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小院子啊，開滿了杜鵑花和梔子花，還有我親手種的一畦韭菜，一棵柿子樹。門口還有一口幾十年的老井，真是一個叫人心情舒暢的地方喲……”

“咦，老奶奶，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您家的院子呢？”

“下次，一定歡迎你來我家玩。我在我們家的小房子外面，圍了一圈竹籬笆，有一年，還養(yǎng)過一群小雞呢。那些嫩黃嫩黃的小雞雛啊，一見我去喂食，就圍上來一跳一跳地唱歌，真是熱鬧……”老奶奶瞇起了眼睛，好像又看見了那些可愛的爭搶著啄食的小雞雛。

這個老奶奶，剛剛搬到二十二層的公寓里來。她跟兒子、兒媳婦和一個上中學的孫子住在一起。白天，他們都去上班和上學了，只有老奶奶一個人在家。她常常走到樓下的花園里，和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紀，或者比她年輕得多的老爺爺老奶奶說這說那。

這個花園和城市里許多公寓小區(qū)的花園沒什么兩樣。有幾張雕成樹根模樣的石凳子，玻璃天棚，坡形的草地，還有一尊叫不出名字的銅雕。這銅雕應該是一只動物，但是因為經(jīng)過了抽象和變形，就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樣子了。

聽老奶奶說話的人，一開始都會反駁，說：“你說的是你的老房子吧？這公寓里哪來你說的那種小院子？”

可老奶奶從來都不承認，好像她現(xiàn)在每天都仍然在給那些杜鵑花和梔子花澆水、除蟲。

“那些小雞雛啊……”老奶奶念叨著。

聽的人嗯嗯地點頭，心里卻在說：“又來了?！?/p>

他們后來慢慢知道，老奶奶豈止是沒有開滿杜鵑花的小院子，她連自己家的門牌號碼都有可能會忘記。

因為有一回，老奶奶的兒子領著老奶奶來，給別人看老奶奶口袋里的一張卡片，上面詳細地寫著老奶奶家的門牌號，幾層，幾座，以及電話號碼。老奶奶的兒子好像很抱歉地跟大家說：“實在不好意思，就怕她突然忘記了。”原來，這是老奶奶的名片啊。

老奶奶的確是患了健忘癥，她記得的都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于是，人們相信，老奶奶一定有過那么一個可愛的小院子。他們不再去打斷老奶奶重復了很多遍的話，而是認真地傾聽她訴說著。每當說起回憶中的小雞雛和韭菜畦的時候，老奶奶就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面色也會紅潤起來，好像真的聽到了小雞雛“唧唧喳喳”的叫聲。

初冬的一個黃昏，街上又喧鬧起來，是下班的時候了。老奶奶趴在陽臺上看樓下一輛一輛開過去的車子，還有像螞蟻搬家一樣的黑壓壓的行人。這是老奶奶每天的功課，實在沒有人說話，她就趴在陽臺上數(shù)車子，就像一個喜歡數(shù)數(shù)的小小孩一樣。一邊數(shù)，一邊寂寞地等家里人回來。這天，老奶奶已經(jīng)數(shù)到了100，但是門鈴還是沒有響。

老奶奶有點著急了。她穿上鞋子，坐電梯下了樓，朝花園里走去?？墒?，花園里一個人也沒有，那些老爺爺老奶奶都回家吃晚飯去了。

老奶奶只能失望地往回走。

可是，她忽然不記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了。眼前所有的街道都是那么相似，所有的高樓都是那么相似，連走過來的人的臉也長得差不多。

開始起風了，天也黑下來。

“哎呀！”老奶奶輕聲叫了起來，一陣風把她口袋里的紙片刮到了半空。老奶奶想去追，但跟不上了。紙片被刮到了馬路的中央，然后越過馬路和車輪，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老奶奶的名片啊。沒有了它，老奶奶怎么能找到自己的家呢？她只記得自己的老房子，在一片小小的池塘旁邊，面前有一條鐵軌伸向遠方，當然，還有一個可愛的小院子，老奶奶在那里養(yǎng)過一群小雞雛……在那里，一抬頭，就可以碰見說話的人，鄰居們之間熱熱鬧鬧，好像一家人……

可是，老房子早已經(jīng)消失了，被推土機夷為平地了。

不過，老房子在老奶奶心里卻從來沒有消失過……

現(xiàn)在，老奶奶茫然地走在馬路上。她在這水泥的叢林里迷路了。

“奶奶好！”一個穿著嫩黃色衣服的小女孩沖著老奶奶冷不防叫道，圓圓臉，黑黑的眼睛，梳著兩只小辮子。

“你是……”老奶奶躬下身子，打量起這女孩來。

“我是從棕香坊來的。我的名字叫板凳?！?/p>

板凳？棕香坊？多么熟悉的名字啊。老奶奶想起來了，她的老房子就在棕香坊，她養(yǎng)的小雞里面最調(diào)皮的一只就叫“板凳”，因為它總愛跳到小板凳上去唱歌。

“哎呀，真可愛啊！”老奶奶高興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你能帶我回家嗎？回棕香坊去呀?！崩夏棠掏浟说氖?，又想起來了。

“板凳”牽起了老奶奶的手。真奇怪，牽上了“板凳”的手，老奶奶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有一跳一跳像飄一樣的感覺了。

慢慢地，老奶奶跟著“板凳”跑了起來，奇怪的是，怎么跑也不覺得累。她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鐵軌，在幽暗的天色里閃著藍熒熒的光，把天空也映成了一片銀藍！路旁盛開的矢車菊，也在風里搖出了悅耳的鈴聲，老奶奶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因為更加奇特的景象出現(xiàn)了——

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院落，白的墻，黑的瓦，矮矮的竹籬笆，窗戶上爬滿了茂盛的牽?；āＴ鹤永锏睦暇椭曇鞒鴦勇牭母瑁磷訕渖系氖磷右彩炝?，一個個睜著紅紅的溫暖的眼睛……這哪里像是初冬的樣子啊，分明是被時間遺漏在這里了。

“板凳啊……”老奶奶剛剛想叫身邊的小女孩，卻發(fā)現(xiàn)“板凳”不見了。院子里唧唧喳喳熱鬧起來，是一群小雞雛啊。

“我們總算又見面了……”老奶奶感動地朝小雞雛們走去。

她習慣性地想拿出小米喂它們，可是，掏遍了口袋，一粒米也沒找到?！罢媸遣缓靡馑?，沒有東西喂你們?！崩夏棠套搅诵“宓噬?。

一只小雞跳上來，正好跳到了老奶奶的膝蓋上。

“我就知道你們不會離開我的，板凳?！崩夏棠虒@只小雞雛說。

叫“板凳”的小雞雛高興地點點頭。

“你們能不能跟我回去啊？”老奶奶抬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好像想起了什么。月亮爬上了樹梢，四周安靜下來。她模模糊糊地記起，自己的家在一棟高層的公寓里面，她還沒吃晚飯呢，她的兒子一定要著急了吧。

老奶奶的記憶，就像這初冬里的落葉一樣，被風吹得飄忽飄忽，找不到家。

“可是，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啊?！崩夏棠瘫蛔约焊愫苛?。

“是啊，這里才是您的家。”這群小雞雛齊聲說道。

“可是，它已經(jīng)被推土機推掉了呀，難道是做夢嗎？”老奶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是做夢， 不是做夢，我們想念您啊！”小雞雛們拍打著翅膀說。

老奶奶好高興啊，這些日子以來，今天是她最開心的一天。她把小雞雛們抱到膝蓋上，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歡喜得不得了。可是，過了不久，她又想起了什么：“啊，天黑了，兒子要著急了呀！”

老奶奶起身去掏自己的口袋，她想找到自己的名片。沒有名片，她就不記得兒子家的地址了。可是，那張名片早就被風吹走了。

“板凳”又跳到了老奶奶的手上，它不知從哪里銜來一朵牽?；ㄗ龅男艋\。里面小小的燈芯，把白色的花瓣照得透亮。老奶奶明白了，有了牽?；艋\，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也許真的是牽?；ǖ淖饔茫夏棠虥]有迷路，她沿著鐵軌，不一會就走到了熱鬧的馬路上。一抬頭，兒子一家正在向她招手，他們找不到她，真的急壞了。

“我去過棕香坊了呀，那老房子跟以前一樣漂亮，還有那些小雞雛，活蹦亂跳的……”兒子一家笑吟吟地看著她，都以為老奶奶在說糊涂話。

自從有過這一次走失，兒子更不放心老奶奶了，不再讓她輕易地走出去。他給老奶奶做了一張新的名片，像吊牌一樣掛在她的脖頸上。

老奶奶的生活還是像以前那樣寂寞，她總是趴在陽臺上，看樓下的車水馬龍，或者走到花園里，一遍一遍跟和她差不多年紀，或者比她年輕的老爺爺老奶奶講小院子的事。老奶奶的話題里從此多了新的內(nèi)容，一邊說，一邊真的感覺“板凳”突然跳到了她的面前，對她說：“老奶奶，我?guī)プ叵惴话　?/p>

黃筱紅輕輕告訴你：

《老奶奶的名片》，題目具有強烈的沖擊效果，使人耳目一新，產(chǎn)生想讀的欲望。故事情節(jié)也扣人心弦，隨著夢幻般的情節(jié)發(fā)展，我的感覺有點像在重讀一個古老的童話。當讀到“‘板凳’牽起了老奶奶的手。真奇怪，牽上了‘板凳’的手，老奶奶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有一跳一跳像飄一樣的感覺了”，我的心揪起來了。再讀，“更加奇特的景象出現(xiàn)了——”，我的心似乎沉入大海中，老奶奶不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在幻覺中離開人間吧？好在“也許真的是牽牛花的作用，老奶奶沒有迷路，她沿著鐵軌，不一會就走到了熱鬧的馬路上。一抬頭，兒子一家正在向她招手”，哦，我心頭釋然，奶奶的生命沒有幻滅。

可是，她的心留下了嗎？沒有。嘈雜浮躁的城市生活，使奶奶的心靈迷失了方向。也許，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吧，那是精神的家園，是真正的家園。

（黃筱紅，特級教師，南昌市站前路小學副校長，江西省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