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父親后不久，對父親的回憶——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聲嘆息，都像難以預測的涓涓細流，時時在我的腦中流過。父親為人坦率，沒有一絲虛假或偽善。他的情趣純真無邪，他的愿望極易滿足。他從不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別人，他對閑言碎語深惡痛絕，從不知道什么叫怨恨或妒忌。我很少聽到過他有什么抱怨，從未聽到過他褻瀆別人的話。在過去的歲月里，我記不得他有過低俗或惡意的想法。

我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喜歡看報紙。他看起報紙來總是津津有味，即使一條新聞也細細品味。在他看來，晨報重現(xiàn)著每日生活的新意，是奇跡與愚行的舞臺。

父親是個天才的“故事大王”，常以逗別人大笑為樂。他總是將自己剛聽到的最新笑話或故事講給大家聽。當我年幼時，他常用一些幽默故事和啞劇逗我。他或鼓著腮幫，或滴溜著眼珠，或模仿著一種走路姿勢。他可以在你面前活靈活現(xiàn)地裝扮出一個人物來。

他還常用詼諧的幽默引得我們捧腹大笑。有時他興致勃勃地問：

“你們猜今早我見到誰了？”

“誰？”

“郵遞員。”

或者他伸出食指問：“你們知道為什么伍德羅·威爾遜不會用這根指頭寫字嗎？”

“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的指頭?！?/p>

這些事聽起來很荒唐，是嗎？不過你或許根本無法想象它給我?guī)淼臉啡?。然而在絞盡腦汁取樂一個小孩子的同時，父親自己也感受到人世間的天倫之樂。在我做了爸爸后，父親又開始給他的孫子們講他那幽默可笑的故事?！鞍Γ彼@道，“當我跟你們一般年紀時，我可以將手舉這么高（他將手舉過頭頂），可是現(xiàn)在只能舉到這兒（他又將手舉到肩膀那么高）?！?/p>

這時，孩子們總是皺眉撓頭，絞盡腦汁地想這是怎么回事?！鞍。茄?，”見孩子們?nèi)栽谠评镬F里，他接著說，“我過去能舉這么高，可現(xiàn)在卻不行了——”旋即，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尖叫起來：“爺爺，可是您剛才還能舉那么高呢！”

此時他便會開心地大笑起來，要么拉過來在臉上猛吻，要么高高舉過頭頂，同時還夸獎?wù)f：“喔喲，這些精靈鬼！”

幽默風趣是父親的天性。來芝加哥定居后不久，他就去參加一所為外國人舉辦的夜校。老師問他：“你可以就名詞舉一個例子嗎？”

“門?！备赣H回答說。

“很好。那么，請再舉一例?！?/p>

“另一扇門?！彼f。

父親喜歡唱歌，并且唱得很不錯，不過他的鼾聲也如響雷。父親打鼾，姐姐說囈語，整個屋子里徹夜不得安寧。

父母對我的學習成績很是滿意。很小時，我就懂得拿上一本書就可以逃避干家務(wù)活。瞥見我看書時，父親總是拍著我的腦袋瓜說：“很好，你在這兒積累知識！”他常對人類大腦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贊嘆不已。

在我11歲時，父親開始教我下棋。六七個月后，當我第一次贏了他時，他高興得直拍手，見人就講，逢人便說。

父親對大海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密執(zhí)安，在加利福尼亞和佛羅里達海濱，他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美好時光。他不會游泳，因此從不到淹沒膝蓋的地方去。他坐在海邊戴著草帽看報紙，就像一個在澡盆里嬉水的孩子，實在令人發(fā)笑。

丹尼·托馬斯曾給我講述了他的父親—— 一個身高體壯、妄自尊大的人——是如何去世的。臨終前，老人朝天揮動拳頭大喊：“讓死亡滾蛋吧！”

我父親沒能像他那樣壯烈地死去。經(jīng)過了一年的心臟病、咳嗽、肺氣腫的折磨后，他身體極度虛弱，最后在氧氣帳中悄然離去。每當想到“死亡”二字時，他表現(xiàn)出的不是大發(fā)雷霆，而是悶悶不樂。一次，母親將他送到南天門醫(yī)院，他抱怨說他臉上有點兒發(fā)癢。于是，我?guī)砹穗妱犹觏毜丁Ｔ谖医o他剃胡須時，他問：“你為何從紐約一直跑到密執(zhí)安來了？”“沒有啊，”我撒謊說，“我碰巧來底特律開會，碰上了?！薄笆桥錾狭?！”他嘆道。接著又笑著說：“你可是我這一生中請過的最昂貴的理發(fā)師啊！”出院后，他憔悴得都難認了，走路得拄拐杖，還須我攙扶。我不禁想起了一句猶太諺語：“父親幫助兒子時，兩人都笑了；兒子幫助父親時，兩人都哭了?！笨晌覀z誰都沒哭過，因為我總是滔滔不絕地談?wù)撟约旱墓ぷ?、妻子、兒女以及工作計劃，他對這些向來都百聽不厭。我攢了一肚子聽來的新故事——任何能使他暫時從病痛中解脫出來的故事。在我講故事時，他總是面帶笑容，裝出一副痛苦很快就會消失的樣子，裝出一副還有大量的時光交談，還有數(shù)以千計的故事要聽的神態(tài)。我是在芝加哥的一家醫(yī)院里最后一次見到他的，當時他被放在氧氣帳中，處于昏睡狀態(tài)。我向他道別，他都沒有聽見。我送他一個飛吻，以為他也沒有看見，然而他看見了。他點了點頭，用滿是皺紋、扭曲的臉做著怪相——以前當他說到“別為我擔心”或“別等我”時常做這種鬼臉。接著，他費勁地伸出兩根手指舉到唇邊，回報我一個飛吻。

父親是個和藹可親、通情達理的人，我愛他。

父親去世后我每天都要長時間地游泳。我可以在水中盡情痛哭，當兩眼通紅地從水中出來時，別人還以為是水刺痛了眼睛。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過如此的思念之情。和我在一起，父親感到愉快；和父親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父親活在我的腦海里，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會涌進我的記憶。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脫口喊道：“哦，爸爸，您真了不起！”（有刪節(jié)）

賞讀借鑒

這是一篇懷念父親的散文。

與眾多在字里行間浸透悲傷的懷念之作不同，作者在文中生動地描述了父親純真的情趣、坦率的個性，鮮活地刻畫了父親幽默的形象。父親絞盡腦汁取悅小孩子，興致勃勃地講荒唐而有趣的故事，作者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了一個“老頑童”的形象，父親近于天真的可愛形象躍然紙上。而在父親病危的時候，仍然“用滿是皺紋、扭曲的臉做著怪相”，只是為了不叫親人擔心。這幾個場景猶如電影的鏡頭，定格了父親的形象，也寄寓著作者最誠摯的懷念。

文章以記敘為主，少有抒情與描寫，但是傳達的情感足以讓讀者回味良久。這一切在于作者精當?shù)倪x材以及簡潔凝練、生動傳神的語言，值得我們反復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