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躍進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當代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的挑戰(zhàn)與彼此的互補
黎躍進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當代文化研究成為人文學科學術研究的焦點。人文學科之一的比較文學從組織機構、研究對象到研究方法受到文化研究的深刻影響;從而引發(fā)學界對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關系的討論:有新的“比較文學危機”論,也有“比較文學發(fā)展機遇”論,實際上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各有各的研究范疇,是兩個有交叉但不重合的研究領域,文化研究不可能取代比較文學,在學科形態(tài)、研究宗旨和研究對象諸多層面,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有一種深層內在的契合,二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尖銳對立,更多的是彼此互補互動。
當代文化研究;比較文學;關系;影響;挑戰(zhàn);互補
當代文化研究的蓬勃發(fā)展,對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產生強烈的沖擊和巨大的影響,文化研究的某些精神傾向、方法和視角深深地滲透到比較文學研究中。國內有論者稱之為比較文學“面對文化研究的挑戰(zhàn)”或者“文化轉向”。①英國學者戴維·錢尼也曾以“文化轉向”來描述當代學術研究變化的普遍趨勢,認為20世紀后半葉,文化成為人文科學學術研究的焦點,并且處于核心位置,文化研究作為最有效的學術資源,促使人們重新理解當代社會生活。②文化研究以其實踐性品格、政治化傾向和非精英化追求與比較文學研究之間有所砥礪,但二者更有深層的契合。
當代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的影響和滲透是全方位的,從組織機構、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到具體的研究選題都有文化研究的深刻印痕。
第一,最近20多年來,國際和國內的比較文學研討會大多以文化研究方面的問題為主題。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12屆年會的主題是“文學的時間和空間”(1987年,慕尼黑);第13屆的主題是“文學的幻象”(1990年,東京);第14屆的主題是“在多元文化與多語種社會中的文學”(1994年,加拿大);第15屆的主題是“作為文化記憶的文學”(1997年,荷蘭萊頓);第16屆的主題是“多元文化主義時代的傳遞與超越”(2000年,南非);第17屆大會的主題是“‘在邊緣’:文學與文化中的邊緣、前沿與創(chuàng)新”(2004年,香港);第18屆大會雖然主題是“跨越二元對立:比較文學的斷裂和置位”(2007年,里約熱內盧),好像與文化無關,但其名下的與文化相關的分會主題依然引人注目,如“正在形成的身份:多元文化主義、混血、雜交”、“民族主義與性:性別、階級與權力關系”等;第19屆的大會主題是“擴大比較文學的邊界”(2010年,首爾),但6個議題內容涉及“比較文學的全球化:新理論與新實踐”、“超文本時代的文學定位”、“不同傳統(tǒng)中的自然、技術和人文學科”、“沖突與他者的書寫”、“翻譯差異與連結世界”和“比較范式變化中的亞洲”等,這些議題內容不僅涉及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內涵,更包含了與時代發(fā)展相契合的前沿文化課題。
每次先于國際年會一年召開的中國比較文學年會,跟蹤世界比較文學的熱點并調整自身發(fā)展的路向,也是十分積極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三次年會討論主題基本都與國際學會年會中心議題相銜接。如第4屆的“文學與文化”議題下的“中外文學中的形象學”、“中國文學與外來文化的關系”、“文學與其它文化表現(xiàn)形式”、“跨文化視野中的翻譯研究”、“世界文化語境中的中國電影”、“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文化比較”、“中西詩學對話專題”7個專題,直接緊扣了“在多元文化與多語種社會中的文學”國際年會主題。第5屆的“文學與文化對話的‘距離’”,與第6屆的“‘全球化’和比較文學學科的文化立場問題”、“文學現(xiàn)象與文化背景的關系問題”、“比較詩學與中國文論的‘話語’重建問題”的中心議題,也都是與上述國際比較文學年會所關注的熱點問題密切聯(lián)系。90年代中后期,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年會間歇期還舉辦了幾個小型的國際比較文學研討會,比較文學的文化研究走向更為突出。比如:1993年的“獨角獸與龍——在尋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誤讀”(北大比較所),1995年的“文化對話與文化誤讀”(北大比較所),1996年的“文化的差異與共存”(南大比較所),1997年的“未來十年中國與歐洲最關切的問題”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北大比較所)與“第三世界視角中的全球文學意識”(蘇大比較所),1998年的“經濟全球化與文化多元化”(北大比較所小型圓桌會議)。上述一系列小型國際會議在中國的召開說明學術上的積極努力是顯而易見的。
第二,純比較文學研究萎縮,相關機構紛紛更名與“文化研究”掛鉤。文化研究影響比較文學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在一些大學里,比較文學系科不是被其他系科兼并就是改名為文化研究系科,原先屬于比較文學的領地大大縮小了,比較文學又面臨新的學科危機?!雹偻鯇?《比較文學與當代文化批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頁。西方不少英文系削減傳統(tǒng)的文學課程,增加文化研究課程,如女性研究、種族研究、傳媒研究、身份研究等,它們原來是長期被排斥在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之外的“邊緣話語”。曾在學術界非常活躍的比較文學系或研究中心改名為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系或研究中心。在中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也于1994年更名為“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2001年北京語言文化大學的比較文學研究所也同樣更名。
第三,比較文學研究的“泛文化”化現(xiàn)象。美國學者喬納森·卡勒認為比較文學界確實出現(xiàn)了漫無邊際的“泛文化”傾向:除了跨文化、跨文明語境的文學之比較研究外,還涉及文學以外的哲學、精神分析學、政治學、醫(yī)學等話語。作為一門學科,比較文學的領地變得越來越狹窄,許多原有的領地被文化研究所占領。不僅是比較文學,整個文學研究都在文化研究侵蝕下顯得不景氣?!拔幕芯康呐d盛同文學的衰落構成一種數(shù)學上的反比關系。文學的地盤越來越窄了,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講壇下沒什么聽眾了,今天的文學連同它以前的一長串歷史正在逐漸蒙上塵土……以文學為代表的文字文化顯然不受時代的寵愛,文字文化的緩慢節(jié)奏、乏味形態(tài)、深度考慮和意指效果,令生產者和消費者都感到他是一種費力的勞作,這個時代所嘲弄的正是種種費勁形式,它在鼓勵另一些更直接、更清晰、更簡化的視覺形式,文化研究正試圖對后者作出解釋。如果說,文學研究試圖解決文學問題,盡管其手段不一,但它只是在對文學說話,而文化研究則妄圖解決它的同時代問題,它兌現(xiàn)時代的一切發(fā)言?,F(xiàn)時代有著驚人的豐富性,它提供了層出不窮的景觀,并以一種巨大的差異性并置在一起,這就為文化研究提供了無限的機會。就此而言,文化研究雄心勃勃,它是一個無限龐大而又永不枯竭的新型學術機器?!雹谕裘癜?《文化研究的使命》,《中外文化與文論》(4),四川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頁。但比較文學學者廣博的多學科知識和對前沿理論的敏銳感覺,再加上他們訓練有素的寫作能力,使得他們很容易越界進入一些跨學科的新領域并發(fā)出獨特的聲音。一大批比較文學學者今天并不是在研究文學,而是在從比較的視角研究其他學科的論題,比如傳媒研究、性別研究、影視研究、少數(shù)族裔研究等。在當今的比較文學青年學者中,以影視和大眾文化為題撰寫博士論文者,不僅在西方學界不足為奇,在中國比較文學界也頻頻出現(xiàn)。
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的影響與滲透,使得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和前途面臨挑戰(zhàn)和危機,引發(fā)了學界對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關系的一場大討論。有學者驚嘆:比較文學將被文化研究取代,比較文學正面臨著生存的危機;也有學者認為,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的挑戰(zhàn),是比較文學獲取新發(fā)展的機遇。
1992年,時任美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的伯恩海默(Charles Bernharmer)主持一個10人委員會,專門討論比較文學的現(xiàn)狀,并提出一份題為《跨世紀的比較文學》的報告。報告中指出:“今天,比較的空間存在于通常由不同學科去研究的藝術生產之間;存在于這些學科的各種文化建構之間;存在于西方文化傳統(tǒng)和非西方文化傳統(tǒng)之間,不管是高雅文化還是大眾文化;存在于被殖民民族與殖民者接觸之前和之后的文化產品之間;存在于被界定為‘陰’與‘陽’的性別建構或被視為‘異性戀’和‘同性戀’的性取向之間;存在于種族的和民族的意指方式之間;存在于意義的闡釋性言說與意義生產和流通的唯物主義辨析之間;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些將文學置于擴展的話語、文化、意識形態(tài)、種族和性別等領域中進行語境化處理的方式與以前根據(jù)作者、民族、時期和文類來研究文學的老模式判然有別,以至于‘文學’一詞再也無法充分地描述我們的文學研究?!雹佟?The Bemharmer Report,1993: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the Century”,Charles.Bemharmer ed.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Multicultumlism,pp.41 -42.因此,報告提出了比較文學研究中心應向文化研究轉移的建議,引起美國學術界的一場爭論。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時任康奈爾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的喬納森·卡勒針對伯恩海姆的建議發(fā)表了題為《歸根到底,比較文學是比較“文學”》的專論,從學科需要穩(wěn)定和比較文學的開放性特征出發(fā),認為把比較文學擴大為全球文化研究,就會面臨其自身的又一次危機,因為“照此發(fā)展下去,比較文學的學科范圍就會大得無所不包,其研究對象可以包括世界上任何種類的話語和文化產品”②《中國比較文學通訊》1996年第2期,第5頁。。他主張比較文學應該以文學研究作為自己的中心,研究方法則可以多姿多彩。
中國國內的學者對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的關系也有不同的看法。國內大多數(shù)學者都持肯定態(tài)度,對比較文學在文化研究促進下的發(fā)展前景比較樂觀。如王寧認為:“如同全球化與本土化是無法相互取代的一樣,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彼此也不存在誰取代誰的問題,倒是在一個全球化的語境下建構一種文學的文化研究也許可以使日益處于困境的文學研究獲得新生。我們過去研究文學,只孤立地研究文本,脫離它的語境,這顯然是不行的,我們應該從文化的視角來考察文學。比如說研究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的身份問題、人物的種族問題、人物的性格問題,雖然這都是文學研究,但是又都是文化研究的問題,所以文學和文化完全混合在一起?!雹弁鯇?《全球化、文化研究與比較文學》,《世界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倡導文學人類學的葉舒憲提出,“因為冷戰(zhàn)結束,世界性市場的形成和日漸加速的全球化趨勢已經對比較文學學者的自我定位產生了根本性影響。隨著文化交往升級和文化對話的空前擴大,一種以多元取代一元、邊緣挑戰(zhàn)中心為特征的超學科的文化研究正方興未艾,預示著新世紀人文社會科學新趨勢和新格局的到來。我們在此時提出文學人類學的可能性,作為比較文學發(fā)展的中遠期理論目標。或可借此消解‘無根情結’和方向困惑,使比較文學繼續(xù)發(fā)揮促進文藝學總體變革的先鋒作用?!雹苋~舒憲:《文學與人類學——知識全球化時代的文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頁。
但是,另一些學者看到的卻是比較文學的危機。劉象愚在《比較文學的危機和挑戰(zhàn)》一文中,將“研究目的不是為了說明文學本身,而是要說明不同文化間的聯(lián)系和沖撞”的比較文學研究傾向稱為“比較文學的非文學化和泛文化化”。認為“這種傾向使比較文學喪失了作為文學研究的規(guī)定性,進入了比較文化的疆域,導致了比較文化湮沒、取代比較文學的嚴重后果”。同時,他也對這種“泛文化”出現(xiàn)的原因作了深入的分析,認為其哲學背景是后現(xiàn)代的各種思潮,“其中以解構主義思潮對文學和文學研究的消解為最烈”。當強勁的解構主義浪潮將文學的自身本質特征消解殆盡,“文學變成一堆‘漂移的能指’或‘語言的游戲’”之后,文學自身的失落必會令比較文學變成純語言學、符號學、修辭學的研究,呈現(xiàn)出非文學化的傾向。此外,打破了學科界限卻缺乏理論上的有機統(tǒng)一性、將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混為一談的新歷史主義,關注焦點始終停留在文化層面上的女性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也都是令比較文學向比較文化轉型的始作俑者。他因此得出結論:“比較文學必須固守文學研究的立場,比較文學的研究當然要跨越民族文學的界限、文化的界限,也可以跨越學科的界限,但不論跨到哪里去,都必須以文學為中心,以文學為本位。換言之,研究者的出發(fā)點和指歸,必須是文學。在比較文學中,文化研究并非不重要,但它只能作為文學研究的補充和背景,只能居于次要的位置。只有在比較文化中,它才能成為核心?!雹輨⑾笥?《比較文學的危機和挑戰(zhàn)》,《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7年第1期。事實上,比較文學不可能涵蓋所有的學科,“既然什么研究都是比較文學,那比較文學就什么都不是?!雹薏茼槕c:《是“泛文化”還是“跨文化”》,《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7年第1期。曹順慶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正是在國際比較文學研究日益走向文化研究的學術背景下,有學者公開打出了泛文化的旗幟,主張比較文學走向比較文化?!容^文學的‘泛文化’化,必然導致比較文學學科的危機,甚至倒向比較文學學科的消亡。因此我認為:比較文學的‘泛文化’化,是比較文學研究的歧路?!雹卟茼槕c:《“泛文化”:危機與歧路 “跨文化”:轉機與坦途》,《中外文化與文論》(2),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151頁。這樣的看法得到了許多學者的認同。張輝認為,比較文學的無邊化,對比較文學不利,因為“這不是簡單的定義之爭。從操作層面上說,它關系到比較文學究竟將把哪些論題納入自己的學科領域;從認識比較文學獨特的存在價值來說,則無疑更需要一種清醒的‘身份認同’。沒有這樣一個基本的‘邊界’,比較文學將隨時可能迷失自己,而很可能真的變成一個無所不包而又無所可包的‘空無’”①張輝:《“無邊的比較文學”:挑戰(zhàn)與超越》,《中國比較文學》2003年第2期。。謝天振在《面對西方比較文學界的大爭論》一文中也曾表示,“比較文學向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方向發(fā)展,這是比較文學學科的本身特點所早已決定了的”,但是,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不應抹殺或混淆比較文學作為一門文學研究學科的性質。“比較文學的研究應該以文學文本為其出發(fā)點,并且最后仍然歸宿到文學(即說明文學現(xiàn)象),而不是如有些學者那樣,把文學僅作為其研究的材料,卻并不想說明或解決文學問題”??偠灾?,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之間的關系,應該定位為“以文化研究深化比較文學,而不是以比較文化取代比較文學”,否則,“必然導致比較文學學科的危機,甚至導向比較文學學科的消亡”。②謝天振:《面對西方比較文學界的大爭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7年第1期。
有論者運用庫恩的“科學哲學”和布爾迪厄的“文化社會學”理論,提出“文化研究的闖入帶來了這一學術場域中資源的流動和重新配置,它不可避免地造成象征資本的再分配”,認為當今消費社會和網絡電子文化的出現(xiàn),導致了傳統(tǒng)的印刷媒介文化的深刻危機和轉變,新的文學現(xiàn)象和其他相關文化實踐大量涌現(xiàn)。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理路顯然無法應對,文化研究面對新的情境和新的文學或文化事件,文化研究呈現(xiàn)出自己特有的長處和優(yōu)勢。而恪守文學研究的學者仍舊關注語言、文學性、審美功能等傳統(tǒng)范疇,他們強烈要求通過厘清文學研究的邊界,維護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和規(guī)范。文化研究大勢已成,文學研究便被“邊緣化”了,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命題和知識生產相對說來便被“冷落”了。這樣,象征資本便逐漸從傳統(tǒng)文學研究轉向了文化研究。③周憲:《文化研究:為何并如何?》,《文藝研究》2007年第6期。作為文學研究分支的比較文學,在堅持傳統(tǒng)研究思路的學者看來,失去比較文學研究的“文學性”,當然就是面臨著新的“危機”。
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各有各的研究范疇,是兩個有交叉但不重合的研究領域。文化研究不可能取代比較文學,二者是一種契合與互補的關系,文化研究的新理論和新方法,可以改進和充實比較文學研究。
(一)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都是跨越學科的開放性研究領域
文化研究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獨立學科,它既在現(xiàn)有學科之中,但并非受制于某一學科或理論,學科界限也不確定。它本身沒有一個界定明確的方法論,也不局限于具體的或界限清晰的研究領域。文化研究借鑒了諸多人文與社會科學理論和方法,如語言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政治學和文藝學等?!斑@種圍繞著一個共同的研究對象的不同學科觀點的匯集,為一個以新的分析方法為特征的獨特的研究領域的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正是圍繞著文化這一主題的不同學科的整合,才構成了文化研究的內容,也構成了它的方法?!幕芯坎⒉皇菍W科海域中的一個小島,它是一股水流,沖刷著其他學科的海岸,以產生新的變化著的形構。”④[英]阿雷恩·鮑爾德溫等:《文化研究導論》,陶東風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美國學者詹姆遜講得更直接:“文化研究是一種愿望,探討這種愿望也許最好從政治和社會角度入手,把它看做是一項促成‘歷史大聯(lián)合’的事業(yè),而不是理論化地將它視為某種新學科的規(guī)劃圖?!雹荩勖溃菡材愤d:《論“文化研究”》,《詹姆遜文集》第3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比較文學也是一門開放性的學科。人們常用“開放性”、“宏觀性”、“跨界性”、“包容性”、“綜合性”、“科際性”來描述比較文學的特征。比較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就是不斷拓展研究領域,在學科范圍和研究對象不斷爭議和調整中發(fā)展的歷史,甚至和文化研究一樣:沒有明確的學科界限,沒有精確的學科定義。美國著名比較文學家勃洛克認為:“在給比較文學下定義的時候,與其強調它的研究內容或者學科之間的界限,不如強調比較文學家的精神傾向。比較文學主要是一種前景,一種觀點,一種堅定的從國際角度從事文學研究的設想?!雹蓿勖溃莶蹇?《比較文學的新動向》,于永昌、廖鴻鈞、倪蕊琴編選:《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頁。他在肯定比較文學可以被看做人文科學中最具活力、最能引起人們興趣的科目之一的同時,認為給比較文學下定義,其結果是“不妥當”和“得不償失”。他說:“除了展示一個廣闊的前景的必要性,我認為任何給比較文學下精確的細致的定義,把它上升為一種準科學體系或者把比較文學同其他學科分開的企圖,都是不妥當?shù)摹H绻覀兿虢o比較文學下個嚴密的定義,或者把它歸納在一種科學或文學研究體系里面,我們必將得不償失?!雹伲勖溃莶蹇?《比較文學的新動向》,于永昌、廖鴻鈞、倪蕊琴編選:《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197頁。
這樣兩門沒有明確邊界的學科,在其發(fā)展中勢必有所交叉,但不是誰替換誰,倒是在各自的發(fā)展中可以互相促進?!拔膶W研究和文化研究之間不必有什么沖突。文化研究產生于把文學分析的技巧應用于其他文化物質的實踐。它把文化制品作為文本來閱讀,而不是作為擺在那里的物體。反過來,當文學被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實踐來研究并將作品與其他話語方式聯(lián)系起來考慮時,文學研究也會從中獲得巨大的好處。一般來說,由于文化研究堅持把文學作為一種與其他表意實踐相同的表意實踐來研究,堅持考察文學所具有的文化作用,所以文化研究可以強化文學研究,使它成為一種綜合的、互為文本的現(xiàn)象?!雹谕醴暾?《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的關系》,《天津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
(二)在學科旨趣上,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都試圖跳出文本,指向文化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
文化研究以其當代關懷和實踐品格而著稱。它發(fā)端于文學研究,深感傳統(tǒng)文學研究的無力,在經歷了一系列文本主義思潮之后,受到馬克思批判理論的啟示,將文學納入整體文化的系統(tǒng)中,將其作為一種表征來闡釋文化與社會。進而轉向對當代文化實踐的研究,“文化”的含義也有了新的理解,文化研究奠基者之一斯圖亞特·霍爾指出:“文化已經不再是生產與事物的‘堅實世界’的一個裝飾性的附屬物,不再是物質世界的蛋糕上的酥皮。這個詞現(xiàn)在已經與世界一樣是‘物質性的’。通過設計、技術以及風格化、‘美學’已經滲透到現(xiàn)代生產的世界,通過市場營銷、設計以及風格,‘圖像’提供了對于軀體的再現(xiàn)模式與虛構敘述模式,絕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消費都建立在這個軀體上。現(xiàn)代文化在其實踐與生產方式方面都具有堅實的物質性。商品與技術的物質世界具有深廣的文化屬性?!雹坜D引自Eduardo de Fuente《社會學與美學》,《歐洲社會理論雜志》2000年5月號。文化詩學的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也試圖“對文本與文本之間的軸線進行調整,以一種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共時性的文本取代原先自足獨立的文學史的那種歷史性文本”,“過去以為文學與歷史、文本與語境之間的區(qū)別是一成不變、毋庸置疑的,而新歷史主義之新,則在于它摒棄了這樣的看法,它再也不把作家或作品視為與社會或文學背景相對的自足獨立的統(tǒng)一體了”④盛寧:《人文困惑:反思——本文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批判》,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56頁。。中國學者也認為:“文化研究則總是針對特殊社會、歷史和物質條件來進行理論運作。它的理論總是努力結合現(xiàn)實的社會政治問題。理論只有回到更廣泛的物質關懷,并以此來考驗它自身話語的社會作用的時候,才能在文化研究中得到廓清和促進?!雹萁鹪?《〈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導言》,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
從歷史發(fā)展看,比較文學是基于對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的內傾化現(xiàn)象作出的超越性努力。比較文學產生時最初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將歐洲各國文學進行整體考察,“將它們用一種嚴密的邏輯武裝起來”,“將各民族集團重新活動起來并相互溝通;它假設有一個歐洲整體,這一整體主要組成部分之間確實能夠相互發(fā)生影響,尤其是靠一些比種族和環(huán)境和狹窄決定論更高的形式?!雹蓿鄯ǎ莅偷撬关惛?《比較文學:名稱與實質》,徐鴻譯,干永昌、廖鴻鈞:《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0頁。法國學派最初還是歐洲中心主義的視野,隨著比較文學在東方的崛起,跨越文化體系的文學溝通熱情掀起持續(xù)不斷的高潮,一種真正的不同文明的對話形成。樂黛云在一個新的高度看到比較文學的目的:“比較文學是一種文學研究。它首先要求研究在不同文化和不同學科中人與人通過文學進行溝通的種種歷史、現(xiàn)狀和可能。它致力于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溝通并希望相互懷有真誠的尊重和寬容。文學涉及人類的感情和心靈,較少功利打算,而在不同的文化中有著較多的共同層面,最容易相互溝通和理解。從這個意義上說,比較文學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促進文化溝通,避免災難性的文化沖突以至武裝沖突,改進人類文化生態(tài)和人文環(huán)境?!雹邩拂煸?《我的比較文學之路》,《中外文化與文論》(5),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在當今文化多元和文化轉型的時期,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都有著促進人類進步、建設人類新文化的自覺意識。在共同的目標下,“文化研究對文學研究并不像有人所描繪的那么可怕,近幾年來的理論爭鳴和實踐均表明,它非但沒有對比較文學和經典文學研究構成大的威脅,反而為前者開辟了一個更為廣闊的跨文化和跨學科語境,使研究者的視野大大開闊了,并通過對傳統(tǒng)的經典文學研究的挑戰(zhàn)來擴大文學研究的范圍,通過對日益變得僵化的經典的內容的質疑使得狹窄的經典文學研究領域注入了文化的因素”⑧王寧:《“文化研究”與文學經典研究》,《天津社會科學》1996年第5期。。國內有學者提出“文化研究的比較文學”的概念,認為:“文化研究的比較文學,既是一種全球化與多元意識并重的文化觀念,又是具體的人類精神共同性問題交流的場所。確立這樣一種基點,文化之間的互動、互補意識比一味追求共識、同一性更為重要。文學的本質問題往往正是文化內層、母體的東西。生與死、愛與恨、戰(zhàn)爭與災難、生存環(huán)境等等,人的精神體驗,人的生命內容和形式,是文學表現(xiàn)、探尋的話題,更是文化的基因和內核?!雹贄詈槌?《透視世紀之交的中國比較文學文化研究》,《社會科學輯刊》2001年第6期。
(三)在研究對象“通俗化”的取向上,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并不形成對立
文化研究把注意力從經典文本轉向所有的文化文本,研究和現(xiàn)實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切指意實踐。因為“它關注的不僅是文化的內在價值,更關注文化的外在的社會關系。由此必然將歷史上被主流文化忽略的文化形式納入中心視野,那就是工人階級的文化形式,進而視之,大眾文化形式。在方法上,它一方面涉及一系列有關概念的重新定義,如階級、意識形態(tài)、霸權、語言、主體性等等,一方面在經驗的層面上,也更多轉向注重實地調查的民族志方法,以及文化實踐的文本研究,進而揭示大眾如何開拓現(xiàn)成的文化話語,來抵制霸權意識形態(tài)的意識控制”②陸揚、王毅著:《文化研究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當代文化研究的對象不僅包括各種通俗文學、文化文本,如電影、電視、廣告等視覺文化,還包括暢銷書(雜志)、流行音樂、時尚服裝、家居藝術、購物廣場、城市空間使用等日常生活實踐,甚至包括有關艾滋病、生物科技、環(huán)境保護和電子信息技術的科技話語。如哈拉維對電腦網絡時代出現(xiàn)的電子人、后人類的分析,以及羅斯對新時代技術文化的解讀。批判、解構精英主義的文化概念,致力于關注社會中弱勢群體的利益,重新審視文化轉型期大眾弱勢群體在不平等社會現(xiàn)實中的地位變遷是文化研究的基本文化取向。
從表面看,比較文學研究好像是以各民族文學的經典為研究對象。但比較文學是跨文化的文學研究,在研究實踐中經典與非經典、高雅與通俗的把握也就往往不是那么簡單。英國著名比較文學學者蘇珊·巴斯奈特曾說:“如果比較文學在今天想要有任何價值,那就必須把所有種類的文本包括在自己的范圍內,必須超越那種認為只有有限的經典、‘高雅’文化文本才能比較研究的觀念。因為,當我們追尋文本跨越不同文化的行蹤時,‘高雅’文化與‘低俗’文化對立的觀點顯然就站不住腳了。18世紀為糊口而粗制濫造的一本通俗小說,在某一時刻的某一文化中可能獲得很高的地位,一部偉大的史詩進入另一種文化則可能成為兒童故事,一位宗教作家在另一種語言中也可能成為世俗文人。文本在跨越文化時完全可能發(fā)生各種各樣的形變和質變?!雹郏塾ⅲ萏K珊·巴斯奈特:《九十年代的比較文學》,劉象愚譯,《中外文化與文論》(3),四川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9頁。在文學的跨文化交流史上,確實有大量的事實證明:在母文化中是通俗文學文本,在異文化中卻產生遠遠大于“經典”文學的影響。歌德當年讀到的是《老生兒》、《好逑傳》、《花箋記》、《玉嬌梨》這些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太提及的作品;對美國現(xiàn)代詩影響最大的中國古典詩人是通俗詩人寒山;在中國本土散佚的唐代傳奇《游仙窟》卻影響日本文學幾百年;完全可以推斷,再過幾十年,金庸小說的異域影響肯定超過中國當代文學的許多經典。
總之,在學科形態(tài)、研究宗旨和研究對象諸多層面,文化研究和比較文學有一種深層內在的契合,二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尖銳對立,更多的是彼此互補互動。文化研究對比較文學具有強烈的沖擊和影響,但是這種沖擊并不意味著二者的對立甚至是比較文學的消亡。喬納森·卡勒在評價文化研究對文學研究的影響時指出:“從來沒有過如此之多的關于莎士比亞的論文。人們從任何一個可以想象得出的角度研究莎士比亞。用女權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心理分析學的、歷史的、以及解構主義的詞匯去解讀莎士比亞。”④[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李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頁。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歸根到底是一種對話和互動關系:文化研究擴大了文學研究的視野,為其提供了更為豐富的研究路徑,把全新的、寬泛的研究對象和方法融進了文學研究;而文學研究為文化研究提供了成熟而規(guī)范的研究模式和學術態(tài)度,以保證文化研究不至于滑向大而無當、空泛漂浮的深淵。我國學者王寧近期甚至提出“一種與文化研究融為一體的‘新的比較文學’學科”,他認為:“我們已經談論了多年的‘比較文學的危機’問題終于在當今這個全球化的時代有了暫時的結論:日趨封閉和研究方法僵化的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學科注定要走向死亡,而在全球化語境下有著跨文化、跨文明和跨學科特征的新的比較文學學科即將誕生。”⑤王寧:《比較文學學科的“死亡”與“再生”》,《思想戰(zhàn)線》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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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5
黎躍進,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和東方文學教學與研究。
①參看王寧:《比較文學與當代文化批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0頁;王寧:《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中國翻譯》2009年第5期。
②[英]戴維·錢尼:《文化轉向:當代文化史概覽》,戴從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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