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鄉(xiāng)村的寧靜,常使我沉醉在“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夢境里。在夢里,花開千樹,云舒云卷,更有那泠泠山風,以大地為琴,長河為弦,丘壑為鍵,彈奏出天然樂曲,或細若柳絲,或輕似落絮,或急如驟雨,或幽若深泉。夢醒后,聽聽那冷雨,滴落芭蕉,別有一種安寧。
現(xiàn)在,每和兒子回到鄉(xiāng)下,小家伙總睡得特別香甜,大概是做著同我小時候一樣的夢吧??墒且环祷爻抢?,汽車的喇叭聲,五色的霓虹燈,晨練的樂曲聲,高音喇叭的叫賣聲,馬上取代花開花落,風聲雨聲,來擾人心神;還有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平板電腦、愛瘋手機,種種玩意惹人分心;更別提什么興趣班、提高班,莫名競爭令人憂心;所有這些都構(gòu)成了今天兒童夢里的噪聲。在這個嘈雜的時代,再柔軟的被褥,再精美的寢具,也難以營造出夢的港灣里那一份原本的溫馨。為了兒子能安心睡眠,他媽媽本末倒置地,光是枕頭就更換過蕎麥的、大米的、決明子的、茶葉的各式枕芯。在這個華麗麗的年代,一覺好夢,真成了一個奢侈的“夢想”了嗎?
俄羅斯巡回展覽派畫家彼羅夫,有不少關(guān)于孩子的畫作,其中一幅名叫《睡覺的孩子》的布面油畫,畫面上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在破敗的草席上,和衣而臥,曲肱而眠,睡態(tài)酣美。柔和的光從屋頂漏下來,仿佛上帝的目光,注視著天使的臉龐。面對畫布,我想,也許只有舊時鄉(xiāng)村月色,才配得上這甜美的酣睡和無塵的童心。
可是,上帝的目光,又怎比媽媽呵護的眼神,直抵孩子溫柔的夢鄉(xiāng)?夜半時分,媽媽披衣而起,來到孩子房間,斜坐床沿,凝視著睡夢中的孩子。朦朧的光暈,使房間充滿了氤氳的柔和,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也比不上此刻孩兒面的光輝。而世界上最動人的溫暖,莫過于此時,站在身后的爸爸,悄悄注視著,媽媽把愛的光芒,溶進孩子的夢鄉(xiāng)——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啊,夢里花開,馥郁芬芳,純凈柔美,天高云淡,歲歲年年,味道靜好,回味悠長,悠長如——
寫詩的唐人,紅泥火爐烘干的白屋,堆放著柿子,放進一只蘋果,發(fā)酵出似有若無的絲絲香甜,暖風吹過松木窗欞、炊煙不直,夕陽窮巷,牛羊歸家……
鐵砂鍋里炒著新米,黃豆,芝麻,核桃。水碓房里,新生的春水,流過古老的磨坊,碾五谷成粉,盛進瓦甕,飄蕩著,禪的本味,繁復若,“金蟾嚙鎖,玉虎牽絲”……
四月南風,大麥已黃,棗花未落,春潮帶雨,雨霧里,是誰點燃了一堆干草,滲進迷離的春暉,盈盈嶺上煙……
汲了井水,飄來麥的香味,味若有情,情若弦滿,拾麥穗的人,撿起風兒吹亂的金黃歌聲,飄進夢田,拂過隨風搖曳的睡蓮……
多少美麗的意象,從來只在夢里出現(xiàn),醒來就不見了,花非花,霧非霧,這就是夢的“味道”。我不禁要慨嘆“生本不樂”了,這些美麗的意象,還會出現(xiàn)在今天孩子的睡夢中嗎?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三歲學畫,五歲彈琴,六時起床,七點到校,周六奧數(shù),周日作文,惡補英文,兼習文言。白天昏昏欲睡,晚上難以入眠,如此生活,真乃苦不堪言。難怪會有學生“寧愿回到石器時代,那時候,誰不讓我睡覺,我撿一塊石頭就可以表達我的強烈不滿”,一位睡眠嚴重不足的學生,在他題為《常識》的高考作文里,這樣寫道:“老師,你有沒有常識???難道你不知道是人都要睡覺的嗎?竟然不讓我在課堂上睡覺?”在文章的末尾,作者則近乎是在哀嘆了:“學校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的……人是要睡覺的……我要睡覺……睡覺……”這篇著名的“零分作文”,在深受中學時代缺覺之苦的我讀來,真是心有戚戚。上了大學后,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九三學社”,早上九點鐘起床,下午三點鐘起床,同宿舍有一位姓周的“睡友”,人稱“夢周公”,他自嘲道,難道周公不是中國最偉大的智者嗎?
哪個家長,會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受這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的罪呢?可是大家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此說來,做一個好夢,真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了。都說“人生如夢”,我卻說“無夢不歡”,暑假里,你可以不去上補習班,夏日長長,最適合睡覺了,“日長偏與睡相宜。睡起芭蕉葉上,自題詩”。只是如今的學子,早已無福消受這慵懶的長覺,更沒有芭蕉葉可供題詩了。睡一個好覺,不僅是生理上的需要,更是人生快樂的基礎(chǔ)。在古希臘,睡神修普諾斯,不僅掌管睡眠,也掌管快樂與自在。他還跟文藝女神繆斯關(guān)系密切,這表明,睡夢不僅是身體自在的需要,更是精神自由的渴望,就像“愛麗斯在很早以前一個夏日里的夢”,“在夢里什么都會發(fā)生”。邏輯嚴謹?shù)呐=虼髮W數(shù)學教授,怎么會寫下看似荒誕的《愛麗斯夢游仙境》呢?難道只有在夢里,我們才能向著精神之河的更深處漫溯么?孩子,好好睡吧,在夢中,潛伏在大地深處的驚蟄,終有一天會來喚醒你,去做一個精神的漁父,“半夜系船橋比岸,三杯睡著無人喚。睡覺只疑橋不見,風已變,纜繩吹斷船頭轉(zhuǎn)”。只有保有做夢的自由,才能在這個心為形役的時代,心有靈犀,夢游天姥——??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李白的夢游,其實是一種夢想,是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抗議,是對“且放白鹿青崖間”的向往。孩子,今天,我們身處荒誕的藪地,也許只有夢想才能抵達救贖的彼岸。當我匆匆奔波于氣勢如虹的高架橋上,穿行在水泥森林的高樓大廈間時,現(xiàn)實的噩夢,早已把我那一點點造夢的空間,壓至逼仄。生活的夢想和詩意,在日常種種瑣碎里消耗殆盡,離那“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一種夢似的詩境”,相去太遠。古人尚有“夜半到客船”的鐘聲,來陪伴他的天涯孤旅,而今天的城市里,再也沒有公雞,在晨曦里打鳴,去喚醒那個巨大的噩夢。
孩子,甜甜地,睡吧,在睡夢里暫時忘記這個喧囂的世界,去享受屬于生命的寧靜。你不必像一棵蘋果樹或橡樹那樣迅速地成熟,若春花還沒有看夠,為什么要急著去追趕夏天呢?你不妨在家鄉(xiāng)的武陽川畔,迎風踏歌,熟看“兩鳧相依睡秋江”的尋常景色,而常懷欣賞之心。在你成長的歲月里,不要把睡夢與生活割裂開來,夢自是人生的組成部分。少年時,你盡可以有“自在飛花輕似夢”的閑愁,也可以夢想學古人,乘一葉扁舟,臥船聽雨眠,就像宋朝的韓淲,放舟蘭江的五更夢,“五更猶作錢塘夢,睡覺方知過眼前”;當你長大了,要獨立去面對現(xiàn)實的社會,希望你依然保有“花村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的那一份超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不妨學學汪曾祺《七里茶坊》里,那個達觀的老喬。夏天,他睡在大槐樹的濃蔭里,樹蔭在東,他睡在東,樹蔭在西,他睡在西,圍著大樹睡一圈;當然,你是漢家好兒郎,在你的夢里,自然也要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激昂;還有,作為世界公民,你要向往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里的偉大情懷;而作為一個宇宙公民,記住,你的夢只服從于重力和光。
說夢、追夢、癡夢、憶夢、懶尋夢,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夢。在夢里,花開花落,氣象葳蕤,穿越時空,馳騁千里。你聽,羅大佑的《追夢人》:“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一首歌,一個夢,無論是在《天若有情》的都市街頭響起,在三毛流浪的西非荒漠吟唱,還是在《雪山飛狐》的大雪山谷里飄揚,都是那般蕩氣回腸。
孩子,輕輕地,睡吧,夢是需要呵護的,伊朗導演阿巴斯說:
火車嘶鳴著,
停住,
蝴蝶在鐵軌上酣睡。
最后,我想告訴你,夢是需要記錄的。中學時代的我,在一個飛花的午后,記下這樣的一簾幽夢:“不知是要下雨,還是要下雪,有個女孩怎么也搞不清楚”。希望有一天,有更美麗的女孩,在夢里等你。
(作者單位:溫州廣播電視大學)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