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奇奧·馬拉帕爾泰 流暢
《完蛋》(Kaputt)的手稿擁有自己的故事,我覺得將這份手稿的私密歷史作為本書的前言再合適不過了。我是在1941年的夏天——在德國和俄國交戰(zhàn)伊始——在烏克蘭的佩斯特漢卡一個叫羅曼·蘇亨納的俄國農(nóng)民家中開始寫《完蛋》的。每天早上,我都坐在花園中的一棵金合歡樹下工作,蘇亨納則蹲在豬圈旁把鐮刀磨快或者給豬剁甜菜和卷心菜?;▓@毗鄰著一座蘇維埃的房子,當時被希特勒的一支黨衛(wèi)軍支隊給占據(jù)了。每當有黨衛(wèi)軍的騎兵靠近樹籬,蘇亨納就會咳嗽警告我。
農(nóng)舍的屋頂用茅草鋪就,用泥巴和麥稈弄成的墻涂著牛糞,又小又整潔;僅有的奢侈品是一個收音機,一個留聲機,還有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全集各一套。這就是老農(nóng)的家,三個五年計劃和集體農(nóng)場使他擺脫了不幸、無知和污穢的枷鎖。羅曼·蘇亨納的兒子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在佩斯特漢卡的伏羅希洛夫集體農(nóng)場上當機修工。他和妻子在同一處干活,開著他們的拖拉機跟隨著蘇維埃的軍隊。她是一個安靜、溫和的姑娘,每天傍晚,在干完田間和花園的活兒之后,她會坐在樹下讀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那是當這位偉大詩人逝世一百周年之際在哈爾科夫出的特別版。她使我想起了克羅齊的兩個女兒埃蕾娜和艾爾達,她們就常常坐在梅亞納的避暑別墅花園里的一棵碩果累累的蘋果樹下,讀著希羅多德的原著。
當我必須前往距離佩斯特漢卡只有幾英里遠的前線時,我就把《完蛋》的手稿交給我的朋友羅曼·蘇亨納,他把它藏在豬圈的一個墻洞里。當蓋世太保因為我在《晚間郵報》的戰(zhàn)爭報道引起了轟動,終于來逮捕我,要將我驅逐出烏克蘭時,蘇亨納的女婿把手稿縫在了我制服的內襯里。我會永遠感激蘇亨納和他年輕的女婿使我危險的手稿免遭蓋世太保的毒手。
1942年頭兩個月,我在波蘭和斯摩棱斯克前線繼續(xù)寫作《完蛋》。在離開波蘭前往芬蘭的時候,我把手稿藏在了我羊皮大衣的內襯里。在芬蘭度過的兩年中,我基本把書完成了,就差最后一章。1942年秋天,我在拉普蘭的百沙摩前線染上了重病,返回意大利休養(yǎng)。在柏林附近的坦普洛夫機場,所有乘客都遭到了蓋世太保的搜查。幸運的是,我身上沒帶一頁《完蛋》的手稿。在離開芬蘭前夕,我把手稿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交給了西班牙駐赫爾辛基大使奧古斯丁·德·??怂_伯爵,他正要卸任,返回馬德里的外交部;一部分交給了羅馬尼亞駐赫爾辛基大使館的秘書迪努·坎泰米爾王子,他正要到里斯本的羅馬尼亞大使館去任職;最后一部分交給了羅馬尼亞駐芬蘭首都大使館的新聞參贊蒂圖·米哈伊列斯庫,他正要返回布加勒斯特。經(jīng)過漫長的奧德賽之后,手稿的三個部分終于都抵達了意大利,被我藏在了我位于卡普里島、對著法拉利奧尼礁群的房子外包圍著樹林的墻中。
我的朋友德·??怂_、坎泰米爾和米哈伊列斯庫都知道我欠了他們多大的人情。我還希望有一天能夠返回柏林,去感謝幾位我依然不敢提到他們名字的德國朋友,他們冒著極大的危險,替我把我在柏林所寫的手稿保存了幾個月。
1943年,我在芬蘭一聽到墨索里尼垮臺的消息,就把最后章節(jié)的手稿藏在鞋底里飛回了意大利。7月31日,在抵達羅馬的兩天之后,我遭到了逮捕,因為我公開表示德國對意大利的入侵迫在眉睫,指責巴多里奧沒有采取積極的行動來應對危機。
我甚至都沒時間換鞋,就被送進了“天皇后”監(jiān)獄,我在先前幾年就跟它很熟了。好在由于時任大眾文化部部長,后又任駐安卡拉大使的羅科大使,與同盟國討論彼得羅馬爾基部長的停戰(zhàn)條件的卡斯特里雅諾上將,以及當時的魯利大使館參事,后來的外交新聞部主任等人的及時介入,我和我的手稿才得以獲釋。一出獄,我就離開羅馬,到卡普里島避難,等著同盟國登陸;1943年9月,我在那里完成了《完蛋》的最后一章。
《完蛋》是一部非常歡樂而可怕的書。這可怕的歡樂是我在戰(zhàn)爭歲月歐洲的慘敗中目睹的最非比尋常的場面。在本書中,戰(zhàn)爭是次要的角色。我想說,它僅僅是一個借口,但借口不可避免地屬于命運的范疇。因此,在《完蛋》中,戰(zhàn)爭就是命運。它并不以別種方式出現(xiàn)在布景上。戰(zhàn)爭與其說是主角,倒不如說是觀眾,在同樣的意義上,風景也是觀眾。戰(zhàn)爭就是本書的客觀風景。主要角色是“完蛋”這頭歡樂而可怕的怪物。沒有什么表達比Kaputt(完蛋)這個有力、奇妙的德語單詞更好的了——它的字面意思是“破碎、終結、崩潰、毀滅”,我們就是這樣,歐洲就是這樣——一堆殘垣敗瓦。但我寧愿這個完蛋的歐洲是昔日的歐洲——二三十年前的歐洲。我寧愿重新開始,而不是把一切當做不可變更的遺產(chǎn)接受下來。讓我們希望嶄新的時代是真正嶄新的時代,希望作家能夠享受到自由和尊重,因為意大利文學既需要自由,也需要尊重。我說“讓我們希望”,不是因為我對自由及其優(yōu)越性缺乏信心——我是那些因為他們的自由精神和他們對自由的奉獻而遭到監(jiān)禁、被放逐到利帕里島的人中的一員——而是因為我們全都知道在意大利,在歐洲大部分地區(qū),做人是多么艱難,當作家是多么危險。
希望新的時代會是一個自由的時代,會尊重每一個人——包括作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說:“在神話傳說的時代,在大洪水過后,帶著武器的人們從泥土中走出來,消滅彼此。”只有通過自由和對文化的尊重,才能將歐洲從這種可怕的歲月中拯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