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永 明
(南陽師范學院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先秦時代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的萌芽階段,而文學與倫理的相互依存關系早在原始先民的生活中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先秦諸子緣于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而著述爭鳴,文藝是其考察社會倫理與王政治世的重要一端,文學倫理就在以先秦儒學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燭照下,得以辟源成流、建塑成型。
從西周到東周春秋時代,先民以作詩唱和來表達自己的哀樂之情,并用詩歌或頌揚或諷刺,而王者以觀詩熟民情、考民風。這種對文學功用的原始認識,即為傳統(tǒng)儒家詩學“言志”、“美刺”、“觀風”的淵藪??疾煊涊d中華先民原始民主形式的奠基篇《尚書·堯典》,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幅倫理和諧的唐堯治世圖,其“求融通、致中和”的基本旨趣,則將還在孕育時期的中國倫理思維付諸于文獻。儒家經(jīng)典則從人性論考據(jù)人倫道德,并試圖將其教化途徑與文藝密切結合,由此萌生了古代文學倫理學說??鬃诱J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進而強調(diào)“教”,以“教”培養(yǎng)“仁人”,即具有“仁”的行為的理想人格。孟子繼承了“性相近”說提出了性善論,認為人生來就有仁、義、禮、智的天性,但這僅為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善端”,且“人道”與“獸道”相差不遠,所謂“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因而即使性善也必須“教”而發(fā)揚光大。荀子則提出“性惡論”,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必須要“化禮儀之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梢姡献?、荀子從性善和性惡這兩個對立的角度,最后都得出了“教化”的結論,且以使人成為君子、圣人為目標,構建了道德理論。先秦儒家的道德理論強調(diào)躬行實踐,而文學藝術則是其著意尋求教化的實踐途徑。儒家對文學的研究源于對文藝倫理教化功能的認識,以德本為核心的儒家詩學——早期文學倫理學說就是在他們對文藝特性的深入思考和大力倡導中得以形成。對文藝道德教化作用,孔子認為詩可以“興、觀、群、怨”。孟子認為文藝作用是“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荀子對“樂”“感動人心”的強烈教化作用有深刻理解,強調(diào)了詩樂的“風”、“化”作用:“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盵1]52文藝對人之情志的泄導要使人情合乎道德,要“興于詩,立于禮”,可以“事父”、“事君”,最終達到“教民平好惡而返人道之正”。儒家把倫理道德標準作為文藝批評的主要依據(jù),要求“里仁為美”、“盡善盡美”,強調(diào)文藝要體現(xiàn)中庸之道,表現(xiàn)中和之美,做到“文質(zhì)彬彬”、“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在“詩言志”(《尚書·堯典》)[1]1的傳統(tǒng)理論構架中,言志的詩必須具有道德規(guī)范的力量,都體現(xiàn)了詩之“志”必須符合其本階級道德規(guī)范的社會要求,而孔子對原本思緒萬端的《詩三百》以“思無邪”一言蔽之,足見其倫理教化觀念對文學倫理與審美關系的恣臆引導。
建構于道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上的德本詩學觀,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核心理念,它在漢代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和強化,并逐漸成為維護封建人倫道德和宗法制度規(guī)范的工具。由儒家倡導生成的文學倫理,成為綿延兩千余年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世歷代文學產(chǎn)生了深刻而久遠的影響。它在中國社會變遷中被或強化或被疏離,或與文學自身的發(fā)展進程跌宕起伏,但始終與社會的倫理教化功能環(huán)環(huán)暗合、密切相關。
漢代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家經(jīng)典進一步強調(diào)詩的培養(yǎng)道德、移風易俗的作用,漢儒“詩教”獲得了較為系統(tǒng)的理論闡述。如《毛詩序》[1]63就是先秦儒家詩論的總結。其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的“志”和“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情”,是二而一的東西,正是對《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的一脈相承。西漢揚雄在《法言·吾子》中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1]91,更是對儒家倫理標準的肯定,為了“則”,揚雄強調(diào)“明道”、“征圣”、“征經(jīng)”。而其“足言足容,德之藻矣”也是發(fā)揮孔子“有德者必有言”的意思。東漢王充在《論衡·自紀》中進一步揚雄的“尚用”文學主張:“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盵1]127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學走向自覺的時代。統(tǒng)治者高度重視文學的地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盵1]159而葛洪提出“德行文章并重”,認為“文章之于德行,猶十尺之于一丈”[1]211。劉勰則把揚雄“原道、征圣”的文學思想論述得更為深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龍·原道》)他認為文章是道的表現(xiàn),道是文的本源。
“自魏晉以降,中國文學藝術出現(xiàn)了由‘比德’而‘暢神’的轉(zhuǎn)折。隨之,作為比德所要求的‘結言端直’、‘述情必顯’的風骨范疇,逐漸讓位于‘境玄思?!?、‘蓄隱而意愉’(《文心雕龍·隱秀》)的蘊藉追求”[2]。故而隋唐時期要求新文風的建立,并將文風變革側重在文學倫理教化的倡導上。唐初,陳子昂提出詩歌要有興寄和風骨,要求詩歌密切地為政治服務,正式揭開了唐詩革命運動的序幕。劉知幾在《史通·載文》里“重有用之文”,反對無助于教化的作品:“夫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乎國風,以察興亡。是知文之為用,遠矣大亦?!盵3]50中唐安史之亂之后,文學倫理突顯出了重視思想深刻性和社會批判性的特點。正如王昌齡所言:“是故詩者,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杜甫隨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社會理想破滅,繼而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的政治諷喻詩及系列“即事名篇”新樂府,展現(xiàn)了“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文學倫理情懷。唐古文運動前驅(qū)者柳冕論文,也強調(diào)文章的教化作用:“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與徐給事論文書》)韓愈則繼司馬遷“發(fā)憤著書”之后,提出“不平則鳴”“文窮益工”說,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作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及自身遭遇結合,以“自鳴其不幸”來反映時代,滿足作家個人層面的倫理訴求。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提出“文以明道”說:“乃知文者以明道?!盵3]144白居易重視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及其社會作用,強調(diào)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和諷喻功能,認為“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詩歌應“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發(fā)揮其“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惟歌生民病”[3]96-102。北宋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指出:“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3]255他所謂的道,雖也是儒道,但已注意到“關心百事”和“中于時病”。他論詩重視美刺勸誡,觸事感物,提出了“詩窮而后工”的主張。蘇軾也主張文學須“有為而作”。理學是宋代新起的儒家學派,其代表人物周敦頤倡導“文以載道”,程頤提出“作文害道”,朱熹則進一步提出“道文合一”。元末的高明繼承“詩教”傳統(tǒng),在《琵琶記》的開篇詞中強調(diào):“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闭怯捎趶娬{(diào)倫理感化與教育作用,朱元璋甚至將《琵琶記》與“四書五經(jīng)”并提。明代“開國文人之首”宋濂提倡文章應該“明道致用”,為維護封建道德的“三綱五?!狈?。明末時期,陳子龍在《六子詩序》中強調(diào):“詩之本”“蓋憂時托志者之所作也?!盵4]239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本在于反映時代和批判現(xiàn)實,在于抒發(fā)作者愛國憂時的情感。
近代以降,中國社會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空間尖銳,劇烈社會動蕩下的文學倫理表現(xiàn)出對人文精神強烈的重溯傾向,追求個性解放,反對專制壓迫,尊情重文,去舊革新,擔當起濟世救民的革命重任,彼時的文學倫理擔當可以重新追溯到魏晉文學自覺時代的倫理高度,彼時的文學則實現(xiàn)了時代歸位與自身的返璞歸真。
近代維新思潮的先行者龔自珍,生活在封建大廈即將傾倒與外國資本主義勢力突破門籬的歷史蛻變期。他敏銳地覺察到了社會的危機,他倡言變革的文學理論思想閃耀出反對舊傳統(tǒng)、憧憬新事物的光芒,揭開了近代文化史的序幕。龔自珍的文學批評透射出民主的曦光,他把充分抒寫真情實感和完美地表現(xiàn)個性風貌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首要條件,其《長短言自序》提出“尊情”、“宥情”之說,并著《病梅館記》[5]5設譬喻,要求尊重人自然率真的思想感情,使其健康發(fā)展,寄寓對封建桎梏壓制人性的控訴。受明代李贄的“童心說”影響,龔自珍“尊情”,向往童心,所謂“少年哀樂過于人,歌哭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5]6。就文學角度而言,龔自珍的主張可以說是對李贄“童心說”所倡導的真人、真性情、真文學的傾情回溯,是對清初黃宗羲“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顧炎武“文須有益于天下”說的人倫觀照,此時的文學在情志這一點上,實現(xiàn)了本質(zhì)歸位;其思想境界遠遠高出晚明公安派與清代中期袁枚的“性靈說”,其追求個性解放的旗幟更鮮明,“亦狂亦俠亦溫文”,帶著更多的時代叛逆性,而且他抒發(fā)的情感具有豐富的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內(nèi)容?!霸娊绺锩敝鲗ⅫS遵憲提出作詩應“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5]127。反映時代現(xiàn)實與作者個性,多承龔自珍衣缽,而其“鼓吹文明之筆,竟有世界之力”[5]131。梁啟超非常重視詩歌的鼓動教育作用,并把詩歌的新理想、新境界詮釋為愛國強國的激情、批判現(xiàn)實與反對侵略的精神、近代民主科學的思想。隨之,梁啟超在“小說界革命”中把這種觀點擴展到小說,其《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要求小說為改良主義政治服務,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5]207。章炳麟在其《序革命軍》中也揭示文學宣傳的重要性,認為文學要“以跳踉搏躍言之”,應為“雷霆之聲”、“為義師先聲”[5]293-294。隨著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政治思想宣傳的日趨活躍,以《二十世紀大舞臺》雜志為依托的戲曲理論批評也呈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色彩:“以改革惡俗,開通民智,提倡民主主義,喚起國家思想為唯一目的?!闭沁@種社會倫理教化的責任擔當,化解了封建正統(tǒng)文學觀念的統(tǒng)治堅冰,使得在封建社會長期不被重視的戲曲和小說地位飆升,并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擎柱。
五四時期文學革命是中國文學的劃時代變革,也是民族精神變革與進步的先導。五四文學精神的內(nèi)核,就是以立人為主導的文學啟蒙主義精神。“新文學”就是要“新民”,五四新文學成為具有了真正現(xiàn)代意義的“人”的文學,該時期的文學倫理因文學在解放“人”的卓越表現(xiàn)而得到高揚。從1920年代中期開始,五四時期啟蒙主義精神主潮開始走向消歇,五四文學的倫理指向逐漸被文學政治化、中心化與審美大眾化的主潮所替代。新中國成立伊始,十七年文學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并在文學倫理規(guī)范上打下了深刻的時代烙印。該時期文學的藝術形象已經(jīng)完全隱沒于國家倫理秩序的覆蓋之中,徹底屈從于巨大的道德共同體中。兩千多年來,中國文學始終發(fā)揮著倫理教化的主要功能。承擔社會倫理功能似乎是它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恰如孔子所說“過猶不及”,一旦文學為倫理教化而教化,那它就失去了文學倫理應有的品格和操守,也失去了文學之為文學的主體性。
當代新文學一出現(xiàn),就以對社會思潮與政治倫理禁忌的沖決勁頭,開始了對人性的呼喚。在對社會時代的全面深刻反思中,文學曾呈現(xiàn)出對五四文學精神的復歸趨勢,并一度成為時代代言人。無論是知青文學還是傷痕文學,無論是思想啟蒙還是文化尋根,1980年代的文學都扮演著時代精神代言人的角色,“作家和人文知識分子成為地位顯赫的‘文化英雄’”。然而“1990年代由‘文學精神潰敗’所引發(fā)的文化學術界‘人文精神危機’大討論,以文化誤讀的方式無意道出了中國文學精神貧困的事實”[6]。后現(xiàn)代精神情境下的1990年代文學,對傳統(tǒng)意義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和審美原則呈現(xiàn)出消解和疏離的態(tài)勢。無論是新寫實主義敘事還是個人化寫作,都以深度消解、欲望呈現(xiàn)、生活還原等方式,拒絕道德理想主義的崇高與激情,消解偽現(xiàn)實主義的直露與功利,彰顯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反諷特征和精神底色??陀^地講,1990年代文學之所以會對傳統(tǒng)意義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和審美原則進行消解和疏離,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文學對道德理想主義在專制文化下制造精神幻滅、心靈創(chuàng)傷的記憶與警惕。其次是隨著人文價值觀念的分化,文學開始出現(xiàn)了多元化的價值觀念。體現(xiàn)在個人書寫欲望層面,表現(xiàn)更多的是文學嘗試著以對身體感官禁忌的突破,來沖決長期桎梏人性的社會倫理禁忌。其三則是人們對消費市場的認同和歸順。1990年代文學面臨著身份存在和現(xiàn)實生存的雙重危機。但是,“這種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似乎并沒有讓文學真正反思自己的身份與處境,或激發(fā)文學重新思考其舊有傳統(tǒng),相反,被拋棄的恐慌感反倒加劇了它想重新回到時代懷抱的迫切感。于是,我們看到,這一時代的文學對市場的游戲規(guī)則、對現(xiàn)實的文化消費需求開始大張旗鼓地轉(zhuǎn)變態(tài)度:由抗拒轉(zhuǎn)為領悟、由鄙視轉(zhuǎn)為迎合”[7]。文學的精神啟蒙戎裝已然褪色,在讀圖讀屏時代呈現(xiàn)出過多的感性認知和名利訴求。在商業(yè)消費與炒作的鼓噪聲中,人文精神日益失重,文學日益失卻的不僅僅是曾有的優(yōu)秀情感品質(zhì),也喪失了其基本的倫理價值根柢。
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文學場域里,日益匱乏的是文學倫理精神和社會良知,已然稀缺的是高度的歷史責任感、熾熱的激情和堅執(zhí)高蹈的人文品格。對文學倫理失范與道德滑坡現(xiàn)象所持的寬容情懷與漠視態(tài)度,恰也暗合了當代社會日漸麻木冷漠的文化病態(tài)和世俗人心,而對文學的健康發(fā)展來說,這也許是最需要我們關注和思考的關鍵所在。
[1]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楊文虎.還原傳統(tǒng)文學的精神指向[J].東方論叢,2007(1).
[3]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劉文輝.迷離與新向度——1990年代文學的精神脈象[J].黑龍江社會科學,2010(6).
[7]王世誠.斷裂時代的肯定性寫作——九十年代文學精神及其思考(下)[J].揚子江評論,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