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間開車,有次我無意中被一所初中學校進門的一大排黑板樹所吸引。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這排黑板樹下面有一個石牌,牌子上寫:“王老師,謝謝你,我們的考卷都還留著。某年放牛班全體同學。”
我對此十分好奇,就問校長,社會上對放牛班這個名詞的看法是被放棄的一群孩子。現(xiàn)在,教育部門已經(jīng)不準有放牛班了,但是為什么放牛班的孩子如此感謝王老師呢?
校長說,過去這里還算熱鬧,這所初中的人數(shù)也很多,有些孩子程度很好,有些很差,放牛班也就應運而生,幾乎沒有老師肯教放牛班,因為這些孩子無論上什么課,都沒有興趣,不是胡鬧,就是睡覺。學校從來不在意放牛班學生的程度,反正他們都不能升入好的高中,學校只要盯緊幾位功課好的同學,給他們各種惡補,使他們能夠應付高中入學考試。如果真有人考上了某一個名校,學校門口就會有大紅布條高高掛,寫上學生的姓名和他被錄取的高中。
當時,學校里有一位王老師,別人都不肯教放牛班,他卻偏偏搶著教,而他也的確教得很好。最難得的是他樂在其中,有人說:“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樂乎?!彼目捶@然是:“得天下‘差生’而教之,不亦樂乎?!?/p>
放牛班的人數(shù)永遠不多,因為很多家長一聽到自己的孩子被分到放牛班,就會來抗議。在放牛班里的孩子往往家境不太好,家長們也多半搞不清楚何謂放牛班。每一個新班開始,王老師會給同學一個測驗,測出每一位孩子的程度,然后因材施教。
王老師也會考試,但一概考得不難。王老師告訴孩子們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難題上,而應該將基本的搞熟。如果基本的學不好,難的也不一定學得好,結(jié)果反而一切都考不好。如果基本的學好了,雖然不會難題,但總能拿到一些分數(shù),王老師也一再告訴他們,將來長大成人,只要會基本功夫,就可以應付社會需要了。
我最好奇的是石牌上的一句話,“考卷都還留著”,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被考過了多少次,但從未想到要將考卷留著。
校長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檔案夾,里面全是考卷,考卷上的話是非常特別的。一張考卷上,王老師寫道,“李明(化名)同學,實在對不起你,看來,你仍不會最小公倍數(shù),不要擔心,我會好好教會你的?!绷硪粡埧季砩?,王老師寫道,“方偉(化名)同學,實在抱歉,沒想到你對于負數(shù)的加減乘除仍弄不清楚,不要擔心,下課我會教你的,你必須多練習幾次,一定學得會的?!笨季淼暮竺娌糠郑@示出這位孩子已經(jīng)上了軌道,王老師不再道歉,但仍然不吝于勉勵:“方偉(化名)同學,你做得真好,沒有問題了?!薄胺絺ィɑ┩瑢W,你等我下次出稍微難一點的題目給你做,當然我會先給你看難題的例題的?!?/p>
我只聽說學生被迫寫“悔過書”,也老是聽到從前老師如何以打手心來促使孩子進步,從未聽過老師向同學說對不起的?!敖滩粐?,師之惰”是聽過的,但沒想到王老師真的認為孩子沒學好是自己的問題。
校長看到我默然無語,主動告訴我這些考卷都是他自己的。他說他小時候數(shù)學奇差無比,他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無法教他。他一直以為他自己笨,幸虧被分到了王老師的放牛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數(shù)學不錯了。中學畢業(yè)以后,他一路順利地從師大畢業(yè),志愿回到母校來教書。語畢,校長眼淚流了出來,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我趕快問,“很多同學都留著考卷嗎?”校長說,的確如此。
由于行政部門的三令五申,放牛班結(jié)束了,因材施教變成了混材施教,王老師的特權(quán)沒有了,他雖然想幫弱勢孩子的忙,但常遭到聰明孩子的家長的指責。校長也勸王老師多花時間在聰明孩子身上,因為社會只在乎一所中學有多少學生考上了名校,媒體不會報道那些“差生”有多大進步。
王老師很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他家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他志愿給弱勢孩子補習,孩子們最初都是被家長掐著頸子來的,可是他們很快就喜歡上王老師了。因為王老師的教材幾乎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真是合身,學生會一直感到自己在進步之中,當然樂不可支。何況王老師還不時給他們喝牛奶和吃餅干。
放牛班學生為什么如此懷念王老師?說穿了,道理很簡單,王老師使他們在學習的過程中很快樂,增加了他們的自信心,也建立了他們的自尊心。正如那位校長所講的,他當年何其幸運,被分到了放牛班。很多人痛恨放牛班,其實如果放牛班有王老師,學生才真是有福了。問題不在于有沒有放牛班,而在于放牛班有沒有王老師。
(摘自《南方周末》2012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