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進北京大學時,北大的“右派”基本上已經(jīng)劃完了。但當時中央還要加強黨的領導,要補劃“右派”。周總理當時跟他談,說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北大,一個是外交部。他對外交部興趣不大,因為他的外語已經(jīng)扔了很多年,那時候中國又很少跟洋人打交道。他選了北大,當然首先是因為他是北大畢業(yè)的。教育救國的思想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他。
父親去了后,要繼續(xù)反右傾,父親覺得“右派”都劃完了,還要補“右派”,很為難。他在一個內部會議上表示了這個意思,但當時黨內一個高層說:“你要是認為北大沒右傾,你就是第一個右傾?!蔽也荒苷f這人是誰,因為他后來也很遭罪?!拔母铩逼陂g有一次,父親看見廁所的水泥地上躺著一個人,就是他,被打得特別慘。所以父親堅決不說?!拔母铩苯Y束后,父親帶我去看過幾個人,其中就有他?!拔母铩本褪沁@樣,很多人開始的時候“左”得很,對老干部很厲害。后來自己也被打倒了,很慘。
因為這個原因,父親一直沉默了36年,也不準我們寫。他說:“讓社會和歷史去客觀評價吧?!薄耙粋€人默默來到人世間,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也就夠了?!?/p>
“文革”后很多年父親不能去北大,見到未名湖就難受,那是他挨打挨批斗的地方,受不了這刺激。但北大百年校慶時,他一定要去。他心里真的憋了很多話要對北大說,但說不出來。他對北大很有感情。有一回我跟他說,我一定要給你寫篇文章,把你在北大的事寫出來。當時父親的淚就流下來了,一句話都沒說。沒過幾天他就去世了。
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聶元梓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第二天晚上,收音機不停地播《人民日報》的社論《是革命黨還是?;庶h》。父親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我們幾個孩子當時都沒判斷能力了,聽黨的,父親就是“資產(chǎn)階級?;庶h”,可是父親從來不反黨。那晚,一伙中學生跳墻入院,大叫“黑幫陸平出來”,父親把他們放了進來,他們也沒干什么。
這之后,父親就被帶走了。他們說父親是假黨員,他過去上下線聯(lián)系的一個人,就是不肯證明,說想不起來了。父親在生物樓被吊起來打得很厲害,打得大小便失禁。連續(xù)多少天不準他睡覺,用強光燈泡照射眼睛。在工人體育場召開10萬人大會“斗爭”他,胸前掛塊大牌子,坐“噴氣式飛機”。在江西農(nóng)場勞改兩年,他就跟小卡好。小卡是北大生物系的一只狼狗。父親被下過病危通知書,但他挺過來了。
父親黨紀觀念特別強,他在北大工作時,毛、鄧、劉、賀、彭的孩子都在北大讀書,都是憑考分考上的。劉少奇的孩子從北大轉學到東北,后來想再回北大,父親愣不同意,要他們按程序走,再經(jīng)過一次考試。根本沒有走后門一說。
鄧樸方跟我說過:“那時候一到逢年過節(jié),你父親就把我們幾個高級干部的孩子召集起來,教訓一番?!蹦昴觊_個這樣的會,要他們和工農(nóng)的孩子一起。
父親非常尊重知識分子。我家住在燕南園時,父親一再囑咐我們,咱們的鄰居都是泰斗級知識分子,他們要做學問,一定要安靜。他在北大那種情況下,還增加了生物、物理、計算技術、西班牙語等10多個學科,建了十三陵等幾個理科教學基地,辦了北大附中。他一個想法就是搞科研。他總認為學校應該安靜,是讀書的地方,那些年北大起起伏伏,連綿不斷的運動,對教學沖擊太大。父親一直有教育救國的思想,他鬧革命的時候,華北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1936年在北大讀書時,他去櫻桃溝參加軍事夏令營,刻了“保衛(wèi)華北”4個大字,那塊大石頭至今還在。
父親特別希望我們讀書。讀書是我們全家的一塊心病,4個孩子沒有一個是正規(guī)大學教育出來的,沒有滿足父親的期盼。
(摘自三聯(lián)書店《山河判斷筆尖頭》 編著:陳潔本文口述:陸瑩)(圖片59-1 圖注:陸平(右一)陪同周恩來(右二)參觀北京大學。)