世界又是怎樣的呢?人的內心世界,那些因為意識不到所以不屑一顧的陰影,會是怎樣的呢?我試圖培養(yǎng)自己的洞察力。所以我想象了那些旁觀者的生活,那其中,也有“我”自己。
過了二十五歲以后,我一直提防的四個字就是:真情流露。文學,真正的文學語言,也許應該在那些遼遠和荒涼的地方,而不是在人滿為患、相機頻頻舉起、情感泛濫的旅游景點。就像情不自禁當眾宣泄的愛情,與愛無關一樣。如果平淡的語言能描寫出我們所身處的乏味的處境,無動于衷的旁觀者,那么這就是我期望達到的寫作的妙處了。
作為一個“嫻熟”的寫作者,我很注意技巧,主要是語言文學性的純粹。每寫完一句、一段、一篇,我都會反復在心中朗讀,以求達到韻律本身的節(jié)奏感,句子長短之間因為平衡所帶來的推動力。我不喜歡不加檢點的文字。
此外,我喜歡寫出不確定性。長田女人未央對詩人的熱情所作出的反應是模糊的,這種模糊性你也可以理解為曖昧,而曖昧在成年的交際圈里自有一種魅力。
總之,它只是偷偷地、松散地拍下了幾張照片,幾張生活里會有的畫面。然后通過那些速寫與白描表現(xiàn)出來?,F(xiàn)在,天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見了。讓我們轉向下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