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真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圓文化性別色彩辨析

程勇真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圓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進行考察，圓與女性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文化聯(lián)系。作為一個社會性屬概念，圓是女性的空間象征符號，是遠古時期大母神“子宮崇拜”的結果。圓文化濃厚的性別文化色彩直接影響了中國哲學上的圓道觀以及圓美意識，且滲透在了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層面。

圓文化；女性色彩；圓道觀；圓美意識

一

P.E.威爾賴特在其著作《隱喻與現(xiàn)實》中指出：“在偉大的原型性象征中，最富于哲學意義的也許就是圓圈及其最常見的意指性具象——輪子。從最初有記載的時代起，圓圈就被普遍認為是最完美的形象?！盵1]

作為“有意味的形式”，“圓”在中國文化的特定視域中，是一個能指特別豐富的文化代碼，它蘊涵著圓滿、圓照、圓通、圓活等基本思想意涵。以“圓”為美，即具有深刻的“圓美意識”，是中國人特定的審美文化心理結構。這種審美心理結構經(jīng)過時間的積淀，在后世發(fā)展為一種獨特的圓文化，從而與西方“方以智”的文化有所差異。清張英在《聰訓齋語》中曾曰：“天體至圓，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無有不圓。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及一藝一術，必極圓而后登峰造極?！庇纱丝?，以“圓”作為人生和藝術的基本審美準則，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特質(zhì)，也是中國圓文化的核心要義。

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圓文化已經(jīng)滲透在中國文化的各個層面，成為中國文化發(fā)生發(fā)展的內(nèi)在因子。但如果我們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圓”基本上是一個社會性屬概念，具有濃重的性別文化色彩，與女性生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今天，我們就嘗試著從性別文化的維度，對圓文化內(nèi)蘊的性別色彩展開分析。

二

作為一個哲學范疇，“圓”最早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據(jù)有關研究者考證，中國最早的圓形崇拜與人們對天空的基本認知有關。“初民對‘圓’的親和源于對天的崇拜……這種對‘天’的崇拜導致了對作為‘天’之運行的‘圓’的親和”[2]。時人認為，天的形狀及其運行軌跡都是圓的，因此在圓與天空之間建立了一種緊密的文化關系。當然，這種說法并非沒有道理。中國社會自殷商以來，便有尊“天帝”的文化傳統(tǒng)?！疤斓乃枷朐诠艜r候是和政治不能分離的，所取的路徑和政治上的路線也剛好是一樣”[3]。在古代，“天”不僅是一種完美的道德范式，而且具有濃重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它是統(tǒng)治者用來進行統(tǒng)治的有效宗教手段。既然崇天，自然也就崇拜天體之圓。許慎《說文解字》釋“圓”曰：“圜全也從口員聲。”釋“圜”則云：“天體也從口聲。”許慎認為“圓”與“圜”義通，“圜”主要指天體而言，圓當然亦如是。由此看，“圓”的原始意涵主要指天體之圓，表面上看仿佛沒錯。

但根據(jù)文化人類學的觀點，圓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物理符號，而是一個性別符碼。作為女性的符號是指，圓是原始時代大母神崇拜的文化意象。以研究大母神聞名的德國學者諾伊曼曾經(jīng)說：“在其全部現(xiàn)象學中，女性基本特征表現(xiàn)為大圓，大圓就是并且包含了宇宙萬有。其正面和負面形態(tài)的范圍上天入地，廣闊無比?！盵4]英國學者卡納也曾進行過類似表述，他說，圓“可能代表太陽，也可能是原始的玄牝的符號”。但作為后者，圓是“母親、女人及地母的象征”[5]。在古巴比倫的護身符上，有整個圓形世界被掌握在長翼女性怪獸爪中的記載。即使在我國西藏的生命之輪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死亡女怪、女巫斯林莫抱著大圓的圖景。而19世紀或更早以前的印度關于世界母神的想象也是充滿啟示意義的。在其文化想象中，“宇宙女性被視為一位美麗的、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的體態(tài)仿佛是在打開風格獨具的、代表世界之輪的內(nèi)部結構”[4]。

在西方哲學史上，最早在圓形和女性之間建立一種根本的文化聯(lián)系的，是前蘇格拉底時期的畢達哥拉斯學派。畢達哥拉斯學派最早把事物的形式跟性別因素、道德因素聯(lián)系了起來，并賦予世界的根本原理以性別色彩。例如，他們認為，作為世界始原本質(zhì)的原理，“有些原理與決定性的形式有關，有些原理則與非決定性的形式有關。前者被判斷為‘善的、好的’，后者則為‘惡的、壞的’。這些原理乃對應于一系列二元主義的觀念，包括：有限/無限、單數(shù)/雙數(shù)、一元/多元、左/右、男/女、靜止/活動、直/曲、光/暗、好/壞、方形/橢圓”[6]。對此，我們?nèi)绻麖男詣e文化的維度來解讀這些關系及模式，不難看出，在這種二元主義模式中，“一種男性方式的偏見正滲透進了前述二元主義中主動的、決定性的一方（形式），而女性則被視為被動的、非決定性的一方（物質(zhì)）。在這種平行性的二元主義模式中，總是一方駕馭，一方順從，包括如文化/自然、心靈/肉體、理性/情感、客觀/主觀、公共領域/私人領域等，在這類對立中前者總是駕馭著后者，而后者總被類喻為女性或陰性的特質(zhì)”[6]。從這里可以看出，畢達哥拉斯學派在形式與性別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他們直接把圓形同女性、方形同男性聯(lián)系了起來。由此，客觀的形式因素在畢達哥拉斯學派那里比較早地獲得了性別文化的意涵。

就我國史前時期的陶器和玉器而言，其形象往往被制作為圓形的，而較少方形、棱形等其他形制。這樣就外在感性形式上來說，陶器和玉器往往是一個具有一定空間的圓形容器甚或直接就是一個環(huán)形或圓形的容器。這種圓形空間性，具有無限包容精神的特點，無疑與女性的本真生命相契合。根據(jù)諾伊曼的說法，“女人=身體=容器=世界”是人類遠古時代一個普遍的精神信仰。因為女性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具有無限生命力的大容器，具有巨大的生殖性、包容性。而圓形鼓腹陶器，由于其形制的特點，無形中就和女性生命具有了內(nèi)在的同一性。我們在無意識或潛意識中，也總是把它視為女性顯性的物質(zhì)文化符號，我們甚或可以直接說，陶器就是女性子宮的文化象喻。對此，學者戶曉輝解釋道，“陶器是大地母親子宮的象征，由于原始思維的渾融性和互滲特點，所以在史前人類眼中，它又是動植物及人的子宮的象征，換言之，有容乃大的陶器是一切生命容器的象征物”[7]。這樣，陶器由于它特殊的形制——圓形、鼓腹，就和女性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它以自己寬容、溫厚、含蓄的品性獲得了與女性生命一致的內(nèi)在風格，默默地言說著女性特殊的審美訴求。雖然有人強調(diào)陶器的實用性品格，認為陶器的圓形、深腹，更具有實用功利色彩，而不具有文化審美的象征意義，但我們要說的是，陶器作為女性制作的物質(zhì)產(chǎn)品，它不僅僅具有物質(zhì)屬性，更具有性別文化的神秘色彩，滲透著女性深沉的審美意識。這一點，主要緣于陶器的制作和修飾主要由女人完成。著名人類學家埃利?！ぶZ伊曼說：“制陶藝術是女性的發(fā)明；最早的陶工是一位女人。在一切原始民族中，制陶術均出自女人之手，只是在文化發(fā)展的影響下，它才變?yōu)槟腥藦氖碌幕顒??！盵4]根據(jù)現(xiàn)代民族志觀察，很多土著民族在進行陶器制作時，都賦予了陶器很重要的性別符號意義。“在整個北美、中美和南美，在馬來群島和半島、美拉尼西亞群島和新幾內(nèi)亞島各地，制陶是一種本土行業(yè)，而制陶業(yè)獨攬在女人手中。在尼克巴群島，只有女人制陶，在安達曼群島，北島只由女人制陶……在中亞帕米爾高原，女人制作全部陶器，她們的制陶品以其藝術品位而備受贊賞。在尼爾吉里丘陵地區(qū)霍塔斯人中間，陶器專由女人制造；在緬甸也是同樣的情形。非洲大部分地區(qū)的陶器只有女人制作?！葘賱偣┪镳^的人種學家們對78個部落的調(diào)查中，有67個部落的男人對制陶制造從未染指”[4]?，F(xiàn)代民族志的資料顯示，制陶是女性的專有工作，男性幾乎從不染指。有關專家鑒定，中國仰韶文化時期彩陶上的指紋和甲紋，也“確系幾千年前原始社會中女性纖細手指的印痕”。因此，“人們就有理由相信，作為史前繪畫重要代表的原始彩陶是出自那位女性之手”[8]。僅就這個意義來講，陶器本身就蘊藏著性別文化的密碼，是一個有著豐富性別語義的審美能指。它不僅是一個實用性的器皿，更潛藏了女性無限的審美文化精神。

通過對陶器與女性之間審美關系的文化解讀，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說，圓形之所以作為女性原則的文化表征，主要源于原始人的女性子宮崇拜，它是原始人通過觀察女性母腹和圓形子宮而獲得的感性經(jīng)驗的結果。關于此，諾伊曼曾這樣表述：“大圓是容納世界和創(chuàng)造世界的子宮，在大圓中，大母神親自創(chuàng)造了真實、肉體和物質(zhì)?！盵4]把大圓比作子宮，是人類根據(jù)象征邏輯作出的一種文化想象。作為一種文化喻象，這也是人類最古老的元象征之一。的確，大圓作為宇宙萬有，它不僅是原始的黑暗，是夜空、大地、冥界和原始海洋，更是有生殖力的子宮，具有無限的生命動力。在《圣杯與劍》一書中，艾斯勒也同樣表達了宇宙的類圓形子宮觀念。他說：“當我們的祖先開始提出這些永恒的問題——我們在誕生以前來自何處？我們死后去向何方？——時，他們必然注意到生命來自婦女的身體。他們自然而然地把宇宙想象為孕育萬物的母親，萬物都來自她的子宮并返回到那里去，就像草木的循環(huán)滋生一樣?！盵9]

由于子宮與圓的內(nèi)在關系，圓和女性之間終于建構出了一種深沉的文化關系模式。也正是由于女性與圓之間的文化互生性，與男性在生命節(jié)奏上呈現(xiàn)為強烈的時間性不同，女性在文化模式中更多地和空間性建立了一種神秘聯(lián)系。對此，朱莉婭·克里斯蒂娃強調(diào)說：“女性總是被當做空間來對待，而且常常意味著沉沉黑夜……反過來男性卻總是被當做時間來考慮?！盵10]把女性和空間更多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使之成為一種空間敘事，而不是一種時間敘事，這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雖然諾伊曼同時指出，在某種意義上，“原型女性也是時間女神和命運女神”[4]，但我們依然不得不承認女性和空間之間存在著更多、更緊密的聯(lián)系。這一點，為西方女性主義者所深深體認。

由上可知，圓的女性化色彩還是非常明顯的。只是后來隨著根植于意識的父權制文化的興起，出于文化自尊，“父權世界企圖否認其黑暗的、‘低下的’傳統(tǒng)，否認其在原始世界的起源，竭盡全力隱匿其本身乃出自黑暗母神，而且——既正確又錯誤地——認為，有必要編造一部‘崇高’的家譜，把自己描繪為出身于天空、天神的光輝形象”[4]。自此，男性文化的“崇高”家族譜系才開始更多地和天空，而不是同大地、黑暗母神聯(lián)系起來。從另一維度講，男性與天空、男性與圓之間文化關系的建構是父權制文化運作的結果，而并非歷史的真實圖景。

三

基于大母神子宮崇拜而來的圓形崇拜意識，對中國后來重要的哲學觀念“圓道觀”及美學觀念“圓美意識”的生成具有重要意義，從而使二者也具有了同樣明顯的女性文化色彩。

首先就圓道觀來說，其作為一個哲學觀念發(fā)生于西周時期。它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宇宙圓道觀和歷史圓道觀。這種圓道觀一方面固然是古人對“天圓地方”、日夜復始、四時循環(huán)、生死起滅等自然現(xiàn)實觀察的結果，另一方面卻也是原始時代大母神子宮崇拜以及由此而來的圓形崇拜的結果，只不過這種圓形崇拜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已經(jīng)沉淀在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深層而不為人所知。這種圓道觀認為，“宇宙和萬物永恒地循著永恒的周而復始的環(huán)周運動，一切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人事的發(fā)生、發(fā)展、消亡，都在環(huán)周運動中進行”[11]。宇宙圓道觀主要體現(xiàn)在對宇宙卵結構以及循環(huán)變化模式的認識上，具體表現(xiàn)在《周易》以及道家思想中。歷史圓道觀則主要體現(xiàn)在“五德終始說”和“三統(tǒng)說”（具體見顧頡剛《漢代學術史略》）中。

《周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明確表達了對陰陽循環(huán)的圓道觀念的支持。而《易經(jīng)》六十四卦的設立，本身就是宇宙萬物循環(huán)變化模式的直接演繹。特別是由此而來的太極圖式，更是對圓道觀的形象展示。

而道家的“道”，不僅是圓形的，而且具有非常強烈的女性色彩。關于“道”的圓形觀，《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周行而不殆”一語典型道出了“道”的圓形特征。而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多次把道比作“牝”、“谷神”、“水”，強調(diào)“道”的“雌柔”特征，都潛在地表達了“道”的女性特征。關于此，樊美筠曾闡述說：“任何學科都有自己的邏輯起點，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邏輯起點就是‘道’。中國傳統(tǒng)美學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古典美學，在起點上是和我國古人對‘道’的認識分不開的。而在我國古人對‘道’的種種認識中，就流露出十分強烈的女性意識?！盵12]她甚至進一步分析說，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的“氣”范疇和“和”范疇也具有這種女性意識。

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的“圓美”作為評價藝術的主要審美標準，是中國美學史上重要的審美范疇。人們不僅以“圓美”評詩論藝，而且直接以“圓美”作為構建藝術品的基本審美理念。在中國古典藝術中，無論是詩歌、小說還是戲曲、舞蹈、音樂和園林，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都內(nèi)在地崇尚一種“圓美意識”。這種“圓美意識”不僅表現(xiàn)在外在的語言表達上，而且表現(xiàn)在內(nèi)部的結構營造上以及審美境界的自覺追求上。如在語言敘事上，要求“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在情節(jié)結構上，不僅強調(diào)“起、承、轉(zhuǎn)、合”等技巧的圓轉(zhuǎn)流媚，更強調(diào)“始悲終歡，始離終合，始困終亨”的“大團圓”結局。只是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文化藝術崇尚的這種圓美意識固然受佛教重圓思想的影響，但它更內(nèi)在地受建立在女性原則基礎上的圓形崇拜觀念的影響。

圓形是女性生命的物質(zhì)表達，圓美是蘊藏了性別密碼的審美觀念。通過體味圓美，我們能夠充分體驗到一種與天地同在、與大化俱流的“周行而不殆”的宇宙節(jié)奏之美。

“圓者運轉(zhuǎn)不窮，方者止而有分”。圓文化能夠使人“應答無方，隨機指點，如天籟之流行”，而“方以智”的文化則會阻礙人的圓融生命境界的最終實現(xiàn)，使人困頓蹇澀。因此，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一文中，唐君毅等大力呼吁西方人應學習東方人“圓而神”的智慧，從容地去“體會自然生命，觀天地之化幾”。只是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沉醉于這種圓文化的甘醇時，需注意其內(nèi)蘊的性別文化秘密。

[1]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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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5X（2012）08－0081－03

2012-05-20

程勇真（1971— ），女，河南新鄉(xiāng)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美學研究。

責任編輯 宋淑芳

（E－mail：hnskss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