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很小很小,我就知道,我親愛的媽媽只會做三件事情。
她會煮面條,蔥花肉絲荷包蛋面條。它是我的最愛,往往肚子撐圓了,我還舍不得放下碗?!鞍?,有這樣一個能煮絕世美味面條的媽媽,我太幸福啦!”
她會扎辮子。我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打小就沒碰過剪刀,已經(jīng)垂到腰下面了。媽媽站在我身后,一絲一縷把它們梳理得漂漂亮亮。
每晚臨睡前,她坐在我床前,給我輕輕地唱一支歌兒——“安睡安睡,乖乖在這里睡,床兒滿插玫瑰,香風(fēng)吹入夢里,愿你舒舒服服睡到太陽升起……”哈哈,我一會兒就舒舒服服睡著了。
煮面條,梳辮子,唱催眠曲,沒錯,我媽媽只做這三件事情。她也從不像別的媽媽那樣送孩子上學(xué),接孩子回家。因為她不愛出門,連陽臺都不去。
她總是很虛弱,成天成天躺在一張竹椅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
甚至她好像都不吃東西。
我每次問她,媽媽,你怎么不吃呢?她都說,我吃過啦。反正我沒有親眼見過她的嘴唇碰過食物。有一次,我硬是把一筷子面條塞進她嘴里去,她居然吐了,肩膀顫抖,吐得很厲害。她踉踉蹌蹌走進臥室,從竹椅下捧出那個細白瓷的花盆,雙手扶著盆沿,摩挲,摩挲,接著她一圈圈地變小了,一層層地變透明了,我知道,她又要變成一朵花了。
五歲之前,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的媽媽都會變成一朵花。
媽媽變成花的過程我早習(xí)以為常。她越變越小,像一顆透明的種子,嗖地飛起來,嗖地鉆進花盆的土里。不一會兒,土里便鉆出一個尖尖的花蕾,一邊長高一邊“嚓嚓”地開放,長到二十厘米左右,紫綢緞般地十三個花瓣全打開了,一股淡雅的香跟著鉆進鼻孔。
爸爸會用很輕的聲音說:“小禾,你媽媽需要休息一會兒,別打攪她?!?/p>
“哦?!?/p>
媽媽每次變成花,都是她需要休息了,我從小就知道的。生氣了,高興了,緊張了,擔憂了,激動了……她隨時都能變成一朵花兒。晚上我睡了之后,她也要變成花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一次,我從噩夢中醒來跑到爸爸媽媽的臥室去,看到床上并沒有媽媽,而花盆里有一朵紫色的花。
媽媽變成的花叫做什么花呢?
我在別處可從未瞧見過這樣的花,媽媽說,這叫琶蕊黛鷥花。
琶蕊黛鷥花?好奇怪好拗口的名字。小時候我沒有辦法記住這個花名,就算記住了也說不清楚。后來,我在電腦上仔細查了,壓根兒找不到。
琶蕊黛鷥花,世界上哪里還有這種花呢?
五歲以后我才知道,別人的媽媽誰也沒有變成過琶蕊黛鷥花。
于是我去問爸爸,他說,那是因為你的媽媽是與眾不同的。他還叮囑我,不要和任何人講起媽媽??墒俏叶嗝丛敢夂蛣e人說說媽媽呀。她是我見過的所有媽媽中最好看、最年輕、最特別的。
“為什么不能說呢,爸爸?”
“因為你的媽媽只能過安靜的生活,因為你的媽媽和別人太不相同了。如果你說了,會有很多人充滿好奇地跑我們家來看,媽媽會不開心,會生病的……”
這個理由并不太能說服我,可我是個聽話的孩子,我愛媽媽,當然不希望她不開心,所以我真的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她,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水曼。
就算寫作文,我也沒有寫過媽媽。有的時候老師要求每位同學(xué)必須寫媽媽,但是我只寫爸爸。老師居然從不難為我,她會說:“嗯,你就寫爸爸吧?!?/p>
我的媽媽是不是花仙子?
“這是一個秘密?!卑职终f,“等你過了十二歲生日,我會告訴你。
( 2)
我似乎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等待十二歲的到來。
終于,這一天近在眼前。
媽媽一遍一遍地問:“小禾,生日那天,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媽媽為你做點什么?”她眼神和話語的懇切,使我心底莫名地漫起霧一般的不安。我說不清楚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在我身后給我梳辮子時,我偶一回頭,便看見她滿眼淚水。她還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小禾,你長大了,我可以放心了……”
“小禾,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她又在問了。
我卻想不出到底要什么。
“給我煮一碗世界上最好吃的雞蛋面條吧?!?/p>
“好呢!”
……
那天早上走進教室,水曼看我的眼睛都直了。
“嗨,瞧你的辮子,太棒啦!”
我頂著一頭煙花般開放的小細辮子,在她艷羨萬分的注視下坐下。
“是誰給你扎的?”水曼的手指在我的腦袋上游走,“你的辮子總是這么好看。”
“我媽媽。”
女孩兒容易被虛榮沖昏頭腦,我居然說了“我媽媽”三個字,枉我信誓旦旦答應(yīng)過爸爸絕口不和外人提起媽媽。
“你媽媽?”
我立刻轉(zhuǎn)移話題,“我要交作業(yè)了?!?/p>
“你什么時候有新媽媽了?”水曼問。
“什么新媽媽啊,我就一個媽媽?!蔽也粷M地瞪了瞪她。
水曼用疑惑的口氣說:“可是,你的媽媽不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我的肺簡直要被她氣炸了。哪有這樣詛咒人家媽媽的?
“你有病??!我媽媽好好地活著,活蹦亂跳,活色生香,活靈活現(xiàn)!你再說這樣的話,我不客氣啦!”
見我發(fā)怒的樣子,水曼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嘴里仍喃喃地說:“聽我媽媽說,你媽媽是在你出生的時候去世的,她還讓我千萬不要和你提到‘媽媽’,怕你傷心,囑咐我要對你好點……我媽媽和你媽媽是好朋友……”
這家伙,簡直不可救藥!
放學(xué)后,我拉上她的手便往家跑。
我從來沒有帶誰去家里玩過,因為爸爸媽媽總是不同意。他們自己也從不邀請誰到家里來。今天事情特殊,顧不得這些了。
我一邊推門一邊喊:“媽媽,媽媽,我的好朋友水曼來啦!”
沒有人回答。
客廳里沒有,廚房里沒有,她臥室的竹椅上也沒有。竹椅下的細白瓷花盆里,安安靜靜開著一朵紫色的花。
唉,又變成花了,怎么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媽媽!”我對著花叫,“媽媽,你快變吧,媽媽。”可是無論我怎么叫,她都不答理我,晃都不晃一下。
“真焦急?!蔽一仡^沖著背后的水曼嘆口氣。水曼眼神復(fù)雜地瞅著我:“你,你沒有事吧?”
“我當然沒有事。”
“小禾,我知道你想媽媽,我知道你很傷心……你,其實你可以把我的媽媽當做你的媽媽,她可喜歡你了……”
我的天,水曼想到哪里去了?
“媽媽!”我跺著腳沖著花喊。
恰在這時,爸爸回來了,他一看到水曼,臉色變了?!八?,你怎么在這里?你爸你媽該著急了,快,叔叔送你回家?!?/p>
爸爸連推帶拉把水曼弄出了家門。
我第一次生起媽媽的氣,剛才,她為什么不變回原來的樣子?她讓我好沒有面子。水曼差不多把我當神經(jīng)病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和媽媽說一句話。爸爸責(zé)怪我把別人隨隨便便帶到家里,我只恨恨地把脖子扭一邊去,一聲不吭。
臨睡時,媽媽坐在床前,給我掖好被角,輕柔地唱著:“安睡安睡,乖乖在這里睡,床兒滿插玫瑰,香風(fēng)吹入夢里,愿你舒舒服服睡到太陽升起……”我把耳朵捂住了。
第二天放學(xué)的時候,水曼的媽媽來了,她說:“小禾,我想和你談?wù)?。?/p>
我們?nèi)齻€人在校園的草坪上坐下。
“我和你媽媽柳郁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她英文好,我總趕不上她……這些年啊,我總是想她,也總是夢見她?!?/p>
“你想她,就到我家來看她唄?!蔽倚χf。
“水曼昨天和我說了,說你把一朵花當媽媽……”
我打斷她的話,“不是當,她本來就是我媽媽?!?/p>
水曼媽媽搖搖頭,滿臉的憂慮,“可憐的孩子……唉,小禾,你太需要一個媽媽了,你一直生活在幻想里,看來,我要和你爸爸談?wù)?,讓他早點給你找個媽媽……”
她為什么要說這么奇怪的話?
“我媽媽好好兒的,你們不要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了,再說,我永遠不理你們了!”
“不,我要說,小禾。我要把你從幻想的世界里拉出來,不然,你會……你會生病的。你媽媽在生你的時候出了意外,十二年前,就離開你了。”
這是怎么了?我媽媽明明在家待著,她們母女倆卻非要紅口白牙地說她死了不可。
“你們——弄——錯——了!”我大聲地、一字一字地沖她們吼道。
“小禾,跟我來?!?/p>
我跟著水曼和她媽媽坐上了車,車往陌生的路開著。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
“去看你媽媽?!?/p>
“我媽媽在家里?!?/p>
“小禾……”水曼把我的肩膀抱過去,一雙烏黑的眼睛里充滿憐憫和擔憂,我看得懂她眼睛里的潛臺詞,“你不會是想媽媽想瘋了吧?”
車子在一座山腳停住。
太陽已經(jīng)落下,天一半是紅色一半是藍色。我們順著山路往上走。這是一處公墓。水曼媽媽在一塊石碑前停下了。
“你的媽媽在這兒?!?/p>
那石碑上寫著:愛妻柳郁之墓。
還有她的照片。還有我爸爸的名字。還有“一九九八年十月七日”。
“一九九八年十月七日”正是我的出生日!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腦子里亂成一鍋黏粥,木木地下山,木木地上車。
“水曼,今晚,我想睡你家里?!?/p>
( 3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我抱著膝蓋坐在水曼家的陽臺上,頭痛欲裂。水曼的媽媽走過來,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她的手那么溫暖。我想起來我媽媽的手是涼的,親我的時候唇也是涼的。我還想起她從來不愿意拍照,有一次,我偷拍了一張,洗出來的照片上卻沒有她的影子。她的臉那么蒼白,所以每天都要打點腮紅;她總是那么虛弱,走兩步路仿佛都要先積蓄能量;還有,她動不動就變成一朵花兒……
墓碑上的字啊,她的相片啊,在我眼前晃啊晃。
“小禾,你給爸爸打過電話了嗎?”
“還,還沒有。”
“趕緊去客廳打一個,不然,他多著急?!?/p>
“哦。”
我不愿在水曼家打,我跑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公用電話亭。
我抓著電話,電話那頭是爸爸急吼吼的聲音:“小禾,你怎么回事,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家?你在哪里?我來接你!今天是你生日啊,你忘了嗎?媽媽正在給你煮你愛吃的面條……”
“我不想回家?!?/p>
“小禾,你怎么了?你在哪兒?”
我抹了一把淌到下巴的眼淚:“我在水曼家?!?/p>
“好,我來接你?!?/p>
“不要!”我叫道,“我不要回家!我害怕!”
“小禾,你害怕什么?”
“爸爸,我害怕?!?/p>
“小禾,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爸爸,我去過墓地了?!?/p>
“……”電話那頭窒息一般的沉默,我把電話掛了。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電話亭里刺耳的鈴聲嚇得我打了個哆嗦。
“小禾,好孩子,你別害怕,一點兒都不要害怕,她是你媽媽?!?/p>
“爸爸,我媽媽真的死了嗎?那她又是誰?”
“是你的媽媽。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媽媽?!?/p>
“另外一個世界,那她就是……就是……”
“小禾,你聽我說,不管她是誰,她都是最疼你最愛你的媽媽?!?/p>
“不,我不要!我不要這樣的媽媽。我要一個會送我上學(xué)會接我回家,會牽著我的手出去玩,會在太陽底下和我一起笑,有溫暖的手和臉頰的媽媽,我不要動不動就變成一朵花的媽媽!”
“她也想這樣的,小禾,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做不到?!?/p>
“為什么你們騙我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們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小禾,回家再說,我來接你?!?/p>
“你不要來接我,你來接我,我也不會跟你回家的。你讓她走吧,回屬于她自己的那個世界……”
“小禾,面條已經(jīng)煮好了,香噴噴的?!?/p>
“我不吃!”
我沒有等爸爸再說什么,“啪”地把電話掛了,奔回水曼的家。
一個多小時后,有人敲門。
爸爸站在門口:“回家吧?!?/p>
“不!”我堅定地搖頭。我干脆脫了衣服鉆進被窩里去,緊緊地閉住眼睛。爸爸無可奈何地走了。
這是我第一個不在家過的生日。
第一個沒有爸爸和媽媽在身邊的生日。
水曼爬到床上來,“小禾你怎么了?你和爸爸鬧別扭了?”
“嗯?!蔽液滢o地回答她,我不想說話,也沒有力氣理會她疑惑的眼神。半夜里我的胃疼起來,它好像在拼盡力氣地想念一碗蔥花肉絲荷包蛋面條。
這漫長的一個晚上終于過去了。接著,又過去一個漫長的白天。我背著書包走到校門口,爸爸在那兒等著了。
他說:“小禾,回家吧?!?/p>
他又說:“你媽媽,她走了?!?/p>
“走了?”我心頭一震。
“昨天晚上,過了十二點,她就走了?!?/p>
“去哪兒了?”
“回她來的那個世界去了?!?/p>
“你讓她走的?”
“不是,你十二歲生日后,她本來就得走了。”
“走了?”
昨天晚上我不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我不是讓爸爸叫她趕快走嗎?為什么,此刻我的心,揪得這么緊,這么難受?
“不!”我狂奔回家里。
家里沒有媽媽了,竹椅上沒有,花盆里也沒有花。
“媽媽,媽媽!”
昨天,其實昨天我只是一時沒有辦法接受而已,只是有一些小小的害怕和生氣而已。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統(tǒng)統(tǒng)都能接受的。
沒有媽媽的屋子,好空啊,我的整個身體仿佛也被掏空了。
你真的走了嗎?
可是媽媽,你還沒有和小禾說再見,小禾也沒有來得及和你說再見啊。
(4)
爸爸說,媽媽是在午夜的鐘聲里,消失在冰涼如水的空氣里的。她最后一刻還在念叨著,小禾,媽媽真想再看你一眼哪。
“你媽媽說她很抱歉,她嚇著你了,她請你原諒。小禾,我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等你過了十二歲生日,等媽媽走了,我就會把一切都告訴你,這是她的意思。我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提前知道……”
餐桌上一碗面條,碧綠的蔥絲,金黃的荷包蛋,細細的肉絲,雪白的面條。冷了,沒有一絲熱氣。我捧起它,猛吃起來。
這是媽媽為我煮的面條哦,昨天晚上,她一定想親眼看著我把它吃下去。
“你出生的時候,你媽媽離世了。我很悲傷,根本不能好好地照顧你。你總是哭啊哭啊,嗓子哭啞了,到后來都哭不出聲了。在你一周歲生日的那個晚上,你媽媽竟然抱著一個花盆站在家門口,月光照得她幾乎透明了。她說:‘我在那個世界,總聽到小禾不停地哭啊哭。所以我回來了,我要陪著她長大,長到十二歲?!?/p>
我問她,你怎么能回來呢?
她笑而不語,半晌才說,這是那個世界的秘密,不能說的。
她還說,她煮的面條那么好吃,小禾不能吃不到哇?!?/p>
我被一口面條嗆得直咳嗽,淚水嘩嘩地往外涌。
“你媽媽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所以她總是很虛弱。她每做一樣事情都要積蓄很多能量,給你扎辮子,給你煮面條,給你唱催眠曲。所以,她總是躺著,她總是為了不能為你做更多的事情而深深難過。而當她能量不夠的時候,就變成一朵花兒休息。”
我把最后一束面條扒進了嘴巴里。雖然冷了,但我相信它就是一碗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條。
“昨晚,我讓她等等你,可是她沒有辦法等你。那個世界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她準時帶走了。”
“哦,媽媽……”
我簡直恨死自己了。
如果昨天晚上能夠重新來過,我不會離開媽媽一小步。我要她看著我把一碗面條吃得干干凈凈,我要抱抱她,告訴她,我有多么愛她。我會笑著和她說再見,讓她放一萬個心。
可是昨天晚上能重新來過嗎?
一想到媽媽是帶著傷心和遺憾離去的,一想到因為自己的愚蠢,錯過了那么重要的時刻,從此再不能相見,我恨不能揍自己一頓。
“她還能回來嗎?”
爸爸搖搖頭。
“她在那個世界能聽得到我笑嗎?”
“聽得到?!?/p>
“媽媽……”
我把那個細白瓷的花盆抱到床上,放在我的枕頭邊。
“媽媽,說不準什么時候,你會悄悄回來一下的,對嗎?你回來的時候,花盆里就會開出一朵花,對嗎?”
琶蕊黛鷥花。
琶蕊黛鷥花。
琶蕊黛鷥?Paradise?這個英文單詞突然跳進我腦子里,這不是天堂的意思嗎?
琶蕊黛鷥,原來是天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